家伙画画挺有天分的,我也就是业余辅导他下,平时就像他姐姐那样。”
老头两道犀利目光随即向我射来,几乎如星球大战中的激光剑般将我刺穿出无数个透明窟窿。
那个初春的晚上,幽静的小马路上泛着深夜的蓝月光,空无人的小巷中惟有我的自行车发出喀拉拉的生锈链条声,于是九三年的初春不期而至,夜风徐徐而过,似乎带来许多脆弱不堪而又晶莹剔透的梦,如此这般随风撞在脸上又化作无数碎片零落飘走。
“没想到我会来”自行车的后座上岚问。
我用力蹬车,只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止,让我永远带着岚,行进在再也无人打扰的月光下。眼前有个小坑,我加快速度压过去,岚被颠了下,轻轻惊叫声时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那刻你以为我会感动到想哭吗会天旋地转到想死吗不,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我的第反应是立刻用尽力气绷紧腹部肌肉,希望岚能感受到我每天仰卧起坐锻炼出来的隐约腹肌。我是那么用力地绷紧我的腹肌,直绷到眼冒金星气若游丝也不肯作罢。
“还不好意思了”岚笑着放下搂住我腰的手臂,拍拍我的背,在我的无尽失落中笑道,“紧张什么呢小孩,你人都僵住了别忘了我是你姐”
不久到了岚的家门口,岚跳下车,望着黑洞洞的楼道有点犹豫,那老旧楼道里的灯上周坏了。我抬起头望着她,脑子里灵光乍现地想起红色日记本中屡次提到的那些关于岚怕黑的事。那少年总喜欢在黑暗中吓唬十六岁时的岚,岚是那么的怕黑,怕到连吹灭生日蜡烛后的短暂黑暗都难以面对那天晚上十六岁的岚在鬼楼的某个小房间里吹灭了生日蜡烛,那天他俩秘密地举办这个仪式,两人世界的新奇感受中带着不予人知的私密快乐。十六岁的岚没有想到那个屋子竟然那么黑,在生日蜡烛吹灭后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少年却忍住笑,任凭岚如何呼唤始终不出声。岚害怕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无论怎样呼喊那少年的名字,四周始终再无点声息。
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比如说岚在黑暗中的那次寻找,她如盲人般伸出手,试图触摸到静静躲在旁的少年。可咫尺中,岚颤抖的手指屡次划过少年的鼻尖,可总是差了那么几公分。
少年不语。
岚真的害怕了,她愣愣地在黑暗中站了两分钟,呼唤变成了哀求。少年觉得这太好玩了,他听着岚越来越惊恐的哀求,拼命忍住了笑
我跳下车,摸出打火机为岚照亮楼道。那刻我不知岚是否想起了那个鬼楼中的生日,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中,岚感激地望着我,我们面面相觑如两条吐着情感泡泡的金鱼,气泡互相碰撞,偶尔融合,随即个个上升,爆裂,最终不留丝痕迹。
岚打开门,打开灯,我刚想挥手告别。岚说:“回去你也是个人,今晚就住我这吧。”
我点点头,心想还好岚不知道太保玛丽娅,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脱鞋进屋,岚捂着鼻子说:“你的臭脚丫子能熏死苍蝇了。”
我笑笑,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在浴缸里洗脚,这时我发现马桶边的垃圾桶里赫然有张沾血的卫生巾。我看着那张曾经贴合着岚私密部位的纸,忽然气血翻腾,再也难以自持。
人们经常赞叹年轻是多么鲜艳的件事,可我想那是因为年轻太苍白也太单薄了,以致偶尔的亮色在其中定会显得鲜艳耀眼,令人难以忘怀。
门外岚问:“怎么还没好我也急着呢”
我把拉响马桶抽水绳,示意我正在出恭。紧急关头我涨红了毛细血管快尽数炸裂的脸,开始玩命冲刺,厕所的门甚至没有锁住,半透明的毛玻璃上甚至还能看到岚的身影,而我竟然在干这种勾当在泻千里的快感中,我沮丧郁闷至死,觉得自己就像太保玛丽娅所说的禽兽们那样无耻,不可救药。
我脸色苍白地打开门,低头走向沙发,忘了刚洗的脚还没擦干,在岚深褐色的地板上留下溜臭烘烘的湿印。
那个初春的夜晚令我永志难忘,其中混合了我的深情和无耻,我的沉默和爆发,还有我用独特方式所表达的某些堪称坚决的意念。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岚为我铺好了地铺,可我们却都睡不着。岚点了根r烟,蹲在落地书架前翻着录像带。
岚找出盘孤星血泪。
荧屏里那个倨傲的小女孩隔着铁门问小男孩:“你叫什么”
“叫匹扑,小姐。”小男孩回答。
于是我等着,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已是历尽沧桑的女主角对男主角说出那句话“其实我第次看到你时就爱上你了。”
没有看到这里的岚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头重脚轻地走到盥洗盆前,发现垃圾桶里的卫生巾不知何时已被岚悄悄扔掉。我掬了冰凉的水拍在额头,意志在午夜的安抚中变得脆弱,于是在鬼楼画岚的素描时所熟悉的那种刻骨颓废带着丝丝缕缕的柔情泛上心头。我看着镜中的我,惶然间觉得应该乘着此机会在岚的额头上留下个吻,无论这个吻冰凉或者火热,总之应该趁机留下我的吻,否则必将抱憾终生
记忆宛若河流,缓缓流过万物不留许多痕迹。些事淡漠了,许多事淡忘了。可为何飞逝的时光中总有那个吻回荡在我的心跳中这种心跳算是思念吗如果终日沉浸在思念中可以让昔日重来,那么忘怀是否就意味着未来
我蹑足走进沉睡中的岚,捋起她挂在脸上的头发,心疼地为她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下,我立刻停下手来。接着她的呼吸又变得均匀了,于是我郑重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岚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轻轻皱了皱。
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她的嘴唇湿润而饱满,线条匀称,若隐若现的梦中呢喃里,贝齿微露,吐气如兰。我得寸进尺地想俯身继续吻吻她的唇,可当嘴唇与嘴唇之间只有毫米的接近时,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笑了笑转了个身继续睡去,于是人与人之间又有了万光年的遥远。
那刻我的心是静的,我看着岚脖子后的那些零散碎发,在少年错字连篇的日记中回到了九七七年的那个盛夏。那时冷不丁觉悟过来的人们正扬眉吐气地看着街上贴得到处都是的“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欢呼。人们在街上走着,欢庆着,张开双臂迎接“科学的春天”的到来。而岚和少年却对世界的改变木知木觉,他们已经够目眩神迷的了,因为那时岚的身体正如积蓄力量许久的妖蝶般,几欲从的确良连衣裙中破茧而出。
少年开始缠着岚说想看下她的身体,有几次少年猴急地把岚压在那张棕绑床上阵铺天盖地的乱吻,并想就此扯去岚的衣服。岚哭了,岚哭就会彻底放弃反抗,副听凭宰割的悲哀羔羊状,逼得少年欲火立歇,连忙赔罪不断道歉。
相比小胡子,我更妒忌那个少年,这种妒忌是如此铭心刻骨,简直要把人的肠子悔青岚把青春交给了他,在比闪电更快的青春岁月里,岚大方地把自己的青春交付其胡乱挥霍。她整天像影子样地跟着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别打架别惹事生非别到处游荡,劝着劝着,她自己也变得迷糊起来。她甚至喜欢他和朋友聊天时那种神聊胡侃的幼稚,她静静地坐在边听着,而他朝她做鬼脸了,吐舌头挤眼睛的,那定是他在吹牛或撒谎,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的。
少年热衷于打架斗殴,有次把她带去现场观摩,偏偏那次打输了,在岚的尖叫声中,追兵纷纷抄起路边砖头向他们跑来。少年先是怯了,拉起岚的手便仓皇逃去。可岚渐渐地跑不动了,两人在中华艺术大学的小铁门前停下来,喘息未定,互相看着,肚子剧烈抽筋。那时少年从岚的目光中看到种恐惧,种不安全感,才露怯的少年忽然愤怒了,这股愤怒简直不可理喻到极点,那是人的最爱受到威胁时才会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是通体黝黑坚硬如铁的东西,是从耀眼火光中拍翅而起的英雄主义。岚把没抓住少年,眼看着少年狂吼声,从腰间抽出强韧的铁头皮带,挥舞着朝路烟尘而来的追兵们迎去。
漫天飞舞的青春啊。
我不知岚是否依然记得那幕幕,我想她可能只记得他的好,坏也是蔫坏,属于天真烂漫调皮顽劣的那类;他不说话的时候偶尔忧郁,偶尔忧郁的时候也不失机灵,双眼睛转动着,嘴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
红色日记本在我的脑中缓缓翻动着,里面充斥着少年的狂热和对她的遐想。他希望岚是开朗的,要放得开,要能在他的狐朋狗友面前给足他面子。他偶尔也会当着兄弟们的面呵斥她,那是他俩才能明白的种爱,别说十六岁的年纪还不能领会到爱的真谛之类的屁话,十六岁足矣了,说穿了,那爱的真谛谁也明白谁也不明白只有那个萝卜遇到那个坑时双方才能明白。所以那些正襟危坐杞人忧天的青少年情感问题专家请闭上你们的狗嘴,且听我缓缓吐出些象牙吧。
当时两个人的确都有些神志不清,成天起厮混,没有喘息的余地,难免会觉得无聊犯迷糊劲儿。可连这些也很美好。他们偷偷摸摸地在街上拉手,瞬间又分开,太阳底下晒着,她有些目眩神迷,晕船般和他的每刻都像在晕船,这是少年自杀以后她才知道的。
他开始耍无赖,总想剥光她的单薄衣裳。
“我要看”他剧烈喘息,她死命不从,于是两人继续在多伦路上的亭子间里扭打,棕绑床发出不堪折磨的吱吱声。临了实在没辙,他忽然放弃了,于是他竟然脱下裤子让她看看他的,岚惊叫声用手捂住眼睛,他坏笑着,用最轻最温柔的动作把她的手牵引至他已然发育成熟的家伙上,岚静静握着那根微微跳动灼热不堪的尘根,晶莹的泪水瞬间滑下脸庞,她迷就迷他这么赖,简直是赖死了,还喜欢冷不丁地花样百出。动辄就把身体黏上来,后来在街上他也这样,尽量把她往僻静处领,四下望下,迅疾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她下子甩开
我久久凝视着熟睡中的岚,仿佛正趟过时光的河流看到岚躺在七十年代末的阳光里,那少年轻轻翻起她的小碎花裙裾,露出岚紧紧闭合的修长双腿,青色的静脉隐约在粉色的皮肤下,而岚坚决地慢慢压下被翻起的裙裾,已经把头埋进岚双腿间的少年那时只能看到片黑暗。他光火了,粗暴地把掀开她的手,三下两下把她衣服都扒了,她只得蜷缩在床上,赤裸羔羊般地宁静流泪,任凭宰割。他却犹豫了,门外有声响,他只得笨手笨脚急吼拉吼地替她胡乱套上刚扒下来的衣服,拉开条门缝,闪出去,逃了。
遗憾的是他最终没能得到她的身体。
落地灯的昏黄灯光下,在我面前熟睡的岚如大理石雕像般光辉宁静,她的身体散发着诱人气息,种种线条间充满了成熟后的滛靡和饱满。她鼻翼微微翕动着,绒布睡衣下可能依然是女之身。我努力克制住在熟睡的她面前脱得精光的冲动那该多美妙。妈的,我都为少年遗憾,虽然我和他样还是童男子,可想想那第次的难堪呵,惊惧,惶恐,羞涩迷乱,青涩美妙且毫无头绪,说不定搞得满头大汗彻底灰心,但秒钟后欲望又卷土重来。
此刻写完这段,当我的指尖犹犹豫豫地离开键盘时,我才想起些什么对了,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岚在我试图亲吻她的唇时转了个身她真的梦见了什么或者,也许,其实,什么都没梦见
我推开键盘,点了今天的第二十根烟,从打火机的反光面照了照自己。此刻的我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头发胡乱竖着,枯燥得没有半分光泽。我想我该去睡会儿了,然后才能继续写下去。我打开左手边的音响,那首歌再次慢慢沁入心扉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不知道,她也不会说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而此刻的我只怀念那昨日种种
昨日,所谓爱是如此坦白的场简单游戏
而此刻,我却需要个地方隐藏我的心
是的,我更愿意相信那些昨日情怀。
在我昏暗而整洁的书房里,我慢慢调响音响,点燃了第二十根烟。
年轻时,我们都曾经拥有那么美好的身体,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头发光泽,马蚤劲十足。腿像大理石柱般挺拔,各处括约肌紧致,胸膛在激动时会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点,皮肤则洋溢着青春独有的阳光气息,无穷无尽的欲,双腿间总是火烧火燎,永远不知疲倦,肚子里心啊肝啊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个巨大的怎么填也填不满的胃。
那感觉真棒。
太保玛丽娅头几笔偷梁换柱的生意相当成功,为了庆贺那些喝不死人的假酒继续喝不死人,她在西湖饭店订了桌子,并且为我哑巴智障各自买了套六十五块钱的西装,以便同粉墨赴约。
那是个隆重的周末,李金鱼和野猫还像两个小屁孩那样猫在多伦路边的太阳里抽烟胡扯着什么,然后他们就惊讶地看见我哑巴和智障如英雄本色**同赴约的江湖子弟那般,并肩而行,穿着挺括得有点过分的黑色西装,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徐徐经过他们跟前。
“喂”李金鱼有点气急败坏地在背后叫我们。
“哑巴,你领带歪了。”我指指哑巴的可笑小圆点领带,用目光告诉他。哑巴潇潇洒洒地点点头,帅气地下子扶正领结,迈步向前。三个人都没回头,简直把李金鱼和野猫当成个屁般放掉了。
那天太保玛丽娅化了很漂亮的淡妆,脖子上围着条鹅黄色丝巾。
“b”她用英文叫来睡眼惺忪的侍者,“上菜”她拍桌低呼,神态自有番得意加番威严。
我们四个正襟危坐,面对端上来的醋熘黄鱼手起筷落,毫不留情。
我问岚要不要哪天去我家坐坐,岚坚决反对得有点神经质。我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她的胸口起伏。我想,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次踏入多伦路步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这样太保玛丽娅就可以继续和我过那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同居生活了。
那时我已经有点离不开太保玛丽娅了,反正亭子间里少了她我就会感到很无趣,憋得慌。随着气温的节节攀高,春意盎然中万物复苏,禽兽们无不春心萌动。如此这般,我几乎夜夜都难以自持,边想像着岚的种种撩人姿态边在被窝里兢兢业业地手排自排。有次小床嘎吱嘎吱摇动得过于剧烈,被吵醒的太保玛丽娅扔过来只拖鞋“啪”地打在我脸上把我惊吓得当场阳痿,嘎吱小床立刻恢复安静。太保玛丽娅翻了个身,嘟囔了句又沉沉睡去,我愣在那里,对着月光举起那只粉红色的塑料拖鞋不知想哭想笑还是想死。
当时太保玛丽娅的经商才华已初见端倪,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作风,她三下五除二地搞定了从侍者到看门人的条龙回扣体系,虽然只是个托盘子的女招待,可太保玛丽娅利用职务之便,玩得风生水起,并且拒绝了领班让她干报酬更高的陪酒小姐事。
“我酒精过敏,喝酒就浑身起麻疹。”太保玛丽娅痛心疾首地对领班说。
“可惜了,你长得这么漂亮,本来可以赚更多钱”领班色迷迷地盯着太保玛丽娅看,伸手在她臀部摸了把。对于被人摸模屁股,太保玛丽娅已经习以为常。“犯不着为了几斤肉丢了饭碗。”她说,“习惯了权当是狗爪子猪蹄子毕竟都他妈的是禽兽。”
牡丹海夜总会里太保玛丽娅在下层员工中招兵买马,暗暗形成了个利益共同体。那时哑巴虽然是个穷光蛋,可这并不妨碍他穿上那套黑色的六十五块钱西装帅气地走进夜总会,孤坐隅地接过太保玛丽娅为他送去免费的冰水。我想说,那时哑巴可能已经爱上太保玛丽娅了,哑巴不再提着糨糊小桶到处刷梅毒广告,不再是个绝缘体,不再经常用目光和我交流。
虽然这么说有点可笑,可哑巴的确是变得沉默了。
某天当个猥琐之辈当着哑巴的面摸太保玛丽娅的屁股时,哑巴忽然爆发了。他顺手瓶子砸碎在那个猥琐之辈的头上。那个可怜的家伙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从椅子上滑下去,好像那张该死的椅子有八百公里长样。从那天起,哑巴的动手就形成了种致命的毒辣和冷酷的风格。这件事闹得不大不小,些太保玛丽娅的死党都知道哑巴在团队中的分工,他们趁着人声鼎沸的混乱局面把哑巴拉出人群,在警车呼啸而来前把哑巴从后门送走。由于抓不到真凶,那脑袋缝了十八针的猥琐男提出向夜总会索赔,这搞得领班很尴尬。有人在领班耳边煽风说这可能和太保玛丽娅那伙人有点关系,领班也觉得最近手下的那群人有瞒着他的猫腻,于是怒之下扣了所有人的当月奖金。
事实上,这点钱对太保玛丽娅伙已经显得无所谓了,他们制贩假酒的利润非常之高,以致太保玛丽娅开始过起了夜夜笙歌的日子。虽说她对外宣称酒精过敏,可每次太保玛丽娅带着我们出去玩乐时都会喝醉。有次她走进包房后便脱去外套,露出身火辣旗袍装,在我和哑巴智障的目瞪口呆中,在狂热的摇滚乐中,她举起瓶红芳酒大吹喇叭。要不是哑巴冲上前去夺下酒瓶,我怀疑这么喝真会喝出人命。
而太保玛丽娅每次脸色煞白地吐完从厕所出来后,都会扶着墙缓缓地向我走来面若桃花,两只眼睛迸射出惊人的惊艳,我低下头时感到丝丝失落缠满心头,抬起头时看到太保玛丽娅的长发神经质地披散下来,遮住她贴在冰冷墙壁上的妩媚脸庞,她喘着气说:“我快死了,送我回家”
哑巴走上前来,轻轻而坚决地推开我,扶起太保玛丽娅向外走去。
如何把同志连根带叶地从岚的心中拔除成了我和太保玛丽娅的睡前议论的主要话题。太保玛丽娅以狗头军师兼半瓶子醋热心老政委的热情提出了很多方案,其中有两个计划特别让我心动
“百口莫辩计划”是这样的:某天当正和岚在餐厅幽会时,太保玛丽娅走到身边,做出人海邂逅状。关键是非常幽怨之眼神,太保玛丽娅的意思是从头到底不说句话,“光用眼神就够明白的了”她洋洋得意地在帘子后说,“我就盯着他看,需要的话流两滴眼泪也易如反掌。他越显得摸不着头脑就越显得卑鄙。他要是说出认错人之类的话,那就老太太喝粥无齿下流到顶了,老咸鱼板板翻不了身,死得透透的那是肯定的。”
我惊叹于女人在这方面的天生毒辣。
“最最最后祝祝福他幸福。”我强烈建议。
帘子后沉默了会儿,太保玛丽娅认真思考后说:“厉害”
“佐罗计划”也不错:某天当和岚散步至幽静处,哑巴和智障以社会混混状出现,并与发生口角,继而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关键时刻我以佐罗状登场,以花拳绣腿打跑哑巴和智障,在戴上被打烂的眼镜时,我潇洒地站在岚面前迎风擦去嘴角流出的红色番茄汁,以便和形成鲜明对比。
开始我俩都喜欢“佐罗计划”,因为这样比较解气。但太保玛丽娅提醒我说女人比较容易同情弱者,再说万是哑巴和智障被打得满地找牙也未可知,遂放弃。
隔着帘子的夜夜对话就此延续下去,方案层出不穷,招招置同志于死地。路灯光混合着月光洒满亭子间,楼下传来通宵搓麻将的哗啦啦声,远处开始有野猫叫春阵阵,如评弹说唱般,停,顿,啜泣,似乎悠悠故事便会在万赖俱寂中缓缓铺开去,直到瞌睡玩命袭来。
梦中那些肥胖的黑白小熊猫咕噜噜地滚动在我和爷爷身边,阳光好到切宛若天堂。
5
中考的日子渐渐临近,我方才想起这年来什么都没复习过。岚开始硬逼着我复习数理化,她对于我考美专事是如此上心,到后来这简直成了她的业余爱好。惟值得庆幸的是她为了晚上盯着我复习功课而冷落了,这个什么也没得到的小胡子男人看着我时有点迷茫,虽然他帮我介绍了美专的老师单独辅导,可我对他依旧没有半分感激之情。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父母的音讯若即若离,哑巴和太保玛丽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智障则在咔嗒咔嗒的小机器上取下支支的宾馆小牙膏,仔细装好,快乐无比。如此这般,多伦路迎来了九三年的盛春。
盎然春意中百花烂漫,我却咬着笔杆子枯坐在写字台前完成岚昨晚布置的功课。我恨算数,恨到天荒地老。很多算数的题目简直荒谬到可笑,比如说它问你个池子放水的同时又在进水,那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把池子填满我靠,这不是浪费水资源吗再说为什么要这样呢更令人厌恶的是题目中总是有个叫小明或者叫小红的傻逼遇到很多根本就没必要解决的问题,比如说小明在放羊,羊每天要跑掉只,可每个月又有若干小羊出生,问小明年下来卖掉羊后能赚多少我想问凭什么我的思考方式非得在这种极度愚蠢的状况下展开我要是小明的话,首先要搞清楚的当然是凭什么每天要跑掉只羊羊是自己跑掉的还是被人偷掉的,或者是被狼吃掉的连这个问题都没解决,就光想能赚多少钱,这不是亡羊不补牢吗当然我最头大的是代数,数字本身就够讨厌的了,现在还要用更可恶的英文字母代替,操,明明是串英文字母,竟然就能算出个阿拉伯数字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这就像某些人永远分不清红色和绿色样,这他妈是天生的啊但我却要因为人的无数种天分中这单单项的缺失,付出不能好好画画,天天向上的代价,这是什么狗屁制度有什么科学依据还讲不讲道理让不让人活了
埋怨归埋怨,但要是晚上交不出那些功课,岚是会生气的。仅仅是为了这点,我才忍气吞声,受尽煎熬地把笔杆子全部咬烂,把岚买来的那些模拟试卷痛苦涂满。
哑巴和太保玛丽娅开始敞开了花钱。
我不知道他们在制贩假酒的过程中究竟赢利多少,太保玛丽娅和哑巴开始对此讳莫如深。智障只要有人请客吃饭就心满意足了,而我却感觉是被排挤了,被孤立了。朋友归朋友,可哑巴和太保玛丽娅竟没把我当成暴利团队中的员。他们穿着情侣装出入各类豪华场所,想起来时才叫上我和智障。我走在日益沉默的哑巴身边,感觉昔日的兄弟面目模糊,难以辨认。
“你们干过了吗”我用目光问哑巴。
哑巴难得地微微笑,下颚微微抬,意气风发得我想抽他至于这么得意吗我失落地跟在他俩身后,看着太保玛丽娅和哑巴的手紧握在起,隐约有根小指在哑巴的手心里挠痒痒。
那天晚上太保玛丽娅开了间包房,以便戆大帮尽兴胡闹。九三年的包房并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好点的价格更是昂贵得离谱,但太保玛丽娅拿出张金色的信用卡扬了扬,说:“刷”那天晚上我犹豫许久没有去岚家复习功课,我可以想像岚必定气咻咻地盯着门,想等到门被敲响的那刻责问我为什么迟到。可岚从约定的六点直等到晚上十点,从恼怒等到睡着,也没有等到我来。那晚太保玛丽娅第次没想喝醉,她有节制地抿小口红酒,看着哑巴时目光中泛起柔情。我拍桌子大呼:“干”举起大杯啤酒伸到太保玛丽娅的面前。
当时太保玛丽娅已经辞职,她租下吴淞码头某个装卸站里的间空屋,专门收购夜总会里扔出来的名贵酒瓶。谁都知道那些空酒瓶是用来干吗的,太保玛丽娅大胆地把秘密放到桌面上来,让另外几家夜总会的下层员工也参与到其中,以便扩大经营规模。她和哑巴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多伦路,偶尔回来也是半夜。某天晚上我整夜失眠,我习惯性地拉上帘子,但是听不到帘子后太保玛丽娅的呼吸声。我打开熊猫,点了根解闷烟,忽然明白没有了她和拉开半的帘子,熊猫便也失去了意义。
其实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我们都只有饮食男女的需求,谁都不曾想到那间装卸站里的小空屋会变成后来的罗亭城堡。
太保玛丽娅犹豫了下,用目光询问哑巴是否要喝了这大杯,我感到阵气苦,继而先干为尽,逼得太保玛丽娅苦笑着摇了摇头口喝干了那大杯啤酒。然后我夺过话筒开始唱歌,惟有唱歌时我才不结巴,但五音不全到离谱的地步,可见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我唱的是谭咏麟的青春梦易老,发育期的嗓音比破锣还难听,可我不依不饶地句句吼出歌词:“青春梦易老青春梦易老寂寞它无处可逃”
太保玛丽娅唱了改编版的钞票代表我的心:“你问我钞票有多少,我背景好不好我的心不移,我的爱不变,存折代表我的心。你问我钱包有多深,就爱我有几分,你来摸摸,你来翻翻,口袋早被你掏光。轻轻的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掏口袋,叫我痛苦到如今。你问我最近好不好,口袋里剩多少,我说没钱了,你说先走了,转过街角不见了。”
太保玛丽娅唱完,扔话筒倒在哑巴怀里大笑,我又倒满了大杯啤酒伸到太保玛丽娅鼻子下,“干”太保玛丽娅笑着摇摇手,意思是不行了。我咚咚咚地倒满啤酒在她面前的杯子里,“干”我盯着她不依不饶。
“小子,你醉了。”太保玛丽娅推开我递上去的酒杯。我脸红脖子粗地把酒杯再次伸到她面前,“干”
这时大家才发觉我有点不对劲。
哑巴冷静地看着我,苍白的中指关节轻轻咬在唇间。我试图从哑巴看我的眸子里找到些什么,可无所获。哑巴别过头去,不再看我。智障觉得这很好玩,拿起太保玛丽娅的那杯啤酒和我碰杯,“干”他笑道。
“滚”我狂怒地把拍掉智障手里的酒杯,智障当场大哭,伤心得气都接不上来。哑巴如只被激怒的豹子般跃起,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杯,然后劈头盖脸地泼在我脸上。我愣在当场两秒钟才狂吼声和哑巴扭打在起,两个人都边打边哭,到后来你个耳光我个耳光地对抽。太保玛丽娅冷笑了声,叫来侍者结账,我和哑巴怒目圆睁地对视着,都非常绅士地等待对方个耳光抽来,然后再予以还手,看谁先趴下的意思。拿着刷卡机跑来的侍者觉得眼前画面有点离奇,太保玛丽娅没事似的刷完卡签字的时候我和哑巴还站在那里对抽耳光,双方的脸都肿得像馒头样。“没事,”太保玛丽娅对侍者说,“两个绅士正决斗呢。”
听到太保玛丽娅这么说,我和哑巴方才渐渐住手,然后四个人灰头土脸地低头走出装修华丽的大堂。“丢人”太保玛丽娅忽然左手搂住我,右手搂住哑巴,叼着烟开怀大笑道。智障在我们屁股后面路哭哭啼啼地跟着走,脸上鼻涕眼泪塌糊涂,手上还捏着太保玛丽娅给他买的巧克力味珍宝珠棒棒糖。
次日我惴惴不安地去岚家复习功课,看着我猪头样的脸,岚的眼神中飘过丝看透世事的平静。那刻我知道岚心中的伤痛又被触动了,我怀疑逝去少年的影像会不会就此随春风侵入室内,站在我们身后,抱着手,脸上如我那般布满伤痕,看着岚的时候嘴角露出丝苦笑。那刻我突然太想说些什么,这股欲望来得毫无预兆而又澎湃汹涌,我多想和岚谈谈爱情或者生死,我想那是情人间的专利或者谈谈我喜欢的英雄本色也行。我鼓足勇气,竟然就扔下书包,站在岚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岚开始很吃惊,她没有打断我,任凭几乎从不说话的我费力地絮絮叨叨起来。有那么几次我被话噎住了,于是我拚尽所有力气,忍受着话到嘴边却被卡死的那股难受劲,突破重重障碍,继续说下去。大约五分钟后岚有点明白了,于是她牵引着我坐到沙发上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而我嘴巴的确没有停过片刻,坐下时还相当语无伦次,直到莫名其妙地说起了太保玛丽娅,我的叙述才找到了某种途径。天哪,我当时怎么就会说起了太保玛丽娅看着岚秋水无尘的双眸,我匪夷所思地把太保玛丽娅作为岚的代替品,以便我能当着岚的面把对她的思念和爱慕亲口,面对面地告诉她我是那么感动,说着说着就哭了,整个人脆弱得像根冬天里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岚不知道我所说的那种对太保玛丽娅的刻骨铭心其实都是对岚的感受,好在我终于找到了种吐为快的方法,我告诉岚说我有多爱太保玛丽娅,心里却在说“我有多爱你”。
岚不知道我当时的隐瞒,但岚知道当时我急需说话,否则我会当场爆炸的。她静静听着,点着头,不插话。她坐在沙发上,抽着细细的r烟,烟缸搁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来,赤脚在地板上来回走,听着我描述为爱痴狂的种种煎熬,露出追忆似水年华时才会有的那种震恸神情。
在我移花接木的爱情表白中,有层金色油膜的咖啡煮好了,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室厅里,岚把嘟嘟冒蒸气的咖啡壶放在我面前,说:“自己加糖,啊”
我就这么结结巴巴地说了大约两个小时,在我的叙述中太保玛丽娅成了岚的替代品,除此之外,切感受都是真的。岚用手指轻轻摸索着我的鼻梁和眼睛。她说:“我多想也想能找个人这么倾诉晚上,你说吧,说完心里就舒服了。”她为我擦掉眼泪,说,“小孩”
她叫我小孩,小家伙,小结巴。有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少年”
我沉迷在岚的凝视中,感受到初恋的爱潮汹涌而来将我吞没。我漂浮着,四周皆是柔软的冰凉,蓝色的,半透明的,挥之不去招之不来,而我已然在马不停蹄的欺骗中不能自拔。我想我应该爱岚生,和她生很多孩子,我愿意早死十六年,和岚起躺在洒满阳光的褐色地板上,任凭那些黑白小熊猫咕噜噜地,悲伤地滚动在我们四周我不要孩子,因为我不能容忍有个小狼崽子和我起瓜分岚的爱。
直到我把太保玛丽娅当成爱情替身的那刻,我方才明白我不爱她,我只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得只能是我成为她眼中的焦点。多复杂多微妙的区别啊,青春特有的敏感和神经质,但十六岁的我已然对爱和喜欢之间的区别刻骨领悟。我自私,任性,只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哪怕是最好的兄弟也不能影响这点,总之我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岚听得异常着迷,她偶尔打断我,说“等下”,她问的是细节。点细枝末节都不忽略。我终于说完了,她拍拍我的头,就像拍拍只小狗的头。她想了想,开始拿手摩挲我的头,冰凉的手指舒服地插进我的头发里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用从未有过的种亲昵说,“你呀,你别孩子气了,只有小孩才像你这么没头没脑的伤心,伤心起来又没个辙。”
“她长得漂亮吗”岚问。
我点点头。
岚笑了,她的笑容就像五月黄昏的阳光,通透明朗。就在那刻,我以为今生今世我不会将她遗忘。可后来的那么多年中我毕竟还是忘了,直到我重回上海,再次站在多伦路上时才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时光。
欺骗,手,幻想,沉默,画画,潦倒,血泪酣畅地到处游荡。
我翻出惟的张当时的照片,我哑巴智障太保玛丽娅四个站在外滩,除了我,他们三个都冲着镜头露出没心没肺的大笑。我严肃地站在中间,表情很无辜,显出胆小如鼠的谨慎。十六岁时我是个动不动就受伤的敏感少年,我沉迷在这种矜持脆弱中,心胸狭隘得自己想想都脸红,狭窄的心脏里流满极端疯狂的血液,并将某种灼热感泵向百骸,直到很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热锅上蚂蚁的感受应该是种焦虑。我很焦虑,但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常常不快乐。
多年前的那个盛春午夜,终于借太保玛丽娅而吐为快的我在回家必经的四川北路上大笑着旁若无人地奔跑着,发疯样嗥叫着。因为我终于找到了种能和岚沟通情感的方法。我双臂如翅膀般展开,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想像着自己是只鹰飞翔在这个麻雀成群的我曾经惧怕惶恐到哆嗦的都市中,惹得零星几个夜行人远远就闪避开我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我解开衬衫扣子,手脚麻利地飞身跃过路边的铁栏杆,吓坏了只小心踱过的沉思野猫,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向我这里频频张望。
我哈哈大笑着,军黄破书包斜背在身后随着我的跑动下下重重敲打着我。
“马儿你快快地跑呦”它冷静地对我说。
“老子我快快地跑,快快地跑呦”我心中欢呼大喊。
跑累了,我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点上根金猴烟,安静地在午夜的梧桐树下挖出几个蝉蛹。
我开始画个面目模糊的人,画中面目模糊的她和我手拉着手,和我嬉闹,和我逛街,有时候面目模糊的她也如天使那般拍动着背后的巨大翅膀抱着我像鸟样飞翔在翠绿色的云海间。画中不乏粉红色的大象和雪蓝色的向日葵,她和我游荡在充满了离奇想像的空间里,在棵棵巨大冲天的榕树间流连忘返。我默默地把画放在岚的面前,岚以为画中那个面目模糊的人是太保玛丽娅,她觉得这些画很棒,很有想法。
“你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张模糊的脸也许才是对的。”岚爱不释手地拿着我的画问,“这些画能给我吗”
我点点头,觉得还不够,于是更用力地点点头。
当时我想总有那么天,我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岚画中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其实就是她,是她在画中亲吻我的额头,是她在画中蓦然回首,挥着手,泪水飘飞在橙色的风中,向画中的洁白的我惜惜道别。
每天晚上,功课做累的我推开那些地狱里爬上来的数学试卷,展开画纸,沙沙画出我的彩色铅笔画情书。从那时起,我的每张彩色铅笔画情书都被岚悉心收藏起来,她为每张画配上段文字,那些字我都记得,那是岚偶尔激荡的心绪,或者美好,或者失落,但永远散发着股无尽的遗憾之美。那时我俩都不知道这些放在岚床头柜抽屉里的画会改变我的命运。某天岚想了想,便将那些画编订成册,她亲手画了封面,并写上“永远的玛丽娅”六个字。
永远的玛丽娅
九三年的盛春热得反常,岚的家里没有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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