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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作品:莫言|作者:卡车|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19:11:07|下载:莫言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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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银。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没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皮。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一口,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迸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三分像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近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换个吃法吧。”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缸子里。羊一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母亲重复着那句可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尝试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一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我惭愧地望着母亲,进行着严厉的自我批评,因为这个怪癖,我给母亲,同时也给我自己,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司马粮曾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可是自从那天他逃跑后;便再也没露面。他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我面前晃动着。司马凤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说墓饷1n蚁肫鹚橇┎1抛盘稍谝豢诹拘」撞睦锏那榫啊d盖子煤熘狡x四橇礁銮寡郏骨寡郾涑闪肆娇哦崮康拿廊损搿!盖准妨税敫鬃幽讨酒鹄矗页龅蹦晏婆吃婊ㄎ谷榈哪唐浚】亲樱涯讨菇ァd盖装涯唐康莨矗贸渎妇蔚难劬σ笄械赝盼摇n矣淘プ沤庸唐浚瞬还几耗盖椎钠谕宋易约旱淖杂珊托腋#系匕涯歉龅盎粕娜榻耗掏啡炖铩c挥猩娜榻耗掏返比晃薹u盖椎哪掏贰鞘前20鞘鞘20鞘俏尴薷咴兜奶炜蘸头鲎沤鸹粕罄说姆岷翊蟮亍啾龋参薹u躺窖虻乃洞蟮摹15分椎摹2悸巳赴叩哪掏贰鞘巧Ф纳6桥炫鹊募で椤啾取k歉鏊蓝鳎渌狄彩枪饣模床皇侨笤蟮模目膳略谟谒挥腥魏挝兜馈n业目谇徽衬ど喜擞掷溆帜宓母芯酢n四盖滓参宋易约海仪咳套⊙岫褚r艘幌滤胤3鲆簧陀铮还纱偶钔列让恋哪桃翰凰吵┑亓鞒隼矗吭谖业纳啻埠涂谇槐谏稀n矣治艘豢冢20钭牛赫馐俏盖椎模傥豢冢馐俏瞎俳鹜摹<绦蔽萄剩松瞎倮吹堋10松瞎僬械埽松瞎倌畹埽松瞎倭斓堋10松瞎傧氲埽瞎偌业乃邪摇8酃摇镏业那兹嗣牵参擞胛颐巧瞎偌颐挥腥魏窝倒叵档幕樾」硭韭砹福移磷『粑靡恢止ぞ撸盐稚囊禾逦颂迥凇n野涯唐炕垢盖资蹦盖滓咽锹忱崴瞎倮吹芨咝说匦α恕i吃婊ㄋ担骸靶【司顺ご罅恕!蔽铱酥谱藕砹木仿魏臀覆康囊矗俺雎辉诤醯难樱白吡思覆剑窀瞿凶雍海匙欧缛瞿颍17穹芫瘢呀鸹频囊禾澹龅骄x扛呔x吭兜牡胤健n铱吹津粤哟蟮叹驮诓辉洞μ勺牛逯薪烫玫募舛ズ头缎∷募夷强米晏斓陌籽钍饕老】杀妫颐羌枘寻仙媪苏桓錾衔纾粗蛔叱稣饷匆坏憧闪木嗬搿?br/>

  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马从西边赶过来。她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跑到了我们身边。她的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后来被切除了睾丸,变成了嗓音尖细、性情乖戾的马太监。它的四条腿和肚皮上,沾着一层白色碱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气味。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长毛。但是这个家伙一旦发邪便干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还是司马库的时代——它一口咬破了马贩子冯贵的女儿冯兰枝的头,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过来,额头上和后脑勺上留下了几个可怕的疤痕。这样的马是应该杀掉的,但据说它有过战功而被赦免。它站在我家的车子前,用独眼斜视着我的羊,我的羊机警地避开它,退到一片盐碱最厚的地方,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她从马背上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尽管她的肚子又凸起来了。我盯着她的肚子看,试图看到她腹中婴儿的模样,但我的眼力不够,能看到的仅是她灰布军装上一些暗红色的污迹。“娘,不要在这里停顿,我们已在前边的村了里烧好了热水,午饭应该到那里去吃。”上官盼弟说。母亲说:“盼弟,跟你说一声,我们不想跟着你们撤退了。”上官盼弟着急地说:“娘,绝对不行,敌人这一次反扑回来可不同以往,渤海区一天内就杀了三千人,杀红眼的还乡团,连自己的娘都杀。”母亲说:“我就不信还有杀亲娘的人。”上官盼弟道:“娘,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您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些孩子想想。”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几个白色的小药片。她将药片交给母亲,说:“这是维他命片,一片能顶一棵大白菜两个鸡蛋,娘,实在走乏了累极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给孩子们吃一片。走出盐碱地,前边就是好路,北海的老乡会热情地接待我们的。娘,赶快走,不能在这儿坐。”她揪着马鬃,踩着马蹬,爬到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乡亲们,起来往前走啊,前边就是王家丘,又有热水又有油,萝卜咸菜大蒜头,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的鼓动下,人们站起采,继续前行。

  母亲把五姐送她的药片用手巾包起,装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搭上车襻,扶起车子,说:“走吧,孩子们。”

  撤退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我们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没热水也没油,更没有萝卜咸菜大蒜头。县政府的骡队在我们进村前已经走了,场院上凌乱的干草和马粪是他们留下的痕迹。百姓们在场院里点起几堆火,烘烤着干粮。有几个男孩用尖树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我们离开王家丘时,看到哑巴率着十几个区小队的队员迎面而来,重新进入王家丘。他没有下马,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烧得半熟的红薯和—个红皮萝卜,扔进了我们的车篓。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他对着大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大背着枪,哑巴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一片喧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乱交错的圆木。一些相当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一团。不但人往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响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又被人挤出来。一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一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责大姐:“让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水里。她像牛犊一样滋滋地吸水,两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牛犊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她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一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头扎到桶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

  ”我摇头拒绝。母亲舀了一碗水。我松开了羊,它早就想冲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从桶里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劲的。这家伙白天吃了一肚子碱土,口渴得紧急,汲水时不抬头,桶里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渐渐膨胀。老伙夫感慨万端,但只叹气不说话。母亲对他的恩德表示感谢。老伙夫叹气更甚。

  “娘,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满地批评母亲,母亲没做任何辩解。我们跟随着她,推着车子领着羊,拐弯抹角,在人的细小缝隙里绕来绕去,听了无数的咒骂和抱怨,终于进了一个土墙柴门的小院落。盼弟帮母亲把车上的孩子拎下来。她要我们把车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树木上,拴着十几匹骡马,没有草料筐箩也没有草料,骡马啃吃着树皮。我们把车子放在胡同里,羊却跟随着我进了院子。盼弟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里灯火通明,一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县府干部正在大声争吵着什么。鲁立人沙哑的声音掺杂在里边。院子里,几个小兵抱着枪站着,没有一个站直了的,他们脚痛。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盼弟把我们带进厢房。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黯淡,鬼影憧憧。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婆平躺在开着盖子的棺材里。见我们进来,她睁开眼,说:“好心人,帮俺把棺材盖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亲说:“老婶子,您这是昨啦?”老女人说:“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帮俺抬上盖子吧。”盼弟说:“娘,将就着住吧,总比睡在街上强。”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不安宁。正房里的争吵半夜方止。他们刚停止争吵街上便响起枪声,枪声造成的骚乱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动的红绸,照亮了我们的脸,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婆。天亮的时候,老太婆依然不动,母亲唤她一声,没见睁眼,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