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笑着,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他低着头道,“我提着刀去杀他,被他的人抓住。当时我还不想死,我拼命反抗,杀了其中一个保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很欣赏我。没几天就给我安排了一份肥差,我想先干着再等机会。后来每次我要下手,他就又会给我一些权势,我借着他的势力另立门户,发誓在没有打垮他前不踏进内州半步。然而我去了一趟非洲,回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是你,白可!”他揪着白可的衣领喊道,“是你这个贱货,让我成了永生永世的罪人!”
在他怒气冲冲的指责下,白可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可是她闭上眼睛想了片刻便悟到,她是无辜的。她只是当了一只替罪羔羊,承接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热拉尔·伯纳德,”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不是我。”
“不是你?”热拉尔问着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是我。”她坚定地说。
“不是你……”他颓然松手。
衣领被松开,白可抚着脖子微微咳嗽,热拉尔站在她面前,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到保罗·萨特悬挂在他夜总会里的那一排红字——他人即地狱。
“那是谁?是谁?是谁!”热拉尔猛然抬头,大叫着,像个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的伤疤被揭开,疼得只想四处咬人。
往后躲了躲,白可冷静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自责,艾丽卡在天有灵,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报仇而这么痛苦,她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热拉尔一脚踹飞别人墓碑前的花。
枯萎破碎的花瓣凄凉地铺了满地,白可看着它们叹息道:“都已经死去的人,你为什么要让她不得安宁?你这么折磨自己,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就是对她的纪念吗?如果我死了,我不会让一路为我报仇,我只希望他能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可是我不仅没帮她报仇,还成了□她的混蛋的走狗!”
“她会原谅你的。”
“她会吗?”
“她会的。”
“是她告诉你的?”
热拉尔做出天真不解的样子,等待她的回答。
白可挫败地别过脸,这种事情她从未遇过,找不到前人的话来说服他。而她自己又无法清楚地表达心中的想法。
“没话说了?”热拉尔笑。
“那你想怎么样?找我报仇吗?”白可说。
“你让我不痛快,我当然也要让你不痛快。我要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丈夫。”
“你这个疯子!”
白可扑打过去,被推开,想爬起来却又摔下。
热拉尔坐在墓碑身旁,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
抓着地上的青草,她眉头紧锁。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睫毛下看了他一眼,她不认输地再次让自己站起。
该怎么办?
艾丽卡在照片里微笑着,白可很希望她能给她一些指引。
“艾丽卡,你一定正看着吧。”她问,她一直相信世界上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着天空,嘶声喊道:“艾丽卡,如果你听见就显灵吧。你出来吧,艾丽卡,告诉他你已经原谅他了。艾丽卡!”
“没用的。”热拉尔抚摸着墓碑说。
“艾丽卡!我知道你肯定早就原谅他了。你出来告诉他啊,你想让他一直这么痛苦下去吗?出来吧,哪怕是变成一只鸟,一片树叶,或者是一阵风!”
喊完这一句,白可停下来喘息。墓园里一切,沉默的沉默,死寂的死寂,毫无反应。
热拉尔歪过身子,把头搭在墓碑上。
“艾——丽——卡!”白可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就在这时,一滴水落在鼻尖,慢慢地,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清凉的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热拉尔惊讶地抬头,却见晴朗的空中,阳光依旧。
“她听见了……”白可惊喜地看着面前雨幕,转过身笑着说,“热拉尔,你看,她听见了!”
身后的男人比她还要震惊,雨水打在睫毛上,他望着天空不停眨眼,眼角流下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艾丽卡?”他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雨水。“真的是你?你原谅我了?”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确认他的想法。
先是嘴角慢慢裂开,再是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哈哈哈哈……”热拉尔笑得不可自已,他脱下上衣,对天空张开双臂,让雨水淋遍他的身体。“艾丽卡,我很想你啊,艾丽卡!”
热拉尔在雨中又叫又跳地奔跑,白可退后,把墓前的空地全部留给他。脚下踩到什么,她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一朵雏菊躺在手边,她伸出手指拨掉花瓣上的泥土,一阵眩晕袭来,她闭着眼疲惫地说:“我也很想你,一路。”
每天都有奇迹(四)
沾了水汽的墓园不像初来时那么萧索,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泥土的香味。
白可跪在墓前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热拉尔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把弄乱的苹果和花瓶摆放好,从口袋里拿出维生素片的盒子,倒出几粒红色的药片一颗一颗放进装满水的花瓶里。
“她不喜欢酸的东西。”热拉尔说。
放完药片,白可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是想让花开得更久一点。”
安静的园地里,忽然砉的一声,飞过一只鸟。
热拉尔转过眼珠望了一下草丛,又转回来看着白可。“走吧。”他拉起她,不给她思考的时间。
白可当下确实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推到车旁才纳闷地问:“你不放我走?”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
“你刚刚明明已经释怀了。”
“释怀?是,我是释怀了。这样吧,你要是自动坐到车里,我就放你走。”
“你发誓?”
“我发誓。”
白可信了他,坐到车里。热拉尔随即跳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朝着和德州相反的方向开。
“你说要放我走!”白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是说了,可是我有说什么时候吗,二十年以后也是放,三十年以后也是放。”
“你、你是个混蛋,狗屎!”
“谢谢。”热拉尔拍拍她的肩说,“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汽车沿着城市幽静的小路缓缓行驶,热拉尔的心情非常好,不时吹吹口哨,留意着街头的各色美女。中途停下来吃饭,白可拒绝吃任何他给的东西,他骗她说只要她吃饭他就放她走,白可再一次上当。之后每当白可不愿意做什么,他就拿这一招来对付她,被骗多了,白可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个人自暴自弃地蜷缩在后座。
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正哼着歌的热拉尔忽觉一丝异状,他迅速伸出手,握住一根冰凉的银针,随即翻过手腕夺下,扔到窗外。
“不要!”白可扑到窗口,努力把手臂探出去。
热拉尔没有停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想偷袭我,你还不够火候。”
“你停车,快停车!”白可拍打座椅大叫,“我要去捡我的十字架,那是他给我的十字架!”
从后视镜里看到白可心急如焚的样子,热拉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发誓不再偷袭我,乖乖跟我回家,我就停车。”
“好,我发誓!”白可举起右手。
把车倒回去,热拉尔从草丛里找到十字架,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才还给白可。白可如获至宝地把已经缩回原来大小的十字架捂在胸口。
“你就这么爱他吗?”热拉尔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的爱情怎么会来得如此强烈。
“我爱他,我爱他!”白可毫不扭捏地说,“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一个是妈妈,另一个就是他。”
怔了一下,热拉尔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咧嘴一笑,他揉揉她的头发说:“我们来演场戏好不好,你把我当成他,对我说刚刚那句话,怎么样?”
“这句话我永远只会对他一个人说。”
“你只要说了我就立刻放你走,怎么样?”
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实,过了一会儿,白可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妈……”
“然后?”热拉尔挑起眉毛,像等糖吃的小孩子期盼着她下面的话。
“另一个,不是你。”白可说。
热拉尔的表情僵住,转而笑了起来,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好样儿的。”
白可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说完那句话,等热拉尔转过脸去,她僵直的背一下松软,瘫靠在后座上。
她很累。
天快黑的时候,车子开进一条幽深的林中小道。道路两边都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树顶端的枝桠交错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凉棚,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树?”白可问。
“橡树,你不认识吗?”
没得到回答,热拉尔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落寞。
车继续往前开,直开到深夜。
放下前座,热拉尔拳起腿躺下。白可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这种干巴巴的女人我没兴趣。放心睡吧。”打了个呵欠,他转过身去。
梦境纷繁杂乱,他皱了皱眉头便醒过来,天已经微亮。从艾丽卡去世那天起,他再没能睡过懒觉,哪怕只有一点点光都会把他惊醒。擦掉眼角的分泌物,他动了动发麻的手臂,余光瞥到白可,她像是早就睡醒,一直坐在角落里发呆。
“早安。”他说。
白可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目光毫无神彩,眼下的黑眼圈都快比眼珠子大了。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他问。
“我睡不着。”一出声音,眼泪就伴着流出来,她很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睡不着……”现在的她完全没了之前倔强的样子。
事实上,从唐一路重伤,又经历了贝莉和米奇的死,这么长时间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和沈重九住的那段日子又十分操劳,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是比饥饿更折磨人的事情,饥饿会很快要人命,而失眠却是一点一点慢慢侵蚀你的意志,直到你全盘崩溃却在短期内依然死不了。
“我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白可抱着头,不断敲打自己的太阳穴。
“喂。”热拉尔拉了拉她的手,被她反握住。她哭着说:“你帮帮我,我真的好累啊。”
“这么累就不要去德州了。”热拉尔说。
“不行,不行……”被疲惫折磨得无法思考,她所有的反应都被无意识操控,说出的话像是梦呓,“我好累,好累,我要去德州,帮帮我,求求你,求你……”
拉着热拉尔的衣角,她几乎跪拜在他面前。
“好好好,我帮你。”看不下去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热拉尔扶起她,把她抱在怀中。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有怜香惜玉的一天,对象还是个满脸鼻涕的笨女人。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他抱怨着,抽出被她抓牢的手,从随身的行李里面掏出一个小药瓶,取出一颗药丸放到她眼前。“这是很强效的安眠药,只要吃一颗你就能立刻入睡,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除了会呼吸,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拿刀锯你的腿,锯断了你都不会醒。确定要吃?”
她像一只饥饿的松鼠从树上摘果子一样夺过那颗紫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生生地吞了进去,说了声谢谢以后,很快便睡着了,软软地躺着,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
替她拂去头发,擦去沾在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热拉尔凝视着手里的面纸,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耸了耸肩,他把面纸丢到窗外,继续开车上路。
他的家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到了这个季节,遍地都是野花。远方的山丘连绵起伏像青黑的浪涛,一眼望过去,仿佛太阳就睡在自家山脚下。
在通往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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