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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不就在你身边吗?”
“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那个死掉的?”
“她没死。不,不,她死了,是死了……”
对往事的追忆分散了他大半注意力,胃部的疼痛已经不是很明显。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他是第一次回头张望。原来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悲恸。
人,总是习惯夸大对生命受伤的想象。他把他人造就的错误无限延伸,进而惩罚自己,迷失自我。那么多次心理治疗做下来,最终也抵不上一个单纯的女人给予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原来他要的,也只不过是真挚而纯粹的爱。
白可被抱得透不过气,努力从他肩头露出鼻孔呼吸。
“到底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她,他有心事。想看清他的表情,他的手抚上来把她按了回去。
“你太好骗,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我对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不用自责,更不用自卑,很多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我也不正常,我也有问题。不同的是,你的问题在脑子里,而我的在心里。”
她没有听懂,也没打算追问。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有些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真正爱她的人,在她提出问题以前就会把需要她明白的解释给她听,不需要的,则不会说来增添她的烦恼。
“那你的病,可以治好吗?”她问。
“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每次我回家,都能看到你。”他淡笑道。
她微微抬头,不小心又接触到那道光线,这次她没有避开,她想到了一个一直想问却总问不出口的问题。
“一路……”
“嗯?”
“我……我在你心里……也是亮晶晶的东西吗?”
“呵呵,傻丫头,你不是。”
“不是?”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亮晶晶的东西,你是我的!”
说着,他用敞开的大衣把她瘦小的身子整个包入,炫耀一般左右轻晃。
她还是没听明白,亮晶晶的东西也是他的啊,有什么分别。
这个问题最终成了她一辈子的疑惑。
移民局的信函久久没有发出。唐一路丝毫不担心,有“智力偏低”这张王牌在,白可肯定能通过测试。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是如何维持生计。
张耀东在12月初上了前线,魏明明很坚强,一滴泪都没有。虽说是让唐一路照顾她,事实却是她照顾他和白可更多一点。她甚至鼓动白可出去工作,教她如何对老公吹枕边风,如何在老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让他同意她的要求。结果,在争得婚姻平等的权利中,她不幸失败。败在抓不住最佳时机。
魏明明的心思一转,立刻鼓动白可转到地下,让她趁唐一路工作的时候跟着她在餐馆上班。白可因为有临时绿卡,可以做服务员,下班早,不会被唐一路发现。
唐一路的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凭出色的外表、气质以及极佳的领悟力,他很得那些摄影师的赏识。除了隔三差五被女人骚扰,被男人骂“中国猪”。他不反驳,因为在他心里,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美国人。
拍摄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虽然每次拿的报酬不少,但平均下来,刚够两个人的花销。圣诞快到了,为了给她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他拼命地存钱。连多时不碰的小提琴都拿出来,借口出去拍照,实则在隔五个街区的地方卖艺。
他们两人各怀着秘密,每天做着相同的事。
直到圣诞前夜,他存够钱给她买了一条黑色蕾丝的紧身小洋装。如果不是她临时把魏明明叫来,在他的计划中,那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平安夜。
“你这个人很矛盾你知不知道。”喝到七分醉的魏明明用瓶口指着唐一路的脸说,“你明明流着中国人的血,却老以美国人自居。你嘴上爱白可,行为上却从来不顾她的感受。你忒大、男、子、主、义!”
唐一路挥开她的酒瓶子,翻了个白眼说:“中国有句话叫妻以为夫纲,还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连老祖宗都这么说了,你在这跟我较什么劲。”
“我呸,”魏明明把酒瓶子砸到桌上说,“你又不是中国人,还说什么祖宗。你应该用你们的独立宣言: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and independent……”她的舌头麻木,英文讲得破烂。
唐一路不屑和女醉鬼辩论。没什么好辩论的,他需要白可,他要把她放在任何人都碰触不到地方,或许是他自私,但他无法妥协。
“你不开心吗?”他有些内疚地试探她。无论别人如何想,他只在乎她的看法。
魏明明已经烂醉如泥,沿着桌子缓缓滑到地上。白可听到动静想去扶她,没有得到答案的唐一路按住她的肩膀,又问了一次:“你不开心?”
她看着他头上滑稽的圣诞帽,看着他身后挂了满墙的袜子,还有像宝藏一样晃眼的满屋的晶亮,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开心的。
日落以后(一)
“我很开心,真的,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说。
装得再轻松,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破绽。自从孩子没了,他盯她更是紧迫,深怕她也没了似的,以至她就连出去工作也要偷偷摸摸。
“白可。”他一把把她拉近。
酒味在她鼻尖掠过。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紧锁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缓缓吐出憋闷在胸口的沉重,不管她懂不懂,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句话。他说:“白可,不管爱的形式怎样改变,她的内容是一样的。”
“形式?内容?”
“对,形式和内容。我有时会骂你蠢,不准你出门,不准你这个不准你那个,但是我对你的爱不变。你爱我吗?”情急之下,他说出了自己的禁忌。
“我不爱你!”白可像往常一样回复。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无奈地笑着说:“不爱就不爱吧。我也不爱你,到死都不爱你。”
“呵呵。”白可也笑起来,只是单纯地因为他的笑容。
肩膀终于被松开,她走到桌边扶起魏明明。魏明明的身子瘫软,完全进入昏睡状态。
天际泛出一抹蓝,圣诞的黎明来得特别快。他和她,还有一个不知做着什么美梦的魏明明,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的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忽明忽暗,恍惚成了某种乐曲,竟像是能发出声音。
白可提议道:“我们去教堂吧,按例今天大家都会去教堂做弥撒。”
“好,你想去我就陪你去。”唐一路起身去拿外套。在柜子里挑了挑,他拿出一件只穿过几次的蓝色棉服,新年也要穿得鲜艳些。
路边的树枝上装点的彩灯还未熄,虽是清晨,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走动。他们跟随人流来到附近的教堂。
“前面怎么了。”白可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
一个身材瘦小的金发男人站在教堂旁的石墩上大声地演讲。很多人驻足在周围。
“请听我说,大家都请听我说,”男人的嘴里不断喷出白雾,“当你们的胃里留着还没消化完的火鸡,当你们穿着暖和的衣服站在这里请求上帝保佑,请想想吧,在遥远的中东,有多少妇女和儿童正活在战火之下!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宣称人人生儿平等的政府,他们怎样对待那些可怜的人们?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去干预别国的政策,他们用咱们的钱去战争,去杀人。我尊敬的各位同胞,政府是用我们的钱,就是在造我们的孽,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吗?”
“你何必替他们说话!”有人反对道,“那些野蛮的黄种人,他们不值得用人道的方法对待!”
“你这个白种狗,你在乱叫什么!”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揪出刚才说话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形的男人。
“那是中东人。”唐一路对身边的白可说。
人群忽然聚集起来,咒骂和厮打的声音不断。
眼前混乱的局面没有让唐一路迟疑一秒,他拉着白可避开前门,从侧门走进教堂。这样的骚乱他见过很多次,在美国,种族歧视就像某种癌变,只能控制,不能根除。
“他讲的真好。”白可不时回头看那个不顾反对,坚持演讲的男人。
“是,可是他讲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唐一路不屑道,“我们是小人物,这个国家不会因为我们的死亡就如何如何。国家的命运永远只掌握在富有的少数人手中,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
“少数人?”
“对,比如在德州,一个小小的煤矿厂老板就可以在他所在的地区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白可对着天空张开手指,左右转动。原本严肃的话题瞬间被她幼稚的行为打断。
唐一路轻笑,拿下她的手带她走进大厅。
厅内的气氛很严肃,神父在充满激情地布道,宣扬上帝的无所不在。
他们两个都不是基督教徒,只是来凑个热闹。唐一路听得无聊,就和白可讨论起十字架上耶稣的胯间裹的那块白布。据说不同的教堂,布的质地和花色是不一样的。他很好奇,难道没有谁想过把布掀起来看一看吗?19世纪末是个极度禁欲的时代,在那么压抑的情况下,耶稣那副比例完美的躯体难道没有激起修女或是男同性恋的无限遐想吗?
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前排投过来整齐划一的指责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搂着白可扬长而去。
回想教堂里那些人的表情,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一直走公寓楼下,刚好看到魏明明出来。
“明明姐,”白可叫住她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了,”魏明明揉着头发很疲惫的样子,说,“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没事,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白可说。
魏明明挥辉手,转身要走。
唐一路突然发话:“白可,我看嫂子她的,你就送她回去吧。”
“我?你呢?”白可惊讶地问。
“我也有点累。”说完,他把房门钥匙给她。他想对她松一松,看在圣诞节的份上。
得到特赦,白可很高兴,跑过去挽住魏明明的手。魏明明推了几次也就随她了。
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她们眼前出现一间用集装箱改造成的仓库,蓝色竖纹的墙壁在树木的掩映中显得冷冷清清。
“这么大的仓库就我和张耀东两个人住,羡慕吧。”魏明明趁着残留的一丝酒意挖苦自己。
“真的很好。”白可说得真诚。跟她从前住过的地方比起来,确实算好的。
魏明明淡笑着顶开拉门。
温馨的气息迎面扑来。白可环视一周,羡慕不已。屋子里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家具,但看得出来每一件摆设都很用心。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他们一张大幅的结婚照。张耀东西装笔挺,魏明明白纱曼妙,两人脸上溢满幸福。
“喜欢吗?喜欢赶紧叫你老公跟你去拍一张。”魏明明打趣道。
“找他拍照片要给钱的。”白可说。
魏明明听了笑起来,惹得白可也跟着一起笑。
忽然间,门外罩进一片阴影,她们同时回过头去,一个美国大兵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外,遮住大半光源。
“请问,魏明明女士在吗?”男人开口。
沉默良久,千百个念头在魏明明脑中转过。要逃,怎么逃?逃了以后怎么办?
男人看到两个女人都不说话,解释道:“请不用紧张,我是陆军少校,这是我的证件。”他出示证件后接着说:“我来是想通知魏明明女士关于她丈夫的消息。”
“耀东?耀东他怎么了?”魏明明冷静的面具在听到“丈夫”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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