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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作品:天堂蒜薹之歌|作者:莫莫言|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21:28:01|下载:天堂蒜薹之歌TXT下载
  〃这是新磁带,董文华唱的,〃高马说,〃董文华也是个当兵的,沈阳军区的,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样挺恬静的。〃

  〃你见过她?〃她问。

  〃在电视上看过。〃高马说,〃孙宝家新买了彩电,他家里今年种了六亩蒜,光蒜薹就卖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也真不割舍离开家乡,种蒜赚钱,明年县里还让扩大种植面积。〃

  高马把耳机插到录音机上,声音突然消逝,金菊有些惶惑,高马把耳机挂到她的头上,大声说:

  〃这样更好听!〃

  她看到高马从包袱里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子十元的钱。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房子让于连水大哥给照望着……也许,在东北待几年咱还要回来……〃

  她听到耳机里一个女人在吼叫:

  〃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第七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薹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薹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关在县公安局临时看守所的一间很大的监室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那两扇通红的大门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来卖蒜薹时从这红漆大门外走过。他记得大门外是一条沟,沟里有一些污黑的水,水里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县城里处处喧闹不止,惟有这里冷冷清清。沟中的污水里孳生了很多红色的小虫子,他第二次来县城卖蒜薹时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绸褂的老头子操着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套着蚊帐布缝成的兜兜……在水边捞那些红虫,同行者说是捞了喂金鱼的。

  警察打开了他的手铐,摘走了。他的双手解放,虽然手脖子上那两道深槽紫红难看,他还是感动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铐挂在皮带上,推他一把,说:〃进去!〃他往前一扑,也就进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户那块床板,说:〃睡这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九号。〃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欢迎新战友!欢迎新战友!〃

  铁门咣嘡一声关上了。那个小伙子用嘴巴模仿着锣鼓家什铿锵声,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着,跳跃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推着光头,但由于头上坑洼太多,理发推子无法深入到那些坑洼里,所以他的头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他跳着转着。高羊时而看到他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时而看到他生满了黑痦子的背。这小伙子瘦得几乎没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纸壳剪成,一捏连杆就翻跟头的牵线纸偶。

  有人在门外用什么东西捣着铁门,捣几下,喊几声。片刻,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出现在高高的铁窗外,就是这张脸在吼叫:

  〃七号!你捣什么乱!〃

  小伙子停止跳跃,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铁窗外那张脸,说:

  〃报告政府,俺没捣乱!〃

  〃你跳什么!?你叫什么!?〃铁窗外的方脸严厉地说。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锻炼身体。〃

  〃混蛋!这是你锻炼身体的地方吗?〃

  〃噢!〃年轻犯人怪叫一声,几步冲到铁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还兴骂人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骂人'!找所长来,问问你凭什么骂人!〃

  被呼做政府的岗哨高举起枪托来,捣着铁窗棂子,生气地说:

  〃你老实点!要不我就叫看守来,给你戴上手铐脚镣!〃

  年轻犯人抱着头逃回自己的床上,夸张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饶了!〃

  〃他妈的,混账东西!〃岗哨骂了一句,脸从铁窗口消逝了。

  高羊听到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当当地响着。

  这条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那响声也就没有尽头。高羊想起从囚车里出来后,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间铁灰色的屋子里,一个老警察问了他许多话,还对他说:〃从今之后你就是九号!〃后来他就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了。他越过了一个个铁门,一眼眼铁窗,铁窗里晃动着一些灰白的脸,那些脸都像薄薄的白纸剪成的一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

  他还恍惚记得马脸青年被两个警察同志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终包住他的头。后来好像来了一副担架什么的,把马脸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像着马脸青年的下场,越想越糊涂,便不去想他。

  监室里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墙壁是灰色,床是灰色的,一只只饭钵子也是灰色的。一线西斜的阳光从铁窗棂里射进来,涂在灰墙上,呈现出紫红的颜色。从窗棂里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蓝色的起重机上。起重机的顶端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镶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地亮,一群被阳光涂抹成金红色的白鸽子紧擦着小房子飞过去,鸽哨吱吱地响着,听后让高羊胆战心惊。那群鸽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样使他胆战心惊。

  正在高羊发愣的时候,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扑上来,痉挛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声尖气地问:

  〃烟……烟……新来的,有烟没有?〃

  第23节:强奸犯

  (bsp;高羊赤脚,光背,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老头儿又黏又滑散着恶臭的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他遍体爆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头儿摸了他一阵,毫无收获,便悻悻地走了,龟缩到床上去。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辩解着。

  〃瞎扯!〃中年人竖起一个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恶狠狠地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个强奸犯!〃

  高羊羞惭地说:〃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你一定是个偷盗犯!〃中年人又说。

  〃我没偷!活了四十岁,我连人家一根针都没拿过!〃高羊生气地说。

  〃那、那你是杀人犯!〃

  〃你才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中年人说,〃没杀死,我对准他的头打了一棍,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说他脑震荡,狗屁,脑子还能震荡?〃

  一阵尖利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开饭啦!〃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来!〃

  那个摸索过高羊的老头子从床下拖出两个灰色的搪瓷盆,从铁门下边一个四方的空洞里推出来。这时候,监室里一片光明耀眼,但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变成昏黄的、雾一般的气体,在监室里流动着。他这时才发现监室是这般高瘦,一个小小的,蒜锤子形状的电灯泡安在同样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里的一颗星。天花板是那样的高,两个高个子叠着罗汉也摸不着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这要给安装灯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难啊!在电灯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装着一层压一层的铁片。灯亮了,有十几只庞大的苍蝇在飞舞,嗡嗡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监室的四壁上还伏着一些没有飞动的苍蝇。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床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干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床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洞里露出黑的皮肤和黄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

  〃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老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bsp;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

  〃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洞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黄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