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1部分阅读

作品:鸟,看见我了|作者:风吟服饰|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11:24:10|下载:鸟,看见我了TXT下载
  给活人 我比我活得久

  这是我的奢望。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几百年后小说就没了,或者很多年后人类也没了。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就像有一天我跟一人说,如果明天车祸死了,会留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这些问题既严肃又可笑。被我说的人照旧去经营他的地位,被人说的我照旧写着小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贪欲就是意义。

  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

  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还会写。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东西在阻碍它和我的关系了。比如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的死》,我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被挽留。终于能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飞奔,就像家中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无踪。

  为安抚这巨大的遗憾,他打了一个手枪。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一年我去吴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阴暗的居室,翻开抽屉,看到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我就像在无尽的江南山脉看见一望无际的冰川,极尽震撼。在我们印象中,舅舅在教育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课余便碎步跑回家喂猪,退休后发挥余热,在自家院内搭了一个幼儿园。但是我终于是知道他强悍的秘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写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

  我保留着舅舅那样的羞惭。有很多年都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是作家,就会像民哲、民科一样不自知。我这样劝导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为什么进不了国家队。同理,你自己也写作,凭什么就能当作家?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需要天赋和训练的东西。有一次我参加酒局,碰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是一样的事业。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知》,寄托的便是自己的哀伤。我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这样的文青,便会触目惊心、五味杂陈。我写《先知》时已能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度无理的文章。我觉得后者没有资格展露自己的高贵,我也不希望别人踩灭我的火把。

  为了让自己继续下去而又不至疯狂,我时刻调解自己。我说: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有时还会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们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论定的名人。我后来敢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型的小说,是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过,我还会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于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认为这些人是完全出于爱心。

  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脏。

  我应该感谢秦轩、叶三、黄斌、北岛、杨典、楚尘、胡思客、何家炜、王小山、李敬泽、陈晓卿、王二若雅、彭毅文还有余学毅,还有很多。有一段时间,我会掐着指头算计这些飘进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间接的表扬。我以前怕借你们的名字自重,现在觉得适时感谢是起码的礼貌。我一直反复回味你们说给我的话,并以你们的姿态读我自己的文章。

  希望原谅我的可笑。

  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我喜欢当牙医时的余华,我喜欢他在那时候的状态。那时写作者胆小如鼠。但当他写完,当他看到床上熟睡的女人,会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天下宁静,好像窗外飘满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兄弟阿丁一起继续谈论着这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这让我们注定活得比我们自己还久、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时间。

  阿乙

  凌晨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小人(1)

  假如我们是一只很大的鸟儿,当我们盘旋在1998年4月20日的雎鸠镇上空,就能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副县长李耀军意外擢升为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实验中学老师陈明義跪在百货大楼门口磕头;良家妇女李喜兰的老公又去北京治疗不孕不育了;一支外县施工队在公园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坑;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正追着信用联社经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们将这些信息分拣、归类,就会抹去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

  这几乎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场景:冯伯韬躬着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摆,而何老二背着双手走在前头,遇见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后努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鸠镇的人们早已熟知两人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就像月亮必须围着地球转,地球必须围着太阳转,可是这天他们的眼睛睁大了,心脏狂跳起来。他们觉得冯伯韬是拿着一把刀子押何老二进地府,他们看到冯伯韬刀子一样的目光。他们不能拦下何老二说你要死呢(就像不能拦下公路上的卡车说你要发生车祸呢),这不可思议。

  人们带着隐秘的骚动走开了,冯何二人走到湖边,一个将肥硕的身躯细致地安顿于一方石凳,一个将塑料袋里的棋子倒在石棋盘上,分红黑细细码好。何老二应该好好端详冯伯韬一眼,可惜他看到的只是温顺。何老二说:“你先”,冯伯韬便像得令的狗急急把炮敲到中路。历史上他曾无数次启用这个开局,也曾无数次否决这个开局,他总是信心百倍又惴惴不安,今天他的手缩回来时有些悲壮,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轰你妈瘪。他看到何老二果然把马轻轻抹上来。下了几步,他分了心,他想自己正不露声色地走过人群,人们问他赢了么,他什么也不说,他等着何老二自己去说。可是面前的何老二纹丝不动,只是诡笑着,这带着同情的诡笑让冯伯韬涨红了脸。

  急不可耐地下了几十步后,冯伯韬将昨夜新记的秘招搬出来,他看到何老二的手顿住,面色凝重起来。他说:快点。何老二看了他一眼,忽而恐怖地笑起来,好像剪刀在轻薄的铁皮上一次次擦刮。冯伯韬这才猛醒,所谓秘招其实早在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用过,那次双方棋子出动的次序、兑杀的位置,乃至死子摞起的顺序都与这次重合,他好像走进时间的迷宫。

  永远的胜利者何老二行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子,冯伯韬的棋势便土崩瓦解了。何老二说:“最后一盘了,以后不和你下了。”往日冯伯韬又窘迫又讨好,今日却是漠然说:“好。”何老二有些失落,顺手走了几步,眼瞅着冯伯韬只是勉勉强强地应,没将军就走了,而冯伯韬好像头颅被砍掉了,僵坐于原地。

  何老二是个巨蛆式的身躯,慢慢蠕慢慢蠕,蠕过马路、小径,蠕到了家门口,正要掏钥匙,冯伯韬跟将上来。人们又一次留意到冯伯韬眼中可怕的刀光,不单人们看到了,转过身来的何老二也看到了,可是他不能问:你是不是要杀我呀?

  不行,你得再陪我下一盘。冯伯韬将塑料袋里的棋子抖得瑟瑟作响。人们看到何老二有些为难,找了好多理由推阻,最后又只能充当大度的赢家,被冯伯韬推进屋。

  有七个雎鸠镇的居民作证冯伯韬傍晚5点半进了鳏夫何老二的屋,但无人证实他什么时候离开。何老二的死是晚上9点被发现的,来找他顶班的同事发现路灯下排了一队长长的蚂蚁,接着闻到新鲜的腥气。何老二当时正一动不动地扑在餐桌上,脑后盖着一块白毛巾,毛巾中央被血浸透,像日本国旗。

  小人(2)

  晚11点,同样丧偶的冯伯韬轻轻打开自家的防盗门,看到黑暗中像有很多手指指着自己,便想退回去,但是那些冰冷的手指一起扑过来,顶住他的太阳穴、胸口以及额头。他手中的细软不禁掉落在地。

  冯伯韬说自己是在傍晚6点离开何宅的,何老二把他送到门口,拍着肩膀交代“下不赢就不要下”。6点以后他照例要到公园散步——冯伯韬就是输在这个环节的。

  刑警问:“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散步?”

  冯伯韬说:“我没注意到,我脑子里都是棋子。”

  刑警问:“你就一直绕着公园散步?”

  冯伯韬说:“是啊。”

  刑警问:“绕了几圈?”

  冯伯韬说:“有一两圈吧。”

  刑警说:“好了,你不用撒谎了,那里的水泥路被挖断了。”

  冯伯韬说:“对对,我看到水泥路被挖断了。”

  刑警说:“那你说哪里被挖断了?”

  冯伯韬回答不出来。此后的四五天,他在讯问室不停练习蹲马步和金鸡独立,有时还不许睡觉。他总是听到一声声呼唤,“你就交代吧”——这催眠似的呼唤几乎要摧垮他孩童般执拗的内心,让他奔向开满金黄色鲜花的田野,可他还是挺住了,他知道一松口就是死。

  审讯进行到第七天时,政法委书记李耀军走进来,理所当然地坐在主审位置,他说:抬起头来。冯伯韬缓慢地抬起头,看到一道寒光刺穿下午灰暗的光阴,直抵自己眉心。他重新低下头,又听到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抬起头来)。他试图甩开这锐利的目光,却怎么也甩不开,他逐渐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注视、不能缩紧身子的光身女子。他的防线松动时发出可怕的声响,手铐、脚镣、关节和椅子一起舞蹈起来,他想你就给一声命令吧,爹。可是青铜色的李书记却只是继续看着,就像狮子将脚掌始终悬在猎物头上。

  冯伯韬后来终于是不知羞耻地开了口。第一遍发出的声音囫囵不清,像羞赧的人被请到主席台;第二遍就清晰洪亮起来。他看到李书记眼里的剑光一寸寸往回撤,最后完全不见了,只剩一汪慈爱的湖,他备受鼓舞地说:我杀了何老二,还贪污了公家三千块钱,还偷了算命瞎子一百多块,还有。可这时李书记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刑警大队长坐回主审位置,冯伯韬索然无味。

  大队长说:你是怎么杀何老二的?

  冯伯韬说:就是杀呗,拿菜刀杀。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拿斧头剁的。

  大队长说:不对。

  冯伯韬说:那就是拿棍子敲的。

  大队长说:嗯,有点接近了。

  冯伯韬说:锤子,我拿的是锤子。

  大队长说:你拿锤子怎么敲的?

  冯伯韬说:我拿锤子敲了他脑门一下,他就倒下了。

  大队长说:不对,你再想想。

  冯伯韬说:嗯,我趁他不注意,拿锤子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他就倒下了。

  冯伯韬看到刑警大队长像个贪得无厌的孩子,便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有些地方实在满足不了,比如交代金库钥匙和作案的锤子丢在哪里。他发动智慧想了很多可能掩藏的地方,然后带他们去找,却找不出来。

  这件案子折腾半年(认罪、翻供、认罪),冯伯韬本来要死了,却先碰到良家妇女李喜兰的老公死了。这个男人第三次从北京归来后数度手淫,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让火车碾了下身。无牵无挂的李喜兰跪倒在地区检察院门口,证明4月20日傍晚6点到9点冯伯韬和她在一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小人(3)

  地区检察院当时正准备提起公诉,越想越不对,索性把案卷和李喜兰的保证书一起退回县里,说了四点意见:一是杀人动机存疑;二是凶器去向不明;三是陈述内容反复;四是嫌疑人出现不在场证明,不能排除是他人作案。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当晚带人找到李喜兰,把保证书拍出来,又把枪拍到保证书上。

  李耀军说:4月20日傍晚6点到9点你和冯伯韬干什么了?

  李喜兰说:那个。

  李耀军说:那个是什么?

  李喜兰说:戳瘪。

  李耀军说:你怎么记得是4月20日?

  李喜兰说:那天我例假刚走,我在日历上画了记号。

  李耀军说:作伪证可是要坐牢的。

  李喜兰说:我以我的清白担保。

  李耀军说:你清白个屁。我跟你说,婊子,案件本来可以了结的,你现在阻碍了它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受到上级批评了你知道不知道?

  李喜兰抵挡不住,小便失禁,李耀军说:带走带走。民警就将她像瘫痪病人一样挟走了。关了有一周,李喜兰大便失禁,方被保出来,她出来前民警跟她说:你就是作证也没用,没有人能证明你们当时在戳瘪,你说戳瘪就戳瘪,说不戳瘪就不戳瘪,天下岂不大乱了?

  李耀军是从乡政法干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乡长、副书记、乡长、书记,又做到镇长、镇党委书记、司法局长、交通局长,平调很多年,四十五岁才混到副县长,本以为老此一生,却逢上老政法委书记任上病死了,上边考量来考量去让他补了这个缺,使他生出第二春,说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话来。现在却是如此,放也放不得,关也关不起,他便使了通天的热忱,在电话里给地区政法委书记做孙子,让上司组织地县两级公检法开协调会。

  地区检察院说:证据不够充分。

  李耀军说:还要怎样充分啊?

  地区中院说:怕是判不了死刑。

  李耀军说:那就判死缓。

  地区中院说:怕是也判不了死缓。

  李耀军说:那就判个十几二十年,我今天把乌纱帽搁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杀的。

  那个时候,关在死牢的冯伯韬还不知道自己正像一颗菜被不停议价。当他接到县法院11月22日开庭审理此案的通知时,还不知县法院不断死刑案的规矩,还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便含着泪吃掉所有的饭菜,又抽出巨大的鸡巴手淫。浆浆快要射出时,他大喊:李喜兰你叫啊,大声叫啊,你痛得昏过去,你要昏过去啊。

  可是还没熬到22日,通天的律师就把他保出来了。手铐解下时他觉得手好冷,脚镣拆下时他觉得脚好轻,整个身躯像要飞到天上去。飘到门口时他抬头望了眼苍天,苍天像块要碎掉的弧形蓝瓦,深不见底。他又回头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招牌,铁门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顶,四周是灰白色的砖墙,砖墙内有无数棵白杨和一间岗哨伸出来,一个绿色的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岗哨上踱来踱去。冯伯韬想自己在射程之内,便忙跑进路边的昌河面包车,爬进李喜兰丰腴的怀抱哭泣。

  一路上冯伯韬还正常,还有心评点新开业的家私城和摩托车行,到家一见灰尘笼罩下冷静、寂寞的家具,便像长途跋涉归来的游子,衰竭了。李喜兰找来医生吊盐水,吊了两日还是高烧不止,迷迷糊糊听说局长、院长和书记来了,又烧了一遍,差点烧焦了。待到烧退,他通体冰凉,饥渴难耐,先是要梨子,接着要包子,最后等李喜兰解开衣扣捞出尚鼓的乳房,他才安顿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小人(4)

  冯伯韬再度睡醒时气力好了许多,这时房门像没锁一样,被县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检察院长一干人等突破进来。冯伯韬惊恐地后缩,被李耀军的手有力地捉住,冯伯韬惴惴地迎上目光,却见那里有朵浪花慢慢翻,慢慢滚,终于滚出眼眶。

  李耀军像是大哥看着小弟遍体鳞伤归来,浓情地说:老冯啊,你受委屈了。接着他取出一个信封,说:这是210天来政府对你的赔偿,有四千来块。冯伯韬把手指触在上边,犹犹豫豫,李耀军便用力塞到他怀里。接着李耀军又取出一个信封,说:七个月来你的工资奖金照发,合计是七千块。冯伯韬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又见李耀军取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们办案民警凑的一点慰问金,一共是一万块。冯伯韬连忙起床,却被李耀军按住了。

  冯伯韬说:你们太讲礼了,这个我不能要,太多了。

  几名干事这时一窝蜂地嗔怪道:我说老冯你客气个什么呢。冯伯韬眼见这最厚的信封被塞到枕头下,忙两手捉人家一手,说:李书记,你看我要怎么感谢才好啊。

  李耀军把另一只手搭上来,说:也没什么感谢的,你就踏踏实实休息,你休息好,养好身体,我们也就安心了。然后他们连泡好的茶都没喝就走了,快到门口时,李耀军像是记起什么,转身说:你也知道的,现在的记者听风便是雨,瞎鸡巴乱报。

  冯伯韬高声应着:我知道,我知道。

  此后真有几个记者趁黑来敲门,冯伯韬开始不理,后来觉得要理一下,便拉开门说:我不接受你的采访,没有人指使我不接受采访,我就是不接受采访,你要是乱写我就去你们报社跳楼。

  记者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冯伯韬说:滚。

  冯伯韬后来知道李耀军还是挨了处分,这让他很过意不去,路上碰见也不敢正视了。冯伯韬也知道自己被释放是因为实验中学老师陈明義供出了杀何老二的事,他想他应该感激陈明義呢,要不是陈明義把积案一起交代了,他冯伯韬现在不是在黄泉了?这样一想,冯伯韬就去医院给陈明義病重的老父预交了笔费用。

  陈明義是在11月中旬事发的,他一连四天去偷超市的茅台酒,前三天得手了,第四天被逮了个正着。派出所联防队员一拍桌子,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历史老师震慑住了,他就交代他其实还有几起盗窃案,人移交到刑警大队后,刑警接着拍桌子,他就又交代他其实还有一起杀人案,杀的正是信用联社经警何老二。

  根据案卷记载,陈明義的犯罪史正是从4月20日这天开始的。这天下午,他拿着诊断书魂不守舍地走,走到百货大楼门口见到人多,就跪下磕头。人们问陈老师你怎么磕头啊,他就说我爹嘴里哈出尿味了。人们问尿味是什么啊,他就说要做透析;人们问透析是什么,他就说我要大量的现金啊。人们就啧啧着走光了。陈明義把百货大楼的生意磕没后,自己也有些醉了,然后他看到一辆藏青色的运钞车驶过马路,又看到冯伯韬扯着何老二的制服后摆往湖边走去。他听到何老二说:我都替你丢不起这个人。

  陈明義像是被擦亮了,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回家洗脸,计划,再洗脸,然后拿着锤子走向何老二家,在路上他看见丧魂失魄的冯伯韬,心想何老二是一个人等他了,便坐下来像海尔售后服务员一样用塑料袋把鞋扎住,像砖瓦厂工人一样戴上厚手套,他还摸了一把藏在宽大口袋里的锤子——他是如此细致,又是如此被愚蠢的犯罪激情驱使。他走到何家,吸口气推开门,看到何老二趴在餐桌上打盹。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小人(5)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歪过头,从满脸横肉里屙出蒙眬的眼睛,又睡着了。

  他说:二哥,借点钱吧。

  何老二怒了:你没见我在睡吗?快走快走。然后就着还没消失的呼噜又睡去了。陈明義往门外退了几步,站立了十几秒,猛然朝前疾走,一锤子敲到何老二肥厚的后脑勺上。何老二嗯了一声,全身哆嗦一下,又睡了。陈明義索性到厨房找来白毛巾盖住它,连续敲十几下,直到血冒出来。

  陈明義没翻出多少钱,最后从尸体裤腰处找到金库钥匙,他想接着敲死值班人员去打劫信用联社金库——但是走了一阵后,他感觉裤腿有些重,他毛骨悚然地想这是何老二拖住脚了啊,往下看又没有,便用手摸,摸到一摊尿水。他就呜呀呀叫着跑回家了。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菜刀?

  陈明義说:菜刀不能一招致命,被害人容易叫。

  刑警问:为什么不用斧头?

  陈明義说:斧头太笨,舞不开。锤子好,锤子小巧有力,不易见血。我去之前就想好了,对待何老二这样的大物件,刀不如斧,斧不如锤,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刑警看陈明義说到兴起,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演员,便打断道:你为什么第一步就杀人?

  陈明義说:给自己纳投名状。我想我至少缺二三十万,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杀了人后就不能回头了,就不会犹豫了。

  刑警说: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杀呢?

  陈明義说:还是见不得世面,害怕。我夜夜睡不着,想着何老二。

  刑警说:现在呢?

  陈明義说:现在好多了,现在说出来舒服了。

  陈明義带着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终于在一处烂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来民工抽水,水抽干了,果然看到烂泥里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钥匙。陈明義被执行逮捕,随后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从重从快,被地区中院一审判决死刑。

  陈明義进死牢后,东西走五六步到顶,南北走七八步到顶,便知道苦了,每日摇着栅栏哭。他一哭整个号子就跟着哭。老狱警听了几天听出名堂,别人哭是恐惧,陈明義不是,陈明義哭得清澈、纯粹、含情脉脉。

  老狱警拣了个艳阳天,把面黄肌瘦、腿脚晃当作响的陈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说:你是为谁哭?

  陈明義说:我父亲。

  老狱警说:听说了,你是个孝子。我也叹,你是这里学历最高、教养最好的,走上这条路实在可惜。

  陈明義说:我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老狱警说:没别的办法想吗?

  陈明義说:有一时,没长久的。医生说,尿毒症是个妻离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家业也能败空。你想尿排不出来,毒全部在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你也卖了血。

  小人(6)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脱衣卧冰到河上求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丰腴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我,你这个骗子。

  先知(1)

  我已经有两年没去潘家园旧书市场了,这个周六去是因为要在那附近见朋友。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收摊的时间,等赶到时,摊主们像是巨大的军团,正骑着三轮车撤退呢。我于是萧条起来,走到门外一个水泥台阶上抽烟。却是又要走掉时,眼前停下一辆三轮车,一个摊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问:“什么宝贝啊?”摊主说:“尽是些投稿信、应聘简历和自荐书,你要吗?”

  “我不要。”可手还是胡乱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奖池里,明知摸不到什么,心下还是有隐秘的期望。这是一封没拆开的挂号信,封面上写:

  北京中国社科院

  袁笑非博士(亲启)

  见信内详

  坐上地铁后我拆开信,起先只想打发点时间,后来却被这几十页的陈述给带进去了,及至读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嘘慨叹。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将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电脑上,传告诸君。

  袁博士亲阅并告天下人:

  考虑到这项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时日无多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说什么“冒昧”、“打搅”的话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最后的希望托付给您,除开因为您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因为我对学术界其他人深感绝望。我曾在无数个夜晚想,我们是何其类似,只有我们满怀对人类的热爱,在田野山间尚苦苦思索,以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他人,不过是藉此添官进爵,混迹名场。

  我和您唯一的区别是:您考上了大学,硕博连读,而我中途辍学,什么学历也没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困厄不堪而您为什么一直广受尊重的原因,同样的事业在您那里称其为神圣,在我这里却变成别人嘲讽的玩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留美归来号称是国内人类学泰斗的教授接过我的稿子,只看了半分钟不到就说:“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当时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动——那眼神和一个妇女有什么区别啊!他在研究我杂乱的头发、灰暗的衣服和拘谨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稿子。我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稿件说:“你不认为这几句是真理吗?”可是他表现得像是被打搅了午休的狮子,粗暴地回击道:“你真要我说实话吗?你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云的真理了。”我羞愤难当,急欲离开,错乱中却拉开他家卫生间的门,他又过来拍我的肩膀,说:“门在那边。就和你的人生一样,你进错了房间。”

  我进错了房间,作为一个初中肄业生,我应该成为一个一事无求的农民,不应该来吵着他们。可是我倒想问问这19家核心期刊、26家图书馆以及54位编辑、教授——在艰难环境下写出《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等知名论文的数学家华罗庚,面对歧视不屈不挠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等38篇宏伟剧作的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凭借一己激情发明电报、留声机、活动电影机等1500余种人类必需品的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以及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哲学家、经济学家、军事家、语言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们哪一个中学毕业了?爱迪生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真理和学历有关系吗?一个人心灵深处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学历有关系吗?华人小说吧 m.hrsxb

  先知(2)

  是不是吃碗面条也要出示学历证书啊?

  后来,甚至于还有人以没有学历为由认定我疯了。我今日之所以用书信形式向您汇报,仅仅因为贵院保安始终将我堵在门外,他们老远说“又来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架出大门,我说干什么呢,他们就说我神志不清醒,我说你们得说清楚我哪里神志不清醒了,他们就耻笑着说:“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跑来讨论哲学问题,不是神志不清醒是什么?”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就在我最终要推导出人类公式的关键时刻,我家薄薄的木板被三个中学老师推开,他们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说:“我们骑了四十里路的车,就为了专门来参观你这个疯子。”袁老,您见过如此的侮辱吗?您可曾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鲁诺、哥白尼三人加起来,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啊。

  而我的健康也就在这交替而来的羞辱中节节下降,长期的压抑、焦虑、沮丧、苦闷、恐惧、悲哀导致我的肾上腺素皮质酮增加,该物质进入血液循环后,一步步蚕食了我的免疫系统。今天我在这里给您写信时,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肺癌患者,持续的气短常使我以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实际病例恰有许多如此。就在刚才,我还因为咳血污染了信纸,出于对您的尊重我想换纸重抄,可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医生曾警告我不要情绪激动,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了,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

  袁老,在疾病发作时,我是如此厌恨人生,可有时候却又要感恩戴德呢。要不是这不断扩散的东西纠缠着我,使我坐立不安,我哪曾如此充实地度过每一秒?阿根廷文学家豪·路·博尔赫斯曾说:“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是啊,现在,垂死的我所看到的日出不正是最后一次日出?所走过的马路不正是最后一条马路?所写的信不正是最后一封信?在这稍纵即逝的经历中,我无法不感到悲壮,我为此热泪盈眶。

  先生,我曾动摇过。当别人说我疯癫,说我当着大众吊着阳具走路时,我也曾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我关上门吊着阳具在镜子前走来走去,感觉到了羞愧,我据此相信自己并没有疯,我只不过是专注于思考而已,开国元帅陈毅不是专注于读书而将糍粑蘸着墨汁吃了吗?数学家陈景润不是专注于思考1+1而撞树上了吗?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都快要被砍头了,还在说:“让我算完这道题。”我想我也如此。可是那持久的求访经历还是使我犹豫——那垂直的建筑、冰冷的门卫、先进的电脑以及来去自如的编辑、教授构成了一道森严的秩序,将我镇压,使我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我读的书毕竟屈指可数,所受的训练毕竟少之又少,我费尽千辛万苦研究来的理论说不定别人早已研究过。我忽而害怕于自己,恐惧于自己,我真想一把火烧掉那几页纸——甚至连我这个人也可以烧掉的了!我们那里曾有一位工厂青年,他凭借自己的悟性推证出几何原理,去学院宣告时,教授们拿出初中课本告诉他欧几里德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推证出,他五雷轰顶,羞而自杀,我想我真可以和他做一对鬼哥们了。

  有段时间,我学会了自嘲,当熟人扛着锄头笑话我是“哲学家”、“马克思”时,我就跟着他们笑话:“哪里是马克思,我看我是个猪克思。”我发现自嘲是个好挡箭牌,自打如此之后,我便好像不再受到伤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骚扰。我尝到甜头,竟以此为乐,终于有一夜,在我恬不知耻地对自己说“你只是一介农夫”时,悲痛排山倒海而来。我想:世间诸多自嘲不过是人际交流的防御手段,带着它天生的虚伪性,而我这一桩,却分明是斩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们一起谋杀自己的尊严呀。于是我提笔在墙上写:你可以为之死!你可以为之死!

  先知(3)

  我告诫自己:学历高低和真理没有关系——正是无畏比城府先带来创见;疯癫与否和真理也没有关系——德国人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和我正是上帝死后哲学领域并立的两座山峰;我有幸生而为哲学家,即当承受他应当承受的磨难与哀伤,我是神之子,就应当上十字架,我不下地狱,谁下!

  袁老师,我相信当年您下放到知青农场时,也一定会对着宇宙发这声誓。我尤记得您写的诗,您说:世人啊,不要说我贫穷卑贱!眼前这沉甸甸的手稿,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财富!这样的话我也用以自勉,不正是这样的誓言使我们远离世俗,最终站立于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尼采、黑格尔所构筑的哲学之河吗?我现在就愿意成为这哲学的殉葬品,我愿意用死亡来撬开人们沉重的眼皮,告诉他们祖先的来历和未来的去路。那些刊物编辑和哲学教授已经用傲慢阻挡了真理的来临,现在这个任务落在袁老师您手里,我曾因敬重您而畏惧将稿子呈交给您,但我现在决定将它完全交给您,就像圣洁的处女将贞操完全呈献给您。您完全合格,您的业务水平和治学品格保证了您是唯一合理的受托人,您将带着惊喜的目光看着我颠覆整个哲学体系,您击节,鼓掌,马上打电话给我,您马上就要坐火车来看我了。

  您会的。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