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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弟弟|作者:924145154|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4:49:05|下载:弟弟TXT下载
  “哈哈哈……”

  “行了,走人了。看着这兄弟俩就讨厌!屎一样的哥哥,屎一样的弟弟!”

  许平静静地躺在地上。

  头上的血慢慢地从头皮的缝隙里流下来,还没等流到地上,就已经开始干涸。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像被点亮的街灯,一盏一盏在深蓝的夜空散发着微弱的银色的光。

  夏末初秋的草丛里还有这一年最后的虫鸣盛宴,再过不久,等到城市第一场霜降来临,它们就会无声地逐渐死去,寂寞地回归泥土的怀抱。

  许平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大咧咧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是什么时候了,是四岁,还是三岁?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慢慢地连去世的妈妈的脸都看不清了。

  家里只剩下爸爸、许正和自己。

  越长大,就越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所拘束,就像是长在盒子里,一年又一年,连身体都变成了正方型。

  不能躺在地上打滚,不能用手抓东西吃,不能撒娇耍赖怕疼。

  爸爸对自己很好,可是那种好和他对许正的好是不一样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慈爱,连旁观的许平都觉得吃惊嫉妒。

  不管自己多么努力,考了100分,作文拿奖受表扬,当了星期一全校的升旗手,爸爸都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顶多加一句“继续保持”。可是许正哪怕是学会了系鞋带这样的小事,爸爸都会兴奋地抱着他欢呼亲吻,恨不得打开大门对着全世界喊:我儿子会系鞋带了!

  觉得不公平的自己曾经故意考试交白卷来赢得爸爸的注意,到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话——“许平,你长大了。”

  在爸爸背转身的那一刻,许平抓着挂着鲜红鸭蛋的空白考卷,被羞耻哀怨恼怒等等加在一起深深击溃,失声地抽泣起来。

  没有一句安慰,爸爸背对着他沉声喝道:“像什么样子?!别忘了,你是哥哥!”

  许平轻轻地动了动手脚。

  全身上下传来一阵刺痛,好像被拆散架的椅子,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地乱响。

  他忍不住轻呼一声。

  从角落里慢慢地爬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有些蹒跚地走到自己面前。

  “七点了,吃饭了。”

  许平没有说话。

  许正停了停,又重复一遍:“哥哥,七点了,吃饭了!”

  “你自己回去吃饭吧。”

  许正好像没听见似的大声说:“哥哥,吃饭!”

  许平一动不动地躺着。

  许正又喊了一遍,伸出手去拉他。

  许平狠狠推开许正,大吼道:“我叫你一个人去吃饭,你没听见吗?!”

  许正被推得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许平。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银色的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洒入废弃的房间,不知哪里的草丛传来奇怪的“咕啾”“ 咕啾”的虫鸣。

  许平忍着疼撑起身子,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

  他很轻很轻地咕哝一句,仿佛自嘲一般:“哈,我怎么忘了,你是个白痴!白痴怎么会认路?!”

  许正睁着圆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哥哥。

  他腿上凝固的伤口刚刚又被撞开了,流出了很淡很淡的血。

  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跟在哥哥身后走了出去。

  推开绿色油漆木门,穿过两边墙壁底部被刷成灰蓝色的走廊,扶着剥裂的木扶手一步步地慢慢挪下水泥楼梯,一阶,两阶,三阶……

  许平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弟弟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

  从一盏路灯到另一盏路灯,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缩短,时而相交,时而分离。

  远远的,可以看到文工团住户楼上的点点灯火。

  许平立定脚跟,很疲倦地对许正说:“行了,到这儿你就认识路了。自己回家去。”

  “哥哥,吃饭。”

  “你回家去就有饭吃了。”

  “哥哥,吃饭。”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饿了你一个人回去!一个人滚回去吃他妈的饭!”许平大吼着。

  许正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哥哥,七点了……”

  这一次没等他说完,许平就狠狠打断了他。

  “我不是你哥哥!”

  许正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哥哥……”

  “别叫我哥哥!”许平咬牙切齿地大吼,“我是正常人!我没有你这种白痴弟弟!”

  许正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可能明白!你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玩沙子,你根本就是个怪物!怪物!什么都不懂的怪物!你知道什么叫活着?!你知道什么叫疼?!”

  许平冲上去连着扇了许正几个耳光。许正抬起一只胳膊挡在眼前。

  “别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反抗啊!打回来啊!来打死我啊!”

  “哥……”

  “不要叫我哥!我恨你!我恨你!”

  一边狂暴地对弟弟拳打脚踢,一边又仿佛伤心已极地汹涌流泪,很快就在弟弟的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加上之前被踢肿的半边脸,显得愈发狰狞。

  “你哭啊,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流眼泪?妈妈死了你也不伤心,你是不是人?!你有没有心?!”

  “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正被打得太痛,顺手推了许平一把,许平一只脚绊在石头上,向后重重栽去。

  头上的伤口被碰得开裂,血顺着他的脑门直直地往下淌。

  许平和许正都呆住了。

  许正走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许平的头很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轻轻推开弟弟的手,血和泪水在面颊上混在一起。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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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第 6 章

  六.

  run forest! run!

  ——阿甘正传

  许平人生中第一件玩具,是一个浅黄色纸壳的万花筒。

  把一只眼睛对准目孔,另一端朝向太阳慢慢旋转,深蓝色的花会随之不断地变幻形状。

  也许你喜欢这种组合而讨厌那种组合,只要你耐心地慢慢寻找,总有一样会恰恰好合你的心意。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喜欢的花不会停在那里等你。每一次拿起放下,花朵的位置都会调皮地躲藏起来,所以每一次,你都可以重温那种慢慢寻找的隐秘乐趣。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复杂的玩具,拆开来不过是筒壳、镜片和一张花纸。

  年幼的许平曾经极度失望。他以为自己会在里面找到无数张花纸,而他只需要挑出最喜欢的那一张,妥善地保存下来,从此不必再为寻找而烦恼。

  万花筒的镜片在拆卸的时候被不小心打碎了,即使努力地拼装起来,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花了。

  许平伤心了一阵,慢慢地把万花筒丢到了脑后。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许多事。弟弟出生,妈妈去世,他开始上小学了,弟弟也开始上小学了,弟弟被退学了,爸爸差点儿跟李阿姨再婚却突然什么也不再提起……

  许平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万花筒,这一天深夜,他被张叔叔抱着送进医院,他发着高烧,看到地板上蓝色的马赛克地砖在白日灯光下旋转。

  “万……万花筒……”

  “什么?!”张叔叔急得满头大汗,“许平,就快好了,你是小男子汉,坚持一下,马上就有医生阿姨给你处理伤口,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搂着张叔叔的脖子昏沉沉地说:“我想要万花筒……”

  “好好好,等你病好了,叔叔给你买万花筒!”张叔叔抱着他慌乱地找急诊室,“许平,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勇敢,我们已经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下。”

  许平很高兴,是真的高兴。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不问缘故地满足他的心愿了,已经好久没有人对他说,许平,你很勇敢,你是爸爸的好孩子。

  他紧紧地搂着这个人的脖子,又高大,又温暖,他突然觉得可以放下心来,不用再害怕,没有人能够伤害自己了。

  他把头轻轻枕在这个人的肩膀上。

  地板的图案在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好像无数朵逐渐绽放的蓝色小花。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又变成小小的孩子,爸爸在客厅收听广播,妈妈在厨房蒸香香软软的白馒头,他趴在窗台前的椅子上,对着太阳慢慢转动着心爱的玩具。

  许平闭着眼睛像小猫一样轻轻喊了一声:“爸……”

  回答他的是轻拍在他后背的一只大手。

  许平脑袋上的伤口被缝了七针,半边头发被剃掉了,做了ct,检查出头骨没事,为防万一还是打了一支破伤风针。

  裹纱布的时候,许平早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全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没等睁开眼睛就忘得一干二净。

  醒来的时候看见张叔叔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眼镜都滑到鼻尖上去了,白衬衫皱成一团。

  天已经朦朦亮了,窗外还有一些青色的晨雾没有散去。

  许平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

  他的头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像缺了零件的机器怎样都不肯动。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摇了摇张叔叔的胳膊。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瑾民也醒了,他揉着发僵的脖子说:“你忘啦,昨天我抱着你来缝针。”

  许平这时候已经重新把他的壳背了起来,不再是昨夜那个吵着要玩具的小孩子了。

  他特别有礼貌地说:“谢谢张叔叔。”

  张瑾民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许平留着头发的半边脑袋,说:“小孩子别学这么老成!”

  许平迟了五秒才反应过来。

  小孩子在说我呢?他想,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许平问:“我弟弟呢?”

  张瑾民愣了愣,然后很诚实地回答:“我没见到,不过我临走时托你阿姨去找了,他一个小孩子跑不了多远,这会儿应该早就找到了在我家睡觉呢。”

  许平一向很尊敬他的张叔叔,一方面他确实是个好人,不然爸爸也不会在出差时把自己和许正托付给他;另一方面他是个难得的诚实的人,很多好人同时也是撒谎的高手,可是张叔叔不,他对只是小学生的许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把他当成智能健全的大人平等地对话,光为这一点许平就感激他。

  许平慢慢地把心放了下来。

  他了解许正,那是个最不喜欢乱跑的傻子。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掀开被子下床。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许平包着一脑袋白色绷带,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兵,默默地跟在张叔叔的屁股后面上楼。

  半边脑袋光秃秃的看起来实在太挫,干脆剃成光瓢买顶帽子戴吧。

  老师昨天布置的作文自己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写,书包也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去了。

  更讨厌的是,一旦上学就会每天见到卢嘉……

  许平各种愁闷怨恨一起往上涌,激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

  然而这些烦恼毕竟还遥远,眼前的问题却急需解决。

  许正。

  自己不见了一晚上,之前又一边揍他一边大声地吼着让他去死,头脑清醒下来的许平开始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深深后悔。

  可是这后悔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许正那个白痴,说不定连去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吧。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硬着头皮走进张叔叔家。

  客厅里摆了一张圆桌子,张叔叔的爱人何阿姨正在桌子前给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张小娟张罗早饭。

  张瑾民四下里看了一圈,问自己的妻子何梅:“哎,许正呢?”

  何梅把装了小米粥的碗轻轻放在桌上,没说话。

  张瑾民又问了一遍,何梅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不知道!”

  张瑾民愣了,问:“这么大个人在没在你不知道?”

  “你问我?你一个晚上跑哪儿去了?!”

  “我走的时候跟你说的明明白白,许平摔破了头要送急诊……”

  “送急诊一个晚上都不回来?!”

  张瑾民也火了:“他一个孩子要缝针、照片子,老许把他托给我,我能丢下他一个人回来?!”

  何梅开始尖叫:“你也知道他是老许的孩子?!你自己的女儿你怎么不管管?!娟娟拉了一晚上肚子,一直在找爸爸,我连个搭把手送医院的人都没有,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张瑾民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怯怯喝粥的女儿,对妻子说:“别在孩子面前吼,你跟我到屋里说!”

  两个人关上卧室房门。

  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女人的声音则又尖又细,直直地穿透门板传出来。

  “好好的?!你看她哪里好好的?!她拉了一晚上肚子,脸色都是青黑的!”

  “老许老许!你是上辈子欠了许家的债了要帮许川养儿子!”

  “对!就你是好人!我是天下第一坏人!你当好人当得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也要去给人照顾儿子!你想过娟娟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这个家没有?!”

  “老许不容易?!是!可我们这些人谁容易了?!我能帮他煮顿饭,可我能天天帮他煮饭吗?!我能代替得了许川当他们爸妈?!”

  “许正跑了。”

  “我怎么知道他一个傻子去哪儿了?娟娟在拉肚子,我能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去找别人家的儿子?!我找他一次已经够意思了!”

  “我需要向许川交代什么?!他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带,见天儿地往外地跑,我还怕他跑了不回来把他的儿子赖给我呢!”

  “张瑾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儿龌撮心思!!你书里面偷偷夹的是什么?!你敢不敢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恶心!你——”

  女人的声音被一声钝响打断。

  一阵沉寂之后,房间里像滴了水的热油锅,传出噼里啪啦砸东西和谩骂的声音。

  “有本事你去跟组织上说要跟我离婚!你去啊!去啊!“

  许平慢慢地站起来,脚步不稳。

  他屏着呼吸轻轻地对坐在一边的张小娟说:“跟你爸爸说一声,我去找我弟弟了。”

  小女孩睁着大眼怯怯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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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第 7 章

  七.

  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

  ——小王子

  许平没有去上学。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钥匙打开门之后,他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劲儿。

  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阵,才跨进门槛。

  小红桶不在桌子底下。许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间的任何一处。

  许平站在客厅的正中央,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和许正的卧室窗户漏出一道缝,风卷得米黄色的窗帘啪啪作响。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还是喊了一声:“小正!”

  没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会儿,到厨房的壁柜里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觉得恶心,趴到水池处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处。

  家里真安静。

  许正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制造各种声音,他笨手笨脚的,有时候走路都会撞到桌子,发出老大的“哐”一声,却从来没听见他呼疼。

  许平在房间写作业,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弟弟,确保他没有闯祸。开始时还会搁下笔四处去找,到后来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声,许正就会默默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许正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数多么频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许正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一样立刻出现。

  有时候许平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到家就会不停地叫许正的名字来发泄,弟弟来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许正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跑了几十趟,累得满脑门的汗,仍旧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样,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这样的许正却因为自己迟到这样的小事而大发脾气。

  许平想,自己大概从来都没弄懂许正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一直觉得弟弟是白痴,反应迟钝,感情缺乏,所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不但殴打他,还对他说让他去死。

  其实一直欺负伤害着许正的就是混账的自己吧。

  许平红着眼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去找吧,找到许正把他带回家,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痴,许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宝贵的弟弟。

  他抓起钥匙带上门。

  太阳是白色的。

  许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句话。

  许正在只维持了半年的小学生涯中曾经画过一张画,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题目,大概叫什么“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类的,班上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在纸的右上角画了一颗鲜红的太阳,太阳下面有花有树有楼房有马路,草地上站着用简笔描画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许正的画上只有正中一个大大的空白的圆,占据了画纸三分之二的面积,其他部分被蓝色填满了,看上去有点儿像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碰到美术老师拿着画拍桌子训斥许正:“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许正回答:“太阳,白色的。”

  美术作业被老师打了零分,发下来重做,许正犯了痴性,就是不肯画,最后只好由哥哥代笔。

  许平一边画一边气急败坏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画棵树画座山有什么难的?我怎么摊了你这么个白痴!”

  许正想了很久,最后回答:“不要山,太阳就够了。”

  这件事被许平当做弟弟白痴的佐证,在脑海里记了很久。

  许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炽热的太阳晒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课老师说,不要被火焰的颜色欺骗了,越是高温的火焰颜色越是淡,打开煤气炉,最上面的一点火是红色的,往下颜色会变成冷冷的蓝,还有一种火焰是看不见的——它们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以至人类无法用肉眼直视——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温度最高的。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呢?

  整个空地都空荡荡的,沙坑里还搁置着昨天忘在那里的小红桶。

  连大院的单元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

  许平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回声从楼宇间反射回来,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整个世界拼尽全力地叫着小正。

  弟弟当然没有回答。

  许平的汗浸透纱布,慢慢淌了下来。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许平把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学校,那里的老师看见他还奇怪地问:“许正今天怎么没来?”

  许平想说弟弟丢了,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说许平身体不舒服。

  老师人挺好,对许平说:“那你让许正好好休息。”末了还关心许平,“你头怎么啦?包了老大一圈纱布。”

  许平答:“摔了一跤。”然后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这样一直找到下午,许平又累又饿,头上的伤口好像也开裂了,像被人敲进一根楔子,疼痛难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点东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许正已经自己回来了呢?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上楼,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许平激动地大喊:“小正!”

  屋子里烟雾缭绕,张叔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着头抽烟,脚下一堆烟头。

  许平吓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张瑾民看到许平出现,愣了一下,赶紧把烟掐了,道:“许正的钥匙放在我们家了,我顺手开的门。你跑哪儿去了?”

  许平没说话。

  张瑾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烟头,尴尬地说:“叔叔一时没注意,把你们家弄乱了。”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去找笤帚簸箕。

  扫干净了烟灰,许平还是站在客厅不说话。

  张瑾民也觉得尴尬,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

  “你刚缝合了伤口,不要乱跑。”

  许平倔强地低着头。

  “对不起啊,叔叔没把你弟弟看好。”

  许平的心里像跑火车一样闪过许多念头。他一直尊敬他的张叔叔,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无奈。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没什么,您先回去吧。”

  张瑾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面前难受起来。

  这一个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头烦躁得要命。何梅在卧室呜呜地哭,他打开门出来,许平已经不见了。

  妻子疯起来,说了许多乱七八糟伤人的话,有的连他这个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许平听去多少。

  “那个……许平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你阿姨她就是个刀子嘴,其实她没什么坏心……”

  “我都明白。”许平打断他,“我妈死了,许正是个傻子,我爸他老出差,这么多年,一直麻烦您和阿姨,我心里只有感激。我现在年纪小,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和阿姨的。”

  这句话刺得张瑾民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报答了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许平,你有没有良心?!”

  许平茫然地想,我说错了什么?

  他毕竟才12岁,不懂得大人们那些隐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在骂张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来大哭大骂、撒泼耍赖,可是四顾之下,突然发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张叔叔对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许平大彻大悟。

  许川打他骂他养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着,那是他亲生的爹,他对他好是天经地义,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给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着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还。

  许平说要报答他的张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无虚假。

  他想不明白张叔叔为什么生气,索性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张瑾民烦躁地伸手到怀里去摸烟,摸来摸去只有一个扁扁的烟盒。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许平就是表现得再老成,也不过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待许平许正的好,有一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原因,另一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哪个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许平把他付出的关心当成买卖一样的关系。

  他努力把心头的烦躁压下去,问:“找到你弟弟了吗?”

  许平摇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只是死死忍着,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一扯即断的弦。

  张瑾民看到这样的许平,再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叔叔给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许正。”

  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许平一直以为弟弟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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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第 8 章

  八.

  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它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缘分尽了。你伤心你难过你大发脾气,可是不见的东西就是不会回来。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是笨蛋,觉得他们的哭闹是假的,他们的行为是需要被纠正的。

  作为长大的代价,他们忘记了儿时心爱的一切,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真切地伤心过。

  许川站在铁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门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因为通宵搭硬卧火车无法安睡而泛着血丝。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很多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说说闹闹地跑来跑去。

  他看着许平戴着毛线帽背着军绿布书包从闹哄哄的教室里走出来。

  班主任李老师说:“许平,你爸爸来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许川接口道:“谢谢你啊,李老师。”停了停又问:“许平最近成绩还好吧?”

  李老师答:“他成绩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个同学闹得不愉快,两个人还打了一架。”

  许川揽着许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师笑笑。许川点头告辞。

  他带着许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三天前,许川收到电报,说许正丢了,让他速回,他跟团里请了假,马不停蹄地从青海的山沟里往回赶,就这样到家已经过了两天。

  这些天的晚上,他几乎没合过眼,火车轰隆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光和影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过。同车厢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许川怎么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隧道里的昏黄矿灯像流星一样从窗前闪过。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几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运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被关进牛棚,家里被红卫兵抄家,曾经论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划清界限,他娶了带点痴傻的刘玉,大儿子出生了,二儿子是个傻子……

  他早早被现实压得弯了腰。那些年轻时的梦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残渣。

  这么些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儿子许平身上,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很好,连从不跟自己主动亲近的许正都只听他哥哥一个人的话。

  他对这个儿子很严厉,许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见,可是他从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不是不爱这个儿子,只是他没有办法。

  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许平每天照顾弟弟,没出过一丝差错,连许川这个父亲也觉得十分欣慰。

  可是这次许正丢了,在电报上说不清楚,他急匆匆地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当面问问许平,许正到底是怎么丢的。

  许川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对面前站着的许平淡淡地道:“说吧。”

  许平想,要从哪里说起呢,这件事如此庞大复杂,千头万绪,到底哪里才是许正走失的源头?

  他的眼下挂着两个深青色的眼袋,自从弟弟不见,他整晚整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他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刻,他的努力用功爱护弟弟,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他短暂的12年的人生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么就是要眼前这个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为了他而骄傲,可是现在他却要亲手打碎自己的一切,像画皮一样把美好的外表脱下来,露出里面见不得光的丑恶,告诉爸爸那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恶鬼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许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六天前,我因为班会拖堂放学迟了……”

  他讲述得很慢,很仔细,没有遗落一个细节,像凌迟一样让每一个字割开自己的皮肉,让看不见的鲜血慢慢地流出来。他讲述自己看到弟弟被卢嘉殴打拍照,讲述自己被辱骂被用砖头开瓢,讲述他跟许正之间的那场争执,那些耳光那些踢打那些责骂,讲述他被许正推倒摔裂伤口,还有最后说的那句永不该脱口的话——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的灵魂像被看不见的利斧劈成两半,一半被紧紧地束缚在自己的肉体里,那些伤心、失望、愤怒、内疚像火一样煎熬着他,他一动也不能动,牙齿紧咬,肌肉紧绷,半边身体都似乎丧失了知觉;另一半则像风筝一样远远地飘在天空,他扮演一个好哥哥扮演得太久,内心深处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假的变不成真的,他终于让爸爸失望了,他终于在最重要的人面前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他再也不会流泪了,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痛苦畏惧了。

  他讲完了最后一个字,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爸爸的面前。

  他穿着一条卡其布的裤子,一件蓝色的上衣,头上的绒线帽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给他编的,戴得久了被磨得秃了毛。

  许川说:“你把帽子拿下来。”

  许平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露出青色的头皮和白色的纱布。

  许川说:“你走近点儿。”

  许平上前一步。

  许川抡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

  许平被打得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站稳,耳朵里一阵嗡嗡的轰鸣。

  许川又说了些什么,许平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像是在跑火车拉汽笛,什么也听不到。

  他甩了甩脑袋。

  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许川在说:“你……我……打你……”

  他想也没想就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许川又重重抽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次他连这些零星的词也听不到了。

  他像看哑剧一样看着他爸的雷霆之怒,看着他口沫横飞暴跳如雷地怒骂,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他捏着手里的帽子想,我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让他生气失望?

  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许平走神了,他想起妈妈给他织这顶帽子时的样子,文静又秀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痴傻。

  他想,爸爸真喜欢妈妈,他连打我的时候都要我把帽子摘下来,他怕妈妈在天上伤心。

  他觉得很高兴,他想,卢嘉的妈妈是骗人的,王八蛋的妈果然是茅厕里的臭王八!爸爸才不是为了什么出身问题跟妈妈结婚的,我也不是捡来的小孩……

  他想,如果那天没有下课拖堂就好了,这样许正就不会跟他闹脾气,他也不会跑去看小人书,在卢嘉带走弟弟之前,他就可以先带着许正回家,他们会避开这场劫难,无伤无痛地长大。

  他看着面前的父亲,虽然已经中年了,却还是非常英俊,轮廓像刀劈斧凿出来,身材高大,脊背笔挺,如果不是智障弟弟的拖累,也许早就再婚了也说不定。

  那个时候爸爸大概会生新的孩子,他们会健康活泼、聪明伶俐。

  可是他们都不会是许正。

  妈妈死了。他永不再有第二个弟弟。

  这样的话,许正就太可怜了。

  许平突然打断爸爸:“爸,你不要再婚。”

  许川一边怒火万丈,一边莫名其妙。

  许平说:“许正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

  许川的一生经历过太多波折苦难,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但是许平的这句话却一拳打得他心脏都蜷缩起来。

  他红着眼眶瞪着大儿子,露出疯魔一般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想骂他,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哥哥!可是他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抓着胸口想,我得一个人静一静。

  许川低着头挥挥手,让许平滚回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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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第 9 章

  九.

  我不求行在舒适的路径,也不求轻省的担子;但求力量与坚忍,能攀上乱石满布的道路。

  ——马丁•;路德•;金

  许平一个人扑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头并头的单人床,每年冬天,爸爸都会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兄弟俩会缩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

  许平血液循环不旺,冬天里手脚都是冰凉的;许正的身体虽然小,却散发着火炉一般的温暖。

  在北方冬天下雪的夜晚,即使烧了煤炉子房间里也提不了几度,脱掉衣服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的那一刻,必须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制止自己哆嗦着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跳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许平就会假装作业很多,磨蹭着不肯上床,直到许正把被窝暖热了,他才迅速地脱掉棉袄钻进被子,紧紧地搂住弟弟。

  即使在睡梦中被吵醒,许正也不会抱怨,他睡眼惺忪地翻个身把高自己一个头的哥哥搂进怀里。

  每次许平都会问他:“冷不冷?”

  许正一边诚实地点头说冷,一边把哥哥冰凉的手塞进贴身的秋衣。

  温暖哥哥的手脚,是小小的许正的工作之一。

  白天偶尔会对许正不耐烦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是最温柔的,既不会叫他走开,也不会骂他是笨蛋,即使做了小小的错事,也会立刻得到原谅。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主动问他在学校的经历,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中午吃了多少饭诸如此类。许正总会想很久才慢慢开口回答,这个时候许平多半已经昏昏欲睡了,他呼出的气轻轻喷在许正的脖子上,像有人在用狗尾巴草在搔他的痒,让弟弟的半边身体都忍不住酥麻起来。

  这是许平从来不知道的许正,在他睡熟之后,弟弟会笨拙地帮他盖好被子,让他有一个温暖的好梦。

  许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谁帮他脱了鞋,盖好了被子,让他在长久失眠的煎熬之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家里到处都是暗暗的,没有开灯。

  他听到客厅钟表走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寂静。

  爸爸大概出去了,他想。

  脸颊上被打的地方还有些火辣辣的疼,许平却微微松了口气。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嗓子,用手背抹抹嘴,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走回客厅的时候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淡的月光下,指针显示着晚上八点半左右。

  这一觉直睡了九个小时,连许平自己都觉得吃惊。

  “嗤”的一声,一点红光亮起,很快又熄灭在黑暗中。

  许平猛地停住脚步。

  主卧室的房门半掩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如深沉的山岳一般静静地坐在卧室的藤椅上,宽厚的背微微佝偻着,像被看不见的重物压弯了脊梁,两只手撑在膝盖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微弱的红光在黑暗的房间一明一灭。

  不知被这个场景的什么地方击中,许平心里猛然疼起来。

  在沉寂的黑暗里,香烟的烟雾缓缓地上升着,像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狰狞的兽,偶一抬手之间,红光大亮,白色的烟卷被烧成黯淡的灰,轻轻地无声地掉落下来。

  许平转过头去,想要假装什么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