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的脸容在火光中显得更白,脸上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
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
狄斌敲了三次门,里面也没有答应。他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来。
第一眼看见李兰,狄斌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嫂嫂必然哭得断肠,可是此刻她却是如此沉静,满布皱纹的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嫂嫂,是我……”狄斌轻声说着进了房间。这才发现中央的小桌子上,铺放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除了失踪的黑子和独守空帏的柔儿,镰首的另外五个儿女也都在外面成家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早病死了。他们,还有于阿狗,曾经好一段日子填满了李兰那空虚的心灵。这些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她至今都保存完好。
桌上这一套,是第一天进首都时,李兰给于阿狗买的。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
“嫂嫂……”
“阿狗这孩子,不大讨人喜欢……”李兰拿起一件衣服,放近眼前细看。两年前开始,她的眼睛就不大好。“可是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他太害怕失去罢了。你也知道,那样的出身……而且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不,你们都待他很好……”
“傻孩子。也好,好歹他也已经活了近三十年。比我那个儿子要幸福……”
“嫂嫂!”狄斌走到李兰跟前,挽起她一只手掌。“别这样,你是怪责老大把阿狗送进军队吗?他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有人料得到,别恨老大啊。我知道,老大现在也一样心痛……”
李兰凝视着狄斌许久。
下载
“六叔叔……你跟着润生有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
“可是你……”李兰苦笑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老大。”
李兰这句话令狄斌的脸色变了。
“不……”李兰继续说:“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去想……六叔叔总是心肠最好的一个……”
狄斌握紧李兰的手掌。“嫂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阿狗死了,润生会伤心吗?不会,最多他也只是有点气恼,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
“嫂嫂怎么说这话?”狄斌有点恼怒。“阿狗好歹是老大的儿子啊,老大怎会……”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不能再生孩子。”李兰这话令狄斌的怒意消失了。嫂嫂说出这话来,确实很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润生也没有另外找个女人,替他留点血脉,就只有阿狗这个养子。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狄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尤其于阿狗根本不是未来堂主的材料。
“也许只是因为老大疼你……”
李兰摇摇头。“他要纳妾,我有反对的余地吗?他可是‘老大’啊。何况在大夫断定我不能再生育后,我也曾经叫他找个女人替他生,他没有理会我。他一手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却没有留给自己儿子的打算吗?”
狄斌哑口无言。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真的不在乎。”
“怎么会……”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最多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是世上唯一满足他的东西。”
“嫂嫂……”
“他死了之后,‘大树堂’是传给你也好,给阿狗也好,给一个陌生人也好,甚至整个倒了也好……他全部不在乎。”
“这个世上他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不是我。”
狄斌呆然放开了李兰的手掌。
他想起许多年前宁小语说过的那些话,跟李兰说的何其相似。
“六叔叔,趁早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保护的东西了。”
——“白豆……离开吧……”齐楚临死前也这样说过。
“不!”狄斌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离开老大啊!”
“没有办法。”李兰的脸上涌现了积存多年的苦涩。“在我了解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之后,我却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会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狄斌不停地摇着头,倒退向后。
“离开吧。你要是不走,我预感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李兰再次拿起那件孩子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狄斌奔跑逃离了这个沉浸在哀伤中的房间,直走到中庭的院子里。他低头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乱。
呼吸平息了之后,他仰首。
明澄的月亮挂在中空,把他的身体洒成淡蓝色。
和镰首临走前那夜一样的月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再次看见五哥那体谅的笑容。
仿佛听见雄爷爷那首歌。
他瞧着月亮,无声地流泪。
四天之后,“大树堂”又在办第二件丧事。
于柔跳井死了。
黑子静静地伏卧在夏娜那两颗丰满的乳房之间,睁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满身都是汗水的夏娜双手环抱他那厚硕的肩背,不住在轻轻扫抚。她咧着两排泛着微黄的牙齿,满足地笑着。
“你刚才好厉害……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还早呢……”
营帐里充溢着刚才激烈交欢遗下的热气,外面喧闹之声依旧不绝。
黑子离开了夏娜的胸前,背对她坐在竹床的边缘,低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夏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她爬起身子,从床旁的几子上取来烟杆和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松地躺回床上。她以左臂作枕,露出长满了鬈毛的腋窝。
“你不到外面坐坐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军营里为庆贺“真阳大捷”举行的宴会正在高潮中。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决定性的大会战,“三界军”与近十万官军正面交锋。结果是欠缺粮草的官军阵营,被饱足而又充满锐气的“三界军”迎头痛击,“平乱大元帅”黄漳败走培州时,只带着狼狈的四万人。
主帅毛人杰的表现依旧夺目。但正如铜城之役,带来胜利的真正功臣,是领着一小支骑兵冒险潜入敌后,截杀官军多条粮草输送的小玄王。
然而,这个主角却整晚都没有在庆功宴中露面,只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夏娜已经三十岁,比黑子还要大四年。在“三界军”的领地里,主动向小玄王献身的女人有不少,黑子也睡过十几个。部下们也都不明白,小玄王到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身边,还带着她出征。听说,她之前还跟好几个军官有过一腿……
夏娜爬到黑子背后,双臂攀在他颈项上,把烟杆伸到他嘴边。“你不抽?”
黑子把她那黝黑的手臂拨开。夏娜拥有不知是哪儿的异族血统,一身肌肤都呈麦色。
她低下头舐他的后颈。
“滚开。”他伸手一推,她就倒在床上,像只母鸡般“咯咯”笑起来,一身的肉都在乱颤。
“没事吧?”黑子从床上站起来,有点忧心地瞧着夏娜。他害怕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他试过有一次交欢时太激烈,把她一根肋骨压断了,过了两个月才治好。
夏娜没有再笑,放下了烟杆,拉着他的手掌。
“这该我问你。你回来之后,就跟以往不一样……”
黑子沉默着,再次坐了下来。
夏娜从床底下拿出水盆,用布巾浸透了冷水,替黑子抹拭背项。
“你有生过孩子吗?”
夏娜的手停住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拿布巾往水盆沾水。“没这么幸运……”
“如果你的孩子死了,你会怎么想?”
夏娜抹着自己的身体。“大概……会很伤心吧……很伤心……”
——她没有告诉黑子:年轻时她怀过一次胎,四个月时流产了。她哭了好几天。
“我在想……我的娘……”黑子说时有点哽咽。“我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
他说着时,背脊开始渗出冷汗。
“几天之前,我杀死了她的儿子。”
夏娜从后紧抱着黑子。
黑子在抽泣着。他回忆起阿狗死前那双暴突的眼睛,同时又感觉夏娜的拥抱很像李兰。
她的手臂交抱在他胸前,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掌细看。虽然皮肤粗糙得多,但那颜色跟柔儿一模一样……
黑子放开夏娜的手掌,摸到自己左腕上那只铜手镯。
——什么时候会再看见她?在我攻进京都那一天吗?……
“……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