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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静得死去一般躺在床上,床单雪白,面色雪白,颊上的腮红红得极端怪异,血色似的,扼住郁南冠咽喉。
她自来爱美,连服药前也先洗过澡换好衣服,化了精致的妆容。
眉不必修,细长深黑;睫不必画,浓密纤长;唇不必点,红艳润泽。
她不是做做样子,是真的寻死,用红酒服了四十多片安眠药。
“再晚十分钟就没救了。”
廖医生这样告诉他。
他感到某种很久远的疼痛在心底深处苏醒过来,张牙舞爪地撕开一早长拢的血肉,瞬间占领整个身躯。
缓缓地在椅子里坐下,等最初的尖锐感消失,他慢慢伸出手,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去,仿佛这样能让她把这活生生的世界听得清楚些。
耳垂上缀着珍珠耳环。
被烫伤般,郁南冠猛地缩回手。
“南冠南冠,让我去嘛。每天六百块,工作半个月,够我两年的学费了!”
她抱着他臂膀,撒着娇恳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末了,嫌那语气动作不够劲,还迅速在他的唇角亲了下。
“不行!我说过我会负责你的学费!不准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
就算他血气方刚,美人计也别想奏效。
“什么叫那种地方?”她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捏他鼻子,“是蒂凡尼的古董珠宝展!我是去做讲解员!你说得我好像去红灯区卖身……嗷!”
那种话也说得出口,他恶狠狠地咬她叽叽喳喳的嘴。
这张嘴可恨极了!
“郁南冠!解释!”她捂着嘴巴,恼怒地瞪他。
“每天穿高跟鞋站十二个小时,太累,不准去!”
“但我只用工作半个月,剩下的时间我们可以一起玩!”
“……反正我可以赚钱负担你的一切费用,你什么也不准做!”
他在她面前总是嘴笨,只好变成□者,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胆敢违抗便体罚。
她委屈的目光渐渐变成怜悯,最后虚弱小声问:“你在怕什么?”
他很穷,穷得只有对她的爱恋和占有欲。
他怕她爱上那些他不能负担的奢华,更怕有人比他先一步能给得起那份奢侈的宠爱。
恐惧终究成了真。
他站在蒂凡尼珠宝展的辉煌灯火外,看着年轻的西装男人把名贵的首饰盒交到她手里。他们在说话,她先是哭,后又破涕为笑。他们说了很久,最后紧紧地拥抱。
以他廉价的衣着,狭隘的胸襟,他实在没有勇气走进那片繁华,像把她从小混混堆里解救出来那样,拉起便狂奔到只有他俩的地方。
他从来不潇洒。
后来那个男人开着法拉利跑车,他骑着永久牌单车,并排等在外院门口。
她穿一圈绿色一圈白色的雪纺纱裙跑出来,精灵一般,雀跃着坐上他的后座。
甚至没看那辆奢华的车一眼。
他也始终没看到她用过什么首饰。直到他二十岁,她向他索取了一份礼物。
一对廉价的珍珠耳环。
她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耳环固定在新扎的耳洞上。
她还向他求婚:“南冠南冠,等你二十二岁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好像等不及似的,非要抓住第一时间不可。
“南冠南冠,我们养两个孩子好不好?先养女孩儿,再养男孩儿!你教姐姐踢球,我教弟弟跳舞。”
“……有你这样的妈妈么?”
“女孩子强壮点才不会被欺负嘛……”
“……那我儿子呢?”
“南冠南冠,你说墙壁刷米黄色还是绿色?米黄色比较温暖,可是我喜欢绿色……”
“什么都不刷,等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今天刷米黄色,明天刷绿色,后天刷米黄色,大后天刷绿色,你每天换颜色来刷都行。”
“你当我粉刷匠啊!”
“你是我的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啊哟!”
“南冠南冠,我们去小城市生活吧。那里房子便宜,孩子也好养活,环境还好,我们交二十年费,说不定能拿养老金拿到一百二十岁。”
“贪心的小骗子!就在莘城我陪你活到一百二十岁!不是说好要让奥林专门设计灯火表演给我们?去了小城市,可怎么看?”
“那个好贵,我们不要了吧,留着钱修游乐园,可以让好多小孩陪我们的孩子玩。”
“两个都要,你能想到的我都要。”
那时候他只有热情,不太懂怜惜,常常弄得她一身伤。
“南冠南冠你轻点……”
“南冠我真疼……”
“疼得很……”
但她也只是在他身下委屈地看着他,轻声地说,小口小口地吸气,努力适应他,从来不哭不闹。
三十二岁的郁南冠终于知道适可而止,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双手,捂着脸。
似乎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她的痛,他疼得恨不得痛哭出声,但又怕吵到刚从死门回来的她。
古有为站在病房门外,把烟盒里的烟抽完了,仍不想进去。
他和郁南冠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没有同过窗,无从得知他们最初的样子,他记得的,是郁南冠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挨桌就睡的疲惫,以及郁南冠出国后,诗情在小屋子里的困兽之斗。
换句话说,他没见过他们最好的日子。
他只知道,郁南冠曾像个工作机器。
郁南冠出国后,他曾受托照看诗情半年。
但他撞开那扇破门后,诗情身边堆满拆开的食物包装袋。
咬掉半片的薯片。
缺掉一角的饼干。
融化的黑巧克力。
生霉的青色苹果。
……
她跪在地上,努力地给自己塞面包,但最终连胃里的酸水一块儿吐了出来。
血流满地。
她哭得声嘶力竭,一劲儿求他:“求你不要告诉南冠,不要告诉他,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孩子还会有……求你什么都别跟他说……”
然后她像只苍白鬼,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沐爵每天来。
“跟我去西班牙。”
“我是你的哥哥,只是哥哥,不会强迫你。”
“等你好了,再回来找他就是。”
不可一世的科技新贵沐爵坐在她床边,梳理着她一缕卷曲的长发,每天恳求她听话。
最后她还是走了,换成郁南冠困在那间小房子、那扇破门里。
郁南冠表现得像所有正常男人一样,上班时间认真工作,下班了和女朋友吃喝玩乐。
交往一段时间,两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自开始新的纸醉金迷。
他成了帷幄的二把手,业界的风向标,买了洛桑小区的小别墅,穿上了纯手工的衬衣和西装。
这没什么错。
错的是,诗情始终没有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
七年,诗情终于要回来了,郁南冠却带了个陌生女人参加朋友间的亲密聚会。
他拍了张照片,放到圈子的网络工具上,炸开了的,可不止一锅。
然而,他不是上帝,对于这件事,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淳于雪的来电把古有为从深疚中拯救出来。
“手术结束了,彭小姐断了两根肋骨,没有气胸血胸,就是脑震荡有点严重。”
“转到我指定的vip病房了?”
“正在往那边去。”
“小雪你先看着。”
“……我用她的手机打了电话,她老板应该很快会过来。”
“没关系,这样也好。”
收了线,病房门不知何时开了,郁南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谁病了?”
古有为心里的那个自己摊了摊手,这可怪不得他了。
“你女朋友。”
“车祸,撞上护栏,险些冲下悬崖。”
“不过,她运气真好,驾驶室都变了形,她居然只断了两根肋骨,单纯性骨折,根本没生命危险。”
“雨天打滑,大概……据说还有点心理原因。”
“她可真厉害,医院的人说,她先自己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才昏迷的。”
“就在这家医院,你打算怎么办?”
“要去看她可以,我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你走之后齐雅过来了,齐雅给她扔了一碟辣椒粉一只酒瓶以及……一个罪名。”
“我们一屋子人既没办法帮助她更没办法落井下石,只能任由她一个人走了。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你想好了能面对她再去吧。”
轻重2
诗情凌晨才醒转,哭过一场,频声道歉,很快又睡过去。
郁南冠守在床边,一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想,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七年前是他粗心,脾气太坏;七年后呢?明里暗里,他一再拒绝,当真便是因为对她一走了之弃他如敝履的怨恨和不甘么?
“诗情,我们隔着七年的时间。你有了六岁的儿子,而我……就算你能狠心不要孩子,你能接受我这些年的生活?事到如今,我自己都不能接受了。面对着你,我只觉得羞愧,痛苦,歉疚,你对着我呢?我无法想象我们要带着这种感受一起过下半生,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见。”
“南冠,其实,你爱那位彭小姐是么?”
“爱?我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我确实感到快乐和安定。我想我会愿意和她继续下去。”
按照廖医生说的时间,该是他一走她就开始给自己动刑。
他质问自己,怎么会忍心这么对她。明知她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古有为留下的病房号捏在手心已整晚,汗湿了,变得皱巴巴的,不清不楚。
他到现在都没去看彭盈,不是因为要守着诗情,而是,他确实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出了病房,给她的主治医师打电话,得知她一直昏迷,他竟然松了口气。
他也许可以趁着现在去看看她。
中心医院的vip病房有两个楼层,诗情在楼下,彭盈在楼上,同样的房号。
古有为是故意的。
彭盈已经醒了。
房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她左右各趴着个小孩子。
左手边的男孩子是萧小宝,爱说爱笑的小家伙,这时候拉着她的手没半点声响。
右手边的女孩子他没见过,看着比萧小宝大些,声音细细的,又软又轻。
“盈盈姨,阿狸很好看,你要不要看?”
“笨蛋!盈盈姨躺着看书会很累都不知道!”萧小宝凶巴巴地吼女孩子。
“小宝,不许这样跟姐姐说话。”彭盈出声制止,嗓音微哑,发音很吃力。
郁南冠的想象力被这声音绊倒,一时完全不能痛她之痛。
“盈盈姨,那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念景声音很好听,给盈盈姨读书,盈盈姨会很快好起来的。”孩子们太小,听不出她说话所遭遇的困难,只知道她脾气仍是一样好,仍一样惯着他们。
“《阿狸?永远站》。
“《你就像一朵鲜花》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
“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
“……”
名叫念景的女孩子一丝不苟,从封面开始读,一个字不漏。
“……
“阿狸:‘大熊,这个包装袋上写着保质期是永远哎!’
“大熊:‘白痴,除了蜂蜜不会变坏,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是永远的呢?’
“……”
“……
“有人在孤单站下车。
“……”
“……
“下雪的早晨,阿狸坐上巴士车去寻找永远站。
“……”
“……
“永远只是,比时间多了一秒。
“……”
“……
“比狐狸对小王子的思念还远吗?那只被驯服的小狐狸。
“远。”
“……
“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八百二十六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人。
“会打招呼的是三万九千七百七十八人。
“会和三千六百一十九人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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