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判断,此方应属石室不传之秘。他赶紧将方子誊在一张纸上。阮大可是深通治痨之法的:那病用不得霸药,宜用通身清火之味治之。世上庸医多不察痨与虚损之别,二者大略相似而实则不同,辨别也不必凭脉,只看别人着厚衣而这一个着单衣的就是痨,别人着单衣而这一个着厚衣的就是虚损,为什么?皆因为一个骨蒸而热,一个营卫虚而热。痨者,乃阴虚阳亢;虚损者,乃阴阳两虚。治法自然有别。虚损可用温补,而痨则忌用温补,非清补不可。阮大可一回回地拿出那方字纸,看着,上面写的是:“熟地五钱,地骨皮五钱,丹皮二钱,元参一钱,人参三钱,白术三分,桑叶五片,麦冬二钱,北五味五粒,茯苓二钱,芡实五钱,山茱萸一钱,白芥子三分,枣仁五分,沙参二钱”。下面附有简要的修合之法。阮大可知道,此方看似平平,其实另有奇崛之处。它妙就妙在地骨皮为君,以入阴中平其虚火,而又不损其脾胃之气;又加芡实、茯苓,以利其湿气,而熟地专能生阴中之水;加入人参,以补微阳,则肺金有养;又益之以麦冬、五味补其肺金,则金能生水。水生,自能制虚火,而相火下伏,不夺心主之权,故一身安宁。每看这张秘方,他就觉得有股子静气,不像修治乾坤混沌汤时心里那么热腾腾的。
他的另一件爱物是只犀角。这物件儿长不盈尺,也刚好一握粗细,半透明似的,隐现着几道血丝,给人摩挲了不知多少晨昏日月,那上头就放射出莹莹的柔光来。这犀角是阮大可祖上行医时就有的,究竟它从何而来,在阮家传了多少代,就无从考究了。在小城及附近方圆几十里,这只犀角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阮家世代精于刮痧之术,到了阮大可这一代,自然也继承衣钵,研习越发精深,不敢辱了祖上医名。有人形容,这犀角在阮大可手里像孙行者的如意金箍棒一般,掏来掏去的,热昏的病人被他三刮两刮,身上刮出几条血道子来,病就去了多一半。阮大可这人也怪有趣,年轻时先是热病拿它来刮,进入壮年后人越发疏狂,医术也更显不拘一格,渐渐地,疼也刮,痒也刮,浑身上下的病没有他不刮的。最可笑的是,有一回夜里他正睡着,被老婆子拨醒,说下身痒痒的像有虫咬,又抓挠不得,教他给寻点药来塞塞。他困得很,不想三更半夜翻箱倒柜的寻什么药,便迷迷糊糊去摸枕边的木匣,拿出那只犀角来递过去,教老婆子插了。不到一个时辰,老婆子惊奇地咦了一声,说一点也不痒痒了。打那以后,老婆子半夜里自己就常常拿那硬物儿插来插去的,解了不少瘙痒之苦。更奇的是,又一回老婆子心火上炎,那舌头一会儿痛一会儿痒。阮大可递她一粒苦药丸吃,解了痛却不解痒。再递她一粒甜药丸,解了痒又痛不可忍了。阮大可又去另给她寻方捣药,老婆子等不及,情急之下便把那犀角噙在嘴里,一会儿竟息了痛止了痒,把个阮大可也给逗笑了。平时,专有一细长的木匣,上面的插板能抽来抽去,匣里盛着上好的冰片,不用这犀角的时候,阮大可就把它放在匣里养着。
好友李雪庸总笑他是左道旁门,是个不循常理的异端另类。王绝户则断道,阮大可的生辰八字里虽说有驿马,注定不肯循规蹈矩,可那驿马是有鞍栏的,也不会太出格。当时刚修治出乾坤混沌汤没多久,阮大可拿不准此汤若是流传到世上会怎样,曾悄悄问过王绝户。王绝户排出一卦后,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悬。过后,阮大可对这一卦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刮旋风似的忙他的。
前一阵子,气候怪得很。火炉般的热几天,又接几场阴雨;大晌午,人恨不能一头扎在冷水缸里,可一早一晚的凉气又教人直起鸡皮疙瘩。这般春行夏令,忽冷忽热的,灾病就格外地多。上年岁的哪禁得这般折腾。小城的老汉老婆子们接二连三折损了几个。人们不免有些惊慌:“今年是咋啦呢?”“大概是阎王爷看着老家伙别扭。”就都慌慌着。不管是家中的老汉打个喷嚏,还是老婆子跌个前失,都要忙忙地找了阮大可去,号脉呀,针灸呀,拔罐子呀,刮痧呀,任阮大可怎样说不碍,也非把各种的法儿都弄一遍才放心。不单是小城,前后左右的村村镇镇也来找,山路迢迢的。有时候半夜睡着睡着,听到敲门声,出去一看,就有一人一驴,黑黢黢地静默在那里。便也不多问,转身回去肩了药箱,出门跨上那驴背就走,迷迷瞪瞪的,不知走出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统懒得操心去问。听得一声“到了”,进屋便又是号呀,扎呀,拔呀,刮呀,一通好忙,再出门骑了那驴,呱嗒呱嗒,听一路驴蹄敲打石径的清音,到家后屁股生疼,才知道那是头瘦驴。胯下就火燎燎地疼上三五天。心里就埋怨,怎不弄个车接呀?又一想,这一带多的是山路,可不是得用驴?
忙乱很快地过去,小城复归平静。阮大可又清闲下来。
百无聊赖时便修合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爱捣药玩儿,抱着个紫不溜丢的铜药锤子,叮当当,叮当当,像有人没事喜欢下盘棋唱两句京戏一样,有那瘾。他从那叮叮当当的杵声里听得出无穷的乐趣,也爱闻那浓浓的草药味,他觉得这声音这气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离了这些,他活着还有个什么劲?他一会儿咣啷咣啷蹬那药碾子,一会儿抱着个铜药锤叮当叮当地捣,捣罢再过细筛,还要铺了纸在热热的炕上炕得响干响干的,这才收到瓶瓶罐罐里。于是屋子里时常就同作坊一般,闹腾腾的。老婆子是早习惯了,从十七岁出嫁时起,几十年如一日,啥时听不见阮大可的捣药声,闻不见满世界那股子草药味,心里就慌慌。这么多年,晚上睡觉时被窝里全是夹了汗酸屁臭的草药味。自打有了乾坤混沌汤,那气味里又夹杂了些异样的芳香。
这天,阮大可足足捣鼓一上午,一直没闲着,弄得一屋子都是药末的细粉,飞飞扬扬的。老婆子在旁边就问他:“你不是说要把乾坤混沌汤传给莫小白吗?什么时候传呢?传完了好立业成家,就省心了。那孩子年龄倒是不大,可咱红旗眼瞅奔三十了呀。”
听老婆子提起徒弟莫小白和红旗的事,阮大可不禁咳了一声,扔了铜锤子,坐在那里发呆。他承认,莫小白机灵,和医有缘分,那一手新体诗写得也不孬,可看着那对眼珠儿,灵光熠熠的,总觉那里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阴气。莫小白是一个穷老头子的独生子,因念他在小城无亲无故,这几年一直让他跟着自己学医。小伙子原本和阮红旗客客气气,这一半年来,不知怎么好像就跟阮红旗有了意,而阮红旗生性单纯,也不是多么地动情,只是喜欢那小白脸的诗,厚厚地抄了一本子,没事就在屋子里捧着看。阮红旗拿给老爹看时,阮大可也当真扫过那么几眼,什么什么“我的心和季节一样褪去了暑热也显露了成熟/在凉爽的秋声里感情淬得更坚实更沉静”,什么什么“甜蜜的痛苦和痛苦的甜蜜都令我如醉如痴/我是如此着迷地啜饮这人生最为醇美的酒酿”。绕口是绕口些,诗还是好诗。人呢也帅气。可这事看着就有那么点蹊跷。红旗虽说也漂亮,毕竟比他大着六七岁啊。——这小子别是另有所图吧?阮大可大半生行医,穿堂入户,接触三教九流,是有着人生阅历的,尤其不敢太小看如今的年轻人。像丢丢的父母吧,这么好的一个小孩伢子都舍得丢,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阮大可沉不住气了。为了红旗的婚姻大事,他真的发急。他特别宠爱红旗,那就是他的一颗眼珠子。可他又不敢急,他怕急中生错看走了眼,有什么闪失,因而伤害着红旗。他确实有点吃不透这个整日在眼皮底下转的徒弟了。他曾教红旗婉转地问出莫小白的生辰八字,然后去找王绝户。王绝户却不给测,只说:“现如今的年轻人,八字合了你能把他捏到一块儿?不合了又能把他掰开?顺其自然吧。”阮大可想想,自然也无话。
现在老婆子这么一问,他心事重重的只是发愣。吃饭时心里仍是闷。看着丢丢在起劲地吃,他情绪好了一点,就和丢丢说闲话儿:“丢丢呀,这个世界的人都忙着捞钱,找乐儿,单单把你给丢了。”丢丢看着他,迷惑不解:“我没丢呀,我还好好儿的喝粥嘛。”阮大可一愣,忙笑道:“对,没丢,没丢,咱丢丢怎能丢呢,全世界的人都他妈丢光了,死绝了,咱丢丢也丢不了。”丢丢就笑了,把那粥喝得满脸都是。喝过粥,丢丢又想起吃零嘴,就从衣袋里掏出一粒糖豆,却使劲儿朝阮大可嘴里送。阮大可看见那小手,那糖豆,笑哈哈的,伸过头拿嘴巴噙住那豆,甜甜地嚼着,然后咕噜一声咽了,把个丢丢逗得咧开嘴咯咯笑。眼前这小东西,教阮大可心神为之一爽,郁闷顿消。
正这时,就听得院门吱扭一响,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看时,却是红梅饭店的老板娘潘凤梅,手里提着红红绿绿的礼盒子。那女人进了门,放下礼盒子,就朝阮大可和病老婆子笑。阮大可让她坐,她笑道:“这庙里供着真佛呢,我胆胆怵怵的,哪敢坐呀。”阮大可猜到她是来给她家老龚买乾坤混沌汤。弹丸小城,有李雪庸他老爹和魏老二给到处嚷嚷,满世界就都知道了乾坤混沌汤是干什么用的。来买那药的人越来越多,揣着礼金提着礼盒的,教人不得安宁。治阳痿早泄性事无能的自然居多。半大老婆子办这事最为直截了当,老皮老脸的不耐烦拐弯抹角,三言两语就提走了药瓶。倒是男爷们儿麻烦,常常东拉西扯,羞于说出来意,阮大可却没功夫陪着扯淡,总是单刀直入:“还是治那病?”来人便羞答答地笑:“就是。没法子,咱是想图清净,可人家不干呐。”阮大可就拿下两瓶乾坤混沌汤递过去,收了药钱也不送客,只抱抱拳,来人便千恩万谢的,抱着老大的希望回家。这会儿,阮大可不敢跟潘凤梅闲斗嘴,知道这女人黏得很,忙领她去厢房拿药,问她:“是给老龚用?”潘凤梅一双眼围着人转,听阮大可这么问,掩口一笑:“还能是谁?我家那人是废物一个。我是守着活寡呢。”又笑道:“天下男人都商量好了似的,专得那路病,真要了命了。”阮大可没言语,拿了两瓶乾坤混沌汤,用塑料袋装好递过去。潘凤梅满脸笑嘻嘻的,斜了眼看他:“你将来靠这要发大财呀,表哥。”阮大可对这一声突兀而来的“表哥”甚觉奇怪,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妖艳的“表弟媳妇”,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她,看过了,干笑一声:“发大财?我发昏还差不多。”那女人见阮大可那么看她,眼光有些轻飘起来,用一种黏黏的腔调说:“现如今满世界都是这路病,就你们这种人吃香。——得了,我走了啊。”看着潘凤梅往外走,穿戴得衣是衣袜是袜的,腰身体态绝非泛泛女子可比,就感觉这女人身上有股子异乎寻常的东西,那东西从里往外放射着热。一时间阮大可有些恍惚,想不出这女人是怎样守的活寡。
潘凤梅走后,阮大可又和丢丢说开闲话儿了,一唱一和的。老婆子看着爷孙俩那亲热劲,又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阮大可:“听魏老二和人瞎咧咧,说你要把咱丢丢送给沈秋草。有这宗事吗?”阮大可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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