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生活秀
作者:池莉
内容简介: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正在睡觉的来双扬被她哥哥的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本想大发雷霆的她却见到自己最心痛的侄儿来金多尔站在面前,便预言又止了。就在刚刚哥哥和多尔一同做了男性生殖系统的手术,嫂子又到长沙听股票讲座去了,父子俩没人照顾,理所当然到了单身的双扬家休养,这世界不杀熟杀谁?再说吉庆街来家的老房子,作为长子来双元也是有权继承的。
吉庆街是武汉闹市华灯阴影处的一道风景,到了夜市,这里灯火通明,卖各种小吃。说说唱唱,笑笑闹闹,逗乐的逗乐,挣钱的挣钱。居民有意见,政府也屡屡取缔,但往往第二天夜市更加火爆。来双扬在吉庆街卖鸭颈,她的巧嘴、能干、风韵是吉庆街有名的,她每天卖15斤鸭颈,当天卖不了的,就有一个叫卓雄洲的男人全部买走,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卓雄洲看上了来双扬。
来双扬的母亲在她15岁时就去世了,父亲跟一个寡妇私奔,来双扬从心里恨这个女人。从此来双扬便挑起抚养弟妹的重担,她把煤炉拎到吉庆街上,卖起了油炸臭干子,她是吉庆街的第一个个体户,也是吉庆街的一个偶像,地位非常牢固。来双扬用挣来的钱盘下了一家10平方米的饭馆,用了弟弟来双久的名字“久久”作店名,让久久当老板。久久生得俊美无比,很有女人缘,但整天游手好闲,终于染上毒瘾被送进了戒毒所。来双扬的妹妹来双瑗在电台做社会热点节目的特约编辑,一心要曝光吉庆街。
来双元和儿子多尔白吃白住一星期还没有走的意思,双元的妻子小金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来双扬受不了了。以久久酒店的打工妹九妹不愿再给占她便宜的双元送盒饭为借口叫双元回去,双元却说:这老房子也有他的份。双扬气坏了,明白这是好逸恶劳的嫂子教唆的,多尔非常爱读书,双扬视若已出,她一心只想挣钱把多尔送出国。来家还有一间房子让人占了,为了房子的事双扬频频跑房管所,施小恩小惠想早日落实政策,将来家的两间房子归于她的名下。双扬开始行动了,她主动讨好多年未有联系的继母,给生活在愧疚中的父亲晚年以安慰,自然父亲就希望将来家的那两间老房作为对双扬多年照顾弟妹的补偿。同时她又请房管所所长去五星级酒店吃饭,点了很贵的菜,又许诺将九妹嫁给所长犯花痴病的儿子,既为九妹找了一个“好归宿”,同时又为所长了却一桩心事。自然房管所所长终于把双扬的问题解决了,双扬又领九妹去戒毒所看望穷途末路的久久,终于让九妹对他死心而甘心情愿地嫁了房管所所长的花痴儿子。
现在,来双扬要解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卓雄洲的关系,总不能让别人买了自己两年多的鸭颈,什么都不说,吊着人家,时间也太长了。双扬约了卓雄洲到一个临湖的度假村,但实际状况总没期待的那样好。离异的卓雄洲对家庭,妻子的有着自己的态度:女人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就非得把自己嫁给谁。可偏偏来双扬就是这样的女人。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从此,卓雄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吉庆街了。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正文
第一章
过夜生活的人最恨什么?最恨白天有人敲门。
谁都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千万不要去找来双扬。来双扬已经在多种场合公然扬言,说:她迟早都要弄一支手枪的;说:她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睡觉;说:如果有人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敲响她的房门;说:她就会摸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着敲门声,开枪!
这天下午一点半,来双扬的房门被敲响了。来双扬睡觉轻,门一被敲响,她就无可救药地醒了。来双扬恨得把两眼一翻,紧紧闭上,躺着,坚决不动。第二下的敲门来得很犹豫,这使来双扬更加恼火,不正常的状态容易让人提心吊胆,人一旦提心吊胆,哪里还会有睡意?来双扬伸出胳膊,从床头柜上摸到一只茶杯。
她把茶杯握在手里,对准了自己的房门。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来双扬循声投掷出茶杯。茶杯一头撞击在房门上,发出了绝望的破碎声。门外顿时寂静异常。
正当来双扬闭上眼睛准备再次进入睡眠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来金多尔稚嫩的声音。
“大姑。”来金多尔怯怯地叫道,“大姑。”
来双扬说:“是多尔吗?”
来双扬十岁的满脸长癣的侄子在门外说:“是……我们。”
来双扬只好起床。
来双扬扣上睡觉时候松开的乳罩,套上一件刚刚能够遮住屁股的男式犜恤,在镜子面前匆忙地涂了两下口红,张开十指,大把梳理了几下头发。
蓬着头发,口红溢出唇线的来双扬,一脸恼怒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来双扬的门外,是她的哥哥来双元和来双元的儿子来金多尔。父子俩都哭丧着脸,僵硬地叉开两条腿,直直地站立在那里。
一个小时之前,来双元父子在医院拆线出院,他们同时做了包皮环切手术。
小金在得知来双元也趁机割了包皮之后,发誓绝对不伺候他们父子。小金是来双元的老婆,来金多尔的妈妈。本来小金是准备照顾儿子的,可是她没有准备照顾丈夫。来双元事先没有与小金商量,就擅自割了包皮,这种事情小金不答应。不是说小金有多么看重来双元的包皮,而是她没有时间全天候照顾家里的两个男人。
小金白天炒股,晚上跳广场舞,近期还要去湖南长沙听股票专家的讲座,她不可能全天候在医院照顾来双元父子俩。
小金明确告诉来双元,他们父子出院之后,家里肯定是没有人,她要去湖南长沙了。到时候,来双元父子就自己找地方休养吧。
来双元非常了解老婆小金。但凡是狠话,她一定说话算话。来双元在离开医院之前,怀着侥幸心理往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果然没有人接听。来双元只好带着儿子,投奔大妹妹来双扬。
来双扬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背后,拖鞋吊在脚尖上,睡眠不足的眼睛猩红地死剜着哥哥来双元。
来双元和儿子来金多尔,面对来双扬,坐一只陈旧的沙发,父子俩撇着四条腿,尽量把裤裆打得开开的。来双元气咻咻地控诉着老婆小金,语句重复,前后混乱,辞不达意,白色的唾沫开始在嘴角堆积。随着来双元嘴唇的不断活动,白色唾沫堆积得越来越多,海浪一样布满了海岸线。
“扬扬,”来双元最后说,“我知道你要做一夜的生意,知道你白天在睡觉,可是多尔怎么办?我只有来找你。”
来双扬终于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说话了。
“崩溃!只有来找我?请问,我是这家里的爹还是这家里的妈?什么破事都来找我,怎么不想想我受得了受不了?你是来家的头男长子,凡事应该是你挑大梁,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既然老婆都没有搞定,你割那破包皮干什么?割包皮是为了她好,她不求你,不懂得感恩,你不去割不成?让她糜烂去吧!
你这个人做事真是太离谱了!不仅主动去割,还和多尔同一天割,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崩溃吧,我管不了你们!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
来双扬是暴风骤雨,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打得别人东倒西歪。来双扬的语气助词是“崩溃”。她一旦使用了“崩溃”,事情就不会简单收场。来双扬之所以这般恼怒,除了她的睡眠被打断之外,更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来双元的鬼话。
小金这女人一贯损人利己,来双元也经常与她狼狈为奸。来家父子一块儿割包皮这种事情,一定是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来双元结巴着解释说:“本,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和多尔一起做手术的。”
来双扬说:“废话。这不是已经做了。”来双元继续解释:“因为,因为那天遇上的医生脾气好。现在看病,遇上一个好脾气的耐心细致的医生多不容易。
既然遇上了,我就不想轻易放过机会。我只是问医生说我可以不可以割,医生热情地说,那就做了吧。“
来双扬说:“不做又怎样?危及你的性命了吗?”来双元说:“我还不是为了小金。你知道,她总说我害了她。她的宫颈糜烂了,她对你唠叨过的。”
来双扬说:“那又怎么样?‘鸡’们都有糜烂,职业病,难道还能够要求世界上所有的嫖客都事先去割包皮?”
来双元理屈词穷。他低声下气地说:“好吧。事情都这样了,不说了。我错了好不好?让我和多尔在你这里休养两三天,就两三天。”来双扬说:“真是崩溃!
我这里就一间半房。我白天要睡觉,晚上要做生意。下午三点以后要做账,盘存,进货,洗衣服,洗澡,化妆。我吃饭都是九妹送一只盒饭上来,盒饭而已。你说得轻巧,就住几天!谁来伺候你?走吧走吧!“
来双元不走,赖着。他发现了妹妹厌恶眼神的所在,便赶紧用舌头打扫唇线一带的白色唾沫。他狠狠看了儿子几眼,示意来金多尔说话。
来金多尔不肯说话,刚刚露出水面的小小喉结艰难地上下运动着,结果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倒是快要出来了。男孩子显然羞于在人前流泪,他竭力地隐忍着,脸上的癣一个斑块一个斑块地粉红起来。
来双元着急地捅起儿子来了。突然,来金多尔站起身来,冲向房门,小老虎下山一般。
来双扬动若脱兔。在来金多尔冲出房门之前,来双扬拽住了她的侄子。
来金多尔在来双扬手里倔强地扭动挣扎着,眼皮抹下,死活不肯与来双扬的视线接触。姑侄俩闷不吭声地搏斗着,就像一大一小两只动物。慢慢地,情况在转变,来双扬的动作越来越柔韧,来金多尔的动作逐渐失去了力量和协调。一会儿,来双扬将侄子抱进了怀里。
来金多尔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来双扬的眼泪也无声地流了下来。
来金多尔不能走。来金多尔是来家的希望之星。来金多尔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打一手漂亮的乒乓球,惟一的爱好就是阅读,只要是文字,抓到手里都要读。他妈去朋友家打一天麻将,带了来金多尔去,来金多尔在别人家里看了一天的书和报纸。大堆的书报是他节省自己的午饭钱买的,因为那家里没有什么书报。大家都说来金多尔这孩子将来一定了不得。小金自己都很奇怪,说恐怕我们家这只破鸡窝里要出金凤凰了。
母亲的这一辈子看见字就头晕,做儿子的却做梦都在看书。小金闹不懂儿子的性格随谁,因为来双元也不喜欢看书。
只有来双扬知道来金多尔随谁,来金多尔随她。
来双扬也没有看多少书。一个在吉庆街大排档夜市卖鸭颈的女人,能够看多少书?但是来双扬心里却喜欢书,也知道尊重读书的人。用来双扬的话说,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是没有福气没有机会没有那个命。
来双扬说来金多尔随她,这话是有来由的。当年来双扬和小金几乎同时有孕,前后几天生产。来双扬的婴儿因为医疗事故夭折了,小金这边婴儿挺好,她却完全没有奶水。来金多尔便被抱过来吃来双扬的奶。这一吃,就吃了三个多月。女人的奶水,不是随便可以给人吃的,她奶了谁谁就是她的亲人了;想不是亲人也不成,母爱随着奶水流进血液里了。来双扬对来金多尔亲,来金多尔对来双扬亲,就跟天生的一样。来双扬没有办法,她知道小金不乐意,她也没有办法。来双扬不能不在心里把来金多尔当做儿子看待。更加上来双扬不能生育了,婚姻也烟消云散了,来双扬怎么能够不把来金多尔当自己的儿子看呢?
别管来金多尔脸上的癣斑,癣斑是暂时的。来金多尔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小哥儿,一点儿不像塌鼻子苞谷牙的小金,也不像连自己的唾沫都管不住的来双元。
来金多尔活像他的叔叔来双久,因此眼睛就酷像来双扬了。来家的兄弟姐妹四个,大哥来双元和二妹来双瑗相像,大妹来双扬和小弟来双久相像。久久是来家最漂亮的人物,脸庞那个周正,体态那个风流,眼睛那个妩媚,简直没有挑剔的。谁都叫他久久,谁都不忍心叫他的全名,因为只有久久叫得出亲昵、爱慕与私心来,久久是爱称。来双扬用自己的血汗钱,盘下一爿店铺,叫做“久久”酒店,送给没有正经职业的久久,让他做老板。可是久久到底还是吸上毒品了。久久进戒毒所三次了。久久的复吸率百分之百。漂亮人物容易自恋,容易孤僻,容易太在乎自己,久久就是这样的一种漂亮人物。久久现在骨瘦如柴,意志消沉,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了。指望久久正常地结婚生子,大概只是来双扬的痴心妄想了。现在大家都只能生育一个孩子,来家便只有来金多尔这棵独苗苗了!
用汉口吉庆街的话来说,来金多尔是来双扬的心肝宝贝坨坨糖。任何时候,来双扬都会把来金多尔放在第一位。因此,在父子俩都割了包皮的关键时刻,来双元就把儿子推到第一线了。来金多尔其实已经懂事了。一个小时之前,在医院,来金多尔就与他爸别扭着,他不愿意三点钟之前来敲大姑的门。
来金多尔明白来双扬有多么宠爱他,他不想滥用她的宠爱。来金多尔是被父亲强迫的,他的小眼睛里,早就委屈着一大泡泪水了。
爱这个东西,真是令女人智昏,正如权力令男人智昏一样。来双扬在瞬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下子是个毫无原则毫无脾气的慈母了。来双扬抚摸着来金多尔的头发,不知不觉使用了乞求的语气,她说:
“多尔,大姑不是冲你的。你知道大姑永远都不会冲你的。大姑就怕你不来呢。”
来金多尔说:“大姑,我会来的。我会三点钟以后来。”
来双扬说:“好孩子!”
来双扬带来金多尔洗脸去了。她会替来金多尔张罗好一切的。她会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递给他一本新买的书。
事情进行到这里,来双元吁出了一口长气。他调整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姿态,点燃了一支香烟,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面有足球!足球最能缓解割过包皮的难受劲儿,足球也最能够让时间快速地过去。足球太好了!
来双元忽然领悟到了小金的英明。他为什么不应该到来双扬这里休养几天呢?
来双扬居住的是他们来家的老房子呀!这房子应该有他的份呀!再说了,来双扬既然把来金多尔当成她的儿子,难道她就不应该给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儿回报吗?
再说小金下岗两年了,基本生活费连她自己吃饭都不够,而来双扬在吉庆街做了十好几年了,有一家“久久”酒店,自己还摆了一副卖鸭颈的摊子,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养着长指甲,定期做美容,衣服总是最时髦的,吃饭是九妹送上楼。盒饭?自己餐馆里聘请的厨师做的盒饭,还会差到哪里去?来双元非常乐意吃这种盒饭,还非常乐意让九妹送上楼。
九妹从乡下来汉口好几年了,丑小鸭快要变成白天鹅了,她懂得把胸脯挺高,把腹部收紧了,还懂得把眉毛修细把目光放开了。九妹有一点儿城市小姐的模样了。
九妹是做不成久久的老婆的,久久不吸毒也不会娶九妹。有多少小富婆整夜泡在吉庆街,以期求得久久的青睐。既然九妹不可能是久久的老婆,那么九妹是可以让大家实行“共产主义”的。自己家餐馆里雇的丫头,给大哥送送饭,让大哥看一看,摸一摸,这不是现成的吗?小金真是对的。这小娘儿们真不愧出生在吉庆街的商贩世家,真正的城市人,为家里打一副小算盘,打得精着呢!来双元可要懂得配合老婆啊,他们要默契地过日子,能够为家里节省一点儿就节省一点儿。大家不都是这么在过吗?不杀熟杀谁?哪一户人家,面子不是温情脉脉的,可实质上呢?不都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来双元又不是傻子。
人人都说来双扬厉害。来双扬不就是那张嘴巴厉害吗?来双元太了解小妹妹来双扬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赖着,顶过她那一阵子尖酸刻薄,也就成了。
自己的亲妹妹,又不是外人,让她刻薄一下无所谓,只要有利可图。
来双扬为什么就不能够帮帮自己的哥哥?不就是割了包皮有几天行动不方便吗?
一个男人一生也就割一次包皮,难道来双元还会老来麻烦她?这个来双扬,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一点儿。
这一次,来双元在汉口吉庆街来家的老房子里,住定了。
第二章
来双扬的夜晚是一般人的白天,她的白天是一般人的夜晚。说不清为什么来双瑗到现在也还闹不懂来双扬为什么要黑白颠倒地生活。别人不管闲事,来双瑗喜欢管闲事。偏偏来双瑗还闹不懂,这让来双扬说什么才好?
在吉庆街,来双扬的一张巧嘴,是被公认了的。
只有她的妹妹来双瑗不服气,来双瑗读了一个中专之后又读了成人自学高考的大专,学的就是广播专业,出落了一口比较纯正的普通话。所到之处,来双瑗总是先声夺人。有事没事,来双瑗都会找一个话题大肆争辩。有时候,她会把大家搞得莫名其妙,以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偏激。其实来双瑗并不是为了表现她性格的偏激,而是为了表现她的机智和雄辩。
来双瑗常常在公开场合出口伤人之后,背地里又去低声下气地求和。久而久之,来双瑗的目的也达到了,大家觉得来双瑗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就是有一张雄辩的利嘴。姐姐来双扬,与谁说话都占上风,惟独就怕妹妹来双瑗。来双瑗为此,一直暗自得意。她认为,来双扬说是嘴巧,不过就是婆婆妈妈,大街小巷的那一套罢了。
在来双扬这里,她简直懒得与来双瑗说话。世界上的道理,没有来双瑗不懂的,可现实生活中的道理,来双瑗没有一条是懂的。比如来双瑗居然就是不懂来双扬的生活方式。
就在最近,姐妹之间又有过一次重要的对话。
来双瑗自然还是规劝和质询姐姐。她说:“扬扬,其实现在已经有好多种选择了,我始终不明白,你干吗一定要过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来双扬瞅着妹妹,翘起眉梢,半晌才开口。她懒洋洋地说:“你装什么糊涂?”来双瑗激昂地说:“我没有装糊涂,是你在装糊涂!”
来双扬说:“崩溃!”
来双扬这里的“崩溃”表达一言难尽的感叹。她不再说话了。她懒得说话了。
她不知道对妹妹说什么才好。
来双瑗却是不肯放过姐姐的,她得挽救她的姐姐。来双瑗目前受聘于一家电视台的社会热点节目,她正在筹备曝光吉庆街大排档夜市的扰民问题。
她不希望到时候她姐姐的形象受到损害。来双扬为什么就不能另找一种职业呢?
像来双瑗,她的个人档案和工作关系都还留在远郊的兽医站,可她已经跳槽了十来余家单位了。现在就是已经有好多种人生选择了,一个人大可不必非得死盯在一个地方,死做一件事情。来双瑗十年前就放弃了兽医职业,一直应聘于各种新闻媒体,做了好几次惊世骇俗的报道。十年的历练下来,来双瑗在本市文化界树立了独特的个人形象。甚至有著名的评论家,评价来双瑗有鲁迅风格。如此,来双瑗更是不会容忍来双扬的沉默的。
来双瑗下意识地摹仿着鲁迅的风格说话,她眉头紧紧挤出一个“川”字,沉痛地说:“扬扬,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是你的亲妹妹,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但是,我实在不能够理解和接受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在吉庆街卖鸭颈,一坐就是一夜,与那些胡吃海喝猜拳行令的人混在一块儿,有什么意义?’ 久久’ 完全可以转租给九妹或者别人。吉庆街的房子产权问题,也不是说非得要住在吉庆街才能够得到解决。
老房子的产权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牵涉到一系列的国家政策,几十年的旧账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难道我就不想要回老祖宗的房产吗?
犖犗!只是我没有那么幼稚,这不是三天两头找找房管所,房管所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来双扬抢白说:”难道要找江泽民?“来双瑗说:”你这就太不严肃了。
反正靠你赖在吉庆街住着,跑跑房管所,肯定是不管用的。好了,这件事情倒是次要的,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发生了太多的社会变革,房产问题也不是我们来家一家人的问题,是一个历史问题,我们暂时不要去管它了。关键的是,扬扬,我真的要动吉庆街了。现在你们的吉庆街大排档太扰民了。我收到的周边居民的投诉,简直可以用麻袋装。你们彻夜不睡觉,难道要居民们也都彻夜不睡觉?你们彻夜的油烟滚滚,难道让周边居民也彻夜被油烟熏着?你们彻夜唱着闹着,难道也要周边居民彻夜听着?“来双扬说:”来双瑗!你这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是的是的是的,吉庆街夜市与居民是一个矛盾,可是我解决不了!你这话得去说给市长听!
市长市长市长!我说过一百次了,真是崩溃!“来双瑗站起来把手挥动着:”
扬扬,我讨厌你说’ 崩溃’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糊涂!我是在替你着想,在说你呢!
你退出这种生活就不行吗?你从自己做起就不行吗?你不和卓雄洲眉来眼去就找不到其他的男朋友吗?你害久久害得还不够吗?如果不是在吉庆街混,他会吸毒?
你为什么非得日夜颠倒,非得甘于庸俗呢?对不起,扬扬,我今天太激动了,有一些话可能说重了,比如久久,我知道你对他感情最深,照顾最多,但是你的感情太糊涂太盲目了。作为你的妹妹,也许我不要动吉庆街的好,可是我的职业我的良心我的社会责任感,使我不能不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要警告你的是,我们的热点节目,会促使政府取缔你们的。到时候,我会非常痛苦的,你知道吗?“
来双扬点了一支香烟,夹在她的长指甲之间,白的香烟,红的指甲,不在乎的表情,慵懒的少妇。她说:“崩溃呀,我是害了久久,我是和卓雄洲眉来眼去,你动吉庆街吧,吉庆街又不是我的!吉庆街又不是没有取缔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
你动吧。“来双瑗说:”扬扬,我真是不明白。我们现在和吉庆街有什么关系?
“
来双瑗是不会慵懒的。来双瑗穿着藏青色的职业套裙,披着清纯的直发,做着在电视主持人当中正在流行的一些手势。来双瑗说:“扬扬啊,既然你这么固执,这么不真诚,那我就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吧。我实在闹不懂,吉庆街,一条破街,有什么好的呢?小市民的生活,又有什么好的呢?”来双扬举双手投降,她连她的语气词“崩溃”都不敢说了。来双扬说:“行了,我怕你。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来双瑗找我谈话。”来双扬怎么回答妹妹的一系列质问呢?来双瑗所有的质问只有主观意识,没有客观意识,教导他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真把来双扬累着了。
来双扬没有认为吉庆街好,也没有认为小市民的生活好。来双扬没有理论,她是凭直觉寻找道理的。她的道理告诉她,生活这种东西不是说你可以首先辨别好坏,然后再去选择的。如果能够这么简单地进行选择,谁不想选择一种最好的生活?谁不想最富有,最高雅,最自由,最舒适,等等,等等。人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种子落到了一片土壤上,这片土壤有污泥,有脏水,还是有花丛,有蜜罐,谁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得撞上什么就是什么。来双扬家的所有孩子都出生在吉庆街,他们谁能够要求父母把他们生到帝王将相家?
现在来双瑗很起劲地选择生活,可是这并不表示命运已经认同了她的选择。
兽医站的公函,还是寄到吉庆街来了。人家警告说:如果再继续拖欠原单位的管理费,原单位便要将来双瑗除名。来双瑗可以傲慢地说:“不理他们!”现在来双瑗是电视台社会热点的特约编辑,胸前挂着出入证自由地出入电视台,有人吹捧她是女鲁迅,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才是懒得去理睬她的兽医站。来双扬却不可以这样,来双扬赶紧设法替妹妹把管理费交清了。来双扬非常明白:来双瑗现在年轻,可是她肯定要老的;现在健康,可是她肯定会生病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来双扬对于将来的估计可不敢那么乐观。现在来双瑗到处当着特约特聘,听起来好听,好像来双瑗是个人才,人家缺她不可。来双瑗可以这么理解问题,来双扬就不可以了,她要看事情的本质,事情的本质就是:这种工作关系松散而临时,用人单位只发给特聘费或者稿费,根本不负责其它社会福利。如果兽医站真的将来双瑗除了名,那么来双瑗的养老保险,公费医疗,住房公积金等社会福利都成问题了。来双瑗学历低,低,眼睛高,才气低,母亲早逝,父亲再婚,哥哥是司机,姐姐卖鸭颈,弟弟吸毒,一家不顶用的普通老百姓,而且祖传的房产被久占不归还,自己又是日益增长着年龄的大龄女青年,在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到吉庆街跑新闻的小伙子貌不惊人,可人家都是博士生。来双瑗将来万一走霉运,来双扬不管她谁管她?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卖鸭颈,她去做什么?卓雄洲追求她,买了她两年的鸭颈,她不朝他微笑难道朝他吐唾沫?
来双扬实在懒得对来双瑗说这么多话。况且有许多话,是伤害自尊心的,对于敏感高傲又脆弱的来双瑗,尤其说不得。说来双扬是一张巧嘴,正是因为她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什么话可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可以对什么人说。要不,她的生意会一直做得那么好?
是人,便有来历,谁都不可能扑通一声从天上掉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其实来双瑗也在来历里面。来双瑗一直竭力地要从那发黄的来历里挣脱出去,那也情有可原,可是来双瑗怎么就失去了对这来历的理解能力呢?
现在的吉庆街,一街全做大排档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挣一把油腻腻的钞票之外,免不了喜欢议论吉庆街的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对于那些蛰伏在繁华闹市皱褶里的小街,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就是它们的历史,居民们的口口相传就是它们的博物馆。
在吉庆街的口头博物馆里,来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吉庆街原本是汉口闹市区华灯阴影处的一条背街。最初是在老汉口大智门城门之外,是云集贩夫走卒,荟萃城乡热闹的地方。上个世纪初,老汉口是大清朝的改革开放特区,城市规模扩展极快,吉庆街就被纳入了市区。那时候正搞洋务运动,西风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传统的样式,而是顺着街道两边,长长一溜走过去,做的是面对面的两层楼房了。每间楼房都有雕花栏杆的阳台,每扇窗户眉毛上都架设了条纹布的遮阳篷。家家户户的墙壁都连接着,两边的人家说话都不敢大声。妙龄姑娘洗浴过后,来到阳台上梳头发,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画。
来双扬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时候赶时髦在吉庆街买了六间房子。来双扬的祖父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庆街附近一洞天茶馆的半个老板,跑堂出身,勤劳致富了,最多算个比较有钱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钱的人,不久还是搬走了。
花园洋房,豪院大宅的价值和魅力都是永恒的,公寓毕竟是公寓,何况像吉庆街这种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参半的公寓。最终居住下来的,还是普通的市民。
当房子开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时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买下一间两间旧房了。过时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给小报写花边新闻的潦倒文人,逃婚出来沦为暗娼的良家妇女,也都纷纷租住进来了。
小街的日常生活里充斥着争吵,呻吟,哭诉和詈骂,还有廉价的胭脂和一团团废弃的稿纸。
这样的小街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只不过从中活出来的人,生命力特别强健罢了。来双扬就是吉庆街一个典型的例子。来双扬十五岁丧母,十六岁被江南开关厂开除。那是因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仓库停电,她学着老工人的做法用蜡烛照明。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蜡烛多少年都没有出问题,来双扬的蜡烛一点燃,便引发了仓库的火灾。来双扬使国家和人民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本来是要判刑的。
结果工厂看她年幼无知,又看她拼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厂便只是给了她一个处分:除名。在计划经济时代,除名,对于一个人,几乎就是绝境了。
顶着除名处分的人,不可能再有单位接受。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和权利,几乎等同于社会渣滓。来双扬的父亲来崇德,一个老实巴交的教堂义工,实在不能面对来双扬、来双瑗和来双久三张要吃饭的嘴,再婚了。一天夜里,他独自搬到了寡妇范沪芳的家里,逃离了吉庆街。那时候,来双瑗刚读小学,来双久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于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来双扬大胆地把自家的一只小煤球炉拎到了门口的人行道上。来双扬在小煤球炉上面架起一只小铁锅,开始出售油炸臭干子。
来双扬的油炸干子是自己定的价格,十分便宜,每块五分钱,包括提供吃油炸臭干子必备的佐料红剁椒以及简易餐具。流动的风,把油炸臭干子诱人的香味吹送到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从每一个角落好奇地探出头来,来双扬的生意一开张就格外红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关部门,对于来双扬的行为目瞪口呆。
来双扬的行为到底属于什么行为?
他们好久好久反应不过来。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第一把火。是吉庆街有史以来,史无前例的第一例无证占道经营。安静的吉庆街开始热闹,吃油炸臭干子的人,从武汉三镇慕名而来。来双扬用她的油炸臭干子养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历史意义远不在此,有记载,来双扬是吉庆街乃至汉口范围的第一个个体经营者。自来双扬开始,餐饮业的个体经营风起云涌。用来双元的老婆小金的话说:来双扬是托了邓小平的福。不是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来双扬胆量再大,也斗不过政府。
总而言之,在吉庆街,来双扬是名人。来双扬是吉庆街最原始的启蒙。来双扬是吉庆街的定心丸。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偶像。虽说来双扬只卖鸭颈,小不丁点儿的生意,但是她的小摊一直摆在吉庆街的正中央,并且整条街道就她一个人专卖鸭颈。来双扬自己不用说什么的,不用与人家争吵和抢夺地盘。
新来做生意的,或者血气方刚的愣头儿青企图挤走来双扬的小摊,老经营户们不答应,老食客们也不答应。这就是偶像的待遇。众人对来双扬的尊重和维护是自觉的,无须来双扬付出什么。来双扬以她的人生经验来衡量,她认为这就是世界上最来之不易的东西了。
来双扬的鸭颈十块钱一斤,平均一个晚上可以卖掉十五斤。假如万一卖不动,到了快打烊的时候,就会有卓雄洲之类的男子汉出面,将鸭颈全部买走。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做,她在哪里做?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居住,来双元父子割了包皮怎么办?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条件,两个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费送上楼来?难道来双扬真的可以不管来双元父子?她不能!
第三章
来双瑗的社会热点节目,动到吉庆街的头上,吉庆街大排档很可能再一次被取缔。这一点来双扬丝毫不怀疑。来双扬自己也坦率地承认,吉庆街实在太扰民了。
彻夜的油烟,彻夜的狂欢,彻夜的喧闹,任谁居住在这里,谁都受不了。整条街道完全被餐桌挤满,水泄不通,无论是不是司机,谁都会因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见。
可是,来双扬有什么办法?就像她说的,她又不是市长。如果她是市长,大约她就要考虑,对于吉庆街,光有取缔是不够的。还要有什么?来双扬就懒得去想了,因为她不是市长,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们来家的许多许多事情。
即便是吉庆街被取缔,来双扬不着急。取缔一次,无非她多休息几天而已。
前年夏天的取缔,已经是够厉害的了。出动的是政府官员,戴红袖标的联防队员,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队的高压水龙头。吉庆街大排档,不过四百米左右的一条街道,取缔行动一上来,瞬间就被横扫。满满一街的餐桌餐椅,顿时东倒西歪,溃不成军。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种小姐,纷纷抱头鼠窜。没有证照的厨师,早就从灶间狭小油腻的排风扇口爬了出去,工钱也不要了。来双扬从来不与取缔行动直接对抗。她呆在自己家里,坐在将近百年的老阳台上,抓一把葵花子嗑着,从二楼往下瞧着热热闹闹的取缔过程。
她眼瞅着“久久”酒店被贴上封条,眼瞅着她卖鸭颈的小摊子被摔坏,来双扬真是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战斗毕竟是战斗,来势凶猛但很快就会结束。在取缔结束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在居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安睡时刻,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嫂,自学成才的厨师,各种小姐等等,又会悄悄地潜了回来。啤酒开瓶的声音“砰”
的一声划破夜的寂静,简直可以与冲动的香槟酒媲美。
转瞬间,吉庆街又红火起来,又彻夜不眠,又热火朝天,整条街道,又被新的餐桌餐椅摆满。南来北往的客人,又闻风而来,他们吃着新鲜的便宜的家常小炒,听着卖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艺校长头发小伙子的萨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锃亮,只须付她一元钱。卖花的姑娘是宁静的象征,缓缓流动的风景,作为节奏,点缀着吉庆街的紧张的喧闹。她们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长裙,平底灯芯绒布娃,两条辫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顾自地坚持一种凄楚又哀怜的情调,这情调柔弱但是坚韧,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说荤段子的老汉和拍立时得快照的小伙子;也不在乎军乐队吹奏得惊天动地,二胡的“送公粮”拉得欢快无比和“阿庆嫂”
的京剧唱得响彻云霄;她们移动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这么憔悴?”
“已经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情歌是一条无际的河流,说它有多长它就有多长;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够的。
还有另外的一种歌,表现吃客的阶级等级: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吗在街头。”“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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