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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的生活质量|作者:kyzym18|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5:35:46|下载:我的生活质量TXT下载
  缓缶陀昧礁龃竽粗付プ抛约旱奶粞ㄔ谖葑永镒ψ印bsp;大队支书又骂了一声:娘那x!朝几个人挥挥手说,去把她给我叫来!

  大家把产婆子押到支书家里来。支书把毛主席像拍在她面前,说,都新社会新时代了,哪里还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要是再宣传迷信思想,就立马取消接生资格,转了一圈,觉得这样说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再敢胡说,别说你吃红鸡蛋,狗卵你也吃不成!产婆子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可我也冤枉啊!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那老女人啊,她辩解道,孩子还没落地就有神托梦给她了。

  那都是放屁的话!你听到啦?

  没有,可我看到了,天是红的。她摆着手,可万万不敢说让神灵怪罪的话啊!

  有什么神灵?大热的天,大晌午正是鬼烧锅的时候,不红都怪了!

  是鬼烧锅的时候?你都相信鬼烧锅了啊!产婆抿着嘴乐了。

  烧你个老婆子的头,让我再听到你胡扯八道,哼!立即执行!

  产婆的话让支书很生气。按理说,他们这个村子在他的治理下算是风平浪静了。就算是把些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拉出来斗争了几回,也只是触及了灵魂而没有触及皮肉,斗完之后,干部群众回自己家吃饭,反革命也是回自己家吃饭。好象大家都是在上工,只是工种不同而已。上级来检查,他能应付。他向他们汇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些个坏蛋都斗趴下了,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啊。上级喜欢他这样的干部,一来他虽然大大咧咧的,可工作从来不拖后腿;二来有办法,不管多难的事情,只要他站出来,娘那x、爹那头地骂上一通,立马就能摆平,极有威信。上级干部昨天才刚刚说了,虽然前一段工作做的不错,但是不能放松警惕啊!上级干部几乎天天来,听完汇报,作完指示就和支书唠家常。说高兴了就凉拌个青菜萝卜,对着喝上几两自酿的老白干酒。支书高兴,上级也高兴。日头偏西,自行车后架上拴两捆豆角或者是几只茄子就忽忽悠悠地回去了,一路小曲儿,从包拯包丞相一直唱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些清贫的年代里,连腐败也都瓜菜代了。这太平的日子你说多好啊!可险些被她们败坏掉,今天幸亏上级没有来人,可就闹出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生气!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歇了晌我就去王栓保家瞧瞧,我倒要看看那个从不开口的蛮婆子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娘那x !

  大队干部们被支书轰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说,孩他娘,给我做两碗捞面条。

  支书吃了女人做的面条,拉张破席子在门楼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没有到王栓保的家里去。他醒来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会伸出不灵便的手,指着什么地方啊啊地流眼泪。从此没有人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历次政治运动都应该把她拉出来斗一斗,兴许还真的能闹出来点事情。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大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爷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老应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节俭,历经几代一口一口从嘴里抠出来的。刘铁家是富农,可过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刘笼头就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脸比下蛋母鸡的脸还要红,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剪了一张鞋样儿,俩人被打了现行。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斗来斗去的,把大家神经都磨麻木了。后来之所以还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斗他们的时候给记工分。给斗的人记,给被斗的人也记。有人提出来王栓保家的女人,说她从来到他们大王庄几乎没有出过门。有人也曾经到她家里看稀罕,就是偶尔在院子里撞见一次,她也是不说话的,看都不看谁一眼。有人说她是被王栓保买来的,有人干脆说是拐来的。有人说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说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他们当然闹不清楚资本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知道资本家和地主一样是阶级敌人。

  有一阵子一些人把话说到支书这里,支书说,一个蛮子女人,有啥子好斗的?这句话等于给王家打上了铅封,再也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谁不知道,前任支书因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来狠下心来要去收拾她,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事儿如今传得越来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孙子王祈隆同样是有故事的,那孙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来的更神秘。前任支书的事等于给他们这神秘的祖孙俩做了一个真实的注脚。这偏僻的豫东平原与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虽然也免不了是善于斗争的,可他们的这种斗争性,远远没有对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来得更敏感,更深入心灵。政治的狂风刮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一半个进步的,基本上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再说了,这王家的奶奶,几十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她不和人亲近,也从不与人有任何过节。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被人遗忘在岁月的夹缝里,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些年画,只有到祭灶的时候才会被人掸掸土看上一眼,过后又给忘了。关于她的那些传说,因为是一鳞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关于她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关于她的像嫩葱一样的手,在偏僻的乡村人的潜意识里疯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都说,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个食人间烟火的。该不会是个修了几辈子的什么仙吧?

  王祈隆在奶奶的怀抱里翻了几次身就会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几个滚儿就满地乱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个枝条,他的岁月是和奶奶铆在一块的,他的成长几乎和他的爹娘没有太大的关系。奶奶几乎是不让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须是娘生出来的,他宁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两岁时她娘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她觉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饭睡觉都是他和奶奶单独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三四岁上已经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从他会走路开始,村子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崭新的面孔,奶奶用一双葱枝一样白皙的手牵着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轰隆隆地走过村街。开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们,后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像目中无人一样。奶奶带着孙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边上玩耍,孙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诵着什么,听得懂的人说是唐诗宋词。有人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村北那口黑龙潭一样,深邃而又幽静,高贵而又沉着。

  奶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她爱她的孙子,那是老天补偿给她的。

  王祈隆这个名字是奶奶给他起的。他还没出生这个名字就已经刻在奶奶的脑海里了。

  而且,她坚决拒绝了他的父母给他起乳名的请求。

  王祈隆四处玩耍的时候,他的奶奶就会呆呆地看着远方。她的远方距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这个北方小村子实在是太远了。因为看不见,所以在她心里就格外的清晰。她开始对她的不满四岁的小孙子“讲话”,那是讲话而不是说话,是讲给他的,也是讲给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话是怎么说的了。她对他说起她的都市,她的石头城墙,她的夫子庙,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伙伴们,她连她的鸦鹊都说到了。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嘴,她的嘴里是满口细碎的白玉。村里只有两个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个是支书,一个就是王祈隆的奶奶。支书刷牙只是虚张声势地做给别人看,他的奶奶却是细细地极认真地刷,刷完之后,还要泡上一杯叶子茶,细细地漱口。他只顾盯着他奶奶的嘴看,对奶奶的话他一点都不明白。奶奶说完了,他却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奶奶叹出一口气来,心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长成个男人啊!现在她并不需要他懂得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他还不到四岁,他还什么事情都不能明白,他迟早有一天是会明白的。

  因为她明白。她一直都很明白。

  王祈隆睡着的时候奶奶就会长时间地端详他。他不像他的爷爷,不像他的爹。他酷像一个人。那曾经风华正茂地站在夫子庙前等她的那个人的名字,骨头一样地从她的心里梗出来,卡在她的嗓子眼里,她又像嚼骨头一样把这名字重新嚼碎了,咽下去。她这一辈子压根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还会把它吐出来。

  如果天还是这样的蓝。

  如果水还是这样地流。

  我的孙子啊,不!顶天立地的王祁隆,

  你快快长大吧!

  王祈隆上小学了。

  王祈隆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得许多字,他不认识毛主席万岁,不认识共产党万岁,也不爱北京天安门。可他认识上中下,人口手,认识大小多少,而且他识的很多字都是繁体。他写的有些字他的一些老师都不认识。老师们也不免对他背后的那个老女人敬畏起来。

  老师的敬畏不是对神灵的敬畏,而是对文化的敬畏。

  王祈隆从不和他的那些小同学们玩儿,是他的奶奶不让他和他们玩儿。奶奶说,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不一样,同样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个不一样?可这话是奶奶说的,那肯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小学校设在另一个村子里,奶奶每天都牵了他的手把他送出去老远,奶奶每天也都接出去很远。他的那些同学们在夏天里常常都是打赤脚的,奶奶从不允许他那样,甚至不穿袜子都不行。奶奶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就偷偷把鞋和袜子脱下来装在书包里。他的脚板接触到了泥土地,身体快活得快要颤抖了。有时候天很长时间不下雨,小路都成了细土窝子,一脚踩进去整个脚都被细软如面的土包裹起来,那温

  热的惬意让他忍不住小声地呻吟起来。他有时就在那土窝子里一边走一边唱歌,唱学校里教的那些歌。他从来不在同学和老师的面前唱,也从来不在奶奶的面前唱。奶奶不唱歌,奶奶让他觉得唱歌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在土窝子里唱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的痛快。唱歌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光脚走在土窝子里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这乡野里,让他觉得痛快觉得快乐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他的那些同学们上树捉麻雀,下河模鱼虾。玉米和麦子熟了,他们就会偷了来,在地里架上柴火烤了吃。那香味儿把王祈隆肚子里的搀虫都弄醒了,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多快乐啊!可他的奶奶不让他和他们一起快乐,他奶奶告诉他,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快乐也是不一样的吗?但他不敢问奶奶。

  村子里有时候会来一次放电影的,但都是打仗的电影。他们在学校里学的歌都是电影里的,“地道战,嗨地道战”!在村口埋上两棵碗口粗的竹竿,扯一块白布,全村的人都兴高彩烈地去看,爹和娘也带着妹妹去看。奶奶不看,也不让王祈隆去看这种电影。王祈隆不高兴,但不说话,也不看奶奶。奶奶不生气,奶奶关了门给他讲一些遥远的城里的稀罕事。奶奶说起他的爹地,那个大丝绸商,带她到大上海看真正的电影。坐在电影院里,有人不断递过来洒了香水的热毛巾和瓜子糖果;爹地还带他到外国人开的咖啡屋里,听爵士乐,看水手的舞蹈。爹地用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恍恍锒锒地从口袋里掏出银圆赏给那些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奶奶说,城里才有真正好看的东西,城里才是真好啊!

  城对童年的王祈隆来说是个多么空洞的概念啊!远远没有被奶奶关在门外、却仍免不了飘过来的一星半点的枪炮声更具吸引力。但是,这个时候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样的神圣不可侵犯,她把王祈隆搂在怀里,搂在她的城市里,紧紧地。王祈隆不敢违抗她,他怕她,他也不想让她的奶奶伤心。

  王祈隆是听话的,奶奶让他怎么做他几乎都没有违抗过。可他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当然,也许他能管得住,他是故意让自己管不住的。他放了学破天荒没有回家去,他追着他的那些同学到河边去了。他穿得太干净,他们就欺负他,把他的身上弄得全是泥巴。他们起哄,他们以为他会哭。可他一直笑,他觉得太好玩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他和他们一起玩到很晚,玩到天都黑了。奶奶在村口等着他,他以为她是会打他巴掌的。可是奶奶没有打他,奶奶连骂他一句都没有。奶奶给他仔细地洗了,奶奶洗到他的脚的时候突然失声地叫了起来。奶奶的叫声把他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在奶奶的叫声里发现,自己左脚的脚踝骨的内侧长出了一块隆起的小骨头。奶奶突然把他丢下不管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失态。睡觉的时候他发现奶奶在哭,他长到八岁第一次看见他的奶奶是会流泪的。奶奶的眼泪把王祈隆心里滋生的快乐一星一点地浇灭了,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他把自己蜷起来,一点一点地送进奶奶的怀抱里,送进奶奶的城里。然后,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

  王祈隆上中学了。中学是设在公社镇子上的。公社镇子距大王庄十几里的路程,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奶奶仍然是走的时候送回的时候接,奶奶的精神越发的健朗起来。她不说话,可她的日渐红润的脸却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时时挂着微笑,少女一般的微笑。奶奶在和王祁隆一起成长。王祈隆每个礼拜天回来,奶奶都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用硫磺洗头膏洗得柔柔顺顺的,散发着一股子让人羡慕的药香。上海产的硫磺洗头膏是爹能给奶奶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了,村里人半年还不洗一次头,洗头抓上一点碱面或者洗衣粉就好得不行了。奶奶从来不用那些东西,爷爷活着的时候,无论再怎么苦也没有委屈过她。爷爷给奶奶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从来不用硫磺洗头膏。儿子给娘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也是从来不用硫磺洗头膏的。儿媳妇就更不用说了。王祈隆用,王祈隆从生下来就和奶奶一样享受硫磺洗头膏的滋润。王祈隆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白细布衬衣,西式的蓝斜纹裤子。全是凭她老人家记忆中的式样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奶奶看着个头儿越来越高的孙子,自己常常就醉了。她和孙子对视的时候心突然会蹦蹦地跳起来,脸上竟然会泛出一些少女样的娇羞。她太爱她的孙子了,孙子在她心中的高度让她回到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回到青春,回到夫子庙前面的匾额下。因为有了孙子,她的日月好像又重新走了一回。

  王祈隆飘散着奶奶亲自为他洗的药香味的头发,穿着奶奶亲手为他缝制的一样散发着肥

  皂清香的衣服,坐在一群乡下孩子中间,仿佛是一头误入羊群的骆驼。开始的时候大家对他侧目而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后来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了一些底细,反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些男同学们跟他保持着距离,对他是又羡慕又嫉妒。女孩儿家则平白多了心事,她们哪一个哪一天同王祈隆说了一句话,都会兴奋得脸儿红红的。因为王祈隆的存在,她们想办法把自己弄得干净一些,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她们不想让王祈隆看到她们的时候露出尴尬来。

  周小枝是个内向的孩子,她的家里很穷,她的衣服在班里是最破旧的,都是她妈的旧衣服改的。别的同学因为周小枝的穿戴看不起她,嘲笑她。她从来不在意,她只用心读自己的书,这个姑娘的内心是有骨气的。有一天,周小枝穿了一件妈妈过于肥大的花上衣,戴上蓝布头巾,很像电影里乔装了的小地主婆子。她一进教室大家都笑起来,从来不跟同学起哄的王祈隆也笑起来。周小枝向教室里望去,刚巧就看到了王祈隆在笑。从来不哭的周小枝哭了,女同学都说她夜里还蒙在被子里哭。周小枝哭了一个季节,到了下一个学期开学她就不来上学了。老师说这孩子可惜了,书念的好,字也写得好,她要是上到底,说不定还能被公社看上当打字员哩。王祈隆也在心里暗暗为周小枝惋惜,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看过周小枝的作文。她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爹和妈都是种田的农民,种一年地,收获的粮食还不够糊口的。我们的周围都是这样穷困的农人,他们辛苦的劳作只是为了吃饭,过年都买不上一件新衣服。可他们从来没有被贫穷吓倒,他们生活依旧是快乐的,他们吃上一顿好饭就满足了。不相信你可以来我们农村看一看,下地干活的时候到处都是笑声,还有人唱戏呢,一嗓子吼得人人心里都暖和起来了呢。虽然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但我们生活得心安自得,我们也很快乐,毕竟生活的快乐不只是一件衣服啊!”

  王祈隆惋惜归惋惜,他到末了都不知道,周小枝不上学是因为穿不起一件象样的衣裳,甚至是为了不让他王祈隆和大家一起笑话她。尽管快乐不只是一件衣服,但一件衣服可以让你不快乐。

  王祈隆的抽屉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显然不属于他的东西。一个烤玉米棒子,一个鸡蛋,一个小笔记本,甚至是一支价格低廉的牙膏。王祈隆很惶恐,他不敢要这些东西。他不吃,更不敢带回家去,他怕他的奶奶知道。奶奶知道了会没完没了地追问他一些学校的事情,问得他心里发毛,好像是自己干了坏事一样。奶奶告诉他,什么都得自己挣,告诉他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道理。奶奶说,你得了人家的恩惠就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啊!奶奶说,你年龄还小,哪里会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啊?

  王祈隆的确是搞不清楚谁好谁坏,他觉得他的那些同学们都是好人。那些男孩子是勤奋的,那些女孩子是纯朴的,她们没有恶意,她们只是想对她好。他喜欢她们,从心里感激她们,可他不敢说,说了奶奶是会不高兴的。

  学校里有几个学生家里有自行车,他们上学放学的时候会得意忘形地进行自行车表演。王祈隆的奶奶爱王祈隆,可奶奶没有钱给他买一辆自行车。王祈隆穿得干干净净,可他没有自行车,他甚至从来没有摸过那种骑上去跑得飞快的洋气东西。上学放学他都是步行,他高高瘦瘦的,正在抽条儿一样地疯长,走起路来身体往前倾着,一窜一窜地像只奔跑的大鸟。

  李晌是个漂亮的姑娘,浓眉毛,大眼睛,脸蛋儿终年被阳光晒得红朴朴的。她喜欢运动,篮球打得挺好。李晌在县城的理发店里剪了一个短短的运动头,穿了运

  动服,胳膊腿都肉鼓鼓的,在操场上跑起来比男孩子都疯。学校里的男生看打球一半都是为了看李晌,连王祈隆都喜欢看。李晌是公社中学里的校花,大家都传说公社副书记相中了她,单等她毕了业就娶回家去当儿媳妇的。

  李晌家里有自行车,李晌的娘也是村子里的婆娘,可她爹是公社干部。李晌说她的姥姥家是大王庄的,她不回自己的家,却骑了车到姥姥家去。李晌在路上碰到了鸵鸟一样向前窜动着的王祈隆。她说,哎!坐我的车吧!王祈隆站下了,看着李晌,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李晌说,上来吧,顺路。王祈隆太想知道坐在自行车上是什么滋味了,他糊里糊涂就坐了上去。李晌骑得飞快,路两旁的小树和庄稼像赛跑似的唰唰地向后退去。王祈隆说,你别骑那么快,我会掉下去的。

  怕掉下去你就抓住我的衣服啊——!

  王祈隆可不敢抓,拐弯的时候王祈隆大喊,停下来啊,车子要倒了啊!李晌不停,却在前面咯咯地笑。

  自行车可真够快的,平时王祈隆要走两节课的路,现在半节课就到了。王祈隆的脸兴奋得和李晌的一样红了。这么快就到了,他的心里竟是隐隐的遗憾,那车子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就好了!

  再逢到周末往家去,心里是空空的,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走路的那股子快活劲没有了,好像是只没有吃饱的大鸟了,恹恹的打不起精神。王祈隆只走了两里路的样子,李晌就追了来。

  哎!上来吧!

  王祈隆回头看看她的车子,并不看她的脸,做出要坐的姿势来。俩人第一次配合得这样默契,就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了。再下一次,两个人招呼都不打了,李晌看到王祈隆就放慢速度,王祈隆一侧身子就坐了上去。开始只是一个骑车,一个坐车,不大说话。后来一边骑一边高声喊叫。有风,不喊听不到。

  从第一次起,他们总是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分手,他不想让他的奶奶看到。

  刚开始王祈隆出了校门还是一边走一边等车,后来就干脆直接站在路边等待了。李晌却不干了。李晌说,这太不公平了,你不能总让我载你啊,多沉的一个大个子啊!而且,你看看哪有女人载男人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王祈隆红了脸。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李晌要想当乘客,必须先当教师。

  练习几次,就是王祈隆带着李晌回家了。他这才知道,骑车可要比坐在后面惬

  意一万倍。他坐在后面老是缩手缩脚的。李晌可不,她总要在后面做许多小动作。

  挠他的痒痒,捂他的眼睛。她把他唤做拉磨的驴子,拐弯的时候会冷不丁就抱了他的腰,而且是那么自然,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别扭。王祈隆长这么大都没有这样疯过,自由过,他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李晌。每一次两个人带着遗憾分手时,他都真想对她说一声,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可他一次都没有说,一是因为他有些害羞,说不出。二来是每次要说的时候总会想起在村口等着他的奶奶。

  王祈隆没有说,李晌也没有说。李晌只是在坐车子的时候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去了。王祈隆回家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字条:

  王祈隆,李晌真的好喜欢你!

  王祈隆傻了,他把条子夹在书里,放在书包的最底层。过一会又要掏出来看,他紧张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王祈隆分明是把那火烧一样的条子看得紧紧的,可条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王祈隆紧张了一个礼拜,简直像坐在火炭盆上。那个礼拜天他没有等到李晌和她的车子,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奶奶仍然在村口等他,奶奶什么都没有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王祈隆这才一下子松懈下来。

  王祈隆整整两个礼拜没有见到李晌。李晌一直没有来上学。又过了几天,他们是在学校外面的公路上见的面。李晌让人喊他出来。王祈隆一脸的茫然。李晌说,我爹快把我打死了。李晌又说,我爹不让我在这里上了。李晌说,我要走了。

  李晌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祈隆,大眼睛里滚落出的泪水一瓣一瓣地摔碎在地上,又被收藏进泥土里。王祈隆一下懵了,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始终是一脸的茫然。

  李晌走了。半年后,王祈隆以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奶奶送到了县城读高中。

  王祈隆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去看过她。姑娘给他送去了两包白糖和一罐头瓶花生酱。姑娘去的时候王祈隆正在上课,没有见到人。门房告诉他,是个大眼睛短头发的姑娘。

  也许是李晌吧!

  王祈隆在县城读了两年的高中,他的同学有百分之八十是从乡下来的。奶奶仍然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和县城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也分不出高低来。他的学习始终是最好的,男同学仍然是羡慕他,女同学仍然是暗中喜欢他。王祈隆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可王祈隆却没有再和任何人有过更多的交往,也很少骑自行车回家去。那个时候已经注重学习成绩了,谁也不愿意被拉下来。

  王祈隆长到二十岁只见奶奶哭过两次,一次是他八岁的时候放学不回家,被村里的孩子糊了一身泥巴。第二次是他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王祈隆在县城读了两年高中,以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武汉的华中大学。他填志愿的时候报的是南京大学的化学系,奶奶一口咬定,一定要报考南京的大学。王祈隆和他的奶奶到末了都不曾知道,志愿书上好端端的南京,怎么变成了录取通知书上的武汉,更不知道化学系为什么变成了农学系。王祈隆在农村长大,不想再学农。他的奶奶更是不想让他学农啊!他哪里会知道恰恰是因为他是农村的孩子,高招办才会很随便地就把他和另一个城市的孩子对调了。

  通知书拿在手上,好在总算是考上了。重点大学他们公社就考上他一个,全县

  也才没有几个。调了就调了,哪里还有心计较,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那一年是一九七八年,王祈隆二十岁。

  王祈隆因为考上大学让奶奶痛哭了一次。奶奶哭完了,干枯了多少年的眼窝子迅速地滋润了,脸上的皱纹都被眼泪展平了。奶奶对孙子说,武汉也好,终是向南走了啊!

  王祈隆走之前,奶奶让他爹卖了猪去公社请了一场电影。她不去看,考上了大学的王祈隆也不会去看。电影是演给村里人看的。村里人都不嫉妒王家,王祈隆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将来他还会有更大的出息。他们看电影的时候是满怀感激的,觉得是沾了王家的光。但是,奶奶不该让王祈隆的爹代表老王家去讲话。当他紧张得结结巴巴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到家里来的时候,奶奶恨不得在床下寻条裂缝钻进去。她对王祈隆说,唉!打从小我看你爹就不是块材料,糊不上墙的马粪啊!你可要像你祖外公那样,像个做大事的男人!

  第二章

  大王庄的孩子王祈隆考上了大学,并且走的时候坐上了火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火车。

  距他们县城二十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火车道,很多同学都去看过。他们说,火车是绿色的,像只大蟒蛇。他们结伴去看火车的时候,按照大人教导的那样,在火车来的时候一定要找一棵树抱住,否则就会被它吸走。

  王祈隆在火车站里并没有见到树。他轰轰隆隆地跟在许多人的后面,挤挤扛扛地爬进了车厢。直到它飞快地离开城市跑到了野外,他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火车相当温顺,稳稳当当的,一点都没有那些孩子们说的那么玄乎。有的人在看报纸,有的人在喝水,杯子就放在茶几上,一点也不洒。车上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座位,把奶奶亲手缝的装了衣服和用具的包紧紧搂在怀里,生怕眨一下眼睛就被小偷给拿走了。他就那么一直抱着,火车从郑州开到武汉,王祈隆楞是没有吃喝,也没有上一次厕所。

  王祈隆就这么怯生生地独身上路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

  后来王祈隆无数次地忆起那次旅行,他都觉得是那火车跑得快,他只不过是抱着包打了个盹,睁开眼睛武汉就到了。因为太紧张,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坐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大概对面坐着的是个自称是地质工程师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因为长的白白瘦瘦的,王祈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瘦的男人,所以印象深刻。后来他说起他是南方人,这让王祈隆有点儿困惑。他闹不明白,为什么同是中国人,还会有南方和北方人的区别。路途中间,他好像曾经试图要送给王祈隆一只煮熟的鸡蛋。王祈隆不要,为了拒绝,他把脸都弄红了。那地质工程师大约说了,这乡下的孩子,倒是倔强之类的。他并没有介绍过自己,他不知道人家是从什么地方知道

  他是乡下的孩子。地质工程师没有再理会他,他一直和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聊天。

  王祈隆始终没有闹明白他们聊的都是些什么事物。只是当他们说到住几号搂几单元的时候,他觉得“单元”这个词很诡谲,也很洋气。楼怎么也和书本一样有单元啊?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楼,单元也是他那一路上惟一记住的一个新鲜名词。那穿红裙子的女孩也是从郑州上的车,她一路都没有和王祈隆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下。下车的时候她走在他的前面,王祈隆的包不小心顶了她一下。她朝他翻了个白眼,并且补充了一句,真是的,没出过门?王祈隆紧张得汗都出来了,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操着收音机里播音员的话语说话的女孩。好在人家不和他一般见识,辫子一甩,得得得地走了。

  离开了家乡,王祈隆似乎丢了几根脑筋,变得傻头傻脑的了。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报到时学校有接站的车。王祈隆出了站口就满世界地看,车站是那样的巨大,行人如织,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有几辆接新生的车子都不是华中大学的,他差不多急得要哭了。这喧闹的陌生的城市是如此的让他感到恐惧,他好想念他的总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奶奶。这巨大的城市里如此多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人会惦记着他的到来。眼泪真的就出来了。

  王祈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开始怀念起他的家乡。

  后来,王祈隆是先看到火车上那红衣裙的女孩,然后才看到他们学校接人的车子。他和那红衣女孩坐了一路的火车都不知道,他们是要到同一所学校报到的。

  上了车,坐到红裙女孩的后面,他才想到她和他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心里竟无端地塌实起来,他觉得好像离自己的家又近了一点。

  王祈隆穿了奶奶缝制的、多年被乡下孩子艳羡的白衬衣和蓝斜纹布的裤子,领子和袖口都扣得严严的。脚上是他娘为他搅尽脑汁借鞋样子,下了功夫做的千层底的黑灯芯绒布鞋。他从家里背了行李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看,他们敬羡的目光把他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那般的自信,步子跨得那样从容自在,简直可以用身轻如燕来形容。而且,他也让他的奶奶为他骄傲得眼睛发出猫一样熠熠的光泽。奶奶现在可以站在人前,从从容容地看着他,像一个艺术家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现在他走在武汉的大学校园里,站在新生报到的队伍里,望着那些来来往往像鱼一样快活地滑行在校园里、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衫和宽腿裤子、穿着锃亮的皮鞋的校友们,他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个从小学到中学都被人注视的人,而到了这里,他连注视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长到二十岁,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找不到自信的感觉。

  从郑州来的穿红裙子的女孩叫刘圆圆,她是王祈隆进了大学第一个同他打招呼的人。哎!那谁,她喊道,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去!

  这让他突然回想起,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这样唤他时的情景。

  王祈隆进了大学,把自己一头就扎到学业里去了。

  其实直到他进学校很久,也就是基本上熟悉了学校的环境之后,他才开始思索生活的各种变化,以及这种变化昭示给他的今后的道路。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令他在深夜里睡不着觉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他一脚踏入生活,就感觉出这个社会的复杂了。他生长的大王庄社会,奶奶叙述里的社会,大学里的社会,成为三块各自漂移互不相连的大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实,让他觉得自己更像自己?他的脑子被窗外的月光晃成了一锅粥,此起彼伏的虫子们的低吟让他心乱如麻。想家,和对那个时刻飘满牲口粪便味儿家乡的恐惧,像一波高过一波的潮水淹没了他。其实他知道,他的所谓的家,现在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影子罢了。奶奶的一个眼神,村口的一棵树,抑或那个坐在人家车座后面有风的夜晚。

  王祈隆以为功课学好了,总会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的。

  王祈隆不会说普通话,完全是一口浓重的河南豫西口音。有一次学校放电影,演的是《排球之花》,他上楼梯的时候,几个同学问他演什么电影,他说,排球自化!一下把同学笑得捂肚子,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同学们见了,干脆就喊他排球自化!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得很。也学着他们说普通话。谁知道北方人学普通话比南方人还难,因为它们的语调太接近,一发音就走了调。这招致了更多的哄笑。他本来话就不多,过了一段时间,干脆就不怎么说了。

  王祈隆在班里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在寝室里,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教室阅览室里。实际上那个时候大学的风气就是这样,大家吃过饭就去教室抢座位。但王祈隆更勤奋,更执着。他从不迟到早退,从不旷课,每次考试都是最好的。这使他离大家越来越远,他成了一个独立于班集体之外的人物,一个学习机器。可是并没有人因而多朝他看上一眼。他在老师的眼里并不比那些油腔滑调的时髦的城里孩子吃香。

  他们班里有七个女生,四十二个学生,女生才七个。王祈隆只和女生冯佳说过话,冯佳和他坐在一起。从开学一直读到大二,他和班里的其它几个女生好像是不认识一样。至少是他自己觉得人家不认识他,所以他也装作不认识人家。也不可以说完全没有接触过,有一次他在书店里碰到李丽和杜艳华。她们说,王同学,我们还要逛街,你帮我们把书提回去好不好?

  一声王同学把他心里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还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现出比他们更大的热情来,说,好!他能说不好吗?那两个女生那一会对他是那样热情,语气里都有一点央求了。王祈隆极少上街,武汉那么繁华,他读到大二都没把武汉三镇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那天,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书店里的书,进门就碰到了他的两个女同学。王祈隆二话没说拎着书就回学校去了。

  冯佳不算漂亮,以王祈隆的标准,她甚至没有大王庄的姑娘水灵。可是在大学里,在他们这个农学系的班级里,冯佳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冯佳个头儿不高,到王祈隆的肩膀。但是,她从头到脚都是圆鼓鼓的,眼睛也是圆的,皮肤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白净,头发和眉毛却是出奇的黑。冯佳活泼,和班里所有的同学都打招呼,她倒是没有别的女生身上的那种故作娇羞的东西。除了这些因素,男生们认为冯佳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冯佳是真正的城市人。她可是实实在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从她太爷爷那一辈起,就在码头上做工了。冯佳说,她的爷爷曾经参加过江汉工人大罢工。冯佳的爸爸是船运公司的船员,跑武汉到重庆的线路,她都跟他爸爸游过好多次三峡了。

  武汉女生冯佳的性格是可爱的,她大大咧咧的和同学们交往。虽然她家离学校很近,可冯佳却时常喜欢和宿舍的女生挤在一起,她不怎么爱回家。而女生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常常在男生面前议论起冯佳来。好像她的家庭条件并不是很好。

  她们家父母不和,所以她不回家。李丽说。

  姐弟八个呢!小城来的女生杜艳华用手比划着说。

  杜艳华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