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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可是,老弟,老婆这个

  东西,同天气一样,你没有方法去改变……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样随意扔掉……”他的脸

  色变了,皱着眉头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头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说:“对,老弟……

  须要小心谨慎。你逢人叩头,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自己的圈

  套……”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林里,这湖同伏尔加河汇合起来了。

  “划慢点儿。”主人嘱咐着,把枪瞄着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小的野鸭,他吩咐我:

  “划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边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说我被包工头们耽误住

  了……”他在市梢一条街上了岸,这边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回到指针街,把小船系住,

  坐在船上眺望两条大河汇合的地方、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鸟的丰满的翅膀,布

  满白羽毛一般的云片。云缝的蔚蓝的深渊里,露出金黄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映到地上,地

  上万物都改变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动着。急湍的河流,轻轻地浮送着无数的木筏。

  木筏上挺然站立着长胡子的乡下人,摇动着长长的木桨,在相互间,和遇到轮船的时候,发

  声叫嚷。小轮船逆流拖着一只空驳船,河水摇晃着轮船,好象要把它夺下来。轮船象梭鱼,

  晃着头,喘着气,对猛然扑来的浪头,使劲地转动着轮子。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人,把腿吊

  在船舷外,其中一个穿一件红褂子。四个人同声唱歌,听不清歌词,但声调是熟悉的。

  在这生气篷勃的河上,我觉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我的身后,淹在水里的城市却好象一场噩梦,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样是

  不可理解的。

  我称心如意地饱看一切,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会干,便回家去了。半路

  上,我从内城的山头回望伏尔加河,从高处远望对岸,大地显得更辽阔,好象凡是人所盼望

  的,都会得到满足。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房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

  更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贪心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的

  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纯洁,一切用简朴的话

  所谈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读了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也不胜惊叹。

  最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为厌倦生活而做残酷的

  恶作剧的心理。

  读俄国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书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好象在书页中隐

  藏着大斋节的钟声,把书打开就轻声地嗡嗡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读《死屋手记》时也是这样;《死魂灵》、《死屋》、

  《死》、《三死》、《活尸首》——这类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对这样的书一

  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记事》这一类

  书,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狄更斯、华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他们的作品,一本书常

  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

  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

  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

  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

  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

  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

  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

  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

  (bsp;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

  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

  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

  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

  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

  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

  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

  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

  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

  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

  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

  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

  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

  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

  辈一样。

  (bsp;“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

  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

  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

  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

  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

  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

  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

  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

  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

  “你们等着吧,老母鸡,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

  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鸡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

  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

  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

  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

  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

  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

  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

  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

  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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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

  气。“老母鸡,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

  “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

  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

  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醃牛肉。”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肉。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

  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

  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

  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

  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说着,看了看里封:“这本书我好象也看过。您想抽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