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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此情无法投递|作者:归德居士|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3:00:47|下载:此情无法投递TXT下载
  实际上,陆仲生现在已经完全站在蓝英这一边了,支持了也配合了。但显然蓝英对他有所拒绝。当着陆仲生的面,她总表现得泼辣而自信,翻看育儿杂志、定期剪报,收集各种关于高龄养育的资料,加强体力锻炼,想方设法地进行营养滋补。头三个月吃坚果;五六个月吃蛋白质与维生素;七八九,吃汤水、谷物与水果。她从前逛菜场的经验得到了意外的发挥,洗切炒炖,完全地上手了。晚餐桌变得像舞台一样,五颜六色挤满太多的节目,而观众,却还是夫妻两人。举箸之际,蓝英总会仪式化地拍拍肚皮:宝宝,我们吃饭了。就是算上未出世的婴儿吧,这些菜肴也太过丰盛了,反衬托出一种大而无当的凄清。

  陆仲生看看餐桌上空着的那些座位,恍惚间总感到,其中的某一个位置,丹青正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怜悯而深情,他看到了父亲式样陈旧的老花镜,口袋一样松驰的双下巴。还有母亲,她胖得完全没了样子,曾有的书卷气荡然无存,似乎一?一意地吃饭补养,便是生活的全部。

  可以说,正是在孕期的这一年,蓝英的性格与内在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母性空前膨大,覆盖了她原有的其它特质,比如,文人气、敏感之心、鉴赏力与判断力等等,所有陆仲生中意过的品性都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所吸走,拉到她自己也找不到的别处,取而代之的是腹中胎儿,蓝英所有的心思与智力,全都形诸其上,绝无旁骛。

  第48节:腹中胎儿(5)

  最让陆仲生不能接受的是,对丹青的忌日与生日,她也表现得十分淡漠,有两次甚至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在提到婴儿未来的养育计划时,她会拿丹青来做比较,但那语气,毫无伤痛,好像丹青只是邻居家的孩子!

  这正是母爱生命力的强大之处?母爱是排他性、唯一性的吗?是趋利避害的吗?陆仲生伸手抚摸妻子的肚子,那根无法触及的脐带,与婴儿相连的脐带,到底会带来什么?

  ' 4 '

  而在人群中,则又是另一番情形。

  每次到医院体检,陆仲生都主动要求与蓝英结伴出入,因不知她是否真有独行的勇气……同样的大腹便便,在年轻女子身上,便有纯洁美好之意,而在五十多岁的蓝英身上,却总像恶作剧或闹剧。大街上,白发苍苍的他们步履艰难,如同逆流而行,人群如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打来,盘旋不去,带有敌意的阻力。公交车上,让座者扭过头去、几乎忍俊不禁;实心眼儿的外地人会好奇地直接打听蓝英的年纪。每次的出行,好像都是糟糕天气里一次长得看不到头的旅行,得费上多大的劲儿呀,他们才能顺利抵达医院!

  几次了,面对陌生的询问,蓝英都要对好事者张口说出丹青来。她可以说的,真的,没关系,说出来不就可以成为合理的盾牌吗。但每到她几欲张口之际,陆仲生总在暗处用力捏她的手……不行,他对蓝英递去恳请的神色,他不想让儿子的故事再次被谈起,像底片被多次曝光。就忍气吞声接受这些误会与屈辱吧,就当是礼赠……这些痛苦比之六年前,难道不已算是一种幸福?那时,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现在,将要得到!

  就连医生,偏偏也全无职业操守,假装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询问:此前有不孕症吗?这是头一胎吗?有计划生育证书??有二胎准生证吗?接着,他们又会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满口术语听得人心惊胆战:为什么不早点考虑生育?女方家族有心脏病或高血压病史吗?有没有做尿蛋白检测?水肿程度如何?大腿、外阴部、腹部,都有凹陷症状吗?几个〃+〃?血压也超过140了?看来,你有产前子痫的可能,胎儿的健康指数不高。

  每次从医院回来,他们都沉重之极,陷入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但往往又虚伪着、躲避着从来不谈论,好像只要触及这一话题,给什么人听到了,反倒不祥,而如果装作不闻不知,腹中胎儿便会安然无恙。深夜里,他们装作无忧无虑地熟睡,却总会在各自不同的噩梦里突然惊醒:死胎、葡萄胎、六指儿、兔唇、没屁眼。

  这一切的一切,真让陆仲生感到一种极为可怕的预感。现在想想,从听到怀孕的消息起,当初的好面子是多么幼稚,光想着别人嘲弄的眼光了,其实那算什么,就是让人家天天笑话、笑掉所有的大牙也没有关系啊,只要能生出个健康孩子来就行了。万一生出个残疾痴子傻子,叫他们老俩口怎么办?上天啊,能借他一双前后眼、能给他一颗定心丸吗。这条生育之路,怎么走得这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呢,好像大难临头、走上一条越来越细的钢丝线。

  第49节:献给婚礼的诗(1)

  献给婚礼的诗

  ' 1 '

  斯佳决定结婚,对象还不知确定哪一个,但她斩钉截铁地宣布,就在今年,圣诞之夜,要把婚给结了。才24岁,这似乎是有点早了,但她就是决定了,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开现在的三口之家。够了,腻味透了,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浑身都散发出一股不由分说的气息,似又怪罪于他人、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继父顺眉搭眼,一阵悲欣交集。他知道斯佳这又是在赌气,不管大事小事,她似乎都可以拿来赌气!也好,也好,虽是弄拙成巧,但也可谓是曲径通幽,她真的可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十年的纠缠,可以就此宣告终结罢。

  斯佳母亲则连声赞同,并暗中跟继父解释,带着中年妇人的老练劲儿:她是大了,开窍又早,对不对?18岁就破了身嘛,现在准是想那个事儿了。你没看她那个身形,凹是凹凸是凸的,满得都要洒出来了泼出来了,不如让她早早结了婚也好,成天在一块儿玩的男孩子那么多,省得再出事情,那就丑上加丑了。

  继父一向对斯佳母亲非常顺从,这次却顶撞上去: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想那种事儿?从小到大,你几乎没带过她,你以为你了解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有我知道,她可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小姑娘。继父这样说着,心疼极了,并且自己也信以为真:可不是,斯佳多纯洁啊。

  在追求者中,斯佳像掷色子一样,选定了一个法语翻译作为结婚对象,而放弃了通过〃官倒〃之道发了横财的一个副处长、放弃了学历最高的博士、放弃了会写诗歌的中学教师。这选择看似无意,实际上,斯佳是用了心思的,生存法则下的小心思……法语翻译接受过良好的西化教育,较为洒脱,他的新潮程度绝对可以与斯佳媲比:泡咖啡馆,看法?艺术片,参与行为艺术,看现场摇滚演出,在家里招待外国朋友呀之类……斯佳不是看中他会玩,她看中的是:他应当是个玩得起的人、是个开明的人,作为斯佳的丈夫,这很重要。

  不用说,他们迅速热恋了……斯佳现在是存心要恋爱要结婚,那真是势如破竹了。这样,等到一个最为恰当的成熟时期,斯佳郑重地要了瓶法国红酒,像端出盘出人意料的下酒菜似的,以一个非常严肃的姿态,打算跟翻译亲口说清:其实,我十八岁那年。

  哦,亲爱的,你不用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永远都不要说!

  翻译其实早有耳闻,故而刚听了个开头,就伸出手去捂住斯佳的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受的是什么教育?翻译的反应迅速而自然,又说得那样发自肺腑、无可挑剔,这跟斯佳当初的猜想非常相似。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把事情说说清楚,这其实不仅是跟他作个交待,也是跟自己作个交待,有告别的意思、有轻装上阵的意思。可这翻译偏偏不让说,好像一说就影响他的潇洒劲儿了。这让斯佳多难受呀,好像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才拉了个线头出来,他却又往回塞了。

  第50节:献给?礼的诗(2)

  斯佳只得喝酒了、多而猛地喝,好把准备吐露出来的那些话全部淹没掉。要在平常,以她的酒量,这样喝喝应当不成问题。但这次却不行了,虽是一瓶红酒,还是两个人分着喝,斯佳还是完完全全地醉了,醉得吐不出来,一肚子的难受都吐不出来……翻译的西服太高级了,餐馆的地上太干净了,背景音乐太高雅了,卫生间里太臭了,大街上人又太多了,斯佳抱着一肚子酒肉醉食,偏偏找不到地方吐,就像她的一肚子的往事,为什么这翻译就不能让她好好吐个痛快呢!吐出来不就醒了嘛!不就舒服了嘛!

  这宿醉,直到第二天凌晨,当继父替她端来解酒的蜜茶水,斯佳才终于〃哇〃的一声喷薄而出,酸臭之气甚至醺到了尚在睡回笼觉的母亲,后者翻了个身,骂了几句又接着睡去。

  斯佳头痛欲裂,又感到双足发飘,人生好像就此踏空,软弱像冰冷的寒气那样爬上来。毕竟是婚姻大事,可怜的姑娘,她哪里真的就是铁打的心肝、金刚的身子!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咒骂,咒骂她认识的所有男孩子,为什么个个都那样不尽如人意!咒骂昨晚的晚餐与红酒,那狗屁翻译,他懂不懂情感呀,怎么就不晓得拉住她、劝住她、疼疼她!

  继父蹲在近前,听着,默不作声地收拾满地的污秽。

  喝了茶水,斯佳强撑着爬了起来,以手支颐,半醉半醒,或是借醉卖醉,忽然对继父推心置腹:我谈恋爱你高兴吧、同时也妒忌死了吧?你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是不是就想问问我,在跟什么人在谈恋爱?不要急,快了,你马上就会见到,在婚礼上。但是真他妈的讨厌,我高兴不起来,一点不高兴,谈恋爱怎么这么让人扫兴呢!这都怪你,你知道吗,跟着你过的这十几年,你他妈的毁了我所有的感觉。我只有你、一直只有你,可你是什么,是个教唆犯,是个假正经,是个蠢大头。他妈的,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但有一件事儿不错,你相信吗?就在刚才,就在我吐的时候、吐得像喷泉一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叫丹青的,那个死去的。对,你知道那个人,别装得一无所知。若他不死,若他只是坐坐牢,只要他出来了,昨天我约会的对象肯定是他,说不定我都会嫁给他。说起来,这么多追求我的烂人,个个都像真的似的,死去活来,但没有用,我一眼看出来,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他,真的,只有这个丹青,才真正喜欢过我,他比你要强、强得多!你想想,我一点不曾爱过他,可他都能为我去死!而你呢,我对你这样子,十五年了,想想你为我做了任何事没有,没有!多讨厌啊,多他妈的虚伪呀,你什么都没有做。幸好有他,有丹青,只有想到他,我才能稍微高兴点儿。毕竟,我与他之间,有点什么东西,他都能为我去送死,你他妈的你能吗?他妈的谁能呀?

  第51节:献给婚礼的诗(3)

  嗳?你说,我能不能去找找他?找找他的家人,要件什么他的小东西留着才好。啊算了,才不要那么蠢,他们家人肯定恨死我了,把我当个专门勾引人、糟践人的小骚货。没有办法啊,丹青,我不能去找他们!有些事情,戛然而止,就是最好,彻底忘了吧。可怜的人啊,你这死去的,我将要嫁给别的人了。

  斯佳说得颠三倒四、全无逻辑,继父听得一阵阵苦笑。他把醉态可掬的斯佳扶上床,当斯佳浑然不知地躺下,他才慢慢地点起一根烟?放在晨光下的窗台上,一边低声祷告:丹青小兄弟,委屈你了,来根烟吧。她说得没错,只有你能为她去死,可你最终还是帮不了她。

  ' 2 '

  不,谢谢,不要烟,我的一根烟在六年前已经抽过了,再说,我本身就已轻飘得像缕轻烟,还需要抽什么烟?

  今天我太高兴了,这是这些年来我最为高兴的时刻……听到斯佳她说什么了吗?她提到了我!她想起了我!她终于意识到,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爱人!瞧瞧!我曾预言过,我就知道,我会影响她的情感,会改变她的生活,只有我才真正地进入过她的?体,进入过她的一切。

  的确,我不是傻子,我明白自己从那个晚上开始,纯粹是自作多情。但我必须如此,我必须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终身不渝,相信这所有人都弃若敝屣都疑之不存的爱情,我爱得甘甜爱得深沉,我独享其味我托付终身。

  要不然,我怎么能甘心去死……我就得顽固地假设斯佳也爱我,爱得出于无意识,爱得连她都不自知,这样,我就死得其所了,她即将遭遇的一切罪过也就顺理成章了……哈哈,就这么回事,死去跟活着一样,也得为自己的选择找一些像样的原因:我为爱情而死,虽死犹生。

  当然,我知道,斯佳很快就要跟别人结婚了,我都为她去死了,别的还算个什么!我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并且更加柔情蜜意。我想结婚是个好事儿,她终于可以彻底地从爱恋继父的遐想中脱身,她将走入一种正常的生活……是啊是啊,我知道,正常并不表示正确,但那是一个大方向,代表良好努力的方向。

  不过,斯佳,我的姑娘,你为何要选择圣诞之夜,你就喜欢在细节上玩这些戏剧性的东西!这算什么呢,纪念还是替代?与往事诀别的方式?哈,你的小心思总没完没了,但愿,那法语翻译及众亲友们只是以为,你喜欢过洋节,喜欢凑西方?的热闹。

  你放心,我的姑娘,我一定会参加你圣诞之夜的婚礼,还要见证你的新婚之夜。正如当年,我化身成未完的素描,紧贴你温热的胸衣,而今我也会在你的左上方一点点的那个位置,任何时候,痛苦或绝望,你只需微微抬头斜睨,就会感知:我在呢,在这儿呢。

  第52节:献给婚礼的诗(4)

  ' 3 '

  斯佳的婚礼,丹青不是主角,连最小的配角也算不上,但谁又能否认,在某种程度上,正由于他微妙而荒诞的存在,奠定了这场婚礼的基调与结局。

  表面上看,斯佳与法语翻译的婚礼,是被她〃重返舞台〃的母亲抢了风头……这伟大的母亲早就宣布,婚礼上,为了斯佳,她会有一份神秘、意外的好礼。没有人特别留意她的计划,包括继父在内都以为她将要拿出的是首饰之类小而值钱的玩意儿。一般做母亲的,不都是样来表达祝福的吗。在当天的各项前期程序中,也未见她有任何特别之处。斯佳的婚礼中西合璧,来宾众多,一切都按照最流行的样式来办,宴会大厅里有舞台,还有主持人,有外国朋友,有音乐和花童,有一桌年轻人还甚为自得地合唱起了《铃儿响叮当》,大声彼此祝福:总之,在当时,斯佳的婚礼可谓领风气之先。而斯佳本人,更是大胆,天气那么寒冷,她还是穿上了前凸后露的西式长裙,其咄咄逼人之美,令老一辈人瞠目,又令新郎的同龄人暗中妒恨。但总的来说,到此时为止,一切都还欢乐祥和、恰如其分。没有人注意到斯佳母亲,已从酒桌上消失到后?,打开她洗刷一新的行李包,化妆、服装、伴奏,一切都经过精心准备。多么伟大的母爱,她为自己而感动不已。

  席至中途,满嘴食物的主持人忽然跑上台,看得出,连他也感到意外:下面,我们欢迎新娘的母亲给来宾们表演一个节目。

  音乐早有预谋地响起,斯佳母亲飘然而上,双臂舒展,应声起舞。几年的休养生活,她的腰身、腹部与胳膊更加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她可能并不自知,也可能是前面那些年边防战士们给了她强大的信心,总之,她满脸洋溢着训练过的欣悦表情上台了。

  肥胖不是问题,谁说胖舞蹈家就不是舞蹈家了,问题可能出在她的服装上……薄纱,如此透明而鲜艳,显得过分轻佻;或者,问题还与她所选择的舞蹈有关……踢大腿、扭腰肢、亮肚皮,为了跟上时代,她吸取了各种新的表现元素。啊,这姑且算是艺术吧,都可以忽略不计。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可笑呢?应当是她的表情吧,太投入太忘我了,宛若怀春少女,羞涩而挑逗,老练而活泼。五分钟的舞蹈,长得像整个晚宴,人们可能完全不记得当晚吃了什么,但关于这场意外的表演,他们一定会常忆常新。

  宾客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关于母亲、关?其早年的离婚、关于新娘的性情、关于一个因此丢了性命的小流氓等等,所有陈旧的、本该在这个场合被集体忽略的信息,一下子被重新拾起,并如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人们显得没心没肺,他们一边快活地吃吃喝喝,一边隐晦而详尽地谈起六年前的往事,相互补充细节与遗漏之处,并追根溯源地一致认同:有其母必有其女,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女生去参加圣诞舞会,偏偏就只有她一个出了事。而且,你想想,多么厚颜无耻,竟然还是选了圣诞节作为结婚日。瞧瞧她今天穿的这婚纱,简直跟她跳舞的母亲有得一比了。

  第53节:献给婚礼的诗(5)

  法语翻译倒也算得上是处惊不变,加之他可以通过饮酒来装醉,但他的父母爷奶及亲朋们对斯佳之事未必知道得如此详尽……婚礼上,他们给及时地补上了一节生动的历史课,婚礼成了众人联手撰就的一部八四年回忆录,每一章每一节都妙笔生花、栩栩如生。男方老一辈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再看看斯佳的服装与稍显冰冷的表情,一切都像是最典型不过的印证与注脚,婚礼的气氛急转直下。但斯佳的母亲无知无觉,仍拿出艺术家的潇洒派头,拉着继父一桌桌敬酒,带着舞台上的残妆与兴奋之情,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血红的嘴唇抿起,两朵兰花指捧着空酒杯做一个招牌的空杯亮相。

  继父陪着母亲,但明显心不在焉,好像深受打击,显得萎靡而痛苦。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母亲的失态之举。其实,他是在后悔他昨晚给斯佳的礼物。他与母亲的这两样礼物,还真是绝配了。

  是啊,说起来还是由于母亲的启发,听母亲总在神秘地嘀咕她的礼物,继父忽然灵机一动,想着他也该给斯佳一点特别的东西。想来想去,正好有样东西,他一直打算还给斯佳的。

  ……没错,就是那?素描纸。六年前的晚上,在斯佳换下来的衣服里,他所发现的那张半裸素描。虽然画中人跟斯佳相去甚远,但无疑,那素描一定是当晚的点睛之笔与重要物件,要不然也不会包在斯佳的胸衣里。继父下意识地收了起来,事后才知道,这恰好就是那〃小流氓〃的绝笔。当那晚斯佳在醉中说出丹青的名字、流露出深深的追念之情,继父知道,是可以把它还给斯佳的时候了。

  婚礼开始之前,按照西式的程序,应当由父亲把新娘交给新郎。继父挽着斯佳,走在人们抛撒的金碎纸花中,一片祝福声中,继父轻声询问:看到了吗,昨天我放在你床头?那是我的礼物。

  斯佳笑笑,未置可否。然后,几乎整个婚礼,她都保持着那神秘而淡然的笑容,包括在母亲献舞、众声喧哗之际,她亦面色如常,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看上去,她跟六年前的事发当晚一样,高高地昂着头,表情满不在乎,那略带讥笑的眼睛,微微上瞟,像在看天上的什么。她在看什么呢?能看到什么呢?

  ' 4 '

  哈,我知道,斯佳,你当然在看我,你在寻求我的庇护,这是你人生的艰难时刻之一。生活常常就是这样,得为瞬间的过失背上终身的十字架。斯佳,我的姑娘,你得明白、也得接受,这就是你的运命,你终身都将活在别人嘴唇上,正如我终身都活在你的遗忘中。

  我说过的,我要跟着你到新婚之夜的对不对。看,我跟来了,我看见了,那法语翻译正在湿漉漉地亲你,典型的法式热吻。他熟悉这个,但显然他的情绪不是太好,但他是个积极的人,他希望通过努力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发展,进入实质性的亲热。可你突然僵硬地伸手挡住,并问他要了一根烟,坐到了阳台上:给我十分钟。

  第54节:献给婚礼的诗(6)

  夜色四垂、凉气逼人,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夜晚。我想你一定也记起了什么,并想跟我聊聊!没错,我是你唯一的贴心人、最可信任的人!

  斯佳,谢谢你给了我十分钟。嘿,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跟你的母亲和继父一样,这礼物也是非物质的,跟一段舞蹈与一张素描颇为类似:是一首诗。瞧瞧,这些贺礼,多么一文不值、又多么价值连城!来吧,静一静,在你的耳边,听我轻轻为你诵读: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那喧闹的浮华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

  许多年过去了,暴风骤雨般的微笑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却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天仙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这诗或许较为平淡,但我真喜欢极了,它多么符合我的心境,符合我对你的全部期望。这是普希金的《致凯恩》,让我把它改成《致斯佳》吧,你就是我的凯恩。

  我的斯佳,你听到这首诗了吗。我看到你若有所思地点起了烟,跟从前一样,如同女特务或交际花。当我朗诵完,你往空中喷了两个不太成功的烟圈,一边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看着你涂了丹蔻的手指,我激动无比,那是六年前拉下我长裤拉链并抚摸过我的手。

  啊,多么激动人心,看看你在做什么!瞧,你从内衣里掏出了我的那张素描,天哪,我简直热泪盈眶!你对着那薄如蝉翼的纸片,一边抽烟,一边开始对我悄悄耳语,就像当年我们在舞会上,在糟糕的音乐声中,你对我耳语。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你的气息,一如从前、丝毫未变,我又在搂着你,闻着你的味道,感受你热乎乎的身体。

  说吧,我听着呢。

  你在说起你的心,现在正像羽毛球一样,被两只拍子打来打去。

  一边是白色拍子,严厉地对你进行批评与指责:多么糟糕的来路,多么差劲儿的生活,青春期的恋父错觉,任性的自毁与毁人,太过随意的婚姻。好了,到此为止,就当这一切是条荒唐的死胡同,马上撤退出来另起一条新路,安分守己,良家妇?,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第55节:献给婚礼的诗(7)

  另一边,则是兴奋的红色拍子,像公牛那样刺激人心,一个劲儿地鼓动你:继续继续,大胆玩儿吧,就这样吧。反正你命已如此,回不去了,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与贞洁有关、与本分有关,还不如抡圆了胳膊,轰轰烈烈闹腾个够,所有的时代,风流者才领风骚。你以为自己适合过平常日子吗?你以为将来的时代会欣赏平庸生活吗?良家妇女会成为时代的主人吗?不是,只有你这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才会永远独立潮头、手把红旗风不湿!对,就这样!保持下去!最好不过!

  烟下去了大半根,我瞧见你把素描纸叠了又折,折了又叠,那张纸都要变得更加脆弱了。你沉默了一会儿,又在心里面跟我另起话题,哦,我知道的,可能这才是你今晚最想跟我说的事。

  你跟我说起了〃那种事〃。

  丹青,其实我是害怕的,你知道吗?不,不,与你的手指无关,那一瞬间毕竟短暂对吧,我是说紧接着发生的一切,我尚未从疼痛与迷魂中清醒过来。突然冲上来的女公安,我在众目中之掉出来的内裤,冰冷的寒风,推推搡搡,张开双腿让她们检查,医生交头接耳,反复的盘问?签上名字。我不知道后面会有这些,这太可怕了!你知道吗,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女公安、滑落的内裤、检查与询问,就统统接踵而至了!我就恐慌极了,反胃,四肢僵硬。还有,我实在已经记不清、也弄不明白,那个,疼吗,会很疼吗?会比你的手指疼吗?我该哭吗?我会有高潮吗?我会怀孕吗?

  对了,你知道的吧,有一次,我见过我继父与母亲。怎么搞的?跟书上全然不同,竟那样难看,令人恶心!世界上最丑陋的事就莫过于此吧。我简直不敢想象,几分钟之后,我也会像他们那样,跟翻译滚在一起吗?他妈的,姑奶奶我怎么下得手啊,我怎么往床上躺呀,我怎么叉开腿呀!丹青,你他妈的在哪儿,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想要这一切!全都倒回去吧,回到你的手指为止,然后,就停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停在那里!

  吐出最后一口烟、离开阳台之前,我最亲爱最可怜的斯佳又往天上看了看,跟我点个头:我的羽毛球赛结束了,红拍子赢了!我会更加随心所欲的,这是我使命!丹青,你就等着,向我将来的好日子行最高的注目礼吧!

  在走进婚房的最后一刻,我瞅见我的斯佳突然停了下来,走到阳台边,扶着阳台栏杆,拍了两下,〃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好像忽然想出个什么好主意……

  她重新拿出那张未完成的素描纸,认真而轻佻地看了两眼,那南辕北辙的素描效果,让她露出一个宛若当年的讥讽微笑,然后,三下两下,她很快把它叠成了一个小飞机,所有的孩子都会叠的那种小飞机,用力往阳台外一抛!

  纸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一头栽进无边的黑暗,栽进像大海一样广阔深沉的视野,白白的,那么微弱,那么干净。

  第56节:天降慈悲(1)

  天降慈悲

  ' 1 '

  仲秋,大片大片的树叶飘落,像婴儿呱呱坠地,但后者远不如落叶之轻巧!蓝英的生产,正如医生们的先知先觉:产前子痫、大出血。

  产前子痫的表现很可怕,眼看着蓝英的眼球就固定住了,瞬即头扭向一侧,牙关紧闭,左脸不停地抽动;接着,这抽动又扩散到全身,她变得硬邦邦的,四肢笔直,双拳蜷曲,面色青紫,呼吸在瞬间停止。陆仲生千呼万唤,蓝英却只兀自挣扎,医生富有经验地用力掰开她的嘴,以防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边说:快了,产前子痫一发作,她这就是要生了。

  推进产房之前,重新醒来的蓝英,双手冰凉,她拉着陆仲生的手反复嘱咐:记住,如果要二选一,你一定要选小孩。如果孩子没了,我活下来还不就等于也是死了!记住,保小孩呀。

  显然,蓝英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进去的。

  之前半个月,她就老是在家里流连左右、东摸西摸,想到什么便急忙忙跟陆仲生说,带着百般叮咛的神情:睡前一定要检查煤气炉;买回来的蔬菜要多泡水;春季收呢大衣时别忘了放樟脑丸?。。。特别是提到即将出生的孩子,她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接着又强颜欢笑:你可一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代表我们两个去疼爱。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无论如何,总算有个孩子,我这辈子好歹留下点什么,总比孤零零死去要好得多。答应我,对孩子一定要好、无条件的好。

  这样的时候,陆仲生还能说什么呢!不能怪蓝英过分敏感、喝斥她胡思乱想,各种可能的情况,医生都曾经仔细交待过,对一个51岁的产妇而言,这是一道真正的鬼门关。他抱住依然还活生生的蓝英,嘴中下意识地一一答应,好的,对孩子好,无条件的好。同时,他感到多么空洞多么孤独啊,真不知命运将要在前面为他展开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很正常的,女人到了中老年,她的坐骨、耻骨、髂骨的相互结合部都已基本骨化,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盆腔,宫口扩放无力,分娩时间延长,大出血是难免的。最主要的是,很容易就会导致胎儿滞留,引起胎儿窘迫症,轻者导致胎儿不可逆性脑损伤,重者窒息致命。蓝英在里面抢救的时候,主治医生慢条斯理地对陆仲生解释,不知是为了解释还是安慰。所以,你们得做好思想准备,孩子生下来,极有可能。

  陆仲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些预感,那些令他在半夜里吓醒的噩梦。梦里,婴儿以各种畸形的面目出现。当初,为什么没有尊重那个预感,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把妊娠加以中断?他和蓝英本就不该要孩子呀!这是违背自然之理、违背生理规律的,是上天所不答应的。如果真要他在母与婴中选一个,他该选谁呢?

  第58节:天降慈悲(3)

  对,快看看孩子!

  陆仲生接过婴儿仔细查看,皮肤、手脚、指头、眼睛、嘴唇、肚脐、生殖器,听听心跳,摸摸前后囟门。他几乎是粗暴地反复查验,带着强烈的疑惑,甚至拍打着让婴儿再次放声大哭。哦,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是健康的!陆仲生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他失态地大哭,比婴儿哭得还响!

  出了产房安顿下来后,同一个病房的那些年轻母亲都围上来祝贺,态度真诚。她们纷纷抢着抱新生儿,夸她健康漂亮。陆仲生竖着耳朵贪婪地听着那些夸奖,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感激涕零。没错儿,这女婴不仅仅是健康,她还漂亮呢,额头饱满,发梢微卷,像小狗那样湿漉漉的。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婴儿!

  也许所有的新生儿都长得非常相似,但陆仲生认为不同,在确认婴儿健康之后,他很快发现,这孩子长得跟丹青小时候一模一样。二十五年前,儿子也是这样湿漉漉地降临人世的,饱含着无限的希望。可怜的父亲,他突然记起丹青,他记起儿子的生,亦记起儿子的死!生与死,瞬间的电光火石。他清楚地记得,丹青出生的那一年,正是个?瘠而混乱的年份,即将开始的政治运动消减了普通家庭应有的日常欢乐,丹青的出生,似是潦草而漫不经心的,像草籽一样撒落下来,又像小草一样成长,直至最后,命若草芥地夭折!

  不合时宜的哀悼,使得陆仲生脱口而出:我们叫她小青吧。这名字富有明显的纪念色彩,他真担心蓝英会反对。但后者仍然沉浸在侥幸平安的狂喜之中,她捧着色素沉淀的褐色乳头试图挤出乳液,一边安然地点头:随便你。

  陆仲生紧紧攥住女婴的小小抱被,口中呼唤:小青,小小青。

  这小青,那样小,却又那样大,他感到他整个生命都可以扑进去了!

  好吧,咱又做爸爸了,咱也算是有两个孩子了,逝者不追,来者亲近,陆仲生的泪水像小溪流那样孱弱地流出。现在,他要对天发誓,发誓对小青最好,无条件地、不顾后果地宠爱、溺爱她!她要天,他架梯子去!她要地,他拿锹来挖!她是劫后余生的礼赠,是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她是他们老两口的救星、唯一的光明。对她,再怎么疼爱都不过分!只有好好疼她,才对得起以命一搏的蓝英、对得起他们被盐水浸泡得皱巴巴的心!

  不过,这个小天使呀,似乎一生下来就是闹人的!可真把他们累坏了,他们手忙脚乱,他们颠三倒四。蓝英没有奶水,吃什么汤都不管用。陆仲生走投无路,完全不顾忌面子,忘了什么老教授老知识分子的身份,他见到大妈大嫂就会跟人家打听催乳偏方,然后买来小砂锅煎药。但没有用,蓝英的双乳像是枯水的泉眼,流不出丝毫甘甜。小青给饿得哇哇大哭。她一哭,陆仲生的胃也开始饿得灼痛,没办法,他们最终只得让步于昂贵的人工奶粉,严格的比例、难以把握的温度,每天夜里,迷迷糊糊之中,为了小青张开的小嘴,他几乎是衣不解带、夜不成眠。

  每每这个时候,陆仲生又开始有预感了,苍凉无奈的?说不上是好还是坏:这劳碌,可能就是他们今后生活的预演和写照,为了这孩子,他们将如同老马拉车,如同阴天驮草,会越来越重、越来越累。

  但当小青睁开她无法对焦的眼睛对着他们含糊地一笑时,这疲惫而幸福的年迈父母,又会衷心地感到,整个世界,又亮了起来,暌隔六年之久的天伦之乐,又大发慈悲、垂怜于他们了!

  第59节:伪开放者(1)

  伪开放者

  ' 1 '

  斯佳的新婚之夜很糟糕。

  主要责任在斯佳身上,很难说她是不是属于性冷淡、属于木头的那一类……要真是木头倒好了,她却是纸,薄而脆,翻译不论碰到哪里,碰得重还是轻,她都像是被刀子给划到了似的、疼得要死人似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泪如泉涌,浑身颤抖,如同面临大限,如同在一群人面前做爱。

  但分析到次要责任,翻译也有份儿。如果他稍微有点耐心,些心理疏导,然后停止一切行动,仅仅跟斯佳聊聊天,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善。但不行,翻译先生太愤怒了,愤怒得忘了他的现代化西式教育及任何狗屁心理学!干什么嘛,怎么搞的,怎么弄得像在强暴似的,难道她被强暴惯了,强暴上瘾了,不强暴还不能做爱了!这肯定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呢!但不能由着她,这可是新婚之夜,哪能不做呢,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这个道理的,必须做!

  翻译于是就做了,顾不上斯佳的涕泪交流与百般挣扎,艰难而爽快,但也很委屈很冤枉。他深深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斯佳这算是什么嘛,完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不是一向那么〃open〃的吗,她不是喜欢搞得很新潮吗?她不是整天把性自由挂在嘴边高谈阔论的吗?可是瞧瞧,她怎么会是这样呢!想想看……她不是处女、她那一串串的追求者、她妈妈在婚礼上有失体统等等,所有这些事情我都没计较,可最起码她表里如一好不好,这以后还怎么过日子,难道就一直强暴下去。

  这翻译,译得出另一个国度的语言,却偏偏译不出斯佳的内心。他的绅士风度、他的宽容心,归根结底还是有局限性的、是不充分的。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可以说,几乎从婚礼上就开始了,他与斯佳之间已埋下了不谐的种子?。。。平心而论,这不能怪翻译,因理解力有限,他与斯佳的步子踩不到同一个点子上……斯佳,前卫程度有多高,其软弱程度就同样有多深,她能迈出多大的步子,也能跌下多大的跟头。斯佳的复杂程度,超出语言、超出男女。无辜的翻译,他注定无法进入斯佳。

  现在,客厅的沙发常常成了斯佳和衣而眠的地方,她好像只是因为不拘小节或者困倦之极似的,总在沙发上开始她的夜晚。对于床、被子、灯光、纸巾,这些与夫妻生活可能有关的东西,她都如遇蛇蝎、退避三舍。但她在表面上又绝不肯承认,毕竟,她一贯以时代先锋的面目示人。

  第60节:伪开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