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1(1)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是江南那种料峭湿冷的春寒天。雨,已经连着下了三四天了,上苍偏偏雨兴未尽。傍晚时分人们早盼望云霞漫天了,可还是在淅淅沥沥下着。天,笼盖四野的那团巨大冰块,整个儿融化了,泼洒下阴冷刺骨的万千钢针。
我家是在一条很僻静的死巷子里,白天行人稀少,到晚上只有孤魂野鬼,当然是无声无形的。对着潇潇夜雨,我不禁感到一大片稠浓黏糊的春意阑珊,怎么也驱散不掉;那是一片帘外雨潺潺的惆怅。如缕如丝、不尽不停的江南春雨在密密麻麻地缝着,像女装裁缝那绵密的缝衣针脚一样,我的心情也像这夜雨一样。
我慢慢踱到窗前,意兴萧索地朝外边闲看。才到7点多钟,巷子死了,人也没有活蹦乱跳的了。窗外有一棵槐树,孤零零地,拖着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竟硬邦邦、毛茸茸,奇形怪状,格外阴森。四周已经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有几声犬吠。那声音偏是呜呜呜,也湿淋淋的,拖得很长,很长。要说这潇潇细雨天本身,也像一只棕黑色的大狗儿,浑身毛森森,湿答答的。这只狗一边抖着身上的水,一边把那冷冰冰的鼻子尖儿凑到我的窗前,在嗅着,嗅着,嗅着……
突然,有人敲门。一下,两下,三下。轻轻地,稳稳地,但是断然而坚决。敲了三次,就停住了。来人仿佛是故意在试探屋子里的人,特意留下一片专用于惊吓恐惧的间隔。
我满肚子疑惑地走到大门边。
我并不开门,侧耳静静地听着。
门外没有动静。我把耳朵紧贴在门上,也只听见淅沥淅沥的雨声。
难道,来人认为屋子里的人都不在家,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心理因素刺激着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口还真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中等偏高的个头,门里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出去很长很长,成了硬邦邦、薄削削的一片。雨水从他的帽檐和头发上滴下,顺着他的脸面在流。那张面孔全没在阴影里,像一块浸泡在黑水里的磨刀石。
我不禁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那一双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足足有好几秒钟。时间空间都凝结了,只有雨点敲击着万物的声音。突然,那人一扭头就匆匆地走了。临行,还回过头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眼白直插在阴影里,是一丛触目的尖刺。那人分明对我微微一笑,叫人想起那种非常性感的笑,在外国恐怖电影里头的。
一瞬间,那块坚硬而薄薄的影子就消失了。
我觉得,刚才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一片湿淋淋的影子,而是一团凭空矗立起来的水。
水吱溜一下就流掉了。我却有一种感觉,我和那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于是,我回过头来,准备关门。突然,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门外地上撂着一大包东西,也是湿漉漉的。
我慌忙再次将门打开。弄堂里又黑又暗,早已没有了人影。
我进屋关门,第二件惊喜的怪事出现了,门口的地上还有一大蓬花!我把花捡起来,花不只是一朵,而是花开并蒂。那两根花茎给我一种感觉,这花卉不是草本,而是木本的。两朵大花周围还簇拥着许多小花朵,香气扑鼻。可是,我说不出这两朵花儿的名字。只见那花瓣儿肥厚光滑,南国少女凝脂般的肌肤一样,点缀着晶莹的露水。我找出一只旧花瓶,把花插进去,灌上水,摆在桌子上。
那个大包裹外面是很厚的牛皮纸。这种牛皮纸能防雨,不像是国产的。我刚拿上手,呼啦一下子,从里面便哗地掉出一大堆笔记本来。
同时,掉出来一台微型光碟机,还有一张光碟。
我接通电源,打开机器,插入光碟。
立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他背着光,所以,看到的也只是一片影子,一张脸面模糊的影子。我马上断定,这屏幕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不速之客。同时,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嗓音。这声音很富有控制性,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花妖》1(2)
“好像有古人讲过,夫稀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我这里倒真有一大堆素材,足够写成一部相当动人的小说,就看好事者的才气、运气和手气了。我自己明白,决不是这块材料。所以,就不请自来,来找先生您了。”
声音在这里停了一停。屏幕上影子始终没有变化,好像在等着我有什么变化。
我给灌了迷魂药,居然就这么同屏幕对讲起来。我大声说道:“你根本就不认得我,你又怎么会了解我?我当代小说一概不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怎么写得出什么小说?”
那影子回答说:“我考虑过,这事非要请您出山不可。因为,要把这些素材写成一部小说,作者非得具备四个条件不可。”
我内心欣喜,却假装客气,对着屏幕说道:“怕就怕我一个条件都不符合!——不过,倒也要请您先讲讲看。”
屏幕上那片影子从容回答道:“第一,会写;第二,看得懂法文;第三,对美术也懂得一星半点儿;第四,读过《围城》、《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巴黎圣母院》和《百年孤独》等小说,以及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等人……”
他顿了一顿,又说:“能写出,至少能模仿他们那种雅丽、精致、热情而又肉感的笔墨。”
影子讲得头头是道,我这边厢却开始惶恐起来。屋子外边有一条狗在叫,惹得我家的小狗也“汪!汪!汪!”积极响应起来。外边春雨更加大了,哗啦哗啦,好似一个任性乖张的中年妇女。
屏幕上那个人,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有另一种感觉叠加上来: 房子里有一条非洲鬣狗,浑身的每一块花斑都毛森森、湿答答的,正在用冷冰冰的鼻子尖儿,凑到我跟前在嗅着嗅着。
好像看到了我的惶恐,影子说道:“我看,您正好符合这些条件!”
我不禁大声叫喊出来:“慢着!这不是中国教授的日记么,为什么要懂得法语?”
那个人好像听得见我讲话,立刻回答说:“自有道理。这是一位美术教授一生的全部日记。他早年留学法国,所以,日记是用法文写的。”
我开始有点兴趣了。屏幕每讲一句话就停顿一会儿,等待我思考和回答。我觉得,索性顺其自然,就这么把屏幕里的人当成真人,面对面地对谈,倒也爽快。终于,我按捺不住了,想开个玩笑。我故意假戏真做,顺手给屏幕沏上了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恭恭敬敬地放在屏幕面前:“请喝茶!请喝茶!——莫非,这一本本法文日记里,就埋藏了提炼小说的矿藏么?”
我这种煞有介事的样儿,一定非常可笑。难道电视屏幕真的会小口喝茶么?屏幕沉吟了一会,好像真的呷了一口龙井。然后,那影子缓慢地说:“正是如此!”
这时,屏幕突然明朗,显现出一个清晰的头像来。那是一张相貌清奇的男子脸庞,大约是六十多岁。一看就晓得是一位有学养的专家教授。
奇怪!不大像那种通常所见的艺术家。
那影子虽然已经离开了屏幕的画面,却仍旧侃侃而谈:“这位留法的教授画家,可不像眼下漂亮名片上漂浮着的那些教授。他不但艺术上造诣很高,而且,还有很好的文化修养。精通法文、英文不必说,其他的,凡是文化这一类的东西,像文学、书法、音乐等,都来得两手,古文也相当不错,据说甚至还懂点自然科学。”
我听得如痴如醉。我好像听见了自己在自言自语:“这正是老一辈大知识分子的风范哟……”
我只顾盯着屏幕上的老教授,老教授也在看着我。我们是相对如梦寐,我们是他乡遇故知。那屏幕框住了一派旖旎风光,框不住的是远方的那片逝去了的梦……
看见了我的思绪,老教授那坚定的嘴角好像要露出笑容。
影子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
“我听人说,写作也跟翻译一样,搞来搞去,就搞成了斗智。比如说,您搞翻译,就是要同原作者斗智。您要写好这部小说,可能就要同这位教授斗一番智,而且要斗过他哩!”
《花妖》1(3)
我思想的船儿正在转舵。可是,一听到“斗”字我就害怕。因为,早年我正是“单位领导”“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手下败将。
我丧气地说:“我可谁也斗不过,我可谁也不想斗。”
屏幕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接下去说道:“您今天的龙井肯定不错——咱们把话说回来,对这么样一个人,您老兄肯定会有兴趣的吧!我劝您不妨先抽空读读这几十本日记,看看有没有利用价值。如果有价值,就动动脑筋,费费心思,把它写出来,也好对得起托付使命的人,以及那位九泉之下的老教授。”
说罢,屏幕大概是想站起身来了,又交代说:“好了,您先看吧,看完,如果您觉得需要,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商谈一次。好了,就此告辞!”
“慢着!慢着!”
我叉开五指,急急忙忙作出阻拦客人的姿势。怎么见面,他还没有交代哪。屏幕上画面切换,又出现了那人的影子。
我急急忙忙说:“我有一个问题。要是真写出来并且出版的话,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个人隐私之类问题呢?”
屏幕上的影子回答说:“没事,没事,您尽管放心。因为老教授已经作古好几年了。里面涉及的另外一位当事人,我已经征求过意见,她也同意了。”
影子好像已经站立起身,却又补充道:“个人隐私么?当然,您在具体写作时,还得笔下超生,不要让人抓到‘对号入座’的把柄。记住,您是在写小说,不是纪实文学!现在,真告辞了!”
影子渐渐淡出,屏幕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请您先阅读教授的日记,然后,再打开光碟机,接着看下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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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
当天深夜,我踱进了书房。先焚上一支印度奇南线香,在飞利浦自动咖啡机里盛了五勺上海现磨咖啡,倒上净水,打开开关。不一会,整个房间就充满了东西方的混合气味了。
我粗略一看,日记足足有三四十本。本子规格不同,形式各异,都保存得很完好。凡是破损了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修补过。几处是使用牛皮纸贴补的,也有使用胶带纸细心包裹的,没有什么不熨帖的地方。日记的扉页上记着年代,所以,很容易按照时间排列它们的顺序,成为编年史似的一长排。
这一大部“编年史”计有:
某年到某年,共8册。是用封面印着法文cahier(笔记本)的本子写的。这种簿子我在法国见过,很厚,大约有二三百页,如果不是天天巨细无遗地写起居录,一般够写一年日记之用。而且,装帧简朴,价格便宜,很受中国留学生欢迎。日记内容嘛,可以四字以蔽之,曰“极大丰富”。这些内容,便应该是小说主线的重要依据之一。
某年到某年,共2册。使用中国出品的笔记本,也很厚实,不过纸头质量、印制款式就要差多了。里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多的是这样的文句,如“天下大事及身边琐事,有可记者五,如下”,“明起,学院组织至黄山写生,此祖国名山也,迄今未遑一游,今无憾矣!”,“天气: 晴好”,“xx又吵闹,晓之以理”,“迟睡,非为别,作画也”之类。但是,作为写小说的素材,价值似乎不太大。
某年到某年,共4册。纸头质量、印制款式更差了,好像是草纸一般。而且,大量的页面是只有日期,没有内容;就是有,也只是简单几个字,例如,“无事可记”,“天气: 阴雨”,“xx又寻衅,不理”,“早睡,一宿无言”之类。看来,也不能作为写小说的主要素材。
某年到某年,共5册。纸头质量与印制款式好转,不再是草纸。日记恢复正常。不过,偶尔也是只有日期,没有内容;就是有,也只是简单几个字,例如,“天气: 阴”,“无所事事,画笔久疏”,“某某赏饭,未去”,“学校领导作运动动员,或曰,余等皆不必怵惕。此实乃大谬之谎言也”之类。当然,作为写小说的素材,一定味同嚼蜡,要不就是味同嚼辣。
这之后,日记竟停了十年之久,教授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某年到某年,共22册。纸头质量、印制款式大大好转,而且愈来愈好。除了开头几年外,日记全是使用外文印刷的真正日记本。大部分是法国印刷的,有几本还烫了金边。日记内容也热闹非凡,愈到后来愈是精彩,异国风光,人间百态,君子小人,绮丽情怀,被底红浪,应有尽有。“天气: 晴”,“无所事事”,“某某赏饭,未去”之类,早已销声匿迹。内容既然如此丰富多彩,便应该是小说主线的重要依据之二。
日记是用自来水笔写的,笔和墨水更换了多次。从法文书法看并不美观,字迹潦草,涂改很多。但是,还是看得出文字功底,是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的那种高度。此外,教授还大量使用略语,可能是为了节约时间。有一些略语我不认得,可能是作者自己的即兴词汇。这就没办法,只好胡乱猜测一番罢了。
于是,一连几个晚上,我一头沉没在一个外人的日记里头,也一身浸泡在另一位男人的精血里。
我把日记细细地读了三遍,喝完了两大包上海咖啡。
屏幕说得对极了。我愈读下去,就愈觉得小说的故事、人物、悲欢离合,甚至卖点热点等等,在纸面上简直是炒锅里滚烫的豆子儿,活蹦乱跳,四处喷撒。
这套日记是一座建筑精美、既空又大的老屋,容纳得下无数位有心的游客;这套日记是一口品质优良、既深又广的铁锅,烹饪得出好多桌丰盛的筵席……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在第一本日记的扉页上,除了记明哪年之外,还写了一行英文如下:
i bequeath this diary to d or y bright and dark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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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2)
— tang tchiao
我将这日记遗赠给发现它或者需要它的人。
这里是我阳光明媚和凄风苦雨日子的故事。
——乔恒棠
《花妖》3(1)
写字所用的墨水不是法国那种灰蓝色,明显看出是后来加上去的,也许,就是在最近几年。奇怪,教授没有使用法文,而是用英文写的。
当然,也可以这么问: 那教授为什么不直接使用中文呢,不是更直截了当么?我回答不出。也许,教授认为,能够很好利用这本日记的中国人,一时很难找到吧。要么,教授是觉得,中国人是给金钱私利锁住了,柴米油盐腌住了,汽车洋房捆住了,不会对文化的事儿感兴趣。
我一概回答不出。
日记看完了,我又神差鬼使般试着打开光碟机。就从上次暂停的地方开始,接着看下去。看着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陌生身影,我欢喜雀跃,如见老友。我抢先开口说话:
“日记我已经大致读完了。好!很好!记得培根说过: let diaries 。。。 be brought in use,让日记发挥用处吧。”
接着,我颇有见识地说道:
“不过,光靠日记里所提供的东西,恐怕私人性质太强,写小说可能显得单薄了点,如果不想写成情感独白的话。”
屏幕听了,沉吟半晌。
这会儿我们俩完全是像面对面交谈了。
果然,不一会儿,影子就讲起话来了:“我给您出个主意,这篇小说,要写成个‘双螺旋结构’。”
“什么叫双螺旋结构?遗传学上的dna式结构吗?”
“对啰!双螺旋结构就是小说要有两条线,一条主线,一条副线,两两缠绕起来,构成个双螺旋结构的样子。”
“愿闻其详!”
“实际上,有不少著名小说,就是这种双螺旋结构。请您想想看!”
“这倒有点意思。让我想想——《红楼梦》里,是荣国府和宁国府两条线,情节始终交叉着发展。”
“有点勉强,请你再举出一两部!”
“这个……《三国演义》,是灭汉和兴汉两条线?”
“也有点勉强。”
“我想,哦!有了,张爱玲的《半生缘》,顾曼桢和沈世均,既交叉,又各自独立的两条线,交叉发展。”
“可不是么?他们开头交会一起,柔情蜜意,凄清缱绻。以后天各一方,独立发展情节。最后,又交叉了,却成了一个死结。所谓双螺旋结构,就是这样分离着,又呼应着,平行式地展开,螺旋式地上升,当中又有千丝万缕联系。是不是?这样,还有一个好处: 读者读着,会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此起彼伏。这么一来,这本小说就达到目的了。另外,您肯定听见过西方一位文学家这么讲: a novel must contain not only the perfection of art; but the imperfection of nature(小说既要具有艺术的完美,也应蕴涵人性的不完美)。这是小说创造的神髓。”
屏幕先生讲得非常起劲。他的文思如江河滔滔,尽情奔流。
“先生您讲得真透彻极了!”
“当然,所谓双螺旋结构,也只是一个隐喻而已——那么,您现在懂得,应该怎么写这本小说了?”
“惭愧!惭愧!先生,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乔恒棠教授——是叫这几个字吧——日记内容非常丰富,如何取舍?”
“那就要看他生命中有无兴奋高潮了。您得研究一下。”
“我读了三遍,发现他生命中曾经有两次高峰,一次在巴黎,是早期的情感纠葛,《聊斋》一般的怪异幽婉。一次很晚……”
听到这里,屏幕先生明知故问:
“有多晚?”
“是乔教授退休之后。”
他还是装作不知情,说道:
“什么性质?”
“怎么说呢?……也是男女情感上的事。”
屏幕又沉吟半晌,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可用用倒叙法,从黄昏时刻讲起,早年巴黎的事情却只是倒叙过去。这样,使用黄昏恋情先发制人,可以铺张腾挪,以便抓住读者;而就用这片黄昏景象作为背景,调度森森然有点鬼意的巴黎回忆——是这样的吧?——去帮衬着渲染故事情节,刻画人物性格。”
《花妖》3(2)
“先生真神人也!衬托出我乃蠢驴也。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有问题尽管问,我们共同探讨嘛!”
“副线的材料好像很欠缺,日记里面找不出多少蛛丝马迹。”
屏幕又沉入思考,好像真的在呷着我给重新泡上的龙井。
半晌,他用“逆向思维”指导我说道:
“要在这位教授的生平中去找。于有疑处深疑,于不疑中生疑,于狐疑处置疑,于疑惑中破疑。有疑问,您去探索,去搜索,就会获取到材料了。”
“谢谢先生!教授一生,疑点的确有那么一些,值得深入挖掘。举个例子,日记里面偶尔出现过一位年轻画家,也姓乔。他不是乔教授的学生,更不是亲戚,但看得出老乔对小乔非常欣赏。所以,我想可以把小乔作为副线,虚构故事,想象情节,炮制人物,用来烘托主线。到最后,两条线索才交会起来,却又交叉成了一个死结!”
“就这么着了。看来,副线主要靠想象,但是有点儿根据的想象。而且,如果是写你所熟悉的人,你笔下一得意,也可以多写一些。所谓主线副线,倒不必拘泥于篇幅多少比例——您老兄看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影子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还补充一点,就是小说和生活的对比。您肯定晓得,英国有位多米尼加出生的小说家,她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i like shape very much。 a novel has to have shape; and life doesnt have any。翻译出来就是说,写小说一定要注重形状。一部小说必须要有形状,生活里却没有。您就仔细体味体味吧!”
“这话的确很对。这小说我一定得写成有形有状、有棱有角的,可又是建立在无形无状、无棱无角的混沌之上。所以,我看小说题目也叫‘双螺旋结构’吧!这多有意象呀!”
“不好!不好!要想一个更加空灵,更加性感的名儿。我想,这名字也包含在日记内容当中了。您要把日记当做一座矿藏,加以提炼,九转丹成,小说也就出来了!请好好写吧,就此告辞!”
“多谢!多谢!——我怎么有一种感觉,这部小说是您在写啊!”
我好似把他送到门口一般,同屏幕依依告别。
这时候,光碟机咔嚓一声,自行关掉了。
很奇怪,我后来几次想再打开这台机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花妖》4(1)
正在构思的时候,我突然又有了一桩新发现。
原来,那隐形人捧来的纸包里还有一件东西,藏而不露。
抽出来一看,是一幅绘画。画是小幅,绘在一种在法国叫canson的、厚厚的水彩画纸上,正是日记里乔教授说起的、他喜欢的淡彩素描。画上绘的是一片山景,高高的山崖上,只长着两棵树,一棵大,一棵小。看样子是在欧洲很多的橡树。天上大团大团乱云飞过,只有小半边晴朗。乱云是中世纪给斩下来的人头,长发披拂;太阳是现在给砍下来的人头,光头光脑。这时,就看出了画家为什么要用铅笔了。不用铅笔,刻画不出树干的挺拔和树表的苍劲。再看大树的树皮上面,布满了畸形的疙瘩和残酷的刻痕。小树也不甘示弱,上面尽是纠结的块垒和虬卷的痕迹。再看大树小树的根部,却长满了鲜花,一朵朵,一球球,一团团,一丛丛,非常茂盛,十分美丽。这时,就看出画家为什么要用水彩了。不用水彩,就描绘不出花朵的鲜艳和色彩的清亮了。
乔教授闲来无事,单单画这么两棵树干什么?又为什么要一大一小?
翻过来,背面是乔教授的笔迹。他用6b铅笔写着下面几句:
大乔并小乔
一朝偕同花妖飞
不知甚轮回。下面落款写道:
x年x月,阅日本谷崎润一郎,深思,遂绘大木小木并花卉图,并戏作日本俳句
俳句的意思完全不懂,但写得工整,完全符合日本俳句十七个音节的格律。
对照日记内容看,是乔教授阅读了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后,信笔写下的诗句。不过,为什么画家要画大树连同小树?它们代表的是什么?这“大乔”和“小乔”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从《三国演义》里借来,那不叫人频频作“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联想么?还有,图画上为什么那么多花卉?它们象征着什么?最后,为什么把那么美丽鲜艳的花儿说成是“花妖”?花妖者,花之妖也。这名儿倒非常有趣!可到底又有什么隐秘含义呢?
细细玩味,这里的遣词造句也很讲究。
先是“阅”读谷崎,阅读了作家的什么小说呢?自然会有分晓。然后是“深思”,普通老百姓的“思”已经不可测;如此深有根底的教授之“思”,更加不可测;如此深有根底的教授“深思”,就更加像是人类目前还不能把握的“暗物质”了。接着来一个“遂”字,表明了这绘画正是阅读小说的副产品。那么,从阅读到思考,又到绘画,乔教授经历了什么精神活动和心理过程呢?最后是“戏作”,当然可以理解为教授谦虚。他也许自知不懂日本文,对日本的诗歌体裁俳句,也没有多少心得,所以,只能“戏作”而已。但是,乔教授既然懂得中国诗词,却又为什么要用日本俳句,来抒发情感甚至“戏作”呢?一个“戏”字,除了时下非常流行的“戏说”的意思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微言大义呢?
也许,这一段文字,这一幅绘画,对我最大的用处,就是提供了“花妖”这个意象。
只是屏幕先生,也就是那位不速之客,再也没有出现。我左等右等,他再也不来了。
于是,鬼使神差似的,这位不速之客禁不住也就出现在小说里了。
最后,还有一件怪事。在我写作的整个期间,那两朵花儿越开越旺,始终伴随着我行文的进展。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花儿便突然蔫了,接着,就完全变成了齑粉……大爆炸一瞬如画
乔恒棠教授在当地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任教。他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教授出身于教授之家。他的父亲曾经留学日本,在早稻田大学学经济,得到过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家乡兴办教育,兼营工商,成了著名绅士。后来,又到国立大学任教,曾经做过文学院院长。教授本人幼承家学,饱受庭训。后来,受到“美育救国论”的影响,就立志做个画家,想用画笔来描绘世情百态,唤醒沉睡国人。学绘画,当然是去法国。教授一去,就是###年……留学回国后,有好几个美术学院都来争相聘请,教授却专挑了一个当时并不起眼的小小学院。教授画过不少油画,个人画展满世界都开过,那主要是在晚年。原来并不起眼的小小学院,也随同教授一起蜚声教育界。所以,教授身上名副其实贴着一个学校颁发的标签:“国宝”。佳品难以自弃,总是愈陈愈香。酒是其中杰出代表,人其实也一样。在某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上面号召大家写诗高歌。有位老教师写了颂诗一首,其中有句云: 青春埋在旧社会,晚年开花同样鲜。一时传为美谈。教授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成了“晚年开花”的火热样板。当然,教授也在样板的驱动力之下,切切实实为学院办了好些事儿……
《花妖》4(2)
岁月流逝,人事倥偬,学院求其速大而并入了大学的行列,教授也求其速朽而并入了退休的行列……
他年纪刚一到站头,就马上在学院办理了退休手续。
教授引用的是巴尔扎克小说《贝姨》里的话:“到了想念拐杖的年纪啦!”
学院领导当然加以挽留,说了几箩筐好话,教授的态度却坚硬如钢刀。他同其他教授完全不一样,丝毫不热衷“发挥余热”,从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出任什么会长、顾问、理事、挂名会长、资深顾问、名誉理事,也不充当其他古董花瓶之类。
而且,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他也不再到画室里去了。虽然领导班子决定,鉴于教授德高望重,他的画室还是给留着。
教授还记得,年轻时读过一本英文小说,其中有一句是:“his life had been reduced to columns of routine items and onesentence descriptions。”(他的生活简约成了事项的罗列,一句话就足够描写)。当时,年轻的教授曾经暗笑: 一个人如果就这样生活,那还有什么味儿?
现在,他自己却正是这种状况了。
所以,教授一退休,就真是沙场老将彻底退役了。他真正节约了社会为他付出的能量,也退出了人世的种种纷扰。
大家几乎把这位大教授忘记了。
大概,他自己也正是希望如此。
英国有一位小说家这么描写老年人:“one e at a banquet; the lights dead; the flobsp;也许,他自己也正感觉如此。
老年是一双卡脖子的手,已经慢慢吞吞地伸过来了。开始还温柔有礼,不过,那双手毕竟是铁打的,不会因为是带着天鹅绒手套而容许你有些许抗拒。
如果……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位小小模特儿的话……
《花妖》5(1)
平常,当同事朋友见到教授时,他总是病恹恹的样子。教授的毛病听起来有好多种,这是中国高级知识人的通病,特别是那些年轻时不喜欢运动的人。中国的大学里,在人文景观上有个特色,在校园里碰到任何一个教师,不管男女,都是行走的《疾病百科全书》和《医疗养生大全》。教师们讲得出只有专家学者才讲得出的怪病名称,足够编写一部《中国疾病大全》的;他们说得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品的名字,也足够编辑一部《中国编外药典》。教授自然也不例外。有时,在校园里碰到个把熟人,总是抱怨这儿疼得很,那儿不舒服什么的。
偶尔,在校园里也看得见教授的另外一派风情。这时,他由他那位年龄还要大两三岁的夫人陪着,那多半是到校医院去的。夫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很高雅名贵,神情则不苟言笑。知情人说,教授夫人戴着的,原来是一副高档的平光眼镜。不管怎么着,别人见了,一定会认为她才是真正的教授。旁边那老头儿么,不过是“撒切尔夫人的丈夫撒切尔”之类的角色而已。
有一天,是个合该有事的春日。
上海的春光一到了5月,就已经打着饱嗝,伸开懒腰,失去了清新和灵气。但又更像窈窕的姑娘已经长成了丰腴的少妇,果子成熟了一般地宜人诱人。这春光是悄然转化的一片晴柔,也是万物复苏的一阵风流。教授一个人来校,在校园里慢慢走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美丽校园正春意盎然。
突然,有一位面目不清的中年人走过,很恭敬地同教授打招呼。于是,教授也立刻站定,很有礼貌地答礼。两个人就在校园的小径旁边对谈起来。只见教授摇头苦笑,时不时地作无可奈何的神态;那人也微笑点头,时不时地作莫可名状的表情。最后,只听见那人对教授高声说道:“乔教授,您老自己保重身体!家里真有事也可以来找我。千万别客气!别客气!”
两个人就抬手告别,又各自走自己的路。
教授又慢慢走了一段路,好像仍旧思考着刚才的问题。
春之气息浓浓地吹拂着大地和长空,大地泼洒了一色如金,长空流动着一碧如洗。春风阳光中满是富有尊贵生命的埃尘。草地浓密深深,到处撒播着星星点点,那是万绿之中缀着的一些小小璀璨,自有一派生机。小花儿一点也不自惭形秽,也在春风更低处露头露角。悠地说。
是迈克?
“……熟悉的人里头,就你不晓得。木知木觉的,你对自家的太太也太不关心了。你这种人,太太跑了,活该!”
太太扑哧笑了一声,带着善意,又没好气。
的确!有谁讲过,鱼类并不是研究水的专家啊!
他有女人,又长年画女人。可是,他不是女人的专家,差得远。
望着太太渐走渐远的背影。摇摆的身子骨在霍霍霍,潇洒的高跟鞋在橐橐橐。
怎么从来没觉得,高跟鞋子的橐橐声会响得这么好听?怎么就从来没觉得,女人背影的隐隐然会显得这么好看?
太太还拖着一部非常惹眼的美国小拖车,瘦削的腰肢在卖力摆动。没有屁股。
太太把披肩长发一甩,同时甩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好在我们没有子女,你倒落得个清闲。”
随后,头都不回地说:“不要怪我!这世道谁也别怪。”
三个月音信全无。三个多月后,太太来信了。
“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罪恶,让我们双方赎还这桩罪恶吧!”哗地掉出了一张支票,“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不!应该说是迈克给你的。实际上,也不能说是真正的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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