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捂着她手,说:“本来我想把月儿说给大林。”
她倏地推开他,说:“那可不行!月儿有了。再说,这种事可隐瞒不得,月儿也未必同意。”
“我也觉得为难,一直没敢开口。后来大林结了婚,我才松了口气。谁知又。”
“大林对咱有恩,咱一定报答他。你可不能拿自己妹妹。”
“这我知道。一天了,我头都想破了,到是想到一个合适的茬口,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
“谁?”
“七巧。”
凤儿稍一寻思,说:“人到是合适。她要是问你,为啥不把月儿说给大林,你咋说?”
“月儿有对象了,总不能把人家拆散吧!七巧姊妹多,日子艰难。大林就一个人,不行,就叫大林招到七巧家当上门女婿。咱也会照顾她,能给的我都给她。”
凤儿淡淡地一笑,说:“那你就试试吧!”缩身钻进被窝。
这一夜,秦书记翻来转去地睡不着,搅地凤儿也没睡好。
冬日的夕阳虽不太撩人,却还是给人留下融融暖意。山坡上的雪光折射回来,照亮了刺儿沟所有的旮旮旯旯,也照出了人们的好心情。
离年下还有半个月,月儿就忙着糊窗户、剪窗花,反复地让尹一冉试过年的新棉衣。不是嫌袖子长,就是嫌裤子肥,咋也不中她的意。
一连几个好天气,阳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崖畔上的冰凌儿一直挂到沟底,太阳一照,明晃晃的刺眼。喜鹊在枝头跳来跃去,唧唧喳喳,声声叫得月儿心花怒放。她娘说过“年前先把婚事定了。”一想到定婚哪天,月儿既紧张又兴奋,还稍稍有些激动。
前半晌,月儿忙完家务,陪着娘在太阳地里晒暖暖。就听院门一声响,一个女子走进来。
“七巧!”月儿喊叫着向那女子跑过去,牵住他手,说:“你咋啃来?”
“是表哥捎信叫我来的,说是有事。”
“没听我哥说有啥事啊!”
两人牵着手来到月儿娘跟前。
月儿娘一把揽过七巧,说:“七巧啊,这些时你也不来,都快把你姑想死啦!”
“姑,你还不知道,俺家一大堆活,走不开。”
“这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看把娃惶的,比一春上瘦多了。”
月儿说:“七巧,你跟你姑说会儿话,我叫我哥去。”
“不用,咱哥忙哩!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咋啦?这就要撵我走?”
“看你说的,你住下来不走才好哩!”
月儿娘笑着说:“你俩到一起,就像是两只喜鹊,叫得好听着哩!”
月儿娘这一句话说得月儿、七巧抿着嘴儿笑,不再言语了。
“唰唰”一声声清脆的刨木声从哪边窑里传出来。
尹一然不出去干木匠活,反而闲得难受,就把月儿家的一些破旧家具找来修理。
“打家具哩?”七巧问。”
“早打完了,他闲不住。”月儿应了一声。
七巧不知月儿说的这个他是谁,却听出这话里很是有点意思,便向那边窑里走去,月儿也跟了去。
尹一然只顾低着头修理家具,窑里进来两个大闺女他竟未发现。
月儿佯嗔地喝斥道:“嗨!来人了也不抬头看看。这是我表姐,七巧!”
其实,她们在外边说的话,尹一冉听的一清二楚,只是不管他的事,他才没有过去答话。再说,他从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是年轻女人。既然月儿吆喝他,这才停下手中活儿,就在他与七巧目光碰撞的一瞬间,他发现,七巧与月儿一样的美。所不同的是七巧的美就如同她的名字,小鼻子、小眼、小嘴、小脸,整和人也是小巧玲珑的。让人觉得就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伫在你面前,而且是那样娴熟、宁重。
尹一冉冲七巧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接着又干起活来。
七巧目不转睛地瞅着尹一冉。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出众的木匠。她马上想到,表哥叫她来莫非是因为他?不由得一阵心喜。
月儿一见表姐那神情,心里便有了几分醋意,又不好直说,就掏出手帕在七巧眼前晃动,说:“抻着些,别看进眼里扒不出来!”
刹时七巧回过神来,她为自己的失态脸红,微微抿嘴一笑,转身离去。
月儿戏笑地说:“姐,魂儿丢了没有?”
七巧嘻嘻一笑,说:“先问问你自己。”
她俩正说笑着,秦书记进了院子。
“表哥,回来啦?”七巧问。
秦书记应了一声,说:“你来,跟你说个事。”
七巧兴冲冲地跟着秦书记进窑里。
约摸有一袋烟工夫,只听一声门响,七巧从窑里蹿出来,抹着眼泪跑出门去。
秦书记也从窑里奔出来,喊道:“七巧,七巧”
月儿娘问:“他哥,七巧咋啦?”
秦书记:“娘,没啥。给她说了个对象,她不愿意。”
月儿不以为然地:“不愿意就算啦!犯得着哪样么?要是我。”
秦书记火乍乍地:“你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一甩身,大步撂去。
顿时,所有人都愣怔了
吃过晚饭,月儿来到尹一冉窑里,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前晌七巧因为啥哭着走了?”
尹一冉摇摇头。
“我哥给她说的那个对象你猜是谁?”
他摇摇头。
“我哥的站友,就是那天来的那个姓杨的。”
“那人不是槐树凹的书记么?”
“书记咋啦!他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
“他是男人,可,不能算是个男人。”
尹一冉疑惑不解。
“他,他不能,你真笨,不给你说啦!”月儿气的转身走去。
不一会儿,尹一冉就悟过来这“不能算是个男人”指的是啥。他淡然一笑,并不往深里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十二
几天后,月儿去沟崖下挑水,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后半夜”。
“后半夜”不阴不阳地溜她一眼,说:“月儿,先把水放下,我有话说。”
月儿理都没理,挑着水只顾往前走。
后半夜声音不高,却非常严厉地:“叫你放下你就放下。”
月儿有些纳闷,“后半夜”从来没敢这样放肆过,今儿是咋啦?她不由地放下水桶,不屑地瞅他一眼,说:“有话说,有屁放。”
后半夜不紧不慢地把尹一冉的情况讲了一遍,说:“我在城关医院学习,这可是第一手资料。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让秦书记派人去调查。”
尹一冉的家庭情况月儿早就知道,后半夜虽然有些夸张,却也基本属实。她顿感神慌意乱。她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堵住他的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就说:“尹一冉是我干哥,有了麻烦,岂不连累我哥。你要是敢胡说,我哥能饶得了你!我看你这贫协主任是不想当啦!”
“那是,那是。”后半夜连声应着,他也觉得月儿这话有理,就说:“我先给秦书记汇报一下,叫他心里有个数。”
“不用了,我给我哥说吧!”
后半夜觉得不妥,说:“这么大事,我要亲自给书记汇报。”说着就要走去。
月儿一把拽住他,说:“谁也不要说,这事你先保密。”
后半夜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故意说:“欺瞒书记,这可是立场问题!这个责任我负不起。”
月儿急切地说:“不白让你保密,给你件好东西。”
后半夜一听月儿说给他件好东西,便笑成了一朵花,问:“啥?”
“做一件新褂子。”
原来月儿说的好东西是一件衣裳,后半夜收住了笑容,说:“我不稀罕。”
“你稀罕啥?”
从月儿那紧张的神色中,后半夜已看穿了她的心事。她是怕秦书记知道了尹一冉的底细,她跟尹一冉的婚事就吹了。
平日里,月儿从不正眼瞧他,今儿个竟然低声下气地求他。若不是抓住她的小辫子,她岂肯如此。月儿那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后半夜两眼发直,浑身发烫。月儿是这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妞儿,那个男人见了都想多看两眼。后半夜是有贼心,没贼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除了过过眼瘾,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今儿机会来了。看她那样子,只要能为她保密,叫她干啥都行。不然,他嘴一歪,尹一然就完蛋了。他底气十足地说:“要我保密不难,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你说。”
“跟我跟我耍一下,就一下。”
月儿一听这话,顿然七窍生烟,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煽得后半夜倒退了几步,操起扁担就往下砸。
后半夜紧躲闪。
月儿指着后半夜鼻子,喝到:“你活得不耐烦啦!叫我哥要知道了,看他不剥了你皮!我那事你不说,你这事我也不告。要不然,哼!有你好受的!”挑起水桶走去。
后半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他越想越窝火。不光跟月儿没耍上,还挨了一耳光,这还在其次。月儿要是把这事给秦书记说了,他不死也要脱层皮。不行,先下手为强。他拿定了主意,直奔大队部而去。
后晌,尹一冉正在蒿草坡给一家人干点,月儿慌慌张张地跑来,把他叫出去,说:后半夜回来了,把你家那事给我哥说啦!”
“你没给你哥说?”
她怯怯地摇摇头。
“你!”他狠狠地瞪她一眼,气得直想煽自己嘴巴。
“我原想定了婚再给他说,谁知道”。
“你哥不会同意。”
“同不同意随他便!”
“别跟你哥闹翻。”
“闹翻又咋的!腿在我身上长着,不行咱就走!”
“走?”尹一冉心里一震。
“走!到哪儿挣不来一碗饭吃。”
“哪儿都一样。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吃屎。”尹一冉是说自己。
“吃屎也跟着你!”
“你!”
“还不都怨你,你不来能有这事?”
尹一冉不能不承认月儿说的对,都怨他。他根本就不该来刺儿沟,也不该认识月儿,更不该喜欢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担心连累月儿,更担心他自己。
月儿说:“今晚不回!就住在这家,下黑我把被子送来,等我跟我哥说好了你再回。”
这些年,尹一冉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对什么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此时他就更没了主意,只得听月儿的安排。
黄昏时,被子送来了,不是月儿,是她哥。
尹一冉非常拘谨地喊了声:“干哥。”
秦书记没应声,一脸正色,说:“咱好合好散,我不再是你干哥,你跟月儿的事到此为止。只要你规规矩矩,你的问题我不追究,不然,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尹一冉明白,秦书记这话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凡了解他家庭背景的人,谁个敢与他接近?惟独月儿铁了心地跟他好。他坚信秦书记不会对他不利,在刺儿沟有秦书记这棵大树为他遮风避雨,他就知足了。他清楚,秦书记所指的“规规矩矩”是什么。他绝对做得到。月儿能允许他“规规矩矩”吗?他拿定主意,当即立断,痛下狠心与月儿说明利害。
天黑后。尹一冉回到刺儿沟。
夜来的山风撕扯着他的衣服,也冻结了雪的表层。雪地上泛着淡淡的白光,四处一片寂静,只有他脚下的“嚓嚓”声。他不敢靠近月儿家,更不敢冒然敲门,就躲在一棵树后。
窑屋窗棂上透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隐约传来月儿的哭闹,其间也夹杂一两句月儿娘和凤儿的话语声。尹一冉心中“嘣嘣”乱跳,月儿跟她哥闹翻了!此时,断不能去劝解,这等于火上浇油。月儿是因为他才跟她哥闹翻的,袖手旁观又有悖于自己的良心。怎么办?他不知道。
好一阵子之后,窑里才安静下来。尹一冉想把月儿引出来说话。就团了个雪球,描准月儿那窑门掷过去。刹时,院里就传来一阵狗叫,灯光从秦书记窑里射出来,他急忙藏在树后。
窑洞里全没了灯光,尹一冉才迟迟离去。
他心里空落落,身子轻飘飘,就觉得只剩下一付躯壳,由风托扶着前行。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他没有爬起来,也不想起来,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
深邃的穹隆里没有月光,没有星晨,只有凝固了的黑暗。他并不觉得冷,却不时打个寒战,身子激烈的抖动使他逐渐清醒。
尹一冉扪心自问:月儿一家本来很和谐,是他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安宁,是他的自私与怯懦导致了月儿隐瞒实情,以至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干娘一家都是好人,这一切都缘于他的出现。他怨恨自己,无论到哪儿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只有离开,永远地离开这里,还月儿家一个安宁。他一骨碌爬起来,当夜就离开了蒿草坡。
十三
他凭着感觉,凭着雪的反光,顺着沟底朝前走。一直走到天亮,来到一个叫马蹄凹的地方。
马蹄凹是独家庄,只住着一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马蹄凹距刺儿沟仅三十来里,尹一冉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这里。对山里的路不熟,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敢再往后山里走,只得留下来给这家修理门窗家具,说定了只管吃住……
尹一冉离开刺儿沟,暂时少了一些烦心,却多了一份牵挂。他希望月儿一家和好如初,忘记他这个不祥之人。他虽然这样想,却不由自主地站立在山顶,久久地眺望着刺儿沟方向。
他住在这家人的牛窑里,牛喷出来的热气暖活了窑洞。牛粪不臭,只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儿。牛不吃草时,嘴仍不停的嚼动,他听见牛在诉说苦衷。它活着任劳任怨,横遭鞭挞,死了还要被主人剥皮吃肉,砸骨熬油,眼角那两行泪水从未干过。与牛相比,尹一冉幸福多了,与牛相伴,心里也塌实多了。
第三天夜里,尹一冉刚钻进被窝,“咣”地一声门响,一个雪人儿闯进窑来,他不由地一惊。来人头上脸上被围巾蒙了个严实,只露着两只眼睛,浑身上下裹着一层冰雪。当那人取下蒙在头上的围巾时,尹一冉傻呆了,是月儿!
她一脸怨愤地把围巾摔在炕上,也不说话,抓住尹一冉又推又搡。
尹一冉自觉理亏,是他不辞而别,不!应该说是逃。
她住了手,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说:“你为啥要走?为啥?”
尹一冉无言答对,忙穿衣下地为月儿弄去身上那层冰雪。雪下面的那层冰与衣服牢牢地粘在一起,不用棍子敲下不来,他说:“你先进被窝。”月儿脱去外边的棉衣,钻进被窝。
“你还没吃饭吧?”
月儿截住他的话头,说:“说正事,你说咱俩这事咋办?”
尹一冉能说什么?支吾地说:“我不知道。”
她腾地坐起,一把撩过被子,怒冲冲地说:“你说这话还是个男人么?”
尹一冉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儿盈眶,说:‘月儿,你要是我,你又能怎样?”
“你说句痛快话!要我死?要我活?”
尹一冉吓呆了,突然间想到慧琴,他真怕月儿走慧琴那条路。
她说:“你要是只顾自己,我现在就走!你要是要我活,咱一齐走!”
“去哪儿?”
“到哪儿算哪儿!”
她是要和他私奔。尹一冉毫无精神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月儿纵身下炕,披上衣裳就要出门。
他紧忙抓住她,问:“你去哪儿?”
她一甩胳膊,说:“去哪儿跟你有啥关系?”
他死死地拽住她,央求地说:“我跟你走。”
她这才回到炕上,捂住被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生着火给她烤衣裳。
火光中,她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眸子里漾溢着满足。尹一冉却觉得自己正如手中那件棉衣,被火舌舔来舔去,倍受着煎熬。
突然,几声狗叫,窑门陡然敞开,七、八个人闯进窑来。
十四
尹一冉和月儿被抓回刺儿沟。
月儿被送回家,尹一冉关在大队部。
所谓大队部,也就是两孔窑洞,一孔里关着尹一冉,看守他的民兵在另一孔窑洞里。
刺儿沟从没有过此刻的安静。鸡不叫,狗不咬,鸦雀无声。月亮躲进云里,风儿藏进林里,星辰隐匿,白雪无光。夜,死一般沉寂。
大队部就在刺儿沟对面的南坡上,与月儿家遥遥相望。
月儿住的窑洞里还亮着灯。
窑里烟气腾腾,炕头上那豆粒大的灯火在这浓浓的烟雾里惊慌不安地跳动着。
秦书记蹴在小板凳上,他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扔满了烟头。他两臂抱腿,下巴枕在膝盖上,两眼木木地瞅着窑地。
月儿趴在窑里头的小桌上不住地抽泣。
月儿娘盘腿坐在炕上,惶恐地瞅瞅月儿,又瞅瞅儿子,嘴巴刚张开一条缝就又合上了,一脸的无奈。
凤儿坐在婆婆旁边,勾下头不停地揉搓着两手。
只有那只大花狗伸展着腿脚安闲地躺在地上。它不知道这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到气氛不对,也就不敢走来晃去,乖乖地躲在了一边。可能它看到主人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表示一下,便慢慢地爬起来,缓步走到主人跟前,殷切地舔着主人的手臂。
秦书记正在气头上,这畜生还来讨嫌。他倏地眼睛一瞪,抡起胳膊一拳砸在大花狗脑门上。
大花狗“嗷”地一声哀叫,钻进了黑影里。
月儿娘嘴一撇,怨叨地:“他哥,不要拿那畜生撒气,总得想个法子呵!”
秦书记眼皮都没抬,沉沉地:“娘,这事就这样定了。”
月儿猛地仰起头:“娘,这门亲事可是你定下的,咱不能拉下的再吃,那还叫人嘛?”
秦书记急急地喊道:“娘,结下这门亲,咱家就完了。”
月儿唿地站了起来:“啥完了,不就是怕丢了你那乌纱帽,官儿迷!”
秦书记也嗖地蹦下地:‘你骂睡?!”
“谁心虚就骂谁!”
秦书记倏地黑下脸来,伸开巴掌大步朝月儿奔过去。
月儿这口气正没地方出,她猛地身子一弓,一头向他撞去。
他没有提防与月儿会来这一手,竟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恼怒地“哇哇”叫着四下里找家什。啥也没有,一伸手探下一只鞋子。
凤儿胡乱喊着蹦下炕,扑上去拦挡,月儿与秦书记已交上了手,凤儿夹在中间,拳头巴掌落在了她身上,砸得她嗷嗷直叫。
月儿娘呼喊着急急往前爬,一伸胳膊,从炕上滚下来。
“啊”月儿娘一声惨叫。他们骤然停住了手,慌忙把老娘抬上炕。
月儿娘本来就泪水汪汪,滚在了地上就被土染成个大花脸,额头上便肿起一片红。她喊不出,哭不成,两手直拍大腿:“我你我那亲娘呵”
月儿哭着给她娘擦去脸上的泥土。
亲书记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气乎乎地一屁股蹲在地上。
凤儿端来洗脸水,月儿拧了毛巾给娘擦脸。
月儿娘一把夺过毛巾,“啪”地摔进脸盆:“我还没死哩!你俩就打,要打出去打,我不管了!”说着身子一歪,拽过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地哭声从厚厚的棉被里冒住来。
凤儿很尴尬,说自己男人不是,说月儿也不是,这时候劝婆婆更不是,她左右为难地站在那里,懵了。
秦书记一纵身站起来,手指着月儿,说:“我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他!我现在就叫人把他送回城里,看人家不整死他!”扭身就朝外走。
月儿腾地蹦下炕,紧跑两步,叽哩咣当关上了窑门,用背低住。
他抓住月儿胳膊只一拽,月儿就被挪在一边,另一只手便去开门。月儿抓住他一只胳膊硬是不放。他胳膊一甩,月儿两手就落了空。慌乱中她抱住他一条腿,死死地搂住。他朝前拽,她往后拖,像拔河一样。
月儿急切地哭喊:“娘!娘”
月儿娘“忽腾”一下坐起来,眼瞅着这情景她能说什么,拍着被窝,哭着喊着:“叫我死吧!我咋不死呵”
月儿还是紧紧抱着他那条腿,急呼:娘娘你快说话呀!
月儿娘还是开口了:她哥,别把事做绝了。
娘他大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月儿哀哀地望着他,说:哥!我求你了!别去,你别去
他缓缓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月儿,说:别怪你哥心狠,这都是你逼的。
哥,只要你不把他送回城里,你说咋就咋。
你能听我的?
她忙不叠地点头答应。
我还不知道你,只要放你出去,立马你就跟那小子跑了。
不跑,再也不跑了。
不行,得找个人看住你。他寻思了一下,说:你就跟大林吧!
月儿浑身一哆嗦,也就松开了手:哥,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哥也是没办法呵!一是怕你跑了,二是哥欠大林的这个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情,你就替哥担当了吧!
“不不我不”
他知道月儿嫁给大林以为着什么。但凡有一分奈何,谁能让自己的妹妹走这条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既断了月儿对尹一冉的念想,又能还上大林这个情,就见他两腿一弯,“呼嗵”跪在了月儿面前:月儿,哥求你了!泪珠便涌了出来。
他这突然的举动惊得月儿身子往后一倾,差点倒在地上。一时间她怔呆了,那张脸仿佛也扭曲变形,惊愕地望着他,刹时就倏地挺了腰身,挥动着双臂,尖厉地喊道:不!我不便伏下身去,揪扯着头发,放声大哭。
他愣怔了片刻,急急地跪着转过身去,乞怜地望着炕上的老娘,声泪俱下地:娘!要不是大林,你儿子这条命早就没了,娘!做人可得讲良心呵!
月儿娘早已泪眼模糊,她无话可说。儿子这条命是大林给的,有恩必报。难道就为这让女儿守一辈子活寡,做娘的于心何忍。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像根面条儿似的软软地倒在炕上。
凤儿趴在婆婆身上痛哭不已。
一家四口人全在哭,这哀哀的啜泣声填得窑里满满的。
秦书记倏的仰起头,抹一把眼泪:月儿!不是你哥不认你,是你不认你哥。既然你心里只有他,咱就谁也别求谁。把他狗日的送回城里,我就不信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月儿猛地扑上去抱住他一条腿,她被拖倒在地上。他不管不顾,像拖麻袋那样。她急切地:哥哥听我一句!他停住了。她一脸哀求地望着他,说:再没有别的路了?
你他脸一沉,转身又挪动腿脚。
她紧抱他腿不放。他猛地一抽腿挣脱了她手,转身就要出门。她急切地喊:哥,我答应
他止住了脚步,回过身:你再说一遍。
她直直地趴在地上。缓缓仰起头,泪水汩汩,颤颤嗑嗑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一脸的鼻涕泪水,浑身抖成一堆,两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大哭。
他走过来,一屁股拍在地上,扯过她那手,连哭带喊地:月儿,哥对不住你呵
十五
后半夜,看守的人从门缝里递进一张字条。尹一冉打开纸条一看,是月儿的笔体,上面写着:
干哥:
是我害了你。
我要不答应嫁给我哥那个战友,他就把你送回城里。
我啥时嫁人,他啥时放你,天明我就出嫁。
我身子是别人的,心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的心都跟着你。
你的干妹子
尹一冉捧着月儿的信发呆了。
他知道,月儿说的那个她哥的战友,是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她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他。他恨,他怨、恨自己总是给别人造成不幸,怨自己不该到这世上来。前番慧琴为他喝了农药,是死是活还不知道,现在月儿又要为他断送自己的一生。他真地恍惚了,冥冥中觉得他的存在就是别人的不幸,他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他想到了母亲;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便与世长辞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再也不会伤害别人。
母亲就是为了他,为了让他能再找个好人家,能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才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恍然觉得,他如果也这样做了,月儿就可以不再嫁给哪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他本来很怕死,此时反倒觉得死并不可怕,那只是一种偿还,一种赎罪,一种回归而已。
他想模仿母亲那样的结束方式,只是这窑洞里没有可供悬挂的物件。突然,他发现了镜框上的木楔子。
这是一个大大的玻璃镜框,镜框上恭恭正正写着“先进党支部”五个字。便悄悄的移过条凳,站在上面,摘下镜框抓住楔子试了试,还够结实,就解下裤带,打了个结挂在了木楔子上。
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把这裤带往下巴上一挂就再也不能活了,不觉泪水就簌簌而下。同时他也觉得,只要把裤带挂在脖子上,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从此陪伴着母,不再孤单。也能使月儿得到解脱,不再嫁给那个不是男人的男人。更主要的是再也不会危害别人,自己也落得个心里干净。
他两手抓住裤带扣儿,慢慢地闭上眼睛,身子向上一纵,脖子钻进了扣里,就觉一股热乎乎麻酥酥的感觉直往上窜,“嗵”地一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死了,真正的死了。没有丝毫的痛苦,反倒一身轻松。
哦死原来是这个滋味。他似有一种遗憾,可惜再也不能开口讲话了,如果能,他一定要告诉那些不愿再活下去的人,死的确并不可怕,就像睡梦里一样舒服。
他觉得人死了与活着就是不一样。身子轻飘飘的,无拘无束,甚至意识可以支配行动。于是,渐渐的他便游离出了躯体,飘飘忽忽,悠悠荡荡地向月儿飞家。
月儿早就站在了院子里,急不可奈地朝他招手呼喊:“干哥干哥”
他手一探就够着了月儿,把她拽到空中。她爬在他背上,他背着她。
他问:“去哪儿?”
她说:“哪儿没人去哪儿。”
于是他们向深山老林飞去。这种飞不需要翅膀,只要心里一想就行了。
他们飞呵,飞呵,来到一处非常默生的地方。这儿美极了,古树参天,曲径幽深。遍地绿草茵茵,到处鸟语花香。蝶儿落在头顶,小松鼠在身旁跳跃嬉戏,一切生灵都和谐相处。他采下一朵鲜红的小花别在月儿头上。她朝他嫣然一笑,心中便有着说不出的愉悦。
突然,丛林中窜出十几个人直向他俩奔来。天哪!他们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拉过月儿就要逃,月儿已被掳去,他也当头挨了一棒,从空中摔下来。
尹一冉跌落在地上,他觉得好疼好疼,用手揉搓着头上的包,慢慢地睁开眼睛。怎么在窑洞里?裤带挂在脖子上,木楔子滚在一边,地上一大块窑皮。噢他想起来了。那“嗵!”地一声响是他掉了下来,头撞在了窑墙上,就昏了过去。
他真想再昏一次,回到那令人向往的梦境中,寻找那失去的美好。
透过窗户他望了一眼天色,才蒙蒙亮,他下意识的又闭上了眼睛。蓦然间,一阵隐隐约约的唢呐声传来。这声音很远,却很尖厉,一下子就扎进他心里。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刺耳,他觉得有一条虫,一条大虫钻进了他脑壳。他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阵鞭炮轰鸣,崩得他五脏六腑翻了个儿。
一声呼唤从对面崖畔上飞过来:“干哥!”
山谷里立即回荡起:干哥干哥干哥
尹一冉急慌奔过去,隔着窗户他瞧见了月儿。
月儿身着大红嫁衣站在对面崖畔上,鲜红鲜红的就像一团火。秦书记与凤儿在她身旁。
尹一冉嘶扯着喉咙喊道:“月儿!”
月儿月儿月儿
干哥干哥干哥
月儿月儿月儿
在一片鞭炮唢呐声里月儿被拥簇上牲口。
月儿骑在牲口上,不住地频频地回头张望,腮帮闪动着两行泪珠
尹一冉使劲地摇晃着窗框,死命地喊叫:“月儿你不能不能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在这喜兴的氛围中,有谁会注意这从窑洞里发出来的微不足道的声音。
鞭炮照样地响,唢呐照常地吹,牲口依旧不停地朝前走,
他绝望地瞅着那渐去渐远的娶亲的人群,无奈的泪水汩汩地淌。他觉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乞求宇宙燃烧,希望地球毁灭。
娶亲的人群走远了,窑门开了。尹一冉被放出来,他撒腿就跑直奔山顶。在没膝深的雪窝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爬,眼睛里浮现着一片彩虹,在一片银白中寻觅月儿的身影。
雪野泛着惨白,山风不住地呼嚎。哀哀的唢呐声被山风撕得粉碎,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细如游丝。他真真切切地听到,在这呼啸的山风里月儿在一声声呼唤。一刹时他失去了自我,两腿一软,跪在了雪地上。两手直挺挺地向天空抓去,歇斯底里地嚎叫着:月儿
月儿月儿月儿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