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社的建筑散发出一种霉湿与古老书籍混合的气味,中间的天井,靠上面半透明的玻璃顶,洒下些光亮,四廊小桌前坐着已经半僵硬的许多人影,也有些似有似无的低语,夹在翻书页的声音中。廊后较大的厅内,古老的地毯,仍在炉火的跳动下:显出厚重的深红色,从巨大的沙发椅背后,可以看到的是一个个白发的头颅。
老人已经是30多年的会员,高大的身躯和浓重伦敦腔的英语,竟使人很难分辨他是中国人。大概不用张开眼,他已经可以算出地板木条的数目般地,转过廊角,进入大厅,把脚步停在一组沙发前。
“这是查理。不是理查,可不是有些像吗?”
对面欠身缓缓站起的老人不断地点头。
“安妮好吗?”
那老人又点头。
“理查的岳父,是个爵士!”回程车上,可以看见路面映着伦敦高楼的灯人。
晚餐已经在桌,是附近中餐馆老板迭来的,餐馆原本属于老人,突然让给了他以前的司机经营。
女主人愉快地寒暄,问些会社里的事。
“安妮要结婚了!”老人冷冷地说。
“嗅,是吗?那是我们该为她祝福的!”
饭后老人早早就寝了,女主人在起居室一角看几乎哑巴的电视,广告时站起身打几个转,又坐架椅子继续看。我则坐在客厅间番着杂志。
“来!我带你看样东西!”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匆匆地向门厅入口处走去,停在一个古老的柜子前,蹲身打开最下层的柜门,里面放了许多老旧的桌中,但她却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脸孔几乎贴到地板上、探手到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相框。
“这是理查,在安地斯山顶拍的,他喜欢爬山,英国的山爬遍了,又去南美爬!”
相框中的年轻人,高高坐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后面可以看见渺小的千林万木。
“是不是跟你有些像?”女主人小心地收回去,再以原先的姿势塞回柜子里:“我们的独子,剑桥大学毕业,这是三年前拍的。”
电视声没了,女主人想必也休息去了。却见老人宽大的黑影从里面转出来,又走向门厅。很清楚地看见,那头灰发在黑暗中贴到地板上。
“睡不着觉,找出一样东西给你看!老人把相框递到我手中:“这就是理查,我太太怕我看到,藏在柜子里头,她自己却忘了,所以不要告诉她,我给你看了照片。”说完赶紧又收回去,匆匆走向柜子,小心翼翼地循着女主人一样的路线,吃力地俯在地上,把照片塞回柜子的最深处,再轻手轻脚地把柜门关好,忍着喘息站起身:
“理查登山失事那年照的!”
种下情缘
年龄愈长,剩下的时日愈短,愈懂得珍惜生命,不仅珍视自己的生命,唯恐一日虚掷,而且珍视世间所有的生命,觉得无非上天美意的神奇之作。
见到婴儿,是更加怜爱了,仿佛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隐隐约约是门外无限的美景,和一条宽广的道路,自己已是路上的过客,门内却正有未启程的旅人。
以前进入森林,总是拣起一根断枝,呼啸着奔跑,遇到多刺的野玫瑰和含毒的藤草,便一把挥去,颇有王者出巡,四方回避的架势。而今则全然相反了,徐步林间,看周遭的小草花,无不神妙,生恐深重的脚步,会惊扰了下面的小精灵。若有那拦路的斜枝横蔓,总是变身绕道而过,甚至连毒草,也觉得它未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而分泌出毒液,本是人不涉我,我不伤人,然则,人类又何必妄自尊大他说什么“芳兰当户,不得不锄”呢?
感物情深之后,便是切水果时,碰到了中的种子,居然也有几分怜惜起来。有一口吃日本20世纪梨,或是因为经过了太平洋的长远旅途,其中的种子已经伸出一公分的小白芽,何尝不是上天的美意,便将它种进花盆,几个月下来,居然成为一棵小小的梨苗。
于是愈发对种子产生了兴趣,在紫藤长长的豆荚里,收集了扁豆般的种子;蔷蔽花开后,留下小石榴般的果实;君子兰粗大的柱上,孕育了一批青子;芍药花残后,留下带绒毛的子房;美人蕉的桔梗上,采得像是黑铁制的小圆珠:尤其妙的是其貌不惊人的凤仙花,青色的荚,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突然崩裂,弹射出许多小种子。
还有在秋阳下采集向日葵子,也是极美妙的事,大得像人脸的花盘,虽早已调去那火焰般的花瓣,变成深褐的干壳,却深藏了成千的葵花子,一颗颗黑色的小尖尖,像是从巢里向外偷窥的幼蜂,用力一搓,就如骤雨般纷纷坠落。
每次采得大袋归来,我总是得意他说:
“看!”这是向日葵得自太阳的消息,用一整个夏天去仰望阳光,只为垂首时深藏的财富。”
家里葵花子最大的消费者是鹦鹉,但是尽管看来每碗部吃得一干二净,我仍然把剩下的壳子集中于大塑胶袋里,周未倒在院子的角落,也便有那早已知情的各种小鸟和松鼠,立刻在残屑中搜寻,而且看来都是满载而归。妙的是,即便如此,到了初春,还是会有许多棵向日葵,像是劫后的英雄,从野战场的烽烫中昂然站起,带给我次一年的丰收。
就是基于这种经验,当我播菜种之后,通常只是薄薄地覆上一层土,虽然立刻有小鸟来吸食,我也不加干涉,只是远远地望着,欣赏它们乖巧的样子:
“种子本是上天的赐予,在它赐予时,已经做好安排,一部分是为养活这世间的生灵,一部分是为繁衍那植物的下一代,又有一些是把外面的美味当作奖赏,井托付受赏者传播其中的消息。
所以你看!小鸟们或是有心地遗漏些种子不吃,发芽时才能分布得那么平均,而只要发了芽,鸟儿们就绝不会再去啄食,它们在其间跳跃嬉戏,却小心地落脚,以免惊扰那幼芽的轻眠!”
当你享受甜美的果实,可曾想到来自上天的叮咛与责任。而每一颗种子之中,都带着那么神奇的生命,是一种偶然,也是一个因缘!
柿子
小时候,父亲常为我削柿子吃。
每当他拿起柿子,我就会赶紧找张报纸铺在他的脚下,看着他先把柿子上面硬硬的蒂挑去,再用小刀沿着摘掉蒂的地方、慢慢开始削皮。他用四只手指擦着小刀,胜出来的拇指抵在刀锋不远处的柿子上,左手则抓着柿子转动。
他的耐性真好,那小刀紧贴着柿皮,削下薄薄的长条,都是一样的宽度,长长地垂下去,我总是蹲在前面仰头盯着看,像是到马戏团看空中飞人似地提着气,唯恐那一长条柿子皮会在半路断落。
父亲的手实在细巧,他能随着柿子略带方的果形转刃,又绕过最难削的下面弧转处。
果皮愈拖得长、拖得险,他反而愈是气定神闲,只见最后一刀弯弯地做个圆规式的动作,嗒地一声,整条柿皮坠落在报纸上,那柿皮的尾端,居然还成个梅花形呢!
这时,我会一面大声叫好,一边把柿子皮捡起,慢慢卷在自己的小拳头上,恰巧又还原成了一个新柿子,至于吃柿子这件事,反而全忘掉了。
父亲过逝之后,母亲便很少买那种硬柿子,我也从来不嚷嚷要吃,因为没有人为我削长长的柿子皮,以及那种长得似乎很难让我削得尽的怀念
于是我们改成了吃软柿子,只要摘掉果蒂,对着嘴用力一吸,软柿子就像果冻似地进人口中。而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母亲是爱吃软柿子的。
每次拿起软柿子,她总是说,当年在北平老家,雪天水碗里泡上一个大扁怖子,再拿到院子里,没多久便冻成冰,柿子则像冰淇淋,可以吸,也可以用勺舀来吃,多么地过瘾!
软柿子还有一个妙用,就是不小心被热杯子烫坏了的漆器,只要拿那粘渍渍的柿子水擦一下,就能再现出光泽。
水云斋裱画店的王师傅,居然说柿子水还可以用来补画呢。
我不曾看过王师傅用柿子补画,倒是记得他有一次指着墙上张大千的画说:“他在已西住的地方叫‘八德园’,是因为种了柿子树,而柿子有八德!”
“什么八德?哪八德?”
“我只记得一种,就是熟了也不会从枝头掉下来。柿子的柄,长得特别结实,不管风吹雨打,叶子会掉光了,柿子还是好好地挂在高处,这不就是君子的德行吗?”
他眯着眼睛说:
“在老家,冬天大雪过后,最美的就是柿子树了,红橙橙地覆着白白的雪花,多艳哪!”
从那时起,那红白对比的柿子树,就常在我的想像里出现,每当拿起柿子,要入口时,都觉得自己是在吃一个亮节高风、霜雪不屈的君子了。
直到有一年冬天在日本的仓敷旅行,才真正看到这君子在树上的风貌。那是当我穿过小巷,前往仓敷美术馆的途中;迎着霏霏细雪而低头前行的我,突然听到寒鸦扑翅的声音,抬头只见一座古老的庭院中,居然有着一棵枝条瘦长,却开着橙花的树;再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棵柿子树。
在白皑皑的房顶和灰朦朦的天空对比下,那柿树的枝条都成为了深黑色,而每一技的梢头,则鲜鲜艳艳地垂着几个圆圆的小柿子,如同圣诞节挂的小灯。
“或许是因为太小了,也可能为了留在树上做个寒冬的点缀,那庭院的主人,才会不摘去吃,而任凭它们挂着吧!“
我心想:
“但不知那经过霜雪的柿子,会不会正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吃呢?”
再看到柿子树,是5年之后了,初到美国的我,应邀在佛罗里达的活赛可拉市教画。某日课余一个美国老大太开车带我到田野游览、指给我看成片的棉花田,其中像是个大鸟啄食的采油井和粟子树。在一片荒郊的树林间,我却发现了一棵跟仓敷所见差不多的树,正挂着一颗颗橙色的果实。
“那是什么树?”
“persimmon,难吃死了!苦的野果子!”她没有停车。
终于在纽约冬天的一个水果摊上,我看到了柿子。那跟台湾比较扁的柿子不同,而是高高长长的,尾巴上有个小尖,果蒂则跟国内的一样。我毫不考虑地买下来好几个,且忙不迭地,一迸家门就削皮往嘴里送。天哪!我的嘴足足涩了半个下午。
后来才知道,美国的柿子都没有经过脱涩的处理,必须买回来摆上好一阵子,变软之后才能吃。如果买得太生,则果皮会日渐皱缩霉烂,到头来只有扔掉。
为了赶季节,也为了总能有成熟可吃的柿子,每当见到柿子,虽然价钱高到一块美金一个,我也会买回一大堆,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天过去从头到尾摸一遍。这使我想起一张牧溪的水墨画,不正是许多柿子排排站吗?或许他老人家也是每天流着口水摸一遍,既想吃,又不敢早吃吧!
所幸在没有柿子的季节,还能找到柿饼,只是里面容易生虫,风味也差多了!唯有前两年在日本奈良杂货店里买到的,两个如大茶碗般,半湿不干,介于新鲜与柿饼之间的柿子,真是既保存了柿子温润膏腴的滋味,又增加了许多甜度,使我至今难忘。
当然,我也难忘母亲以前说的,在冬天碗里泡冰柿子的故事。只是令我不解的是,穿外总是飘雪,母亲却只把柿子放在窗台上,从不见她拿出去冻过。
“您既然从我小时候就说,柿子在雪里冻子之后有多好吃,为什么在纽约不试试看呢?”
有一天,我忍不住地问她。
“你从你老子死后,就不吃硬柿子,不是为了怕勾起回忆吗?”
“可是他死了之后,咱们却常吃软柿子啊!”我说:
“软柿子里没有爸爸的影子!”
“但泡在碗里,拿到雪里冻过的柿子里有,40年前的影子,还是那么清晰!”
庭院深深深几许
邻居的杜鹃花,总是剪得整整齐齐,早春花开时,像是一块块彩色大蛋糕,我的花却从来未曾修理,东支西忿地,开得舒舒密密。
至于仲秋菊花的季节,我的院子就更粉乱了!夹道的皱菊,年年及时而发,加上母亲在春天撤下的百日草,此时也长得瘦瘦高高,一阵秋风苦雨,全倚斜倾倒了,走过园问的石板道,仿佛行在菊花阵间,必须跳着前进。
今年又多了藤蔓,这两棵年前由学生家里移来的植物,真是各展所长,完全不须施肥,却繁生得令人吃惊。不但爬过了篱墙,扯断了铁丝网,而且将院里的一棵粉花树,也层层罩了起来,春天花开时,原来的粉花成了团簇成串的紫藤。
还有蔷微也是极猖狂的,斜斜探出的枝条,足有六、七尺长,带着尖尖的红刺,冷不防地钩人衣裳。
门前两棵梧桐,更到了早该管教的年岁,垂下的枝桠,挂着梧桐子,常拂人面,而且周围数丈的草坪,完全失去了阳光,任是施肥,也无法长得齐整。
所以每当邻人剪草,我就略感惶恐,觉得自己立身在众家齐整的庭院间,有些落拓不修边幅之感。
其实这些也是有意,全为我的个性使然,非仅发型不爱落入形式,院子中的花木,也愿其适性。藤本当爬、菊本当蔓,蔷蔽本当舒展,梧桐本当飘摆,否则又如何尽得其间风流!
最爱欧阳公和李易安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那庭院之美,全在三个深字,让人读来便觉得重重柳韵、层层松涛、积时成茸、阴满中庭,一眼望去不断,一迳行去不完,也只有懂得造园艺术的中国人,能得其中神理。
也最爱那种绕树而行,俯身而走,蹑脚而跳的感觉,万物自有其静,我且不去干扰,人何必非要胜天,且看鸟栖深林,林藏鸟兽,彼此既是上,又是客,正如同人在林园穿梭,也是林园的一部分,何必非要它来让我?相揖相敬,岂不更是融融而见天趣。
也就因此:与邻人齐整的庭院相比,我的更见野逸之趣,而这种野逸并非放荡,如同“大胆下笔、小心收拾”的写意山水,乍看之下,似下下墨淋漓、恣意挥洒,细究其间,却有许多定静的工夫。
且看那狂风后折断的花枝,有许多既加了支字的竹条,又细细地予以捆绑定位,使那断枝处能够慢慢复原;且看那伸得过长的雏菊,在花盆的另一侧都加了石块,免得不均衡而倾倒;且看草地的边缘、都做了防止土壤流失的工程。这高妙处,正是妙造自然,在无碍自然发展之中,做了保育工作。
所以每当环保人士大声疾呼的时候,我都暗自想:如果有一天把凡尔塞宫庭院搞得像是五色大拼盘的设计师,能突然顿悟,而做出深深深几许的园林;机械文明陶铸出的人们,能够知道自然的零乱,实在正是宇宙的齐整与均衡时,人人育物,而不碍物物;人人适己性,而能不碍他人之性,从人定胜天的抱负,增向天人合一的境界时,问题就能解决了!
今早,在院中写稿,几只小鸟站在不远的枝头朝着我叫,心喜鸟儿亲善,便也与之对唱,却见引来群鸟,也都在不远处跳跃悦飞鸣,使我得意万分。直到有一只山雀耐不住地冲上离我头顶不远的茱荑树梢;吃那初熟的果子。才发觉自己是扰人进餐的恶客:,只好即刻收起稿本,让出位子。
且勿怪我为鸟雀所欺,因为人在天地间,本不当独尊,让几分与林木、退些许与鸟兽,身外反得几分清净土,胸中反得多少宽敞地!
后院紧邻着列为鸟类保护区的森林,也便自然拥有了四季不同的鸟啭虫鸣,或许正因为听多了轻灵之音;感触也变得敏锐了起来,而今已经不必用眼睛看,认窗外的声音,就足以分辨季节和万物的消长。
譬如早春,情人节之后,虽然还是满地积雪,鸟儿却已经在枝头打情骂俏,我常想,为什么他们在这么冷的时候就准备求偶产卵了呢?太低的气温不是会影响孵化吗?但是又想想,或许鸟儿更知夫妻的情趣,小两口在外面细雪纷飞的日子,挤在树洞里,既然不能到外面逍遥,何不顺便孵几个蛋,等到树梢抽出新绿,泥土也从溶雪中露了头,正好孩子也出世了。
天生爱操心,每年春天听见林子里传未吱吱喳喳的小鸟叫声,便觉得看到了医院育婴室喂奶时“群婴乱哭”的景象,偏偏鸟儿又起得奇早,天刚露白,已经“哭”成一团,跟着窗前山茱荑的枯枝上,便传来鸟妈妈或鸟爸爸的叫声。使我这个一向晏起的人,忍不住地披衣下楼,到车房里找大袋的鸟食,先倒入纸盒子里,再利用纸盒的尖角,转倾人那像是一栋小房子的喂鸟器,而后提上楼,打开卧室的两层窗,忍着近于零度的寒风,将小房子挂在窗别。
由于多次受寒感冒,一家人都曾经纠正我的做法:可是我说:跟那辛苦的鸟父母比起来,我还算轻松呢!何况在这么早春,有一阵没一阵地下雪,万物都未发舒,鸟父母怎么可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养孩子呢?我更预测,由于今年早春,我换装了这个再也让松鼠占不到便宜的喂鸟器,保险夏天树林里的鸟,会比往年多一倍。
事情没有多久就应验了,仲春才过,早上几乎已经无法安枕,因为“刘氏鸟餐厅”的生意兴隆,大排长龙。
鸟儿的家庭,原来跟人类是差不多的。人们开车带孩子去吃汉堡,鸟父母也是把孩子一齐带到我的餐厅来。
麻雀夫妇的孩子最多,共5名,整排紧紧地靠着,站在山茱萸的横枝上等待,大鸟并非直接到我放的食盒取餐后飞回小鸟身边,而是衔到毂子之后,先飞到别的枝头或地面,将壳子毂子嚼碎,再转去喂食。
那些鸟兄弟姐妹,都生得一个样子,飞羽未长全,浑身毛绒绒的,一对翅膀无力地垂向两侧,胸腹由于腿的力量不足,所以直接贴在树枝上,或许天生为了吃,嘴巴都长得奇大,虚扑着双翼,高声吱吱喳喳叫着,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鸟也跟人一样偏心,对于那比较不知道撤娇的孩子,大鸟常会忽略,所幸食物多,别的小鸟吃饱了,不再积极地求食,那被冷落多时的,才获得机会,由这一点,我更认为自己是做了许多功德,想想,要不是我这刘氏鸟餐厅的设立,不知有多少弱小,会在出生不久被淘汰。
当然孩子少的鸟家庭,小鸟能获得较多的照顾,像是三个小孩,尖嘴黑头顶的小山雀(chickadee);两个小孩,黑眼圈、灰身子的白颊鸟(titmouse),和只有一个小孩的红雀大主教(cardinal),很显然地看出孩子愈少,父母愈轻松。尤其是“大主教”,夫妻二鸟总是一个站在远处守望站岗,一个吃毂子喂食,表现了极好的家庭分工。
鸟几天生才具也不同,大嘴的鸟可以轻松地吃核果、小嘴专吃昆虫的鸟,在这无虫的早春,只好改变食谱。聪明的小山雀chickadee,由于味小得可怜,又专爱挑向日葵子,所以自己发明了方法,先用两只脚踩住葵花子,再啄开外壳,一口口慢慢品味。
至于斑鸠,总见不到它们的孩子;想必是夫妻二鸟,自己先到餐厅享用。然后再叫上一包外卖,带给家中的小孩。这种反吐或制造出鸽乳式的喂食法,在许多小鸟身上似乎也可以见到,常看到一只大鸟吃一次食,便接连喂上好几只小鸟,它一边喂,一面不断伸缩摆动颈于,正像是由嗉囊中脐出食物。这种画面给我很大的感动,使我想起衣索匹亚饥荒和高棉难民的画面,许多饥饿的母亲,托着自己干瘪的乳房,让怀中的孩子吮吸,那是捐出自己的生命,将最后剩余的一眯点残汁挤压出去,只为了自己的下一代。
孟夏的时候,鸟都已经长大了:成串地站在电线上,俯视着我的窗口,有时候鸟餐厅的食物告馨,而一时没有补充,它们甚至会趴在纱窗上往屋里张望。这时候的大鸟也轻松了,虽然小鸟仍然常常装着蓬松羽毛、拍动翅膀地乞食,却可以视若无睹,只有那“大主教”红雀,比较娇宠独生的孩子,仍然一个劲儿地喂食。
跟人一样,孩子大了,家里就变得比较安静,夏日的森林虽仍然有声声的鸟鸣深处,却远不如春日的嘈杂,取而代之的则是唧唧的虫声了。
用唧唧来形容虫鸣是不对的,正如同以小提琴的声音来形容交响乐的不足,因为那是千百种不同声音的集合,如海涛、如潮汐,一波一波地涌来。
夏夜听虫,总令我想起狄斯尼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卡通电影,各种花草的精灵和小虫、青蛙,在指挥者的引导下,有秩序地按照节拍演奏。
林里的虫声就是如此,那不是乌合之众的大杂烩,而像是有指挥家在台上似地,以规律的节拍,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地从四林间拥来。弱的时候,好像童年陪父亲彻夜在水源地垂钓时,听到的细细水声,是一种呢喃,又像是轻叹。强的时候,像是珠玉飞漱,绵缀不经,那声音无比紧密,如同玛雅古城的石块,无衣无缝地砌合,竟插不下一支小刀;又仿佛冬日的细雪,一层外还有一层,怎样也窥不透。
从来睡得很轻,但在夏夜,虽然开着窗子,正迎着万顷的密林,而虫声如涌,却能很安然地入梦,有一晚学生在画室里听见了虫声,问我后院是不是装了马达什么的,其它学生也一齐附议,我才发现那虫声对于不常听的人,竟是如此轰轰然。
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多次思,也曾在夜晚静静地分析窗外的虫海,想要以失眠夜来找一个咒诅虫声的理由。但是,没一下子,就进入梦乡,而那梦中是有虫声伴着,却感到无比的安宁。那是一种浑然完满的感觉,虽不是无声的静幂阒,却觉得更是恬适,仿佛让那软软的蛩音包着、托着、裹着、浮着,轻轻地荡人其中。
我渐渐了解,安静并非无声,而是一种专情,每样能唤起我们专情的东西,不论文学、绘画、音乐、雕塑,就都能带来安静。而最好的安眠药物,则应该是那蛩音鸟啭的大自然之音,因为我们的世代祖先,绝大部分都与大自然为伍,只有到了近代,才被那许多人为的喧嚣,扰乱了体内的天然律动,要想调整它,最准的调音师,就是这些天籁!
暮秋的夜晚,只要聆听窗外,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气温,虫儿真是敏感,甚至如天气将要转寒,它们也能提早觉票,渐渐地将高亢之音,降为低沉之调,如果次日天暖,又可能重新恢复那浩荡的交响。
落雨的夜晚也是如此,虫声会随着雨点的大小而起降,但与气温转寒时的变化不同,有些虫似乎特别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种乐器,另有些虫则不怕雨,即使倾盆而下,隔着雨幕,仍然隐隐约约地听见那雨中行吟者的歌声。
秋虫声就是要这样聆听的,在那细小的音韵中去感触,即使到了极晚秋,只要以心灵触动,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音响。我曾想,说不定白天虫儿也是叫的,只是因为其它的声音大多,心灵也不够静,所以听不见,于是人们自作聪明他说:晚来虫鸣,确实自从有了这个感悟与推想,日间在园里写作,居然渐渐自鸟啭中,可以过滤出虫鸣,自认为耳朵对大自然的品味是更细致,也更深入一层了。
只是随着仲秋虫声的日稀,便有了许多凄然,不知那些原本活泼而快乐的虫子乐师,是因为禁不住霜寒而次第凋零,抑或逐渐隐退,如果它们是后者,明年孟夏还会不会出现?虽然下一年的音乐季可以预期,但是否仍会是同一批音乐家?但再想想,虫海也是生生死死,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说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断的混声大合唱的队伍中,就时时有团员颓兢在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偷偷起来。于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旧,唱着“逝者逝了!生者生了!”都是宇宙当然的事,岂不值得欣欣歌颂吗?
当墙外那颗叶子奇大,有些像是热带阔叶木的树,一夕间突然低垂了叶片,晚秋便真在来临了,虫鸣更正这一年成为绝响,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天籁。
虽然在台风时听过风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确定,风本身是不是会造成声音,咻咻的是它吹过电线、杀簌簌地是它吹过树梢、飒飒的是它穿越森林,那出声的是风,抑或被它拂动的东西呢?
不过无论如何,风是整个一籁的催助者,催着青绿,也摧着秋红,繁花在风里开展,在风中受孕,在风中残落;密叶也在风中抽芽,在风中飘零。
如果细细地谛听,确实可以听见四季的风之絮语,甚至连那小小如樱花绢细的花瓣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因为它们带着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时,常片片黏在一起坠落,也因此,虽然同为花瓣,由于每次落下的数目不同,轻重有别,也就能产生不一样的声音。
当然最富变化的风声还是在晚秋了,每一片叶子都述说着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如同它所经历的岁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风中先红,也愈早告别枝头。橡树的叶子红得发暗,因为它们是失去了水份的供应而变色,所以凋时如同一张张厚纸片般,在风中因振动而沙沙哀吟,又在地面哗啦哗啦地滚动。
至于饱含水份却不得不凋的枫叶和梧桐,就相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风秋雨的日子,它们柔软的叶片,能贴上窗玻璃,成为逆光下最剔透的风景。但是落在草坪上,则常牢牢地黏附着,遮盖了天光,造成下面秋草的早逝。还有那红叶的漆树,由于是复叶,一支长长的茎上,挂着二三十片小叶,所以总是挂着、纠葛着落下,制造出另一种复合的音响。
可惜院中没有芭蕉,在风中用它叶片摩擦如摇橹的声响送我入梦。所幸临窗的瓜藤,叶子转黄泛白之后,由于失去了水份,表面带着绒毛,又有藤蔓牵挂着,摇曳摩擦出最美的音乐。那是以薄薄的叶片做共鸣板,以须蔓为琴弦所制造的交响,如果再遇上潇潇的冷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更是愁损离人,载我到了宋室的江南。
与仲复以后由高转低的虫鸣恰恰相反,冬天的风声由低转高,当时子都不再争议,树枝便开始在风中呼啸,我想那风并不单纯,它们虽由同一个方向来,却在每一个枝子间转来转去,仿佛神怪电影中的精灵,飘忽地难以捉摸,却又捉弄每一个遇到的对象。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只飞鸟的冬林,在北风的拨弄下,反而能奏出各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音阶。与虫声不同的是,虫鸣必多半靠双翅的震动,所以有近于弦乐器,那风涛则属于管乐器,或带些锯琴绵延不绝如缕的诡异。它们分成好几部,高低呼应地唱和,且摇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发出挣挣的音响。
冬夜听风,需要壮阔的胸怀,如同吟大江东去浪淘沙般,要有山东汉子敲铁板的铿锵,非闺阁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鸟啭、夏夜的虫鸣、晚秋的吟唱,都像是清代四王吴恽的工细小品,发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笔,提炼了精华,而挥弃了纤巧。只觉得旷大的天地,原本经过自己细细皱皱擦点染的枝枝节节,突然又恢复成了一张白纸,横直涂上几笔,却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东西,也便再无可添加处。
倒是那白,颇耐人玩味,且点滴可听。犹如一早起,推帘看到的那满天满地的白雪,若用三个季节训练出的敏锐观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图画;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居然都像是小片琉璃般,发出清脆的音响。
至于特别寒冷而朔风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听了,鸣鸣像是吹法国号的北风,把邻人屋顶上的粉雪卷起,再带上我的窗玻璃,就听见叮叮当当恍如八音盒小风铃的敲击,美极了!
还有那双层窗间,若偷溜迸些室内的水气,奇寒的日子,更会在最外层玻璃上,结起一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云母亲般的冰花,有时会长长地延伸几英尺,左右联缀成一幅玉树琼枝的图画。
当然真正的玉树琼枝还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渐渐压弯了树梢,枝子承不住时,就整片整块地向下滑落;小鸟在树上跳跃,扑翅的振动,更会惊落满树的白花。这时坐在屋内,只要听那雪花落地的音响,是干雪的轻?是湿雪的重?抑或凝成块的冰雹?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脚步移动到了什么地方。
当那脚步渐远,先有冰冻近月的大雪块从屋顶滑落,走过长长的檐下,一定要小心被打了头,尤其是有大片斜顶的屋子,那雪块坠地的声音,真像是打雷。
而后许久不曾听见的水声,由屋角的天沟中传来,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内的暖气管则收敛了许多杂音。鸟的叫声频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边,啄食以前掉在缝里的小米,发出紧促的像是敲门的音响:
“喂!情人节要到了,刘氏餐厅几时重新开张啊?”
烟云烘养九十年
——白云堂——日记
车行建国南北高架路,从和平东路口出来,过红绿灯右转小巷子,到达“白云堂”的时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钟。
应门的是师母,原来她正陪着老师在院子里练功呢!只见老人站定马步,不断地先把双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后甩动,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气;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动下,发出波波的破空之声,倒真有些中国功夫的气势。
这功夫,我几天前才听他说过,是在韩国书法家来访的时候,问老先生的长寿养生之道,当时黄老师一言未答,只是站起身,就像眼前这样,拿椿站定,半蹲马步地甩手:“舌尖抵上牙关、肛门夹紧,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长寿之道!”
大概已经到了五百之数,老先生缓缓收步,居然不甚喘气,迳去逗那悬在梨花树的画眉了。据说他往常都要提着鸟笼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园中散步运动,或是因为这阵子跟我约好每天早上8点半开始整理白云堂的画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里练功。
其实这里与那台大校园又有多大的分别?上百坪的花园,种满了松、柏、玉、兰、杜鹃、樱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时正是暮冬,虽然缸里的荷花尚未露头,盆里的老梅树倒正散看冷香。至于院角的兰花房里,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报岁之属,当也是开花时节了。此刻师母正从花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鱼食,到假山前的池里喂锦鲤,老师则转到门前欣赏张大千先生由八德园移赠的百年古松盆景,一月柔软的阳光正洒上这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
“你今天来得真早啊,一定没吃东西。”不由分说,老人就拉着我进屋:“一块吃早点。”
“老师早安!”这倒非我说的,而是一推纱门,那门里的绿色大鹦鹉喊出的话,纯正的广东腔,也不知是谁教的,这小子平日甚噜嗦,又唱又讲个不停,常被关人楼下的厕所处罚,有一天我上厕所,进去尚未开灯,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沉声问道:“喂!你来干嘛?”吓出半身冷汗,后来才知道早有别人受到同样的惊骇。
虽然早上确已吃过,但自知绝对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饭厅隔拉门,紧临着客厅,迎面挂着两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黄老师长寿的另一秘法,这也确实,跟老师10多年,真没见过他板脸,偶有对那家中老仆不高兴,也像是旧友台杠。有声音而无火气。
这阿健,在黄府10多年,当也在60岁许了,虽然戴了助听器,打电话,倒拿着听筒,对着口袋里的机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见过一次,立刻就能记得,若非旧识或先约好,谁也过不了大门闩后面,这阿健的彻底盘问。
才跟着老师走入画室,阿健已经送上茶水,照白云堂的规矩,杯子不能上大画桌,这是画家应有的原则,免得打翻时脏了画,何况白云堂有时一天能有数十访客,谁能保证没个闪失的时候。
不过此刻桌上还没有画,倒是排了一列报纸,老师的习惯,早餐后第一件事——看报。虽然90高龄,看东西是绝不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评论,若是他主政,非如何办不可。话说回来,遇上特别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图片,老先生更会小心地剪下来,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贴本之中。
譬如现在,眼睛停在了某报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图片上:“老友!这个剪下来啦!”
原先坐在画室另一头沙发上看报的师母应声走了过去:“老兄,你在叫我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弄糊涂过一阵,原来他们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称的,后经师母解说,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来他们在婚前很早就认识,后来再遇到时,师母称一声“老兄”,黄老师看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声“老友”,岂知竟这样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师母容羡余女士,虽然一头银丝,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轻,动作更是快极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经平平整整地贴上了簿子。而据我观察老师这类收集资料和自己新闻的本子,少说也有数十册之多,若非有特别的慧心和干练,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琐事,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师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战时就担任重庆妇女救济会总干事,后来又任广东省主席罗卓英将军夫人的秘书,再受聘到台湾主持妇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讲:当年如果从政,今天应该也有一番事业了!
“为什么不说,黄老师就是您的另一番事业呢!”这是我常说的话,而老师则少不得讲:“叫她画,她不画,她的竹子画得极好!”
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边,有什么意思!”
但是尽管已经90高龄,老师仍然无一日不创作,此刻,他已经开始抚纸磨墨。
老人对于用纸并不十分讲究,甚至那有潮点黑斑的,都照画不误。或许也是因为功夫深厚,仿佛那能以“飞叶伤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随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纸张,到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长,遇到有斑点处,顺手皴上些山石树木,便全成为了画境的一部分。至于带许多白点子的粗棉纸,在他的手中,更成为了描写雨景的最佳材料。当年我在师大美术系做学生时,甚至看过老师用垫在画幅下,由于上面墨水渗漉而弄脏?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