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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作品:流逝|作者:片片|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4 01:08:19|下载:流逝TXT下载
  冬天来了,知青点在喝了三天稀薄的粥之后终于发现,米袋子空了。

  爱军躺在炕上,没有睡着,他知道,那几个也没有睡,不是少年心事,只是饿的。

  爱军的胃从晌午那会开始就隐隐作痛,这会儿越发厉害起来,象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捏着胃袋,恶意地,毫不留情地,非要逼得他痛叫出来才罢休似的。

  爱军蜷起来,解放,他想,你瞧不见,我现在就象只虾米。

  想到虾米,爱军更饿了,想起小时候,自己一吃虾就过敏,叫解放伸手到衣服里去替自己抓挠。而如今,便是痒死了,也想吃妈妈做的,放了虾米的饺子啊。

  一只凉凉的手摸上了爱军的额,是徐援朝,接着是他的手,拉住了爱军的手,一下一下掐着他的虎口,过了一会儿,他又掏出点儿什么,送到爱军嘴边,是半块饼,黑面的。

  “吃饭。”黑暗里,徐援朝压低了声音说。

  爱军愣住,连胃痛也忘了。

  徐援朝低低地说:“临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许解放拎着两瓶二锅头找到我,说要请我喝酒,要跟我拜个把子,托我好好照顾你。“

  徐援朝把饼子往前送送:“吃吧,我答应许解放的。”

  爱军接过饼,一掰两半,送还一半到徐援朝手上,背过身,用力咬着嚼着。

  因为饼很硬,也很粗。

  但是,真香。

  爱军狠狠地咬,咬得太阳穴都酸痛酸痛的。

  咬一下,就在心里叫一声解放。

  许解放,我咬你了,你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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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地早。

  知青点真的断粮了。

  爱军与援朝他们已经挨了一星期的饿了,隔壁窑洞的女孩子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来了。

  原来,女孩子们的饭量有限,可是菜几乎没有,肚子里的油水实在少,到后来,连女孩们一顿都能吃上两大玉米粥。

  爱军已经落下了一饿就胃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得满炕打滚。

  多亏了有徐援朝。他母亲原先是部队的军医,医疗知识多少懂一点。

  他去赤脚医生那里去要了止痛片,但是空腹也不能吃这种药,援朝只好不停地把热水递给爱军。

  爱军灌了一肚子水,略一翻身,身子里便是一片水波荡漾,尖锐的疼痛在这软软的水里起伏,稍稍缓和了一些。

  爱军躺在炕上,还好,母亲给带来的被子很厚实,棉袄也是新续的棉花,比起当地人那如同蛛网一般的棉衣棉被来说,还是好得多了,爱军在枕上转了一下头,耳畔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那是解放的来信。

  他把它们藏在枕头里,每夜里枕着睡。

  到底是年青,胃痛渐渐地捱了过去,,爱军坐起来,趴在炕桌上,开始给解放写回信。

  “今年粮食收成好,我们的口粮分得足,今儿晚上,我们几个好好地撮了一顿,在火上架上大瓦盆,炖时新片好的猪肉,还有白菜,土豆,我们还偷了村长的高粱酒,我的肚子快撑破了。“

  爱军停下笔,发现徐援朝盯着他看,目光里的东西,叫爱军心慌。

  徐援朝突然说:“傻子!”抬腿下炕,跑到外间灶前,咕咚咕咚一气灌了一大杯水,回来在炕上躺下,再也没有作声。

  另一名叫瑞林的男生开了口;“村长说了,明天,他要带着村里的人去邻近几个镇子上要饭去了,问我们跟不跟着一块儿去。”

  “去!为什么不去?我连行头都预备齐了。”答话的是知青里最小的孩子,他有个少见的姓氏,姓水,叫跃进。

  跃进扯开一件破破的棉袄,棉袄的面子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泛黄,棉絮从衣服面子上的一个个裂口里炸出来。

  “这就是你的行头?”瑞林笑着问,他姓惠,是满人,祖上原是在旗的贵族,原本家里很有些钱,可是文革一开始就被抄了家,成份不好,他除了插队别无出路,所以,平时就有些阴阳怪气的。

  跃进点头:“跟村东的狗蛋用一双半旧的解放鞋换来的呢。”

  跃进披上衣服,拦腰再系上一根草绳,戴上棉帽,帽子上的两片护耳支愣着,圆圆的脸上还剩留着一点年青光润的颜色,十分滑稽,大家都笑起来。

  笑过之后,又都不言语了,这可是,真的象一个叫花子了。

  “你也不怕有虱子!”瑞林接着说道。

  “有更好了!要饭的身上没三两个虱子显得够多么不专业!”

  过了一会儿,爱军低低地说:“我不去!”

  “什么?”大家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要饭。”

  “为什么?大伙儿都去,你为啥不去?你比我们都高贵?”瑞林还是笑模笑样的,可是语气颇不友善。

  “不是,我,我不去。”

  爱军想,做了叫花子,伸手去问人家要吃的,将来回北京,拿什么脸面去见解放?”

  瑞林说:“那就得做好继续捱饿的准备,甭指望任何人,这年头,自己活着都不易,谁也不会从嘴里省下东西来给人吃。”

  “我知道。”爱军说:“可。。。。。。我不去!”

  瑞林一声冷哼,故意走过去搂了跃进的肩说:“小水,明儿咱哥儿俩一块儿去。脸面没有肚子要紧哦!”

  一直躺在炕上没有作声的徐援朝翻身坐了起来:“行了!我也不去!”

  他年纪最大,平时在知青里头也算是有点威信。

  “我们到底不是老百姓,是知青。”

  “我们不是老百姓?肚子饿的时候,知青与农民没啥两样。”

  “我们明天去最近的镇子,但是不要饭!”爱军突然说:“我还有点钱,我们,去吃东西去。”

  他转身撕开贴身缝死的小口袋,拿出皱巴巴的十元钱,交到徐援朝手里。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又叫上了隔壁的女孩子们,走了三十里路,来到最近的镇子上,找到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面。第二个休息日,又去吃了一次。

  钱,没了。

  知青们最后到底还是要饭去了。

  第一回要饭回来之后,爱军大病了场,也说不上哪里痛,也不鼻塞,就是烧,烧了满嘴的燎泡,吃不下东西去。

  援朝用水泡开要来的面饼,喂给爱军。

  爱军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转过头去,扑,一颗眼泪落在塞了解放来信的枕头上。

  这些解放都不知道。

  爱军要饭了,可是他不知道。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每个人都盼望着,今年的收成好一些,可以多分一些粮食。

  四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解放的信,爱军的枕头里塞不下了,他把它们都收进了箱子的底层。

  爱军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黑,且瘦,眉目比小时候越发清晰。

  远方的解放也二十二了。

  知青里的男女们,开始谈恋爱,援朝跟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瑞林也正在追另一个女生,还有两个男生,找的是在别村落户的知青,一到休息日就跑出去约会了。

  知青里就剩下了爱军与最小的没心没肺的水跃进还是孤单着。

  这一天,爱军下了工,在沟渠里把锄头洗干净,直起身时,他看到坡上,有个人影,缓缓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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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军转过身,把锄头扛上肩,慢慢地往回走,无意间一回头,看见那人影奔跑着,越发地近了,面目还看不清,但是那身军装,那动作与姿态,爱军定定地站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停下来,跟老乡打听着什么,老乡指着远处爱军他们的窑洞方向。

  爱军动弹不得,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象。

  那人影向这一边走来。

  爱军看清了来人,他想,他又长高了,这死小子,敢情是想戳破天大去?

  他的军装有些旧了,军帽上的红星依然红得象一团火。

  突然,那人看见了爱军,他站住了。

  他一把扯下军帽,爱军看着那熟悉的宽阔额头。

  四年,许解放的脸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剑眉朗目,大大的咧开的嘴。

  解放也打量着爱军,黑了,瘦了,也高了。

  解放呵呵地笑,那笑声被闷在胸腹间,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被那突来的充沛的喜悦生生堵住。

  两个人隔着有两三步的距离,他们中间是北方蓬勃灿烂的阳光,阳光里飞扬着黄色的尘埃,隔着四年分离的岁月,隔着浓酽的喜悦,象两个人傻孩子似的对望着,笑着,却不敢走近。

  突然,解放象火车头那样冲了过来,冲在爱军身上,撞得他站立不稳。

  解放也收不住脚,夹带着爱军,一同倒在地上,沿着小土坡一种滚了下去,滚得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解放的笑终于冲出喉咙,响亮而激昂。他心中的快乐,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他紧紧地搂着爱军,翻滚着,周遭的景物都退成了生命的背景,只有怀里这个人,热的,暖的,实实在在地,分开了那么久,突然回来了,太痛人的感觉,让人牙跟又酸又痒,只想好好地咬这孩子一口。

  解放果然就咬了,咬在爱军的肩上,手臂上,爱军动也不动,任他咬去。

  终于停下了翻滚,解放使坏地,用力压在爱军身上,爱军还是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解放笑起来,这么一笑,爱军就觉得,解放是真的来了。

  还是那么皮皮地,坏笑着。

  记忆中的解放,和面前的解放,重叠起来,生动鲜明,他是爱军心里小小的太阳。

  解放又伸手揉爱军的头发,搓他的脸:“喂,傻了吗?真傻了?咬你也不知道让,不疼吗?”

  爱军抿着嘴笑。

  解放大笑,又用力压下身子去:“臭小子,压扁了你算!”

  渐渐地,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翻身起来,搂了爱军的肩背把他也拉起来坐着,细细地端详他的脸:“死小子,你怎么瘦成这样?”

  爱军拍着衣服上的尘土,还是笑:“要你管!有钱难买老来瘦!”

  解放扑过去,在爱军的身上一通乱挠:“叫我瞧瞧你哪里老了?这儿?嗯?还是这儿?”

  爱军好容易从他的魔罩下挣脱出来,抓着他的肩推开他一点,看着他明亮的笑意满盈的眼睛:“你怎么来了?当了逃兵了?”

  解放脱开手,叭地在他头顶上打了一下:“捏死你!我的部队调防到这附近了。在xx。”

  爱军惊讶道:“真的?”

  看着爱军脸上突然绽放出的孩子一般无垢的笑容,解放心软如水:“是真的。不骗你。以后,我能常来看你了。”

  爱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没信写。。。。。。告。。。。。。告诉我。”

  解放搂着他肩说:“我敢说吗?这可是军事秘密,没行动之前都不能说的。”

  爱军拉拉解放的衣领:“升官了没?”

  解放咧嘴:“小排长。”

  爱军的笑容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饿不饿?走了那么远的路。”

  “可不是,真不近。得有四十来里地儿。”

  “五十多里。”爱军说:“走的腿都抽抽了吧?”

  “咱现在是人民解放军,走点儿路怕什么?我们拉练,都是十几公里地那么走。”

  爱军笑着臭他:“难怪你现在,壮实得牛似的。”

  他在地上跪坐起来:“回我窑洞里去。我做饭给你吃。”

  “哦,可真是出息了,连做饭都会了。”解放摸摸爱军软软的头发,上面尽是草窠与灰尘。

  “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了。”爱军白他一眼。

  解放放声大笑,唉哟我的天,他想,这死孩子,恨不能给他揉碎了。

  现在的解放还不甚明白,这种舍不得放不下丢不掉甩不脱的倒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原来人在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常常会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