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姑娘神气活现地学着彦汐的语气,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脑补,笑得捧腹。彭盈见她百无禁忌开怀大乐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两人没走多久,斜刺里冲出辆自行车,一个憨头憨脑黝黑面皮的大个子男生一个急刹停在她们面前。彭盈看看男生又看看自己的助理,但见向来没头没脑的野丫头一下子腼腆了,当即醒悟过来。
王姑娘摸摸脑袋,拿脚尖指了指自行车男:“彭姐,我男朋友,在莘大读研,学电工的。听说我跟你来这边做事,一早从实习的地方赶过来。”说完,换了副语气,冲憨笑的男朋友没好气地说,“快叫彭姐,早跟你说过的。”
电工男在王姑娘面前完全没什么气势,被叱得蔫头蔫脑的,年轻人的情趣,她也不是不知道。笑笑,伸出手去:“我听说工科,尤其是像你们这种,实习很辛苦的。”
电工男人虽内向了些,但态度上却不卑不亢,自然地与彭盈伸出的手用力一握,立刻放开:“还好,能亲自动手操作其实很有趣。”
工科生常常跟导师做项目,有薪水可领,故而常称导师为老板。短暂的接触加上平日的观察,彭盈也大概猜得出这对小情侣的计划,都抓着机会攒钱呢,要一起买房,买好房才结婚,莘城这房价,估计电工男常年处于鸡血状态。
人家难得相聚,彭盈说了几句便借口走开。本打算回城,路过外院,瞥见小花园里各色月季开得热闹,见四下没人,索性进去瞧瞧。没想到绕过一丛茂密的凤尾竹,愣住,迎面走来姚瑶,只见她一手抱着两本书,另一手牵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见到彭盈也是一愣。
小男孩儿的衬衣跟陆军常服一个颜色,样式也十足相似;眉眼英挺,皱着脸的样子颇有些迫人的潜质。若不是那两团肉鼓鼓的脸颊,彭盈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顾梁翼的缩小版。他歪着脑袋盯了彭盈一会儿,见她不动不说话,又仰头去看自己妈妈,也是一个表情动作,不耐烦地晃了晃和妈妈牵着的手。姚瑶惊醒过来,冲彭盈热情地笑,教小伙子:“邯郸,这是爸爸的妹妹,叫姑姑。”
原来是叫顾邯郸。彭盈也醒过来了,面部肌肉仿佛刚刚从冷藏柜里拿出的肉,僵硬得不像话。
顾邯郸清澈的眼里渐渐现出困惑和警惕:“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个姑姑?爸爸不是只有蝶姑姑一个妹妹吗?”
彭盈可以和姚瑶礼尚往来,但面对一个天真稚子的发问,她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她这些年自欺欺人,心心念念,惦记的是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姚瑶似乎没察觉,蹲下身子,与儿子平视,耐心地解释道:“这位姑姑是爸爸的好朋友,比一般的好朋友还要好,跟亲人一样,所以应该叫姑姑。”
“我有姑姑了。”
小伙子很不爽地低着头,咕哝着,彭盈好不尴尬,不知所措。
姚瑶浑然未觉,换了套方案:“这位姑姑叫彭盈,彭德怀大元帅的彭,任盈盈大女侠的盈,你不是说以后要做大元帅跟令狐冲抢大女侠?你喊她盈盈姑姑好不好?”
小伙子听了话,果然抬头瞄了瞄彭盈,彭盈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努力地微笑。他看了她很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垂头:“好吧,盈盈姑姑就盈盈姑姑。”
彭盈站在五步开外,十分镇定;她确信自己笑得很温婉很得体,只是一时全身上下都不能移动半分而已。
骨牌2
相似的人喜欢扎堆,相同的事情也都是约好一起发生的。
顾梁翼的战友来看他,平日都是大货车出入,今天不得不用姚瑶的那辆小车。
顾邯郸才五岁,但姚瑶想把儿子送进莘大附小,年龄不够,也没门路,今日带儿子过来见导师,导师问了些问题,甚为满意,就推荐给了附小的校长。莘大在莘城东南,附小校长住在西山的郊区,得横穿整个莘城,彭盈主动提出送他们过去。姚瑶还有些推拒,彭盈便蹲下哄小朋友,地铁人多,辛苦的是妈妈。顾邯郸高高兴兴地喊彭盈“盈盈姑姑”,怂恿妈妈坐姑姑的车去。到得西山别墅区,彭盈见到停车位一辆黑色的宝马m5,心头猛地一跳。果不其然,上台阶时,郁南冠和诗情热情地与一名穿家居服的中年男子告别,两人中间站着的,是个粉妆玉琢的男娃娃,像极了诗情,比顾邯郸还漂亮得多。
郁南冠见到彭盈,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立刻调整过来,点头微笑。
诗情穿浅黄色的连身裙,衬得袒露的脖颈手臂和小腿又白又嫩,无比年轻。她当然不认得彭盈,见状便扭头嗔怪郁南冠:“南冠,你也不介绍一下?”
郁南冠的笑容礼貌而风度翩然:“这是彭盈,晓阳外贸的业务主管,齐雅正帮她家拍广告。这一位,是青翼的顾太太吧?”
姚瑶很自然地倾身,与诗情握手打招呼,彭盈松了口气,机械地随着姚瑶动作。郁南冠指挥着两个小伙子互相认识后,便与彭盈他们道别离开,只在最后给了她一个十分怪异的笑脸。彭盈觉得胸闷气短头晕,兴许是离中暑不远了。
校长姓杨,人很随和,杨夫人更是贤惠热情,给三人盛了绿豆汤解暑。刘校长并不和两个大人多交谈,反而一直跟顾邯郸东扯西扯。
“邯郸穿着小军装,是想当军人吗?”
“是啊!我爸爸以前可是特种兵呢!”
彭盈端着茶,手一颤,只觉唇角的微笑已保存为格式,她不按键就不会改变。
“很崇拜爸爸?”没有问现在为什么不是了,还真是体贴的校长,知道小孩子不愿意也弄不懂这些事。
“最崇拜爸爸了!爸爸穿军装看起来很帅哦!许叔叔说爸爸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兵,我穿军装跟爸爸一样英俊!”
“邯郸最崇拜爸爸,那还有其他崇拜的人吗?”
“……谁都可以吗?”
“都可以。”
“第二个当然是妈妈,妈妈帮爸爸管理公司,照顾爷爷奶奶还有我们一家,现在还继续读书呢!妈妈只是比爸爸弱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哦……”说着,顾邯郸小朋友用右手比了比左手拇指盖儿的一小块儿示意,惹得几个大人哈哈地笑,这才扭头瞅了他妈妈一眼,见她眼睛有点红,却是笑着的,松了口气,回头接着跟校长扯皮。
“第三个是彭德怀大元帅!”顾邯郸腾地跳在地板上,两手往腰上一叉,抑扬顿挫地念出来,“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一时间偌大的客厅里,几个正襟危坐的大人笑得姿态横生,彭盈听见自自己深喉处发出的沉沉笑声,不算刺耳,却一声声落在耳里,沉重地敲着心房,嗡嗡作响。瞥一眼姚瑶,姚瑶望着活宝似的儿子,似乎浑然忘了儿子是来面试的,眼里眉梢全是宠爱和欣慰。
“第四个是任盈盈!”
“哦?说说看为什么不是仗义潇洒的令狐冲?”
“因为任盈盈很……厉害啊!那么多身怀绝技的好汉听她号令,她帮令狐冲抢《易筋经》,给小师妹修漂亮的坟,爸爸说这等坦荡爽朗的女子才当得起‘女侠’二字!”
这话哪是一个五岁出头的孩子说得出的。旁人听不出来,彭盈却是清楚得很。彭简的音容已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淡退,有些话却犹在耳畔:“盈盈,一个好女人该像任盈盈那样,有能力和威信号令群雄,也有胸襟和诚意为心上人的心上人找个风水宝地起一座青草坟。”
那是她十四岁初潮时彭简给的成人赠言。她又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窝在顾梁翼怀里,一边哭一边把彭简的那些话重复给他。她害怕忘了,他便保证,一定帮她记着,每一句话都记着,留着说给他们未来的女儿听。
后来的谈话彭盈都听得不真切,仿佛隔着什么,她实在没力气拨开了,只好低着头,喝了一杯又一杯清茶,渐渐将心头的赤焰平息下去。
姚瑶把顾邯郸教得很好,杨校长也很喜欢,当场便收下了,年龄上放松一年半年也无所谓。出门已是夕阳西下,整个西山都被橙红金黄的光辉笼罩着,炊烟几处袅袅,飞鸟两行。
汽车匀速行驶在空旷的路面上,偶尔有几辆高档轿车鄙视着彭盈的国产桑塔纳飞驰而过。先是得益于这个名字,后又免了妈妈乘车之苦,不过一个下午时间,顾邯郸对彭盈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喜欢了。
彭盈开车慢,一边盯着路况,一边与顾邯郸聊天。姚瑶和顾梁翼打电话,收线后,道:“彭盈,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想给邯郸庆祝一下。”
彭盈正欲推辞,顾邯郸已雀跃:“好耶!盈盈姑姑一起去!”
彭盈从后视镜看见顾邯郸小脸上全是兴奋,一时怔忡。是啊,他是顾梁翼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很喜欢她。于是,她笑着答应:“好啊。”
顾梁翼到的时候姚瑶已点好菜。她像所有称职的妻子、母亲和嫂子一样,照顾到所有人的口味和禁忌,一桌菜令大家都胃口全开。姚瑶细细向顾梁翼讲述下午的事情,主要目的倒不似在夸奖儿子多么聪明可爱,反倒在说彭盈丢下工作陪他们母子奔波,实在让她过意不去又十分高兴。顾梁翼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吃,关键处摸摸顾邯郸脑袋以示嘉奖,有时也对彭盈道谢,提醒她吃菜。姚瑶说到儿子手舞足蹈讲述崇拜对象的那一段时,彭盈吃到一块青椒,没去净的籽卡在喉间,一时咳得心肺移位,忙道歉去了洗手间,便也错过了顾梁翼的反应。
最终还是结束了,分别的时候天还没黑,夕阳昏暗的余晖穿行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苟且着寻求偷生的空隙。顾邯郸见彭盈上车,发动,瘪着嘴儿,扭身埋进妈妈肚子里,不肯跟她道别。她怔了怔,摇下车窗,探头与这一家人说再见。她把车开得很快,然而,还是没等到她转弯,他们已收回目光,相携上了自己的车。
她打开电台,听两个主持人插科打诨,间或播送一段新闻,感觉到自己渐渐回复正常的状态。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工作做完了,看着书,忽然就到了睡觉时间。一般总是能十点钟关灯的,外面的学生正是闹腾的时候,她只好又加了一层黑色的窗帘,一拉上,屋子里就完全没有光线。老家的夜晚没有光,那是彻底的黑夜,安静得令人迷乱。她便在自己造出的相似黑暗里,恍恍惚惚回到少年不愁的时光,又恍恍惚惚知道自己始终一个人,最终带着这难解的恍惚,沉沉睡去。有时候也看碟,盖着毛毯抱着抱枕,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一觉无梦到天明。
她想得有点窒息,只好降下车速,看看路段,离常去的武馆不远了,便停下车,脚步虚浮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为了戒烟,她曾在武馆专心学过两个月剑术。她不信玄乎的东西,但她确实渐渐获得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隔一段时间去武馆习练一次。当然,这时间不会隔得太久,毕竟,她所有的心事都只能一个人消化,她很害怕被原则和欲望夹击成疯。这一次这么失态,一定是最近太忙,她很久没来习剑的缘故。
晚练的弟子呼呼喝喝,一板一眼地练着拳脚套路。有眼尖的弟子认出她,告之师父正和朋友叙旧,那位朋友是个军官,高大帅气。
少年的语气里总有点什么善意的暗示。来的年数多了,这些渐渐长大的弟子们也与她相熟,提醒她要抓紧该抓紧的人。
彭盈坐在回廊的木台上,看一群排得整整齐齐的少年们打完一套长拳。他们穿雪白的练功服,盘扣从颈到腰,扣得一丝不苟。看完第二套长拳,回廊转角处传来男人的对话声和脚步声。
彭盈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着,把一切弄妥帖了,他们正好露出高大的身?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