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哪个当领导的外出不带警卫?”
“走吧牛儿同志,领袖出行得听警卫局长安排。”黄叔一抄,把我驮在他背上,风一样出了门。
(2)
在我眼里,黄叔是不好接近的,神情随时随地都是紧绷着,好像一个充足气无缝可泄的气球,一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如此温和谐趣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劲大力沉步伐稳健,我在他背上就像一个小挎包,没歇脚,到了黄阳也不见他气喘。路上我问他近段时间怎不见水龙他们?他先装着没听见,再三追问,支支唔唔一会,说村长派小虎和三条龙及另外几个小伙子去外地搞副业找钱去了。叮咛我除了夏红云外,任何人也不能说。我说他们不怕被抓?他说小虎在公社开了证明哩。我又问为啥要相信花飞谢呢?他就装聋作哑再不回答。
彭妍不在她单身宿舍,想来住在家里,黄叔又背着我赶路。黄阳的风比我这头横牛儿还横,不管春秋,不管白天黑夜
怀揣泥沙由着性子胡乱撒。据说黄阳以前不是这个满目苍凉的样子,全境虽然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河流,但溪流甚多,且四野林深叶茂,绿草葳蕤,一片富有激情的葱茏,颇有男子汉的阳刚之美。超英赶美需要钢铁啊,美男儿在几个月时间就被肢解献身火海了。那以后黄阳就成了有山和尚头,有溪无水流,一天分四季,风沙无尽头。现正是初夏,泥沙聚散随风,风儿和泥沙顽皮得相濡以沫如胶似膝,夜空昏浊一片,令人睁不开眼,星光也只能勉强为夜行人勾勒出路的棱角。我躲在黄叔脑后也不太敢睁眼,不知黄叔是睁眼走的还是凭感应走的。
到彭妍家也近凌晨,彭妍父母并没因我搅醒清梦而有丝毫不悦,相反,见我一脖子绷带,说话时头与身体步调一致整齐划一,还显出一种亲人似的关心。我说没啥,是睡失枕了。要去彭妍卧室揪她起来。彭书记喊住我:
“横牛儿,你信不过彭叔?”
“老兄此话从何说起?”
急着见到彭妍的念头使我慌不择言,信口吐出书上一句对白。顿时局促得想从窗户跳出去。
彭书记一怔,开怀大笑,“两岁多点儿喊我大哥哥,现在叫我老兄……哈哈……一点不肯吃亏……告诉彭叔,你脖子上的伤是咋来的?是不是村里又出了啥事?”
后一句问彭书记忽然提高嗓音,脸色关切而又严肃,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但在我看来,彭书记是在掩饰他前面的话。我没回答,机械地侧身面对彭书记。彭妍并不知道我小名横牛儿和牛儿,彭书记咋知道?“两岁多点儿喊我大哥哥,现在叫我老兄。”显然是指我。彭书记是谁?认识我自然认识我爸我妈,并且可以肯定地说,他和我爸妈的关系很好。我使劲咬着嘴唇让疼痛抑制慢慢包满眼眶的泪水,没抑住,像西峡谷奔腾的河水汹涌而下。
彭妍起来了,穿一套我从未见过的睡衣。要在往时,我会要她脱下来让我穿穿试试。她搂住我,“小弟,咋了?”
彭妍从没叫过我小弟,这声小弟又使我想起了妈妈一样的夏红云,我再忍不住,放声大哭,冲彭书记高嚷:
“你们……你们都在骗我!在骗我……”
彭书记眼睛有些红,打断我,“你理解错了,我刚才说的并不是指你,而是……”
“我是横牛儿,不是笨牛儿。彭叔,告诉我,我爸姓啥?是谁?现在在哪儿啊……”
一阵急如暴风骤雨的拍门声打断了我。在露天等我的黄叔像夹裹沙尘的一团旋风,不待彭妍把门完全打开就闯进门来,一伸手把我又抄在背上,“我们走牛儿,咱村饿死也绝不向骗子、小人、忘恩负义之徒乞怜!”
我知道黄叔误解了,忙说不是那么回事,要他放我下来。黄叔毫不理睬,彭书记横跨一步阻住黄叔,四目相对神色各异:黄叔一脸尘沙,眼里喷火;彭书记目光柔和,似在黄叔面上寻找什么?未果,伸出手:
“我是彭一飞,村里像你这样的年龄我应该都认识,请问你是……”
“是你爹!”黄叔说。又怒吼一声,“让开!”
我想糟了,彭书记岂能吃这个亏?忙说,“黄叔,彭叔是在关心我颈上的伤,他一直很关心咱村……”
“我知道你是谁了。”彭书记一点没生气,反露出惊喜。黄叔不理睬,问我:
“那你刚才为啥说他骗你?为啥哭?”
我又抽泣起来,“彭叔他……他也知道我叫横牛儿,肯定……肯定知道我爸和我姐的下落。”
“他知道个屁!”黄叔又怒目瞪视一眼彭书记,回头对我说,“你这名字是夏姑娘告诉他的。”
“黄叔,你……你也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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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叔喟叹一声,放下我,把我搂在怀里,“牛儿,黄叔……黄叔咋会骗……骗你……”两大团泪水无声地掉出来,开闸放水一样在满是泥沙的脸上一边冲出一条渠道。
彭妍把我揽到她卧室,劝慰了一阵,打来一盆水为我洗了,心怀鬼胎一笑,忽然把手伸进我胸脯,扑腾了两下没抓到啥,一脸困惑,像明明看见一对小白兔钻进窝儿,满以为一伸手就可抓个满把,掏遍了却没见踪影一样,嚷嚷一句“咋搞的,还没凸起来?”倏地挥师南下,欲一举攻克隐于狭谷的司令部。我早防着她这一手,进行了顽强狙击。血战一阵,相持不下,双方进入胶着状态。我暂时忘记了哀伤,想起了正事。彭妍不肯收兵,积极组织新一轮进功,头也投抬,说我理解力不错,就是不能让人知道,她早准备好了一间大仓房。竹笋并不是县里要而是她爸一个战友所在市的土产公司要。说着,也已冲垮我有着正规军——军用皮带把守的固若金汤的第一道防线,眼看功破城池,司令部危在旦夕之际,我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战法,放弃防御,倏然深入敌后直捣她后方老巢,防守她司令部前沿阵地的睡裤是松紧带,等同于未经训练的一群乌合之众,一战即溃。顷刻间,双方司令部都沦陷了,“首长”并无大的区别,只是她的“首长”身边遍布警卫重兵把守,而且个个是扎髯大汉,我的“首长”则是光杆可令,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如果硬要说有,也不过是一些嘴上无毛的后生仔。
彭妍笑得不可遏止,说还有点儿担心我真是小子。我有点儿不快地说她不害臊,恐怕求之不得我是小子。她说,“幸好你没长小子那东西,否则,已经被我割了。”
说这话时,彭妍是用一种令人寒颤的目光,面含笑意,但那笑怪怪的,仿佛包含的全是见血封喉的毒汁。可见说的话并不是闹着玩。
顿时没心情嬉闹了,但彭妍不依不饶,又动用武力向我“首长”周围地毯似搜索,说不相信我的“首长”摆的是空城计,非要找到一个有点儿战头力的警卫不可,我奋起还击之时,倏然感到脖颈仿佛被撕裂了,疼痛得不觉“哎哟”了一声。只听彭婶在外说,“不要紧的她黄叔,鬼丫头见不得牛儿,一见就疯……”接着响起敲门声:
“疯够了吧妍儿?快出来为你黄叔斟酒。”
“谁在疯了?我是在为小弟看伤呢。”
军令如山。彭妍不得不鸣锣收兵,真来察看我的伤,仿佛看到的是一头猛兽,神色大变,惊叫,“妈,妈,快来,小弟她……”转身开了门。
我觉得彭妍的举动不过是不知疾苦的千金小姐惯来的大惊小怪,不想,进来的彭叔彭婶和黄叔神色都紧张得不得了,彭叔抬手就给彭妍一耳刮子,迅速抓起了电话,黄叔背起我就走,彭妍飞跑上前带路。我胸脯贴在黄叔背心,感觉心窝有点儿黏乎,好像还有几条滑腻腻的泥鳅在蠕动,伸手没抓到泥鳅抓出一把稀泥似的东西,借助彭妍晃动不已的电筒光,竟是鲜血,没思想准备,骇然之下竟然晕过去了。
(3)
人如果是一种性格,我想,世界肯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是一种性格,世上一盏不肯省油的灯就永远点不亮了。
朱三娘的镰刀其实已经把我颈上右动脉划伤了点儿,黄贻娟处理不当使得伤口发炎溃穿了动脉血管,只是腐肉和绷带滞碍了血的喷发。和彭妍鬼闹,动脉如水管爆裂,绷带根本就阻不住,拆开绷带,血还喷了医生一头一脸,晚到医院几分钟,或是在龙爪发生,世上就再没有一个名叫横牛儿的假小子了。因为医生说不做缝合手述,像黄贻娟那样的处理方法,只能使伤口进一步恶化,即便不打闹,事儿发生也是迟早的事。
为此,我很感谢彭妍犹如强奸犯似的猖狂进攻。自然不能对她说,以防她旧病复发再兴波澜。
“夏红云没住院,经医生捡查,她并没患啥病,身体消瘦是因为生活不好思念她妈所至,到黄阳的第二天,关伯伯就领着她去找她妈去了。”
这话是彭妍看着窗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的。我那时的目光也在窗外,窗外明媚的阳光下,一株花儿谢尽了的玉兰枝头上有一对鸟儿,鸟儿一大一小,羽毛很美,美如强光下的水中姬。小鸟儿依偎在大鸟儿羽下在学唱歌,大鸟儿在梳理小鸟儿羽毛,就像母亲为出门上学的女儿在梳洗打扮。
我并不是很相信彭妍的话,可找遍了所有病房确是不见夏红云,想起那对鸟儿,我信了,谁个女儿不思娘?母亲去了,我不还是把母亲背在身上吗?
住了六天医院,伤口完全愈合,我也出院回村。一弯紫红的残月永远停留在了我颈项。
在这六天中,彭妍对我讲了她为啥仇视男人。她的孪生妹妹萱儿在16岁那年,也就是世界最为癫狂的一九六八年夏的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被人强暴了,至今没破案。妹妹那天后精神就失常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说,事情是她和妹妹去参加辨论会回来在一小巷发生的,她当时被那歹徒打昏。但那畜牲像个肉包子一样化成灰她也认识。她一直在寻找线索,发誓不找出这畜牲宰了这畜牲,她一辈子绝不嫁人。鉴于此,我去她家见到她爸或是她爸来看我,我都没问起我父母的事。
令我感到反常的是,在这六天中村里只有成功在第三天来看过我,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地像父亲一样深情、慈祥地望着我,似乎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但最终没说。那双无神、怯惧、哀伤的眼睛,变得像关伯伯那双眼睛一样血红,但有质的区别,关伯伯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一股燃烧的火焰,成功这双红眼睛则不然,肿泡泡的,似乎是哀淌的血。
彭妍说,“这人好像已经死了。”
彭妍这句话就像是一句谶语,我回村时,成功已经死去三天了,就是去看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在关一林古榕树上吊死的。也许,他在去医院看我时就先看了天象,知道自己活不到明天,所以他恩宠我仍是那样深沉那样默然。就像禅。
听到这消息我还没进村,是高牡丹在丫口告诉我的。
高牡丹不知我去了那儿,天天在丫口眼泪巴巴地盼望,新泪痕压旧泪痕,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令我好不感动。正是午后,在丫口眺望龙爪的人三一群五一伙,她拉着我钻进树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无需我问,把她所知道的都说了。
说成功死后,张书记亲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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