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不如诸位就借此机会比比,事实胜于雄辩,怎么样?”老板娘提议。
“好。”李二等人相互商量了一下,点头答应。
“花大师?”
“哼,来!”谁怕谁呀?花茶烟冷哼声。
原来这姓姚的妻子怀孕已经足十个月了,但腹中仍没动静,他将手里的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说;:“麻烦各位大仙帮忙测测字。”
“我们先来。”李二等人连成一气,将纸条抢过去,打开一看,原来是个“也”字。
“这有何难?”贾大仙趾高气扬地道:“这一定是十三个月了,因为这个也字,中间是个十,两旁是两竖,下面是一划,加起来就是十三。”
李二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妻子定要怀满十三个月才会生产。”
何柞许也摸着胡须笑道:“十三个月的孩子,将来非富即贵,恭喜您啦。”
姓姚的男人听他们一说,高兴得眉开眼笑,正欲道谢,旁边忽然有道清脆甜美的声音道:“等一下。”
“花大师坐不住啦?”老板娘嘻嘻笑。
花茶烟认真地将那张字条反复看了又看对姓姚的说:“姚先生这个字,其实是您夫人所写的吧?”
姚先生不答反问:“大师根据什么这样判断呢?”
“所谓的语助词就是‘焉’、‘哉’、‘乎’、‘也’,因此便可知道这是你的贤内助写的。”花茶烟缓缓道:“您夫人现在正是壮年,是不是刚刚三十一岁?”
姚先生点点头说:“对!”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一旁看好戏的曲账房插嘴问。
“拿这个也字看,上边是卅,下边是一字,所以姚先生的夫人是三十一岁。”
“是,我和内人从清洲逃难过来,外面兵荒马乱,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加上内人身怀六甲,只好先在客栈住下了。”姚先生又是点头又是叹气。
花茶烟蹙眉道:“我也正费脑筋,这个字加水就成了池,有了马就成驰。现在是想从池上走没有水,想在陆地走没有马,可怎么走呢?此外,您的父母、兄弟、近身亲人,想必没有一个在世了,因为也字加上人,就是他字,现在独见也不见人,我想你必是如此,还有现在您家的家产想必也荡然一空,因为也字加上土就成了地字,现在不见土,只见也,所以我这样讲,您说对吗?”
众人聚精会神地地听她讲了这一长串,再看姚先生,根本就已经是膛目结舌。
他站起来深深地举了一躬说:“花大师的您真是活神仙,但我最想问的是内人怀孕已经超过十个月还不生,让我很担心。”
花茶烟道:“有件事说起来很奇怪,所以我本不想说的,但是您正问到这里,就是要我来判断这件事情,您看是不是我直接了当说出来呢?”
姚先生诚恳地说:“请大师把实情告诉我。”
花茶烟道:“也字加个虫字,就是蛇,现在您夫人腹中所怀的大概是蛇妖这类怪胎,但是现在还只是也,不见虫字,所以这件事还不成其为祸害,我有一个小小的办法,可以请月大夫配药,用药打下来,而且您夫人吃下去以后不会有什么痛苦。”
“瞎说!青天日日,菩萨在上,你要将肚中的孩儿活活打下来,简直是良心沦丧!”何柞许跳出来指着花茶烟大骂。
“不要听她瞎说,姚先生,你的孩子已经成形,万万不能吃那种药。”贾大仙也接着跳出来。
“我看你这小妖精才是蛇妖下凡,想害人,看我怎么收拾你!”李二直接往花茶烟的方向冲去。
他在江湖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被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压得死死的翻不了身,早就气急败坏,因此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花茶烟。
而花茶烟没料到他有此一招,愣了一愣,来不及躲开,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朝自己杀过来。
谁知他人还没沾到花茶烟的裙摆半分,已经被一道凄厉的劲风击中,“噔噔噔”倒退三步,摔在地上,而出手的是棺材铺的掌柜。
谢孤眠出手了!他只不过使出三成功夫,就让从地上爬起来的李二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谁知那李二还不知死活地想跑过他去教训他身后护住的小女人!
这下,可把谢孤眠给整个惹恼了,只见他大手一揽过花茶烟,便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另一手由掌化拳,上下翻飞,一连串应接不暇的招势瞬间瞧花了众人的眼,还未等大伙儿反应过来,那只手掌已经毫不客气地拍击在李二胸口上,后者吐出一大口鲜血,仰天朝后,倒在地上。
李二仍不服气,正要跳起来叫嚣拼命,突然他身后客栈的一面墙“哗啦”一声,应声倒塌
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露出后院里正嗑着瓜子晒太阳的福公公和贵嬷嬷来。
一片寂静。院里的两人,呆若木鸡,屋内的众人,鸦雀无声。
在乌龙镇,很少有人看过谢掌柜发火的样子,更别提他动手了。
不苟言笑的谢掌柜就像是一抹孤魂,总是独来独往,或是呆在棺材铺里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不像萧屠夫,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也不像曲账房,狡黠乖舛;更不像皇甫先生,外表胆小怕事,其实一肚子阴谋诡计。
他沉默、寡言、深沉,当然也有脾气,也会发火,只要不小心碰到那根导火线,他就会爆裂!
现在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了,那根导火线的名字叫,花茶烟。
“各位还有没有问题?”连硬着头皮出来总结的老板娘都问得小心翼翼。
“没。没有。”贾大仙早就一溜烟跑掉了,何柞许吓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还是身受内伤的李二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回复。
“姚先生,您的意思是?”老板娘推了推看呆了的姚先生。
“啊!”姚先生清醒过来,忙不送地点头:“一切听花大师安排。”
这时,谢孤眠开口说话了,他盯着李二,一字一句道:“告诉姓贾的,我不想再看到他在我面前出现。”刚才那人想对小花儿出言不逊,他又不是傻瓜,怎会察觉不到?
“是!小的明白。”李二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何柞许一拐一拐地走出客栈,什么叫高人,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正当花茶烟回头与月大夫商量配药,蓦然听到谢孤眠又说了声:“我和小花,已经成亲了。”
“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当事女主角。
一抹红晕染上娇颜,花茶烟小脸一红,羞地垂首,她还以为他一直不会说。
自从那天她为了练那劳什子绝世神功,胡里胡涂和他拜了天地洞了房,之后这一个月来,白天他们还是各忙各的。
她在道观,或者下山替人超渡念咒,他在棺材铺,做生意,或者帮忙解决一些镇上的麻烦,日子过得浪平凡,很忙碌,也很充实。
到了晚上,他就会来到道观里,与她一道同床共枕,像天下间所有的夫妻一样,甜蜜而激情。
他再也不会“孤眠不转,点泪声相及了”,因为他有了她,他从此不再孤枕难眠。
“什么时候的事?”老板娘一脸惊诧,“我们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是啊,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吧?”曲账房也是一脸呆状。
“嘿嘿。”只有皇甫先生贼贼地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惜无论众人如何间,棺材铺掌柜又如蚌壳似地紧紧地闭上了嘴,死活再不开口,只有那沉静的眸光在看到被老板娘抓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满面红晕的小妻子时,刹那间变得柔情似水。
第七章
住在客栈里的姚先生让妻子服下那种药,果然产下了好几百条小蛇,这条新闻在乌龙镇简直像炸开了锅,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感叹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与此同时,神机妙算的花大师与身怀奇功的谢掌柜成了最热门的大人物。
虽说两人已经私下里拜过堂成过亲了,可老板娘纤手一挥,坚决不同意,非要两人再选日子重新举行一次婚礼才算数,活生生把一对佳偶又拆开成了两个单身男女。
这一拆,顿时让花茶烟觉得危机四伏,为什么?因为自己的夫君被镇上好几个女人瞧上了!
大概那天在客栈里,谢孤眠出手教训了一下李二,那招“隔山打牛”被描绘的神乎其技,传到最后,演变成“谢掌柜只用了一根小拇指就把李二给打趴下了……”
女人哪有不爱英雄的!当下镇上不少云英未嫁的姑娘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有时间就争先恐后地往棺材铺里跑,让一向冷清的棺材铺居然变得比客栈茶楼还要热闹几分。
这也罢了,令茶花烟备感威胁的,还是豆腐店老板的亲妹子,号称“豆腐西施”的杜诗诗。
杜诗诗不仅人长得花容月貌,袅袅婷婷,琴棋书画都能拿出来瞧瞧,让镇里不少青年男子暗自倾心。
偏偏人家杜姑娘心比天高,一个都看不中,尽管年纪已经二十五六了,还没找着合心的如意郎君。
不过最近好像有了目标,瞧她家里又没坏事办,还有事没事就往棺材铺里跑,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花茶烟鬼鬼祟祟地躲在棺材铺高高的柜台后,隔着缝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打扮娇艳的杜诗诗羞答答地将包袱里的一套新做好的男人衣服拿出来放在桌上。
“杜姑娘?”正做着长明灯的谢孤眠挑眉,无声的询问。
“哦,谢掌柜别误会,上次我姑舅做生忌全靠你帮忙,诗诗也不知道怎么谢您,就给您做了一套衣服。”杜诗诗轻言细语地道:“诗诗的针线活不算精通,可这布料是鸣凤绣装出的,还请您别嫌弃。”
针线活不算精通?红唇儿轻撇,她花茶烟可连绣花针怎么拿的都还不清楚!
“啊,对了,谢掌柜刚才是在下棋吗?诗诗自幼喜欢博弈术,虽然不算太精通,不过有机会一定请您赐教……”下棋也不算精通?
小嘴嘟了起来,一看到棋盘就想打瞌睡的她,就从来没下完过一盘棋!
“另外,我哥哥让我给您带个话儿,今儿晚上请上家坐坐,吃个便饭,诗诗的厨艺也不算精通,勉强入得了口,您若不去,就是瞧不起人了。”厨艺也不算精通?
这下小嘴简直要噘到天上去了,她花茶烟进厨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她的衣裳一大半都是出自谢孤眠之手,这个男人有一双巧手,无论是煮饭做菜还是量身裁衣,没一样不会,虽说他很多时候都是给死人做寿衣,但她一点也不忌讳,她只爱吃他做的饭菜、只爱穿他裁的衣服。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这杜大小姐拐弯抹角说了半天,感情是看上她家男人了。
只见谢孤眠微微一笑:“杜老板太客气了。”
利眸似有若无地一瞧,瞧向柜台后,唇边勾起一抹笑纹,这样还不出来?小丫头蛮沉得住气嘛。
不过他的结论显然下的早了点儿,因为小茶花的醋坛子已经柳眉倒竖了!
下一秒,花茶烟“嗖”地一下子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生气地瞪着谢孤眠。
这男人装什么傻?难道看不出来杜大小姐芳心暗许?他不仅没拒绝,还说人家太客气?
“原来是花姐姐在这里,刚才诗诗还以为是耗子呢。”杜诗诗掩嘴笑道。
“姐姐?”花茶烟怪叫一声,这女人大自己六七岁咧,还管自己叫姐姐?
还是说她先进谢家门为长,这女人打算跟着进去?好家伙,左一句“不精通”,右一句“不精通”,偏这算盘打的精通得很嘛!
她继续拿眼睛瞪着谢孤眠,可后者完全没什么反应,仍然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于是一跺脚,气呼呼地转身就朝外头走,气闷地说:“你们慢慢聊,我不打扰了!”
“姐姐慢走。”杜诗诗这下反客为主了。
默默抬头,看着娇小的身影飞奔而去,谢孤眠将手里的做到一半的长明灯放下,“杜姑娘。”
“谢掌柜有话请讲。”杜诗诗笑得矜持。
虽然镇上早就传言说棺材铺的掌柜和道观里的女道士有一腿,前些日子又听说谢掌柜亲口承认已经跟女道士拜堂成亲了,可是那又怎么样?
这乌龙镇原本就与别外不同,多少惊世骇俗、千奇百怪的事都发生过了,难保这消息就是真的,而且就算是真的,像谢孤眠这种非池中物的男子,三妻四妾亦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她的条件要比捉鬼念咒的小女道士强多了,娶妻娶贤,花大师跟“贤惠”二字恐怕沾不得边吧?
自古英雄配美人,所以杜诗诗对大英雄谢孤眠决定势在必得了。
“无功不受禄,谢某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而且在下习惯了粗茶淡饭、布衣草鞋的日子,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请收回吧。”谢孤眠淡淡启口。
“谢掌柜,您……”笑容变得僵硬,杜诗诗万万没料到他会当场拒绝,方才见他对花茶烟不热不冷的样子,还以为他对自己有心,怎么料花大师一离开,他反而干脆利落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您今晚会去吧?”她不死心,若他不去,兄长如何提亲?
“今日谢某有事,只能多谢杜老板的盛情了。”果然,他还是拒绝。
“为什么?”杜诗诗尴尬地问。
“杜姑娘不明白吗?”谢孤眠叹口气,他并不想给这姑娘难堪,可显然这位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主儿。
“是……是因为她?”
“她是我的妻子。”
“我、我不介意。”话说到这份上了,杜诗诗干脆豁出去了。
“可是我介意。”他道:“我一生只娶她一人,爱她惜她、疼她怜她,又怎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还有什么好说?再继续问下去,丢脸的可就是自己了。杜诗诗苦涩地自嘲,慢慢将桌上的新衣服收进包袱,“那么,谢掌柜,诗诗告辞了。”
“姑娘好走。”谢孤眠送客。
站在铺子外,他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时辰不早了,还是去找找气冲冲跑出去的丫头!
他并非故意让她伤心,可是他多想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有多重要;多想看到她因为自己而吃醋的俏模样。
越是爱她,越是患得患失,他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会不会负气离开他?
正当谢孤眠满镇子找花茶烟时,花大师却一反常态,跟农夫小翟约起会来。
田埂边的一排大树下,风吹来,凉爽极了,田里的庄家长得好极了,一片绿油油的,看得人心花怒放。
但这里头不包括那个鼓着腮帮子,拿着根狗尾巴草,无精打采地继续生着闷气的小女人。
死谢孤眠,臭谢孤眠!这会儿一定是跟杜西施到豆腐店吃豆腐去了!没良心的坏男人!想到这里,花茶烟心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花大师,你行行好,就放过我吧!”老实的小翟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一个时辰前,百般无聊的花大师发现正在田里勤劳锄草的他,当场提出要跟他“再续前缘”,然后就赖着不走了。
什么再续前缘?不就是在前年“不吃白不吃饭桶大赛”上他获了大赛魁首,得到一堆乱七八糟的奖品,其中就有一条,在花大师的陪同下享受西山道观浪漫一日游。
这一游可游得好,半道上不仅把元公子的新媳妇给打劫跑了,还让老谢有一个月不理睬他。
万一让老谢知道他还有胆子跟花大师约会,肯定二话不说就跟他断交!他可是对老谢的为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万万不能为了妇道人家翻脸!
“急什么?晚上我请你去客栈吃饭,咱们不醉不休!”花大师边说还很豪气地拍拍荷包:“我带钱了!”
“你该不会是跟老谢吵架了吧?”小翟再老实,也看出她的不对劲。
“没有。”花茶烟泄气道,那蚌壳怎么可能跟她吵架?他不用说一句恶语,就能把她气得掉眼泪。
“那是为什么?”
“因为所以,不说也可以。”她才不想说呢,这种吃醋的心情,像小翟这种脑子不开窍的的男人怎么会明白?
“那是不是他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哼,你也不看看本大师是何人,‘妇女救助会’的现任会长,他敢寻花问柳,我就红杏出墙给他看!”小女人忿忿地撂下狠话。
小翟闻言,拼命忍住笑,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再一抬头,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寻花问柳的男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深邃的眸光似乎还瞅了自己两眼。
吓!不好!不会让老谢又误会了吧?
“老谢!”小翟双手圈成喇叭,大声叫道:“花大师在这里!”
“叫什么?你这个叛徒!”花茶烟对小翟怒目而视。
“我看到了。”谢孤眠微微一笑,低头对坐在地上,仍板着脸的小女人道:“不早了,回家吃饭吧。”
“你不是晚上要去豆腐店吃豆腐……不是,是作客去吗?还回家吃什么饭?”花茶烟气呼呼地问。
“不去了。”男人宠溺地看着她:“回去吧。”
“我不要!”花茶烟站起来,挽住站在一旁看戏的小翟的胳膊,“我跟小翟说好了,晚上上客栈喝酒去。”
“不、不、不……”小翟犹如五雷轰顶,死命地挥手。
“你再敢动,当心我晚上给你下个咒,让好兄弟去找你!”花茶烟凑到他耳边,低声威胁。
不会吧!这招也太损了,小翟哭丧着脸,如同吃了黄连般有苦难言。
“咱们走吧!”她豪爽地拉起小翟,大大方方地挽住对方的胳膊,亲亲热热,连拉带拖地朝客栈走去。
身后的他仍直挺挺地站着,一言不发,也没有出声叫住自己。
他果然不在意自己!她因为别的女人对他示好而伤心,而他居然面不改色,还放手让她跟别的男人约会,这能代表什么?
一脸苍白的花茶烟不敢回头看那个高大的身影,可晶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桑梓镇,位于乌龙镇背面的一个小镇,路程较远。
杏花楼是镇里最大的酒楼。这天迎来了好几批看起来不同于寻常老百姓的人马。
首先一批有近十人,带头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男人,年纪够大,可脸上没有半根髥须,举手投足都有些女气。
老男人长的不怎么样,但口气大得不得了,一张嘴就要了酒楼最豪华的房间、最精致的菜肴、最名贵的佳酿,然后指挥着手下四处察看,没问题了才等候在酒楼大厅里,翘首期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二批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仪表不凡,女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活像青楼里的老鸨,瞧不出真面目。
唉,谁说美女配英雄,这两个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一朵狗尾巴花插在骏马鬃毛上。
杏花楼里喝酒吃饭的纷纷暗叹,替那男人可惜了。
可谁也没料到,打这女人一出现,先前那阔气的要死的老男人马上迎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若不是女人拦着,估计就要跪下去磕头了。
然后两批人一起朝楼上走去,进了房间关上门,老男人二话不说就跪下去,流着泪冲着老板娘叩首。
“长公主,老奴可又见着您了。”
“林公公,你怎么又跪下了,这又不是宫里,不讲这些破规矩。”老板娘赶紧拉他起来。
“谢将军,奴才给您请安了。”林公公又冲着谢孤眠行礼。
“林公公无需多礼,自溧阳城一别,已有七年了吧?”谢孤眠还礼。
“是,七年了,老奴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和将军了。”林公公拭着泪。
不一会,美酒佳肴都上桌了,三人坐定,老板娘问:“林公公,四年前我那皇兄刚迁都豫章,不到四个月就病故,如今天下乱的一塌糊涂,你找到这里来,不会只是想请我们喝杯酒吧?”
“公主明察,这里有皇上给两位的书信。”林公公从袖袋里拿出两封信笺,双手奉上。
老板娘也不多言,展开来,越读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啪”地一声,掷在桌上。
“这个李从嘉,跟他老子没什么两样,就会在诗词上下功夫,百姓跟着他还是受苦。”
“公……公主……”林公公紧张地小声叫道:“这可是大逆不道……”
“别怕,天高皇帝远,他也听不见,就算听到了,他也没胆子来找我算账。”老板娘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我倒是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谢将军在这里?”
“唉,是太后娘娘仙逝时给先皇留了密函,先皇弥留之际交待皇上……”
“哼,享受荣华富贵时就忘了我们,如今连连战败,战事吃紧,他倒想起来了。”老板娘冷嗤一声,转头问看过信后,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孤眠:“谢大将军,人家请你回朝当兵马大元帅。打打仗、升升官,你不会想去吧?”
“现在的军队的情况如何?”谢孤眠将信折好,不答反而问。
“很不好,而且军心不稳。”他不再说话,蹙起浓眉陷入深思。
权力是国家的,可良心是自己的。他难道能看着昔日的旧部被宋军打得无法翻身?能眼睁睁看着数之不尽的老百姓在宋军铁蹄下苟延残喘?更何况皇上还在信里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他有办法那谢家族人要挟。
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国家、百姓和亲人,那不是应该做的事,而是必须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他心心念念,仍有一人放心不下。
若是小丫头知道他就是那个被她厌恶极致的谢中原,会不会恨他?会不会理他?谢孤眠深深地叹了口气,视线转向窗外,外面乌云密布,阴霾满天,看来要下大雨了。
此时,他的心情就如这天气一般,慢慢的暗了下来,谁也没发现,就在此刻的窗台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备受打击的小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喀嚓”一声,一道闪电割过天际,狂风大作,阴沉沉的天好像就要塌下来一般。
花茶烟觉得自己的天,已经塌掉了,她万万没料到,谢孤眠,自己的救命恩人,乌龙镇如归棺材铺的老板居然就是当日对外公见死不救的谢中原!
如果不是因为她喝醉了在客栈里睡了一夜,清晨醒来无意中听到老板娘在跟牛小妹说要跟谢孤眠出门,她悄悄地尾随而来,这个秘密大概会依然被他们瞒天过海。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他一定觉得她很愚蠢吧?当着他的面一面骂谢中原,一面对他死心塌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把她当成傻瓜来骗!
大雨滂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打在那张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痛……头好痛……”
“外公、外公……你在哪里……呜……我要回家……”
“谢中原,你是大混蛋……呜呜……”
静谧又熟悉的房中,花茶烟迷迷糊糊地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漂亮的小脸白如纸,紧紧地拧着,额头上一层细汗密布着,不仅额上,她全身都在冒着虚汗。
有双大手不停地用温热的湿巾为她擦拭着,隔一段时间还会替她换掉汗湿的亵衣。
“走开……走开……大骗子……”即使失去意识,她仍下意识地抗拒那双熟悉的大掌。
“对不起。”温暖的双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低语。
她呜咽着,在那张宽厚的怀里静静睡去。
再醒来,仍是全身无力,但意识已经悠悠转醒。她轻喟地发出叹息,习惯性地往那张好睡的怀抱缩去,但下一秒,水眸儿猛地睁开,看到眼前的男人,眼圈立即红了。
“你、你走开!”她紧紧咬着下唇,用尽全力推着他,愤怒地瞪着谢孤眠。“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在发烧,小花儿,”男人忧虑地抱住她,“等你病好了,我任你处置。”
“处置?怎么处置?我外公……呜……”花茶烟鼻酸落泪:“不知是死是活……”他静静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事实如此,他自林公公嘴里得知,一直被锁禁的张天师自四年前先皇驾崩后就不知去向,外面传闻太多,不知真假。
说到底他是亏欠她的,当日张天师因宋太傅一事获罪,而他谢家也因受先皇猜忌,自身难保,有何能力去救他人?他不怕死,在战场上,死亡已见得太多太多,可他却不能不顾虑谢氏百千族人的性命。
他是家中独子,母亲早亡,他自幼随父亲在军队里长大,父亲待他甚严,并不因他是儿子而与众不同,在军营之中,他什么苦都吃过,任何事情都得自己做,甚至最初的先锋一职也是他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当上去的。
而自父帅去世后,他本就无心在朝为官,正在此时,太后居然派人来与他达成协定,要他护送静长公主出宫。此事正合他心意,因而毫不迟疑地抛下一切荣华富贵离开金陵。
离开金陵前夕,他潜入大牢去见了被囚的天师,天师大人别无所求,只请他带走花茶烟,他被指婚的小小未婚妻。
于是他快马加鞭亲自赶到溧阳城,赶在官兵捉拿她之际救下她,再带她远走高飞。
在陌生的环境里,纯真无依的豆蔻少女,像雏鸟破壳后将第一眼见到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或许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她也很快将一颗芳心牢牢系在他身上,他不是不能拒绝,偏偏爱意如杂草般疯长,一日一日、一天一天,他动了心,而且是毫不抗拒的束手就擒于她。
许是天注定吧!看着她随着年轮渐渐长大,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黑漆漆的晶亮眼睛,看着她浑身洋溢着的青春气息,看着她晕红健康的粉颊,他无法不动心。
烟中火与石榴木,他还记得当日父帅是这样告诉自己时,他是多么的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种姻缘多么可笑。
可现在,他信了、他认了,栽在这个小自己一大截,既古灵精怪又与众不同的天真少女手中,他亦欣然。
“你走开,我好热……”花茶烟觉得头又开始晕起来,浑身都在冒汗,难受得她连眼都不想睁开。
“你在发烧,不能着凉。”
“不要你管我……”
“乖。”
“不乖。”
谢孤眠无可奈何地叹气,用嘴唇亲亲她的额头,如同哄着不解事的孩子,这份温柔令昏头昏脑的花茶烟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睡吧,明天就会好的。”而明天,他就要离开了……
窗外雨停了,却无任何星辰闪烁。
第八章
他走了。
谢孤眠,不,他是谢中原,大名鼎鼎的南唐将军。从此以后,如归棺材铺沉默寡言的掌柜,众人口中像座大山一样可靠的“老谢”,再也不存在了。
每当意识到这一点,花茶烟的心就像要碎掉似的。
那天早晨,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发现榻上只有她一人,旁侧的枕上,已经没了温度。
她静静地躺着,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两人的第一次相逢,是他救了她;如深渊的大江里,仍是他救了她。
他疼她,她知道。可是现在她却忍不住怀疑起他对自己的疼爱,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身不由己,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她多想回到之前的时光,她没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但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鼻头一酸,她呜咽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掀帘,老板娘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盅冒着热气的汤药,问:“要不要我去叫青绫来瞧瞧?”
她胡乱地抹抹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直摇头,“不用了,我好多了。”
“那倒是,有人照顾了你整夜,见你退烧了才走。”老板娘将药递给她,碎碎念:“诺,快趁热喝吧,真是病来如山倒,以前活蹦乱跳的,掉到江里也没见你生过病……”
花茶烟接过药汁,正要喝下,突然一顿,似乎想到起什么,晶亮的眸气呼呼地瞪向老板娘,“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帮凶,同伙!合着那个坏蛋一起骗我!”
这女人绝对是一早知道谢孤眠就是谢中原的,还骗她说他是什么大内侍卫,现在真相大白了,居然还好意思站在自己面前。
“唉呀,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话虽如此,但老板娘的脸上毫无半点愧意。
“你有什么不由己的?”她信才怪。
“一开始,我不是得仰仗人家谢大将军护送我到这里来嘛,万一他甩手不干了,把我丢在半道上,我生得这么如花似玉,又有万贯家财,多危险,你说是吧?”
花茶烟翻了个白眼。
“接着我不是得靠着他帮我管镇子嘛,镇上男人多,就没一个是靠得住的,不是毒舌墨心,一毛不拔,就是一肚子阴谋诡计,小翟不错,可也不能靠这个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会干坏事的绝世好人,那下场就只有把自己活活饿死,你说是吧?”
“哼!”
“再然后呢,我也不是没想过,老谢这人,人靠得住,而且武功又好,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如果他敢娶我,那我就敢嫁,谁知他还忠贞不二,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这样的好男人,我更不能出卖他了,你说是吧?”
什么?这女人,居然真的窥伺过自己的男人?
“你……”花茶烟一愣,正要发飙,谁知老板娘根本不给她这机会,又继续往下说。
“最后,你们都成亲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那种下流事,我这种正义之士哪能做得出来,你说是吧?”
“我……”
“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好再往你受伤的心里插一刀,也不能说人家老谢的坏话,到时候你们俩床头吵床尾合了,我就成了两边唾弃的对象了,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呢,你说是吧?”
“……”
“咦?怎么不说话了?”她还有脸问。
“话都被你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就算刚才花茶烟有一肚子的气,现在也被她唠叨到有气无力了。
“你不生气就好了,老谢还担心你呢,又怕你生气、又怕你哭鼻子,一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大男人居然也会婆婆妈妈的,真让人刮目相看。”老板娘贼笑两声,又以无比艳羡地口气道:“我说,你家老谢对你真不错,你能跟他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瞧瞧你,除了算卦念咒看风水,饭不会煮、衣不会裁、武功也烂,真不知道老谢看上你什么?其实我也不错,他怎么就看不上我呢?”
“你少替他说好话,我才不上你的当!”这话说的她活像是个滞销货,好不容易能清仓脱手,就得赶紧上庙里烧高香,感谢各路菩萨的庇佑。
“真的,我不骗你,当初他也不是不救你外公,你想他自身都难保了,能救谁?”
“什么自身难保?”花茶烟压根不信,冷哼一声:“那时候皇帝老头招他回京根本不是要降罪,还升了他的官,赐了官邸,良田千顷、黄金白银,美女数名,要他常住在京里,说是免得将他视如己出的皇上想念……”这样还叫“自身难保”?
她打小儿记性就很好,更何况是有关姓谢的事情,就算时间再长,她也一个字都没忘,不仅没忘,还叫她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这些都是皇帝放的烟幕弹!”老板娘悠悠地叹口气,“我皇兄怕他功高盖主,手里又握有重兵,一心想把他从边关弄回京里,就近看着。可我那皇兄又是一个敢做不敢认的家伙,而且还怕天下人骂自己,就整天想方设法要无声无息地解他的兵权,说真的,如果不是他跑得快,迟早会没命。”
自古以来,名将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尤其是运气不好碰上一个昏庸的君王,不赶紧跑,难道等着掉脑袋吗?
还好姓谢的不愚忠,所以才会一口答应下太后的条件,来到这偏远的边陲小镇,从此远离京城,也离开了官场上的权力之争。
真是这样吗?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可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跟自己讲?甚至连他的身份也骗了她这么久。
这一想,花茶烟的眼里又忍不住蓄起委屈的水珠珠。
“别哭呀,我对掉眼泪的女人没办法。”老板娘冒出一句男人才会说的台词。
“我才没有哭!”她死活不承认,可泪水越来越多,像掉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直从大眼睛里冒出来。
其实她很少掉眼泪的,这么多年,那个男人待她太好,好到她每天都在笑。
即使有了小小的不开心,但只要一想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伸手可及,她的心也是暖洋洋的。
如同现在,就算她多难过多生气,可他还在呢!他没有离她太远。
“真是一个一根筋通到底,就算老早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再说你外公当初拖他带你到这里来,就是把你交给他了,你们本来就是一对,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都做了几个月夫妻了,这些恩情难道抵不过一点点善意谎言?”老板娘重重叹口气,“不过呢,你就算原谅他了,他现在也听不见了。”
“为什么?”花茶烟一怔,什么叫听不见?
“他走了啊,赶早儿走的。”
“走?去哪里?”
“打仗呀!”他真的去了?去为一个原本要杀他的朝廷打仗?
还是他终于厌倦了,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厌倦了和她在一起,想摆脱她、远离她,所以才宁愿去打仗?
想了很久,她还是没能想通。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心,空了。
像是突然之间被人偷走了、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窟窿,空荡荡的,空得她好难受。
时而她又负气地想,他既然一字未留的就这样走了,她还惦记他做什么?他打仗立功,将来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能指望那负心汉再回到这里吗?
没有那样傻的人吧?花茶烟擦干眼泪,打起精神过自己的生活,她想忘记那个把自己的心偷走的男人。
谁没了谁不是一样的生活,而生活是再现实不过的,而爱情能让人一夜白头,也能使人一夜长大,还好她属于后者。
在乌龙镇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与往常一样平静,可是每隔一些时日,就会有最新的战报有意无意传进她的耳朵里。
“真了不起,没瞧出来老谢还有这么一手,率偏师援寿州时,听说他单骑冲入敌阵,一箭射死对方前锋大将,麾下士气大振,一仗就击溃宋军三万,还不算俘获,真是一个字……”偶遇的曲帐房抱着一大堆账本,忙里偷闲地一口气说完,末了还伸手打了个响指,叹道:“帅!”
“我听说老谢领兵去破濠州水栅了,本来宋军占据上游,两军相持,谁也不占便宜,老谢转战三天,最后想出办法以火攻宋军船只,再旋即率军封锁湖口,全号称二十万的宋军,连主将也死于乱箭之中,这可好,主将一失,三军尽没……老谢真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用兵奇才呀!”最敬佩老谢的农夫小翟也丝毫不顾她杀人的目光,绽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乐呵呵地讲述着刚得到的最新消息。
“各位看倌,前面说到谢元帅率偏师援寿州解宋军之围后,又领兵破濠州水栅,如今又欲攻城南大寨,只见阵前偏将们盔明甲亮,军兵们满身武装,大旗招展,绣带飘扬。中帐一员大将,铜盔金甲、红马绿袍,两道弯眉、一双俊眼,身形魁梧、十分彪悍。只见他将令箭一掷,高声喊道:‘三军听令!全数前进,向前者赏,后退者杀!’众三军齐声呐喊:‘杀呀!’刹时间,人如潮涌,齐向城南大寨冲去,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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