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了一小段的「凰王遗书」。「所以北陈祖辈才罢手了。但真正让祖辈沈淀的…是因为先皇并不是威皇帝的郑后所出。而是凰王的族妹,傅嫔所亲出。」陈祭月有些讽刺的笑,「只是傅嫔产后即死,郑后只有两女无子,所以假作自己亲生子,威皇帝也默认了。」
…原来如此!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先皇高祖皇帝能扛住朝臣的压力,坚持将「傅氏」陪祀太祖皇帝,反而恭肃郑皇太后独祀一殿。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凰王消失于正史之上。
傅氏,既是凰王,亦是傅嫔。傅家两个女儿折戟于大燕后宫中。一个开国,一个继嗣。
「后族郑国公家,开国和继任两代,都手握大权,直到现在这一代才式微。前两代郑国公都强力打压凰王和傅嫔的事迹外泄。威皇帝和高祖…」
陈祭月冷笑,「都是和稀泥之辈。能含糊过,就不为这些小节所限了。当时还有北陈在宫部曲女官,傅嫔死后,内外传递消息,暗护高祖…但实在没法忍耐这不争气的货,看他登基就离宫了。」
安静了一会儿,「现任皇帝却很不客气,得知了身世,一路追寻北陈家聚居处。我爹和一群部曲兄弟还年少,跟阳帝真是不打不相识。本来不想理他,但是…凰王的族妹,傅嫔娘娘,还是出自同源。
「狠不下心来断绝凰王的心血…没有凰王绝对就没有大燕。当时真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我爹年尚轻就新任巨子,和诸部曲商议,最后才决定出山略助…谁知道又被慕容皇家坑了。气得我爹现在想到就痛骂皇帝…」
陈祭月浮出一丝无奈的笑,「这就是,我们一直没跟南陈开口的秘密。觉得,很丢人。」
陈十七眼神柔软的抬头看他,伞早就收起来了,「很佩服,一点都不丢人。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说梦话都不会吐露。」
深琥珀的眼睛,也很好看。
离开的时候,陈祭月伸胳臂给陈十七,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搭上借力。这么远的路,她的确累了。
一定是因为累,所以一路都不想讲话。陈十七默默的想。
其实她还想了很多、很多。只是无数念头从心海而出,一晃而过,条理都很清晰,只是不太组织得起来。
回到别院,她说,「累了。」陈祭月就停下脚步,目送她进去。
但她走出三五步,突然停住,回头看陈祭月,没头没脑的说,「破军。果然是,的确是,破军。」
…哈?
可陈十七没有解释,只是微微欠身为礼,就扶着铁环的胳臂进去了。
陈祭月呆呆的站在门口,回神过来叫住吴应,「我记得你们这批,你天文最清楚。」
吴应心中暗暗叫苦,还是毕恭毕敬的将破军星的所有涵意讲了一通,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这样,原来如此。」陈祭月有些迟滞的点点头,凤眼不威自厉的瞥了吴应一点,「不该说的话,就吞进肚子里,知道?」
吴应全身的汗毛都站直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打算送信给巨子?
「想下南洋看看吗?」陈祭月淡淡一笑,威仪更盛,「全部十六人。」
吴应和一干部曲都快哭了。他们都是北方人,个个晕船晕到翻掉。
这比灭口没好到哪去啊少主!
泪眼望着少主大人施施然驰马而去,众部曲只想抱头痛哭。
「等等。」吴应突然反应过来,「少主和十七娘子这算…谈了没谈?」
是啊,这是表白了没有?说有吧,话题绕到千山万里去,一路谈最多的是凰王娘娘。说没有吧,这气氛真的很、很让人害羞啊。
众部曲更纠结了。判决未明、徒刑未明,连要告状的话语…都不知道怎么下笔。
要不要这么不痛快啊少主!难怪在京部曲都被逼得神叨了。
突然好想回家…回青州老家。我想回家啊娘!京城真不是善地…
吴应抬头望月长叹,其他部曲也应和着短吁。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徘徊 之四十八
清明过后,陈十七病了一场,虽然十来天就痊愈,但前三天竟然非常凶险,以至于每五日晴雨无阻的群医辩证破天荒的停了下来,足足停了一个月。
不说金钩铁环吓坏了,其余部曲非常忧心,陈祭月的脸就没放晴过,一整个天寒地冻。
大夫们流水价的来,最摸不着头绪的就是他们。照脉象看,就算没出师的小徒弟也看得出来,不过是夏季风寒,春夏交会天气不稳,大抵是贪凉导致的小伤风。只要开一剂避秽化瘟的方子就好了…照理不会昏迷不醒。
一直呈现昏睡状态的陈十七模模糊糊听到几句,自己也纳闷,诊断无误,就是个夏季风寒…为什么会眼皮像是被胶黏住了,身体沉重无力,不断昏睡或浅眠?
其实是叫得醒的,醒来也知道吃喝拉撒,一切安好。但是闲坐都会打盹,最后还是被架回床上继续睡。
就在第三天,她从昏睡暂时清醒,然后陷入浅眠的瞌睡时,听到熟悉的足音,在她床侧停下。
是少主大人。
「陈十七。」他轻轻的唤,「不过是个夏季风寒,别睡了。」安静了一下子,他又开口,「夏季风寒,除了贪凉以外,也可能是动了七情导致伤肝气。我了解,不,天,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语无伦次了半天,陈祭月烦躁,「总之,我还没想好。也、也不是逼妳马上想好。妳不是最爱说,『我们要,慢慢来』吗?就慢慢来,我、我们时间很多…姥姥的!谁听得懂啊这…」
他郁闷的离开了,眼睛睁不开的陈十七却微微的弯了一抹笑容。
我听懂了。少主大人。
金钩送走了寒气逼人的少主,叹着气和抱了一迭衣服过来的铁环会合,进了陈十七的闺房,却把她们俩吓得跳起来,铁环怀里的衣服撒了一地。
陈十七睁开了眼睛,沁着一抹温和柔软的笑。病这一场,她春天养起来的一点肉又迅速消耗掉,憔悴得病弱不堪,眼眶红红的,眼睛却异常干净、明亮。
想是被春雨洗漱过的傍晚晴空,神秘、一闪而过的琥珀红。
「十七娘子?」金钩揪紧了心,她突然很难过很害怕,重病到这地步的十七娘子会不会是…不行了?
好像没办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十七娘子,略想一下就疼,很疼。
「我想坐起来。」陈十七的嗓音很沙哑,却有种软软的蜜意,「不要怕,」她笑起来,夹了两声咳嗽,「我不是回光返照。」
真正害怕的人,可能是我。陈十七自嘲。害怕到病遁、睡遁,不想面对现实。
这样心思软弱不堪的我。
金钩铁环一拥而上的扶起倒水,嘘寒问暖,语气都很激动、感激。
这么可爱的侠墨子弟。这么可爱的…少主大人。
是,我们不急。没什么好急的。我们要,慢慢来。
我们有很多时间。务必要,仇者痛而亲者快。事有轻重缓急,我们要,慢慢来。
她倒下后第五天,外人还不知道她已经退烧清醒,流言把她的病情越传越重,已经传到快停席了。
陈十七刚接过一碗白米汤,慢慢的喝时,铁环一脸古怪的进来。
在她脸上一转,陈十七露出诧异的神情,「早上才挂樱色带,怀章兄现在就来了?」
铁环只觉腿软,踉跄了一下。娘!十七娘子好可怕啊呜呜…为什么我会一直想服侍她呢?难道十七娘子真的是九尾狐吗是吗是吗?!
「呃…我不是要吓妳。」陈十七讪讪的,转头跟已然麻木的金钩说,「将怀章兄请进来吧。」
其实这真没什么难懂的。了解铁环的个性,就知道她向来神经挺粗的,不太会喳喳呼呼。这种粗神经加上墨家子弟的傲气,真的不把权贵放在眼底,谁来都一样,还敢跟安亲王妃谈笑,把安亲王世子抱起来玩飞飞,呛宫梅县主没商量。
能把她镇住,还兼吓到的,也只有太子殿下慕容怀章。
怀章进门,眼睛在陈十七脸上转了转,不忍的说,「急什么。」
「是,我才要问怀章哥哥急什么。早上挂带,中午就来了。」陈十七没好气的回。
「…这时候来,才不会挨阿九和十一的打。」怀章叹气,「妳病起我就急了,既然挂带,我当然赶紧来听吩咐。」
「呿。你这话唬十一哥刚好,唬我就差太远。」陈十七毫不客气的戳破他。
怀章发笑,只是笑容越来越模糊。有的人,认识一两年,就意气相投,一个眼神就能彼此了解。念念不忘,不断怀念过往的点点滴滴,常常暗恨为什么不是自己兄弟姊妹或血亲。
有的人,是血亲,日夜相处,却恨不得将她塞回母后的肚子里重新打造,从头到脚从内而外没有一点合得来,常常纳闷为什么那个白痴会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陈十七看着怀章含糊感伤的笑,放下米汤碗,柔声说,「怀章哥哥,我没事,别担心。」
怀章又叹气,非常落寞,而且老调重弹,「为什么我没生在你们陈家呢?」
「喂!害人害己啊你!」陈十七厉声,然后被自己呛到咳了好几声。
怀章也知道这是害人害己。但是认识陈九、十一和十七,在国子监读书、同文馆厮混的那段日子,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惬心快意的日子。也是第一次…对「太子」这个位置感觉到疲倦、厌腻。
他嫉妒陈家的堂表兄弟,却只敢羡慕陈九和陈十一。
徘徊这样的妹子,只能靠老天爷垂怜,撞大运才有,嫉妒不起。
「堂哥也好啊。」怀章发牢骚。
「已经是哥哥了,不要计较哈。」陈十七重新端起有些凉的米汤,一丝不苟的喝完。
他有些烦躁的搔搔头。思忖了一会儿,决定不提了。当年父皇的确有异动,想聘陈十七…其实是看他这个嫡子可怜。难得跟这一家兄妹合得来,聘了陈徘徊,就是真正的姻亲了。江南陈家家风极正,又难得是孤直之臣家,这样的未来后族让人放心。
但怀章大惊失色,已经力陈不可,让深觉可惜的阳帝收回成命。为什么会前半截儿会泄漏出去…他查了很久才查到慧妃头上,他亲爱的大哥亲生的娘。
早几年还觉得疑惑,现在终于真相大白。再也没有比这更能离间他和陈家兄弟的了。他亲爱的庶母慧妃娘娘,真真不遗余力的孤立他,丁点助力都灰飞烟灭。
「当年的事…是慧妃?」陈十七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嗯。」怀章早习惯了,一点讶异都没有,「放心,我没让她好过。」
…也是。慧妃娘娘原本是慧贵妃,一头栽倒,还失宠到只差进冷宫。
「你也知道…」陈十七举了举大拇指。
「是,查了慧妃娘娘的底细。邹家没那本事…慧妃娘娘也没有天赋异禀。但我亲爱的大哥聚集文士,编纂『大燕文集』,已经十年有余。」他微微冷笑,却泯灭不了那种天生的贵气和慕容家固有的、太美丽的容颜。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领神会的一笑,一起端起茶碗。万般谋略已经在这一眼相互理解了。
像是回到以前的年少岁月,在同文馆谈笑用兵。他和陈九、十七相对而笑,整得那些骄纵的纨裤子弟鸡飞狗跳,同时也激得看不懂的陈十一气得大吼大叫,抓耳挠腮的拼命急。
他不是只怀念徊姐儿,他还怀念陈九、陈十一,和那段知己相投、意气风发的年少岁月。
陈十七感慨之余,却也大略的了解怀章兄的打算。他是支持要给海宁侯好看的,也明白她挂带请见的用意。
他们原本都是讲求心正,却手段灵活的聪慧之辈,不在乎善巧。
翻译成白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