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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阅读

作品:折腾十年|作者:唔婷纸_|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8:29:16|下载:折腾十年TXT下载
  梁燕眉也冲上来,推开我和小迷糊,瞪着我,愤怒地说:“你们太不像话了,太野蛮了!”

  娘子军一介入,双方自然停了手。

  关美玲护着老房他们,冲老龚说:“龚本辉,你太流氓了!”

  老龚咧嘴一笑:“我流氓?我朝大街撒尿了么?”

  女生一片哗然,纷纷怒斥。

  关美玲气得脸发白,说:“我上公社告你们!”

  双方又各自说了一些狠话,便都退回了自己的营地。

  把门一关,我们四个击掌欢呼:此战大获全胜,灭了他们的威风。特别是家轩的出手,又快又狠,真是痛快。小迷糊拿过京胡,拉起了《智取威虎山》,高唱一曲“今日痛饮庆功酒”。

  我们的凯歌还没奏完,门就被刘队长“咣”的一脚踢开。他铁青着脸,吼了一句:“很入着(舒服)是吧?你们这是要作反天了!马上给我上那屋开会。”

  分户以来,两个户的人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冯长骏的嘴明显肿着,女生们个个义愤填膺。我们故意若无其事。

  刘队长看人已经齐了,就下了炕,站在地上,背着手训话:“看看你们几个,腐化堕落成啥样啦?活儿活儿不干,跟户里人打架。还弄出个‘电炮’来。有能耐,就给我来俩‘电炮’!过两天,是不是要上房揭瓦呀?再胡闹,就把你们绑公社去,信不信?咱东甸子,处理不了你们了。”

  我们知道,“打狗看主人”。这一仗,触动了老屯们承受的底线,再进一步,他们把我们绑到公社不是不可能的。

  但刘队长到底是老于世故,他犯不上为了老房他们跟我们这些亡命徒结仇,所以也没有进一步逼我们,而是划定了两户的三八线,谁也不许进犯谁。只要我们不在户里闹事,他就让我们自生自灭。

  我们集体户“电炮”事件,很快传遍了东甸子。在农民眼中,我们几个人,成了彻底的小腐化堕落分子。过去跟我们多少有点交情的老张和小苏,都不大乐意接纳我们了。

  我们陷入了被人民鄙视的汪洋大海中,每天就更加难熬,只好琢磨吃的。地里有些黄豆割倒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我们就趁黑往回偷,在院子里点火一烧,扒出烤熟的豆子来吃。吃罢,满口留香,嘴唇乌黑。秋天的老玉米,有一些还不太老,我们也是趁黑到地里用手摸,摸到了,就掰下来。做饭时扔到炭火里烤,烤得辟哩啪啦响,那香味儿,直让人流口水。

  混了不知道有多久,雪终于飘飘地下开了。黄昏时分,村庄宁静安详,雪无声地在落,掩盖了满世界的荒凉。

  第二天清晨起来,奇冷!水桶冻在了地上,太阳没有任何热度,漫山遍野的雪刺得人睁不开眼。

  东甸子通往外界所有的路,都被这大雪封住了!

  18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明白了:人生不是游戏,而是一场磨难。少年时代结束了,我们注定了一生要经受无数磨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不知道。

  东甸子的雪,掩去了夏日的繁华,白茫茫大地上一无所有。今年的年初,我们在雪中来到这里,梦一样地恍惚。在懵懂中,度过了春夏秋三季,失去了童心,失去了方向感。冬天的太阳,有亮度,没热度。早上,我们抖抖瑟瑟地从土坯房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内心如死一般。这每到来的一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盼头?无论是书上,还是在电影里,都说我们已经过上了千载难逢的幸福生活。可是,我们的幸福,在哪里?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我们户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是长春二中初二的三个小子。为首的姓曲,绰号“水曲柳”。他们户在林胜以北的山沟里,是跑来“串户”的。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家,瞎猫碰死耗子,撞到了我们户来。

  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按知青的老规矩,满招待。不过,无米之炊,我们也变不出花样来。好在他们不计较,也跟着吃盐水煮土豆。

  这三个家伙,文革武斗时是好手,真正上过阵、攻过坚的。据说,当年在二中造反大军里,当过敢死队队员。提起热兵器打仗的事情,如数家珍。当年长春的我方一派中,有一位五十中的学生领袖,在偷袭战中被乱枪打死,被我派尊为“烈士”。水曲柳对那个家伙则不以为然,说:“那小子,什么东西?亡命徒。他不死,谁死?”

  三个小子一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大概是认为找到了臭味相投的知己。每天跟我们侃山,讲武斗的趣事、造反派里的绯闻、捉弄老师的手法,天天侃得嘴冒白沫。说来,水曲柳他们也是干部子弟,一副牛逼朝天的模样,不过,他们却不是精英。在“大革命”前,是小混混,与我们班的老成、老杨、小陈、小涂根本是两路。当年的干部子弟,不是极好,就是极孬,很少有中间状态的,

  水曲柳他们来的时候,正是“电炮事件”结束后不久,我们和老房、关美玲他们正执行停战协议,谁也不干扰谁。庞德海一伙道德败坏分子就乘虚而入,公然跑到我们户女生房间,躺在炕上聊天、唱大戏。有时唱得高兴了,分贝达到80,间或还有浪笑。

  一开始水曲柳没大在乎,他们毕竟是来作客的,不好说三道四。后来感到不对,就惊讶地问:“是什么人在那屋?老屯吗?”

  我们说是。

  水曲柳一个鲤鱼打挺儿,从炕上翻身起来:“你们真是让人骑着脖梗拉屎!老屯怎么敢这样?”

  我们跟他们讲了“分户”的经过。

  水曲柳一听,有点蔫了:“原来那帮骚货不归你们管了,不然,集体户女生天生就是男生的‘码子’。他老屯还想开开荤?”

  水曲柳怏怏不乐地躺下,继续侃他的“5。3 围攻工大事件”。但是对面屋子里的狂浪笑语,时时干扰他的思路。终于,他忍不住了,起身,站在炕上,隔着房梁冲那屋喊:“你们那屋的,在‘打圈’吗?打圈也不找个背静地方!”

  那边屋子里略为安静了一下,接着浪笑声又起。水曲柳较上了劲儿,索性就一声连一声地喊。

  老庞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我们的门,被他一脚踢开。

  他身披一件蓝棉大衣,抖了抖肩膀,横了水曲柳一眼:“谁喊的?你们是哪的?”

  水曲柳从炕上下来,站在他对面,面不改色:“我们是三家子公社长春二中集体户的。”

  “你们干嘛来了?”

  “你算老几啊,管得着吗?”

  老庞又抖了抖大衣:“我是民兵队长,问问怎么的?”

  水曲柳轻蔑地一笑:“不就是老屯吗?你吓唬谁呀!”

  老庞大怒,上前就要抓水曲柳的手腕儿:“你说谁老屯?”

  水曲柳往后一撤,嗖地一声,从裤腰上拔出了一柄步枪枪刺。那东西像匕首,两面是血槽,闪着乌光。这小子摆好了架势,一晃头:“怎么的,要干架?”

  老庞倒也没慌,定了定神说:“小爷们儿,我跟你无冤无仇,来来,咱说明白了,再打!”

  水曲柳就问:“你不是民兵队长吗?”

  “是啊。”

  “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

  “知道。”

  “那还调戏妇女?”

  老庞横了一眼,说:“那屋里,有你妹子?”

  “我操你妹子的!”水曲柳大怒,跳起来就刺。

  老庞连忙躲闪:“呀,呀,还敢杀人?”

  “我剁了你个鸡巴!”

  “使不得!”我们几个连忙拽住他胳膊。

  老庞见水曲柳要动真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说了句:“你们等着!”回头就走。

  其余几个少壮农民,更不敢呆,慌慌张张跟着离开了集体户。

  我们这边立刻一阵欢呼。女生屋里,有人骂了几句“肮脏”,也就没有动静了。

  水曲柳哈哈大笑:“你们唱够了?该我们唱了吧?”说完,就唱起了当时的所谓流氓歌曲《囚歌》。

  我在这里,遥望家山,

  不见老母,慈祥的脸。

  过去的欢乐,

  往日的幸福,

  什么时候,

  才能重见……

  歌声挺凄凉,与当时我们的痛快心情不大相吻合,但我们却唱得如醉如痴。

  这歌,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流传的。反正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歌,是个异数。它就在边缘的民间,被我们这些人传唱着,很有神秘感。

  水曲柳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几个注入了强心剂。我们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愿意按照别人安排的方式来生活的人,大有人在,不止我们几个。

  两天后,我们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去官地公社逛街。沿着积雪的公路,走了十多里,来到了公社的小镇上。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可逛的。那年月,街上没有私人商铺,公家的百货店和小饭馆,都很寒酸,只比东甸子热闹一点儿。

  在小饭馆里,大家凑钱,吃了一顿饭。没有纯粹的大米饭,只有掺了玉米碴子的米饭,不好吃。好在菜里有油,我们已经是很久没吃油了。

  吃完,觉得没解馋。出来看见街边有居民养的鹅,一群群的,到处在觅食。水曲柳就问:“你们想不想吃鹅?”

  我反问道:“想买鹅?哪有钱?”

  水曲柳嘻嘻一笑:“买?用不着买。想吃,咱们今晚就能吃!”说着,他把军大衣扣子解开,跟一个同伙向一群鹅走去。

  街上人多,没等我们看清他们干了什么,两人就回来了。他俩掀开了大衣的衣襟,我们都愣了——每人怀里揣了一只鹅!

  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回走。路上,水曲柳向我们介绍经验:“抓鹅,要把鹅脖子拧到翅膀底下,掖好。这样,它就既不叫,也不会死。晚上,咱们就煮鹅吃吧!”

  回到东甸子,天刚擦黑,我们迫不及待地动开了手。水曲柳手脚麻利地杀了两只鹅,用开水褪了毛,去掉内脏,扔进锅里煮。没有佐料,只放了盐,不到半小时,满屋子就是一股香气。

  鹅汤终于煮好了,我们连饭都来不及做了,就盛出来分享。

  好大的一层油。这样的美味,终生难忘!

  艰苦惯了的人,吃了一点油,就腻住了。两只鹅,我们竟然吃了三顿才吃完。口中余香,几天不散。

  这天,酒足饭饱,水曲柳又跟我们胡吹他在武斗中的战绩。老龚偶然提到二队集体户那帮小子以前曾来寻衅的事。水曲柳一听就火了:“还有这事儿?他们是哪的?一中的?走,去找他们,给你们报仇!”

  我们一伙气势汹汹,来到了二队集体户。

  集体户只有两个女生,其余的都回长春了。没找到人,水曲柳很不甘心,又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户?”

  我们说:“一队集体户也是一中的。”

  “走!”水曲柳抬腿就走。

  一队集体户也是人不多,只有一个小帅哥在男生屋子里。水曲柳跟他搭上了话,互相寒暄了几句。

  小帅哥说:“你们坐,我去给你们烧点儿热水。”

  帅哥在外面忙,水曲柳对我们说:“冤家路窄。这小子得罪过我,他没认出我来。等会儿看我的。”

  一会儿,帅哥拿了几个碗进来。

  水曲柳说:“你先别忙,我跟你说几句话。你认得我吗?”

  帅哥摇摇头。

  水曲柳说:“你忘性可挺大!今年夏天,我到你们公社知青办去办事,一进门,没见有干部。那时候是不是你在里边?”

  帅哥迟疑着说:“可能是吧。”

  “我当时问你,这儿没人吗?你说什么?”

  “我……忘了。”

  “你说,我不是人吗?对不对,是不是这么说的?”

  小帅哥个头不高,很精干,穿着极其时髦,小翻领拉锁一丝不苟。面对突然的挑衅,他倒还不失风度,说:“大哥,是我说的,我错了。”

  “你很牛逼呀!那天我忙,没搭理你。你以为一中的就没人敢惹?”

  帅哥还是不卑不亢:“大哥,我错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曲柳上去就是两个“电炮”。帅哥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但他没有躲,站得仍很直,只是说:“对不起,我错了。”

  这帅哥跟我们并无仇怨,我们看不过,赶紧上前劝住水曲柳。

  水曲柳说:“你今天态度还不错啊。知道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大哥。”

  水曲柳说:“知道我是谁吗?二中敢死队的水曲柳。你们一中的要想拔豪横,还嫩了点儿!走!”他把大衣的衣襟一甩,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带着我们扬长而去。

  出门后,水曲柳仰天大笑:“哈哈,放心吧,他们一中的今后再敢欺负你们,我改姓!”

  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就这样,每天到处乱逛,我们感觉很潇洒,远强于前一段坟墓似的生活。

  这期间,我收到了父亲一封来信。父亲说,他已经从干校回来了,但并不意味着下放生活的结束,更漫长的流放还在后面。单位下令,一部分干部全家都要去“插队”,当时叫“干部走五。七道路”。这是专用术语了,就是让他们与工农相结合,不过想当工人那是奢望,而是彻底被赶出城市,去过老农的生活。父亲说,他的“历史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终究也是个“问题”,所以导致这次被长期发配,连累了全家。他让我抽空回家去一躺,再不回去,家就不在长春了。信不长,也没有一贯的教诲,只是有些伤感。

  我联想到父亲的身体,不敢想象他怎么干得了沉重的农活儿?又想到,难道一家人就要永远告别城市了?

  命运有时候真是面目狰狞,不给人一点儿希望,非要把所有的不幸通通加到某一群人头上。明明是恶意的惩罚,却又冠冕堂皇,让你连反抗都没有理由。

  我读罢信,长叹一声,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在长春,眼下还有我温暖的家。可是这家,马上要消失了。今后所谓的家,还不知道在那个乡下的土坯房里。这已经不是游戏了,是代表正义的力量对我们这类人的惩罚。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赐予我和我的家庭的唯一出路。

  我到邻居的老农家里去了一躺,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小米,想买一点儿给父亲带回去。父亲有胃病,他今后还要像大老张和王队长那样当农民,我没法儿帮助他,只能以此来表示一下心意。

  邻居说,新小米还没有磨出来,让我等两天。

  水曲柳见我长吁短叹,就问我怎么啦。我说:“老爸和全家都要下乡了。”

  他说:“那你还不快回去看看?这破集体户,没吃没喝,还呆在这儿干嘛?”

  我说:“等两天吧。”

  水曲柳他们终于在我们这里呆够了,要走。我们都有点恋恋不舍,决定由老龚、小迷糊和家轩送他们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来。我轮值做饭,就免了。

  临走,我跟水曲柳他们挨个儿握了握手,让他们有空再来。

  水曲柳说:“哥们儿,别发愁。你老爹当年没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这次,你就当他去延安了,什么‘五。七’道路,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搞死?说不定这将来就是他的资本。山不转水转,二十年后看谁是好汉!”

  水曲柳这当然是满嘴胡说八道了。但二十年后,我的老父亲确实是时来运转了,而且势不可当,比当年去了延安的,还要辉煌。我后来就想,水曲柳,一个长春二中的无赖混混儿,无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间的真理。他的话,我一直记着。在遭遇挫折和困难时,经常用它来鼓励自己。

  天仍然阴着,小雪静静地飘,村庄没有声息。老龚他们送水曲柳一行走远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几个黑点。整个东甸子,都弥漫着柴烟的气味。视野里欢蹦乱跳的东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伟大旗帜”,经过一夏的曝晒,已然褪色,但飘起来仍是威风凛凛。

  他们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龚就能回来。我洗好了几个马铃薯,准备做下晌饭,等老龚他们回来吃。

  可是,这顿饭,他们没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饭,盛到搪瓷脸盆里,拿到里屋炕头,用棉被盖起来保温。然后,就煮盐水土豆——老菜谱了。

  郁闷一阵阵涌上心头。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还要过五、六个月这样的日子,我们难道一天一天就这样过?

  我走到门外,呆呆地看着铅色天空下的雪野。细细的雪花飘得很欢快,它们不知道愁。

  此时,不知即将落户农村的父亲怎样了?不知正在收拾家当的母亲在想什么?那个白雪覆盖下的故乡的城,此时又该有多美?

  就这样呆想,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梁燕眉在里面喊了一声:“呀,你的土豆!水都烧干了!”

  我慌忙跑回灶台,看见灶坑里面的炭火已经被扒了出来,掀开锅盖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们“这一户”四个男生轮流做饭,他们“那一户”四个女生轮流做饭,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样的班。可是自打“电炮事件”后,每次做饭,她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天,她只是帮我把炭火扒了出来,就进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个恋慕的女孩。她的声音,老远就能让我心颤;她的欢笑,隔着墙壁我常常能听得到。年轻时代的爱,就这么敏感。那年月,人们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万人当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东甸子的岁月中,我始终感觉她离我很近很近。虽然现在我们已渐行渐远,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将来,和她联系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长睡不着,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们总会有一天,一块儿回城去探亲,去逛繁华的重庆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杨树下散步。少年人所梦想的幸福,不会是油盐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个可爱女孩儿的手。在现实中,虽然两人已无话可说,但这禁绝不了一个痴迷者的想象。

  我未来的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没有梁燕眉,怎么可能……

  正在呆想间,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进院子里来,大声喊我。

  我出门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么啦?”我心里一惊。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是啊。”

  “走,快走!”

  “怎么走?”

  “有车呀!你就别问了,走!”

  “我……还有小米没买呢。”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着,来到了公路边,远远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这水曲柳,搞的什么鬼,说不定怎么花言巧语把人家的军车给拦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妈,全是我们自己的人!老龚、小迷糊、家轩,还有水曲柳的那俩哥们儿,都坐在车上,一本正经。

  小迷糊见我踌躇,憋不住一乐:“看什么看?都是国军!”

  怎么回事?我仿佛是在做梦。

  “你们怎么搞到的军车?”

  “哈,上车吧,回长春!”

  我挤了上去,几乎等于坐在他们腿上。

  “你们这么大能耐?哪儿借来的车?”

  大伙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车开起来,回头对我说:“什么借的,谁能借给咱们?偷的!”

  “偷的?这军车?”我愣了。

  “这有啥?容易!县革委会的二把手、军代表,坐这车到官地公社开会,中午在饭店下馆子。车就停在道边,没人管。我伸手进去把电线扯断,两根线一打火,点着了火,就把车发动了。在二中武斗时,常干这事儿。”

  “那人家不找?”

  “就让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上长春了!”

  “上长春?咱们上莫斯科!——前进!”老龚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开着军代表的车,看着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满怀。

  敦化的群山,一片银白。无边无际的树,都落光了闲地摇曳,再不会有眼保健操的音乐在课间响起……“和平”,这个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词,将永远销声匿迹。我们从此就被推进了漫天风雪中,与狼共舞,奔逃不休。

  回到长春,我赶到三马路小迷糊家,报告了不幸的消息。小迷糊的母亲在家,她是个家庭妇女,听了我的叙述,当下就坐在炕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没有什么主意,只是哭。小迷糊的父亲从街道工厂下班回来,听了我的报告,沉着脸,默然许久,回头斥责说:“哭什么?脚上的泡是他自己走的。这小犊子,我们管不了啦!”

  从迷糊家出来,我又到火车站前的老龚家。老龚的父亲在家,他休闲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正在书房看书。听了我的报告,老人家眉毛一皱,问了问详情,没有再说什么。拿出一个本子,翻了翻,摸起电话要打,忽然想起我还在,就勉强一笑,要留我吃饭。

  我借口家中还有事,连忙告辞了。老龚的父亲送我到院子里,手扶着栅栏门,没头没脑地叮嘱了我一句:“孩子,你记住,你们都还年轻啊!”

  家里已经天翻地覆,东西都清理好了,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没过几天,一辆大卡车就把我们全家拉到了四平地区的怀德县。

  这地方是平原,不属于长春管辖,但离长春并不远。平原没有什么太多的资源,只能老老实实种玉米,所以不如东甸子富裕,连电也没有,晚上就点煤油灯。

  我们暂时住在队长家的东屋,一铺炕住了全家人。劈柴、挑水、烧火做饭,过起了乡下生活。

  我的老父亲,年过40了,从头学习劈柈子生火。队长的老妈看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讥笑道:“老某啊,你喝了那么多墨水儿,往后全都用不上了吧?”

  我也开始在队里劳动了。我知道,生活中的关隘必须硬碰硬的去闯,今后我的路,再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浪漫的余地了。那时候身体还挺棒,我每天都下死力地干,社员们很惊奇,说:“你干活还真是不惜力啊!”

  当时有个政策,下乡的干部,可以把自己在外地插队的子女迁到身边来。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活路。于是,在乡下过了一个死寂的春节,三月初,我重新踏上到东甸子之路,去迁户口。

  先到长春,再转车。如今这座城市,除了火车站候车室和医院走廊,再无我的一寸容身之地。买了到敦化的票,也不敢到其他人家里去探听消息,就在候车室过夜。晚上,车站派出所的警察狠狠地把我盯了半天。

  我在心里哀叹,这才不过几天,我在长春的居留,就已经是非法的了!我的省实验,我的斯大林大街,都远离我而去。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这个美丽的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属于我了。历史的前进,就是以粉碎我这样的人为代价的。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小人物,哪里有什么权利谈个人的悲欢?

  从敦化坐上长途汽车,我的心就在打鼓:这次回东甸子,能看到谁?能看到些什么?那件偷军车的事,过了三个多月,应该没事了吧?刘队长会是一副什么嘴脸呢?老龚他们会在户里吗?梁燕眉还是那样俊俏吗?

  到了集体户,已经是下午,下晌饭刚吃过,男生屋子里有人。我推门进去,第一个看见的是小迷糊。

  他一愣,满脸惊喜:“哥们儿!”喊着,就扑了过来。

  我们俩紧紧相拥。

  屋子里还有老房、亚奎和长骏,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敌意,很友好地围上来,问这问那。

  听说我要迁到父母那里去,大伙都挺高兴。亚奎还分析了一下好处,他说:“有父母在,你再表现好一点儿,前途准没错儿。”

  我问小迷糊,偷军车的事情是怎么了结的。

  小迷糊告诉我,那天军代表发现车子被偷走,不禁暴怒,下令全县民兵进入二级战备状态,把所有的公路关卡都封锁住了。水曲柳他们就是不往敦化开,也是插翅难逃。当天除了小迷糊之外,车上人全部落网,被关进收容所。后来,小迷糊没敢回家,去自首了。人家做了笔录,倒也没关他,让他回集体户等候处理。

  原来,敦化县当时的头头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发现有些麻烦。一是做案人年纪太小,动机不明,不好扣太大的帽子,况且军代表的车被偷,也不是一件宜于张扬的事;二是抓到的几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军干子弟,两个是省直机关干部子弟,县领导感到投鼠忌器。后来,老龚的父亲动用了一点关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龚、家轩他们总共被关了一个月,就放了。春节期间,小迷糊跟他们互有过走动,知道他们俩正在跑转户的事。

  小迷糊说:“你是第一个走成的。”

  我问他:“你有办法走吗?”

  小迷糊摇头:“没有路子,只能在这儿了。”

  我对他说,我家下乡的那个地方,晚上能看见长春汽车厂的灯光把夜空照得发白。迷糊听了,不胜羡慕。

  晚上,我们挨在一起睡,有聊不完的话题。

  第二天我就张罗卖粮的事。我去年没在集体户呆几天,剩下了不少粮食,生产队要给我拨出来,拉到粮库去卖掉。这时候我才知道,队里执政的,已经换了王队长。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呀。换队长的原因是,一年下来,工分值不如以前。社员们都是务实派,发一声喊,就把少壮派刘队长轰下了台。

  王队长毕竟是知识分子,对我很客气,亲自给我称粮食,还详细打听了我的家庭背景。我临走前,他专门来看了看。见我箱子上有几本书,马上抓起来,很痴迷地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康德《宇宙发展史概论》,他摩挲良久,感慨地说:“这书,我上大学那会儿也读过。”最后,他提出想索要一本《全国交通地图》,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很痛快地给了他。

  我在户里呆了三天,每天都能看见梁燕眉。她样子一点儿没变。现在是三月,还没有开始春耕,活儿不累,女生们常常唱歌,都是很欢快的样子。可是,我和梁燕眉,始终没有说话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迷糊在院子里聊天。女生们出去串门回来,一路唱着“远飞的大雁”。走近了,梁燕眉看见是我,就不唱了,停下来紧了紧鞋带,又往我们这边看了看,最终也没说话,起身走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们一群进了屋。

  我们那时候虽然年轻,但很封建,男女之间不能没话找话。习俗就这样阻止了我们最后的告别。

  小迷糊明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