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墨亮的发,衬托金珠的色泽更显澄明,它散发微微星芒,镶在丝绸长发间闪耀,那光芒,同样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夸赞着,动手要挑开第二颗珍珠贝取金珠,鱼姬阻止了他。示范鮻族是如何不伤害珠贝而顺利开启它们。
她缓缓哼着一条曲儿,轻轻的,柔柔的,珍珠贝缓缓启壳,贝体蠕动,金珠就这麽露了出头,负屭挑出它来。
「这种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声音迷惑人,是大龙子的强项,蚌壳闻声开口,他已经司空见惯。
负屭重复以发串珠的动作,似乎觉得这是有趣的事儿。
「大龙子的嗓音,实属天籁。」
「男人的声音可以不用这麽酥麻没关系。」听了让人腿软,成何体统。
他专注在不同处的柔腻青丝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颊畔,有些嵌在颈侧,有些滑过白玉耳壳,迎潮舞弄,摇曳出艳绝美景,乌发丽人,风姿娉婷,金珠澄亮,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灵巧。
「……我先前说了那些失礼之言,你不生气吗?」她在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不,情绪是有的,但并非她以为该有的愤怒,他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妆点她时的……乐此不疲。
「实话实说没有过错,不用管我听完之後有何感受。」负屭淡淡说道,回望她一脸困惑时,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强。」
她被调侃得脸儿微微窘红,当时的意图,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为这一体悟感到惆怅。
「我没有胡乱抛弃女人的恶习,特别是孱羸可怜又无法自保的荏弱丫头。」负屭刻意酸了霸占她心房的混帐家伙一句,冷冷轻嗤那人曾有过怎生恶劣行径。
她貌似无动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负屭不屑多提有关那家伙的任何事,点到为止,倒是将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续道出:「我若转身离开,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还在,与其走後几日又窝囊返回,甚至我赌气走人後,你遇上危险,我来不及救你,造成终生还憾,我又怎可能原谅自己——」
负屭眉宇闪过狰狞酸楚,一幕黑影在脑海间瞬间清晰又转暗,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黑影掠过什麽场景,但他仍是瞧见了,那是他想像出来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条鲛鲨咬得通体碎烂,血水混在海里,形成一片浅红残晖,美丽的双眼瞠着,却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条经脉,皆因这个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而蓦地绷紧,双瞳转为幽蓝色冰眸,激起难以言喻的嫌恶及……懊悔,光凭摹想,他就已经无法接受,更遑论当它成真时,他会有多恨自己的离去。
「负屭?你不舒服吗?你……」她可以由海潮传来的波动,感觉到负屭激荡起伏的情绪,他凛目抿眉,满脸痛楚难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抚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触到他,指掌已钳入他的拢握,久久不松放。
「我没事。」他不会让脑海中该死的想像成真,不会!望进她深幽美眸间,这念头更形强烈。绝对不会,管她心里是否有他,都改变不了他扞卫她的决心。
她不爱他,却不能阻止他爱她,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个人的爱情一定圆满,你爱的人也同样愿意爱你……
他将握进掌中的柔嫩小荑贴在自己颊侧,轻轻厮蹭,吁然轻叹: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回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着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贪求的希冀,一颗心几乎软化。要能让他说出这番低声下气的语句,得折损多少龙子至高的尊严,她何德何能,获得他的倾心。
「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叹说道。
「这辈子没有人敢骂我傻。」在她面前,他装不出多凶恶的嘴脸。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这般的可爱。
「你还骂两遍……」
【第八章】
她的鱼尾,一直没有痊癒。
没有任何外伤的灿金尾鳍,仅能轻缓拂动,稍稍泅挪短暂片刻,游不远,游不快,有时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变回了人类双脚,动手摸去,仍只是碰触到漂亮的金鳞尾鳍。
负屭乐於暂代为足,带她重游鮻族人荒废良久的故园。
她缅怀的家乡一草一石,与她记忆中早已相去甚远,有太多东西里没在横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难见原貌。她凭藉脑海内的相思,逐一觅寻哪处是族长爷爷最常坐的宝座大岩,哪处是她与姊妹们共居的螺屋,哪处又是族人们欢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来应该有间螺屋,从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星岩,一闪一闪的,我当它是一大片银河,很是美丽。由陆路仰头望天,总感觉天好遥远,没有星岩来得好看……」
「那边还看得出来,是鲸形石,我们在那儿下方团团围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护兽黑蛟的骨骸,已经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说着,他听着,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没有悲伤哭泣,只看得见淡淡的怀念愁思,他缓漫步行,随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望去,试图认识她自小生长的环境及故事。
「海牢由这方向过去……是我和他头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被关在里头,但我觉得那不是『关』,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缚,我总有这种感觉……他与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没有鱼鳞,也不是蟹人或鳗精……」
这并不是负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情史不感兴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麽玩意儿?」负屭随口问。说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问过,他只教我猜,我猜过好多好多种,他都摇头。」
「没有告诉你答案?」存心隐瞒吧,小人。
「我听见鲛鲨那时候喊过……说他是龙子……」
「连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盗窃身分也不算什麽。」负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对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湿润。
正因为一直如此,正因为不曾有过例外,才更教她难以释怀,不懂为何「负屭」会弃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怜爱她,见不得她落泪,又怎会忍心任她在人界陆路傻等……
「是他把你带上陆路的吗?他为何要这麽做?为何没陪着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说,我们整族人遇见鲛鲨偷袭,他只来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惊慌恐惧,我不曾见过他那样,他在我心目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强者,我无法想像,有谁能令他惧怕惶恐?鲛鲨吗?它们之於他,明明弱得不堪一击,他为何非要我踏上陆路不可……」
可惜这个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随「负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没。
「沉默的他,平时话便不多,对於你刚才问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诉我……」
负屭不情不愿地走近海牢,横陈倾倒的牢栅,囚不住任何东西,一些鱼儿小蟹,躲在里头,占地为王。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边?」残忍的假设,不无可能。
「我宁可相信,他无情无义地活着,活得很好。」
逃避现实吗?也罢。负屭不多说了。
「让我下来。」她轻声央求,负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鳍支撑着她挺立,她慢慢游去,抚摸着一石一柱,当她前行数寸,回过头来,眸儿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样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负屭,与记忆里残存的美景交叠融合,曾教她惊为天人的「负屭」,此刻挺立於眼前的龙子负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将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时候连我都会错认。」
「被我知道是谁冒我之名及模样,我绝不轻饶他。」负屭冷傲面容上,确实布满杀意。
「你真倒楣,无事沾惹一身腥。」想想还颇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负屭,若没有这张脸,你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他还是拜冒牌货之赐,才与她牵丝攀藤上关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这样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有时想着,她若真是专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负屭」的情况下,不该对负屭产生关注,即便容颜相同,不是「负屭」就不是「负屭」,她怎能因为相似的五官及神韵,便把全盘爱恋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绝不能等於爱情的代替……
她必须坦诚,负屭,「负屭」,两人都让她心烦意乱。
「你在人界陆路上,没有遇见半只令你怦然心动的雄人类?」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见『负屭』……看见他时,那种难以挪开视线的感觉吗?没有,我没有遇见,当了人类如此多年,对於人类,我仍是会怕。」她回答完,也觉得对他同样好奇。「你呢?谈谈你吧,以前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曾不曾爱上过哪条氐人?」
「没有。」
「龙女?」
「没有。」
「天女?」
「没有。」
「真的?但总有雌氐人很爱慕你吧?」光那张脸,就是少见的世间凶器,专司用来屠杀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经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给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吗?」
「若有,我此时怎会在这里?」应该在龙骸城的温暖床榻间,拥抱他的六龙子妃才对。
「是只怎样的鱼姑娘?」她对於喉间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议及羞愧,希望他没有听出她不该有的翻腾起伏。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着情歌,说是要求偶,这样还不够,她跳起舞来,绕在我身边打转,说他们一族向来总是雌性主动出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麽记忆片片段段,拼凑不出一个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开口说了出来之後,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忆……
确有其事吗?他身旁有过这样一条鱼姑娘吗?好像……又没有,不会是他把梦境里的片段误以为曾经发生过,拿出来说嘴?
鱼姬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说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深处,有两道遥远遥远之前的交谈声音,正重复上演——
我喜欢你,请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麽游戏?
我们鮻族是由雌性自个儿挑未来伴侣,雄性只能被选,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唱求偶歌给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变成我的了。
……
你惊喜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吗?
……是惊吓。
干嘛惊吓呀?对了,我会跳舞哦,我们求偶时,都是这麽跳着的。
……你明明只是绕着我转圈圈,没资格称之为跳舞。
哎哟,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
你这是默许了?
……我不是鮻,不信你们那一套凰求凤。
不给追哦?你好小气。
……你让我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我会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鮻女才沦落至雄鲑倒追的下场……
……我让你求偶倒追,回去也会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装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儿,假装是你追我的,这样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罗!太好了!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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