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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

  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

  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

  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

  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

  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

  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

  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

  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

  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

  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

  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

  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

  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

  “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

  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

  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

  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

  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

  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

  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

  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

  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

  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

  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

  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

  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

  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

  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

  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

  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

  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

  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

  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

  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

  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

  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

  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

  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

  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

  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

  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

  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

  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

  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

  《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

  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

  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

  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

  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

  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

  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

  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

  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

  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

  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

  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

  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

  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

  “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

  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

  “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

  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

  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

  ”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

  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

  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

  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

  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

  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

  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

  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

  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

  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

  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

  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

  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

  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

  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

  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

  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

  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

  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

  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

  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

  “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

  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

  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

  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

  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

  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

  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

  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

  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

  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

  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

  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

  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

  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

  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

  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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