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森林,我也不是伐木工。”我大声回答。
“哦,”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是说,我不仁慈,你也不残忍,是吗?”
我语塞,这个浑身铜臭的商人竟还有心思细密的理解力。
“我要提醒你三点。听好了,乡下人。第一,你所处的社会绝不是一个纯粹的慈善机构。第二,心慈手软连财神爷都不会光顾你。第三,冒然行事意味着你将死得很快。”
这三点我真的记到了心里。在以后行商的过程中,竟成为我的警世格言。我对他的佩服油然而生。我差点忘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必然有成功的理由。可我绝不愿就此屈服,沉沦在打手的行业里。
“多说无益,总之,我要离开这里。之前任你处置。”我口气断然。
“处置?我不是开帮会。能处置你的只有两种人,黑社会和警察。我是生意人。”
“哼,”我打鼻子里发出轻蔑声。“那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干什么?”他勃然变色,“愚昧的乡下人。你签了合同,就得遵守。擅离职守都是大过,何况毁约开溜?你以为合约是什么?凭你一股子蛮劲就想出来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是什么合约,不是人签的,是为狗定的。我替你挨打就够了,你还设计来试探我,我流的血不是血吗?”我义愤填膺地叫嚷着。
“哈哈哈,”他长笑起来。“你用几滴血换了我给你的近十万元?把你卖了,都不值这个数。我付出的比你多,你委屈什么?你去哪能赚到这钱?你又凭什么去赚?”
他一语言中。我凭什么?揣着大学文凭,能找到的只是超不过二百元的工作。我现在银行存了近十万元,是我一生都没想到的数目,似乎来得轻而易举,但却没有这么心累过。
“没有不公平的交易。看你要尊严还是金钱?”
我的自尊彻底被击垮,沉重地跌在地上。好半天,他挥挥手,所有的人都退下。大厅里就剩下我们俩。他的声音有些低落。
“起来吧!把你违约的钱退出来,就可以离开了。”
钱?我睁大了眼睛。不,我不会退出那笔钱,即使为了自由。我为自己这一刻真实的念头恐惧。原来我并不清高,我不是为尊严而光明正大离开的君子,倒像人家的小妾,卷起细软企图逃之夭夭。我的脸通红,为自己羞耻。
“我可以,可以做完这一年吗?”这个声音不像从我嘴里发出来,但千真万确是我的。
他显然有点意外,嘴角一抹鄙笑。
我抬起头,急切道:“我知道,你从心里瞧不起我,我也是。但我不能退钱。如果说尊严是人活着的精神,那么钱就是支持肉体活下去的理由。它能让濒临绝望的人重新获得新生,不能活下去,还谈什么精神?我憎恨过它,梦想过它,但它是令我翻身的资本,它能解除需要它的人的悲哀。所以,我愿意为你卖命,再也不会临阵脱逃。”
他沉吟了。
“我刚已说过,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你已做了逃兵,在战场上,逃兵的后果是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现在只剩具皮囊。”
我心灰意冷地望着他。从这个门走出去,我又将一无所有。一年前,我想自杀,是种壮志未踌的绝望。现在,却是万念俱灰。人若贫困,最好一直贫困。大起大伏的动荡,没有心理素质的人太容易崩溃。
“你读过书?受过教育?”他忽然发问。“你不完全像一无所知的乡下人。”
我缓缓地转过身,悲凉地说:“读过,大学。如果有钱,我还可以考研,甚至拿到更高的学历,但这些都是梦。也许我不读书反而更好,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娶妻生子,在背朝黄土面朝天的日子中慢慢老死。”我流下泪来,“我的父母,一生都用来供我读书,他们以为念了大学就意味着过上好日子,缩衣节食,扯债拉债,没过上一天安心的日子。我的母亲不知死在什么病上,因为没钱,我的女朋友,为了供我读书,沿街乞讨。”我有些泣不成声。“我有什么用?他们所有的代价换来我的今天。我比谁都轻视自己。”
我拿出贴身藏着的存折,眼泪模糊,手有千钧重,我把它搁在地上,慢慢地走出了这幢深宅。我在车站蹲了一个晚上。何去何从,无从所知。早上,他再次派人找到了我。他们递给我一个纸盒就离开了。我打开看,赫然是我的存折,上面竟多了五万元。一张便条上几行遒劲的钢笔字体。
“大学生,报怨挫折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不公平的事,只有不平衡的心。”
蜘蛛之寻(二十)
“安道!安道!”
“什么?”我惊跳起来。
“有警察突击检查。”别淡林望着门口说。
我一时茫然,警察突击检查?这时有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在登记处翻看记录。突然在这里看到警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别淡林仍回到电脑前,我搡了她一把,示意她走。她很不解地看着我,我的态度显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没有坚持,默默地退出网络,和我出门。有个警察拦住我们,问别淡林的身份证。我想拦住,但别淡林悄悄地拉了我的衣服,她顺从地从背包里拿出身份证。
“二十九?”警察一笑,“你看上去像学生。”
网吧外的阳光十分充足,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别淡林跟在我身后,表情紧绷。
“几点了?”
她没回答我,也不理会我放慢等她的脚步,径自朝前走。
我追上去问:“别淡林,怎么啦?”
她停下来,严肃地望着我。
“不是我怎么啦?是你。”她抿着嘴唇。“你为什么非要坚持离开网吧?”
“我?你,没看到警察吗?”
“警察?他们是来查网吧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表现很心虚。”
“我讨厌警察。”
她一愣,继而摇头。
“他们来查网吧的未成年人,这段时间网络游戏迷疯了不少学生。”
“那网吧有没有未成年人呢?”
“也许,有吧!”
“查到又怎样?”
“不知道,也许是罚网吧的款吧!”
我冷笑了。“警察查未成年人?这是什么籍口?罚款才是目的,这是收入的来源之一。所以,突击检查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又生。”
“这是偏激的理论。”
“哼,偏激?别人不犯规,他们的职业又怎样维持?所以,这种行业就像开棺材店的商人,希望天天死人,无论念头多恶毒都不妨碍他的合法经营。”
她满脸怒气地盯着我,阳光下,我看到她的脸有细细红红的脉络。她真的生气了。她深吸了口气,没与我做无谓的争论。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快上天桥时,她停下来,从包里掏出零钱,快步走到一个乞丐旁,将钱轻轻地搁在他碗里。
这是个老乞丐,衣衫褴缕,脸色土灰,头发纠结。他的手上全是血肉模糊的创口,阳光强烈地照着,使他在这个城市里像尘埃一样无处遁形。别淡林轻缓的动作令他抬起了头,眯起了眼睛,他仰望到的是一张温柔亲切的容貌。他冲着她久久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个大礼,双掌朝上额头俯地的大礼。
别淡林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我跟在她身后,路过乞丐身边时,也匆匆地丢下十元钱,但我没受到任何礼遇。追上别淡林,我找着话题。
“哎!这乞丐很不公平,我施舍的钱比你多,他却没有给我行礼。”
她瞟了我一眼,冷冷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次见面,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和我不停唱反调,态度也若离若即。看着她在前面头也不回,心情也恶劣起来。不远处又有一个乞丐坐在天桥下。
我讥讽道:“天下的乞丐多不胜数,等施舍完他们,自己也沦为乞丐了。也许乞丐比我们都有钱,他们白天乞讨,晚上进豪华场所一掷千金也说不定。”
“你说的是‘也许’。也许他们真是处境艰难,每人施舍一点,他们就能渡过难关。也许他们是佛陀,化成乞丐来激发人们的良知。真正付予施舍的是谁?是你口袋里的钱,还是他给予你日渐麻木的同情心?如果沦为乞丐的是你的朋友,你还会这样漠然嘲讽吗?”
当头一棒,我感到天旋地转,刹那间脑子里全是菊花的脸。跪在人群腿缝里的菊花,卑微屈膝,蓬头垢面。那张脸肮脏苍白,那眼神呆滞木然,却像一道利箭刺穿我的心。烈日下,我如坠冰窖,冷汗淋漓,呼吸困难。
别淡林敏感地盯着我,向我投来了然而洞悉的一眼。她别过头,语气缓和。
“安道。伤疤的存在只是提醒我们善待生活,避免重创,并不是让你牢记伤害你的过去。把昨天的伤害带到明天,那么你的明天就永远是昨天。而昨天,不正是你努力想摆脱的吗?”
她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天桥下,看着眼前的乞丐,心在刹那间被击得粉碎。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枚情人草的匙扣,被补起来的断口尖锐地刺痛我的指尖。
别淡林走得很远了,和我的那段距离像天桥的这头与那头,而相通两端的桥正慢慢地消失。
我回到公寓已是晚上七点。站在十六楼的窗口,遥望远处的天边。这时天空微明,像黎明的天空,暗暗的蓝,有些云在缓缓地漂,用一种不为人知的速度。凉风从面上轻轻掠过,我幻想自己是只大鸟,趁风悠悠地飞出窗口,一直飞到天际头。
站在窗前远望成了我的习惯。就像多年前在屋顶上看炊烟一样。然而今时往日,后者是充实幸福,而前者,却是难言的落寞。
商场打滚了很多年,投其所好的语言仿佛成了身体里随时应变的某种武器,我本是极为擅长。然而和别淡林一起,却找不到适合与她交谈的方式。是她令我的心情沉闷,原来心与心的沟通并非容易,她像一湖春水,我却只能隔着重重的山峦遥望。像站在窗前远望天空,看似咫尺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但我不甘心就此放弃。除了菊花,她是第二个令我动心的女孩。
菊花!缠绕在我心里永远的结。我很想把它解开,放弃,扔在风中,永远不再回来,可是这念头令心结越来越深。我只能选择存放,存放在记忆都不曾绊到的角落。可九月,菊花飘香的九月。我的一生与这个月份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结。甚至是别淡林,九月出现的素衣女子,像另一个菊花,睿智的、剔透的、清高的,她时刻提醒着我回忆过去,面对曾逃避过的一切。
蜘蛛之寻(二十一)
九四年,我衣锦还乡。西装革履,腰里别着砖头大的手机。那真是别开生面的场面,全村沸腾了。安家的小子回来了,他富了,发财了,快去看啊!奔走相告的结果是,我被人群困在村子中央,无法挪动。他们指指点点,充满惊羡、眼馋,流着鼻涕的孩子怯生生地想摸我的手机。
我在这个村子获得从未有过的殊荣。我兴奋、得意,甚至当着他们的面拿出砖头手机拔号,装作联系业务地打电话。其实那里根本没有信号,没有丝毫的声音。
村长来了,在大伙簇拥下来的。他,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水纵横。拉着我的手,“回来好,回来好。”是什么令他们对我像对待凯旋的英雄?是钱,是我光鲜的衣着与压人的气势。六年前,我还是这里倍受歧视的孩子,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回到家,门没锁。家里干干净净。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母亲!我跪下来号啕大哭。门轻轻被推开了。是菊花的妈,她见老了,老得让我不敢相信。她看着我,嘴唇哆嗦,而我,却是一腔的仇恨。
“稻子。”
“菊花呢?我来找菊花,我要娶她,多少钱都可以。”
菊花母亲捂着嘴痛哭出声。在小屋里,我们点了一盏油灯。
菊花来找我的头天,邻村的养鸭万元户下了一万元的聘金,要娶菊花。是她母亲让她连夜来找我,如果我也能出相同的条件,菊花母亲会竭力地退亲的。可是我把菊花逼出了门,她就那样嫁了。不到半年,她丈夫从城里回来,车翻到了山下,死了。婆婆认定她是丧门星,百般地虐待她。紧接着,一千多只鸭子一夜之间染上瘟疫,婆婆彻底把她赶出了门。他们还逼着菊花的父亲退出一万元的聘金,菊花的父亲朝死里打了菊花。那晚,她便跳井了。
菊花死了!
老鸦山上的井深不可测,但那是口枯井,窄小的井口,只能容一人身体。
我不相信,无法相信。菊花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哪个咒自己的孩子?菊花还在井里。”
“为什么?为什么?”
“孩子,怎么捞得起来?井深又窄,没人敢下去。”
“也许她出走了,没有跳井。”
“怎么会,她跳下去的时候,村里四五个人从老鸦山打猎下来,亲眼见到的,是他们来通知我们的。”
老鸦山上的井。我全身都开始痛,痛得想一死了之。
我一路奔上老鸦山,菊花的母亲骇呆了,她叫了许多人跟着上山。井被封了,上面竖着菊花的灵牌。我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深夜,老鸦山上乌鸦呱噪。阴森恐怖。菊花最怕鬼,她从来不敢一个人半夜上山。以前我和她打赌,去老鸦山的枯井里打出一桶水。她不敢去,就嫁给我,我要打不出水,就娶她。当时她的脸都白了,任我怎么笑她,她的头都摇得像拔浪鼓。
然而最终,她还是来了。就在这井里。我抱着井口,泪流满面。村里人上来了,他们举着火把,惊骇地望着我。对于我和菊花的关系,他们一脸的狐疑。我求他们把菊花捞起来,我不能让她在冰凉的井中孤独一个人,我要把她葬在我父母旁边,作为我的妻子。
“人都死了半年了,只怕连尸骨都没了。”
“谁下去,深更半夜的会撞邪的。”
“人死就让她安息吧,何必折腾?”
“我出一万元,谁帮我将菊花一起捞出来,就给谁。”我大声说。
没有人吭声了,一万元!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人群陷入权衡中。
“明天吧!天一亮,我们就开始。”
有人响应,参与者越来越多。我松了一口气,再度蹲下去,明天,明天,菊花就可以离开这冰冷的深井,就可重见天日。第二天早上,全村的人都来了,被钱鼓动的力量很大,他们提议彻底废掉这口井,以免人出来时,骨头散架。也有人说放一个人下去,将尸体吊上来,但马上被否决,因为井窄,人不能转身,更别提吊尸体这么有难度的动作。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和菊花的母亲站在一起,她几度哭得转不过气来。
我站出来,将绳子绑在自己身上,大声说:“你们拉住我,我下去。”
井很黑很窄。我手臂上绑着电筒,慢慢下坠,光线似乎被黑暗吞噬了,我看不到尽头。不知下了多深,井宽了,原来这井是上窄下宽,像个大肚瓶颈。触手之处,有黏滑的青苔,这井有水,我听到上面隐约的人声:“快,加绳子。”我下了十米。忽然之间四周空荡了,我两边荡悠,可摸不到井壁,电筒的光线忽明忽暗,照见的地方仍是黑暗。我听到水流声,在我脚下不远处,还有水流轻撞石壁的声音,这是个山洞,我把电筒的光圈调大。
这果然是个山洞,洞里很宽,很长,我脚下的水流很急,并不像浅浅的溪水。我的心沉了下去,菊花不在这里,她掉下来时一定被水流冲走了,半年的时间,任何一个物体都会被这样湍急的水流带走,何况具有浮力的人?
回到了井上,我脸色苍白。村里人七嘴八舌问情况。我问村长,为什么下面会是山洞?老村长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打日本鬼子留下来的防空洞?难道这口井只是一个假的,是留着逃生的?”众人哗然。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倘若这真是用来逃生的井,今天却成了死亡的坟墓,这真是讽刺。世间的事此一时彼一时。我笑起来,比哭还狂暴地笑起来。菊花去了哪?她到底在哪?
取下梁上结满蛛网的小本子,那是千金重的人情债,这是我在村子里最后要做的事情。我留了一笔足够的钱,托给菊花的母亲,请求她为我偿还。我必须离开了,在这里呆的每一分钟都会心如刀绞。
有关枯井捞尸的事已传遍全村。我一时的张扬再度被各种不祥的揣测所掩盖。许多细小的声音沸沸扬扬。有关我不祥的出世,有关土昆爹在井边看到我的魂,有关水库里的四条人命,有关我克死全家,甚至沾染过的人都不能幸免,例如菊花。菊花不再是扫帚星,但与我的关系竟令她蒙上不清白的名誉。我是罪人,万恶难恕的罪人。
以菊花的父亲为首的村民们,要把我这不详之人赶出村子。他拿着扁担,咆哮着。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没料到当他冲上来时,我竟迎了上去,我恨他,那股仇恨让我无所惧怕。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哄动了。我是疯了,我骂了村里所有的人,骂他们的愚昧,他们的无知,他们的麻木不仁。我打了菊花的父亲,一年的保镖生涯让我不再是懦弱的书生,我骨子里也流着山里人的血,有使不完的力量,有喷薄而出的暴劣。我用钱砸向菊花的父亲,那个势利的汉子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满天飞舞,呆若木鸡。村里孩子蜂拥而上地抢,我狂笑着,笑得眼泪扑簌。
我离开村子,鼻青脸肿,那场搏斗并没有使我的身体感到痛楚,倒是心,撕得粉碎,和那些钱一起飘飞在村子上空。我知道他们将捡起那些钱,但没有人会捡起我的心。
“无法忘记昨天,你就不能获得明天。”
在梦里,有个声音。温柔平缓,像和风,像冬日缓慢降落的雪花,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身上。我停止了疼痛,多么奇异的声音,有镇痛的效果。我努力看清她是谁。素白的裙子,温婉的脸庞,眼神清澈。
蜘蛛之寻(二十二)
早起时头痛如裂。刷牙洗澡,这一切机械的动作都是由意志左右。我的脚扭向门,扭向去别淡林的方向。二十分钟后,我便到了医院,几乎是狂奔到牙科。她不在,我请求医生告诉我如何能找到她,医生问我是谁,我说是同学。
“同学?别医生在这个城市没有同学。”
“为什么?”我愚蠢地问。
“她是暂时来这里实习的,我和她也不熟。”
这是有关别淡林仅有的信息,原来我并不了解她。我颓唐地从医院走出来,苦恼地在门口徘徊。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之间,害怕失去她。莫名而升的恐惧。其实我们根本不曾开始过,没有彼此拥有过,又何谈失去?可是为什么我依然这么害怕失去?为什么?
“安道?!”
别淡林!我惊喜地看到她,穿着一件合身的男式白衬衣,背着蓝色的挎包,施施然地走过来,没有一丝离开的痕迹。我在担心什么?我吐了口气,拍拍胸。
“吓死我了。”
“出什么事了?”
她担忧地盯着我。我从她身后的玻璃看到自己,头发微湿,杂乱如浓密的杂草,胡须未理,一脸憔悴。要命的是衬衣一角从裤子里冒了出来。我难堪地往里面塞衣服,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去哪?”她扑哧笑了,阳光又回到她脸上。“谁告诉你的?”
我张张嘴,没人,我只是担心,无谓的担心。我凝视着她,真心实意地说:“是我自己患得患失。”
她眼神温柔如水,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我。
“不要这样,安道。”
我用力地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眼眶不知觉中红了。她没有抽出手,而是顺势伸进我的臂弯。于是我们相挽着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胸中一股热浪,百转千回,我竭力镇静自己,但心却因激动而颤抖。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挽着我,默默地走着。那条林荫道,很短,我们尽量走得很慢,那默契令人心之神往。
“现在是真实的吗?”我犹疑地问。
“是的。”
“我觉得像场梦。”
“安道。看到前面的葡萄架了吗?今天早上起了雾,葡萄哉地逛新世界,路过珠宝柜,我硬拖着她的手,让她帮我看看哪种戒指漂亮。她不肯,我径自选了一款精巧的铂金钻戒,周边镶了七颗碎钻,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
“你总这么固执已见吗?” 她蹙眉拒绝。
“试试,不一定真买,我只想看看你佩带得好不好看?”
每次说服别淡林,都不知觉中掺杂了无奈、讨好的成份。我害怕被她拒绝,每一个要求都自动退守底线,这不像一贯的自己。她勉强套上指环,她的手指纤长白皙,令指环黯然失色,毫无疑问,这个戒指与她丝毫不相称。
忽然我感到脊背发凉,一种本能。每当深夜我独自行走在大街,如遇后面的行人挨得太近,便会有针芒刺背的感觉。现在,就是这样。我猛然回头,大厅里没人离我很近,也没有熟人。我转回头时,眼角瞥见一抹黑色身影,似曾相识。再次张望,商场的门,正在缓慢地合上。
“走吧!”
别淡林已褪下戒指,我也无心再坚持。出了商场大门,刚刚融洽的气氛再度消失,像每次的相聚一样。
也许默契本就可遇不可求,像燃放的烟火,盛时极为灿烂,熄时如死灰冰冷。别淡林,别淡林,她本应是我生命里最亮的珍珠,却因不知如何安置,使得她在我心里竟找不到收藏的地方。
蜘蛛之寻(二十三)
米米回来了。
厨房里冷火无烟。没有菜肴,没有饭香。
她穿着黑色的套裙坐在窗台前的藤椅上,缓缓地摇,对我的归来视而不见。我把钥匙扔在桌上,清脆的响声令自己一阵心惊。米米依然没有动静。我有些不悦地走到她面前。
她的脸暴露在夕阳下,暖暖的黄色,没有化妆,铅华净洗。我发现米米的眉毛竟如一弧弯月,相较平日显出了几分柔弱。她是单眼皮,秀气挺直的鼻梁和一张轮廓分明的嘴。她似乎睡着了,但摇椅还在摇。她面庞宁静祥和,犹如寺庙里的庄严宝相。多么陌生的一张脸孔!
在我细细打量时,她忽然睁开眼睛,一道锐利的光芒从眼中掠过。这才是我熟悉的米米。
她看到我,定定的。嘴角一弯,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这个笑容很奇怪,也许是因为微笑并没有驱散她眼里的光芒。
“我买了肯德鸡和可乐,就吃这个吧!”
我皱着眉,这可不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她光着脚跑到冰箱旁,拖出大包的塑料袋,打开红色的盒子,逐一放进微波炉。微波的红光透过炉门射出来,房间一下充满了暖气。米米在厨房里捣腾,玻璃杯叮叮咣咣地响,水笼头流出哗哗的热水,热气萦绕到屋子半空。
我吁了口气,心情渐渐松弛。回到熟悉的生活里,嗅着熟悉的味道,我有了一种安全感。我把自己放在藤椅中,嘴里咬着米米递过来的香辣鸡翅,冰凉的可乐从喉咙流到焦躁的胸口,说不出的舒爽。
米米倚在窗台,眼神晶亮地盯着我,一眨也不眨。我有些不自在。我不喜欢米米这种眼光,透人肺腑,无处遁形。
“看什么?”我有些粗鲁。
她似笑非笑,也没挪开眼神。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多么好的胃口!”
“饿了自然有胃口。你没有吗?”
“我?我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恶心。”她一本正经。
“你什么意思?”我坐起来,她没头没脑的话令我警觉。
“没胃口呗!你这么多心干嘛?”她一脸无辜。
是我多心还是心虚?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米米,前几天,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你呢?不是也有话对我说吗?”
我瞪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阵退缩。
“改天吧!”
“是改天再说,还是不打算说?”米米固执地问。
“有什么区别吗?”我有些发恼。
“当然。你不觉得有区别吗?”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累了!”
我摆手让她走开。
“我的匙扣呢?”
我蓦然想起情人草匙扣被她补起来的事,心软了许多。
“在钥匙包里。”
她二话没说,取出钥匙包上的匙扣,一甩手扔进了垃圾桶。
“你干什么?”
“它已经断了。”米米淡淡地回答。
“可……”
我把话咽了下去。不知为什么,丢弃匙扣竟让感到一阵心痛。米米扭头进了房间,剩下我独自呆在客厅里。我走到垃圾桶前,弯腰将匙扣拾起来,悄悄地挂回钥匙包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想起这个十月假期过后的竟标。我得把精力集中回来,这段日子,实在感到太疲乏。米米在我身后收拾残桌,听着她细微的脚步声,听着电视里音乐频道,我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到米米的手机响了。她的声音低沉疲惫。电话似乎打了很久,米米在坚持什么,又在推拒什么。我睁开眼睛,她神色倦怠地窝在沙发里。我起身倒了杯水,她连眼皮都没抬。
“谁的电话?”
“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
“约你出去吗?”
“是的。”
“去吧!你可以有选择的自由,我早就说过。”
“所以你也一样可以随意选择是吗?”
她坐直身体,语气陡然尖锐。我避过她的锋芒,缓慢地挥了挥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
她霍然站起,欲言又止,将枕头狠狠扔在沙发上,旋风般卷出门去。我的脸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我抹下来,仔细看着,晶莹的、湿润的,是米米留下的么?是水,还是泪?
竟标开始了。
老陈虽稳操胜券,但仍紧张。抽签决定进去的次序,老陈排在第四。我们在隔壁会客室等着,他的烟抽得很凶,呛得我直咳嗽。
我安慰道:“这是走过场嘛,他们心里有数,早有内定。”
“我怕万一...”他住口,仿佛触了楣头似的后悔不迭。
“没有万一。”
对手出来了,他们笑逐颜开,交头接耳,一副胜利在即的样子。终于轮到我们,从讲解产品、播放投影、呈递标书、商酌细节,所有的程序都正常无误。对方负责人有四位,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迹象,这令老陈深感不安。他觉得至少应该有点蛛丝马迹的暗示,最令他惶恐的是负责这次投标应该还有樊宝南说的内线人物,可今天这人没有出现。一切的状况,都没有预示内定的迹象,“正常”得连我都嗅出了危险。
又一番价格审核的轮回。老陈心里没了底,对方压价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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