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峪就在对面的半山腰里,时而有火星儿一闪,表明那里住着一户人家。他在山顶那块大石边蹲下来,模糊中遥望着秀秀家的方位,心想,这时候去干啥?见了秀秀和铁抓说什么?倘若铁抓提起秀秀不与他同房怎么办?尽管她嫁人了,但他并不情愿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同房。劝她与别的男人同房,这比要他死还难受。而切,他清楚地知道,秀秀只所以不与她男人同房,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而今,她受气受辱,他却只能听之任之。他悔,他怨,恨自己咋不死在战场上,却回来受这折磨,不由得声泪俱下。
十六
第二天吃早饭的当儿,牛万和凑到萧山跟前,说:“三儿,大给你说个事,要说也不算个事。大心里明白,你是放心不下秀秀。管得了三尺门里,管不了三尺门外。她是人家的人了,还管她干啥?”
萧山随口胡乱应承着,他就没听进去他大说的啥,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啥。
秀秀的事总缠绕在萧山心头,每当思念秀秀,他便不能自制地来到六亩半柿树下,从衣裳里牵出那块鸡血石,拇指和食指捏住线绳,鸡血石便悠荡起来,一闪一闪地泛起暗红,仿佛秀秀那眨动着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溢着不尽的幽怨与惆怅。她嫁人了,却不与她男人同房。男人家娶媳妇为了啥?逼急了,男人家就会硬来。就她那倔犟劲儿。
猛然间,他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两只野猫发出婴儿般的哀嚎,那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的嚎叫声里渗透着赫赫威逼与痛苦的呻吟,他心里陡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在地上胡乱摸了两块石头,向那嚎叫声奔去。
他猛地一挥臂,撇出一块石头。那野猫“嗖”地一下,箭似的窜出去老远。他紧追不舍,又撇出另一块石头。气恼地恨恨斥骂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对猫儿哪么大仇气。
就像冥冥中一种召唤,萧山身不由己地又来到麻姑山顶,蹴在太阳下,久久地凝视着椿树峪那方向,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他只有一个愿望;秀秀从家里走出来,让他看上一眼。突然,他被人从后边拦腰抱住了。一种军人的快速反应,他当即抓住那人的两手,正要使出一招“苏秦背剑”把那人撂翻在眼前。就在他抓住那人手的一刹那,感觉到那双小手很柔软,他料定抱他的人是秀秀,便止住了动作。
抱他的人的确是秀秀。她从铁抓嘴里知道三哥来椿树峪了。她想三哥,也想见三哥,不知道三哥来干啥,吃了上午饭就悄悄来到山顶。她在暗处,萧山在明处,她看见了萧山,萧山却没看见她。她见三哥蹴在那里痴痴地瞅着椿树峪,心里就明白了一切。悄悄爬过来,一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萧山抓住秀秀的手又松开了,一种深深地愧疚使他不敢面对秀秀。
她脸偎着他脊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得抚摩着。刹时那手指就变得有力,又掐又挠,接着就一口狠狠地咬住他。
白布衫下浸出一口血红的牙印。他感到很疼,心里更疼。他一动不动,任凭秀秀掐、挠、咬——
她痛惜地摩挲着那血红的牙印,带着哭腔:你来干啥?
看你。
你还知道来看我?她哭了。
他也哭了。
……
秀秀!随着这一声呼喊,铁抓已到了跟前。他手里拎着根木棍,眼睛里喷着怒火,嘴唇不住地颤抖。
萧山倏地把秀秀护在身后。
铁抓手指着萧山,说:我知道你当过兵,有两下,我也不是好惹的!
萧山说:你听我说
说你个铁抓一扬胳膊,木棍劈头盖脸砸下来。
萧山一闪身躲过木棍,胳膊一揽,那木棍便夹在腋下。稍稍用力一拽,铁抓身子就向他扑来。他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铁抓肚子上。
铁抓“啊”地一声尖叫,身子便飞了出去,仰脸朝天躺在地上。
萧山一个饿虎扑食骑在铁抓身上,一拳下去,铁抓就鼻口窜血。
他只用了徒手格斗中的“大鹏单闪翅”就把铁抓制服了。铁抓脸上一溅上血,就污眉花脸地看不清了。铁抓本来鼻梁就高,这时满脸就剩下一个大鼻子。这高高的大鼻子在萧山眼里幻化成一付外国兵的面孔。那是一次真正的生死肉搏,萧山掐住了敌人的喉咙,敌人也恰住了萧山的喉咙。他两手使足力气,一声吼叫,就见铁抓面色青紫,舌头伸出老长。
秀秀使命地拽萧山,她那里拽得动,情急之下,照着他胳膊就是一口。
啊萧山疼得松开了手,秀秀就势把他推翻在地,拉起铁抓。
铁抓再也没了刚才的凶劲,蹲在秀秀身后,不住地呛咳,不住地柔搓脖子。
萧山不解地:你疯啦?
秀秀勾下了头:你走吧!
萧山怔住了。
秀秀一弯腰捡起木棍,嗖地举起:你走不走?她只是喊,棍子却不落下来。
萧山塄塄怔怔站在那里,他不知秀秀为啥要这样。
秀秀倏地扔掉棍子,气恼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朝崖边走去。
萧山身子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颤颤地:我走,我走。
萧山是怎样走下山,又是怎样来到六亩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像一具僵尸,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思绪犹如夜空里的莹火,杂乱地闪烁着。如果不是铁抓撒野,他决不会动手。他怕伤着秀秀,却伤了铁抓,最后又是那样离开的。他后悔就不该去麻姑山,到底还是给秀秀添了乱。他想,这会儿秀秀跟铁抓在干什么?对,应该在窑里,正在擦洗鼻血。一想到窑里,他就想起了小时候和秀秀在土窑洞里,想起在朝鲜的坑道里,想起了司号员张根胜。一个湖南伢仔,小鼻子小眼,满脸的稚气,说话时总是先把嘴张得大大的。就在敌人一阵炮击之后,张根胜蹲的那个小小的掩体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弹坑,他无影无踪了。几分钟之前,他还对他说,打完仗,请他去他湖南老家掐(吃)菱角哩!顷刻间便化作一道青烟走了。他走的是那样轻易,那样匆忙。他记得清楚,那天刮东南风,滚滚浓烟飘向西北,那方向是祖国呵!
一阵刺耳的履带声倾轧过来,萧山睁开眼,见一条老牛在树荫下不紧不慢地嚼噬着青草。他翻身坐起,啊!就在他身旁蹲着一个女子。这女子背向着他,两手在地上干什么。他从那又粗又长的辫子与背影辨认出她是秀秀。惊喜地:你咋来啦?拽拽她衣角。
她没答理。
他悯怜地:看你这辫子乱的。松开她的辫子,用手给她梳理着。
秀秀“咕咚”一屁股蹲到地上,身子还往后挪了挪,坐进他怀里。
坐在萧山怀里的这个闺女是喜凤。她放牛来到柿树下,正在捉地上的蚂蚁玩。是萧山松开了她的辫子,她才坐下来,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她憨憨傻傻地不会梳头,她娘一松开她的辫子,她就坐在娘怀里,让她娘给她梳头。
他边给“秀秀”梳辫子,边念叨:几个月也不回来,你心咋恁恨?
她就坐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
他兀自叹息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呵!
她没吱声,只顾在地上拨弄什么。
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自责地:都怪我不好,逼得你嫁人了,你恨三哥不?他轻晃一下她肩膀。
她轻呼一声:三哥
这一声三哥唤得他心碎,情不自禁地搂住她肩膀,头依偎在她颈项之间,下巴轻柔地摩挲着她那光滑细腻的脖颈。无声的泪夺眶而出。
秀秀掐他、挠他、咬他,他疼、他忍、他愿意,恨不能叫秀秀咬下一块肉去。他不记恨秀秀,只怪自己:一个女儿家,把身子给了你就是把心给了你,把终生托付给你。你却不娶她,逼得她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人。她就是活活剥吃了你也不解恨呵!
秀秀若嫁一个般配的男人,或许萧山心里还好受些。偏偏就嫁给了铁抓这样一个榆木疙瘩,这就使他更加愧疚,越发忏悔,恨不能把日头爷倒回去,一切都从头再来。然而,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只有把眼泪咽进肚里,自个儿暗自品尝这苦涩的滋味。片刻之后,他说:回家去。欲扶她起来。
她蹭地转过身来,伸开手掌,亮出四、五个被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蚁,“嘿嘿”一笑,吱溜一吸鼻涕,又蹲在地上捉起了蚂蚁。
顿时,他怔懵了。
十七
玉凤真地病了,在炕上躺了十多天。一天到晚昏昏欲睡,精神恍惚,不时地呼唤:三哥三哥
喜凤傻咧咧地也跟着呼唤:三哥三哥
玉凤喝道:你再唤,我撕你嘴
喜凤不服地瞪起斗鸡眼:三哥跟我好。
玉凤纵身下地,来到喜凤跟前,指着她鼻子:就凭你?也配?
喜凤认真地点点头。
“呸!”玉凤一口啐在喜凤脸上。
娘过来忙拉开,冲喜凤说:嚎啥丧!三哥是你叫的。
不料,喜凤竟说道:娘,三哥跟我好。
娘拉下脸来,说:你说,他咋跟你好来?
这样喜凤一把抱住她娘,在脸上使劲儿亲,鼻涕蹭了她娘一脸。
她娘顿时怔住了。
玉凤气得使劲摔打着枕头,哭喊着:三哥,我恨你,恨死你!
玉凤娘当然知道喜凤傻,她更知道喜凤不会说谎。既然喜凤这么说,还搂着她亲,相比就真的有这事。但她弄不明白,萧山不喜欢玉凤,却爱上了傻闺女喜凤,这到底是为啥?就急忙奔出屋去找玉凤爹。
玉凤爹气急败坏地:好去吧!随便。只要他不嫌恶心。
玉凤娘:别说气话,总得想个法子呵!
玉凤爹: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把她俩看起来就是了,叨叨球啥哩!
玉凤娘把喜凤拽进屋,插上了门栓。
喜凤被她娘关在屋里。她憨、她傻,不懂得羞耻,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冲着门外傻里傻气地:三哥,抱抱我
玉凤疯了似的奔下炕抓住喜凤又打又挠,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萧山跟喜凤在柿子树下那事还真叫别人看见了,当然也就传到了喜凤娘耳朵里。喜凤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回家就告诉了喜凤爹。喜凤爹气得直咬牙:他这是往死里气咱,傻子他也欺负。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喜凤娘:她爹,不敢呵!闹大了咱闺女可咋嫁人哩!
我自有分寸,你少操球这闲心。喜凤爹一屁股拍在门槛上,“吱溜吱溜“一个劲地嘬烟袋锅。
一轮残月裹在棉絮般的云朵里。田野上混混沌沌。晚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传来“夜哭鸟”那一声声促人伤感的哀鸣。朦胧的月光把萧山的身影投照在大地上,那影子薄得像一张纸。这薄薄的身影使他想起二排长毕永富,一个山东大汉。坦克的隆隆声闷雷般滚动过来。二排长拎着两颗手雷爬出战壕接近了坦克,突然坦克就地一个大回旋把他裹进那宽大的履带。在一滩血迹中,他那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荣誉总是属于那些活着的人。他掐下三根草棒,插在地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忽儿,在不远的黑暗处传来呼叫声:三哥,三哥
萧山听得真切,这是秀秀在呼唤。他答应着向那黑暗处迎去。
她绕着柿树躲来躲去,还是被他逮住了。
喜凤又憨又傻,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但他毕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具有一切动物所具有的本能,也同样需要异性的安慰。她觉得三哥对他好,对她亲。当三哥抱住她的时候,她也自觉地紧紧抱住他。她并不知道这抱以为着什么,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动物的原始需求。
萧山抱住“秀秀”,就有着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这种感觉如醉如痴,如幻如梦。他曾一刹那想到这莫非是一场梦?他宁愿这是一场梦,更迷恋这梦幻般的真实。
突然,一道手电光照在萧山脸上。玉凤爹上前抓住萧山衣领,挥手就是几巴掌,骂道:你是啥球书记?玉凤叫你整的魔魔怔怔,她的傻妹子你也不放过,你睁眼看看,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咋忍心?你还是人吗?
萧山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两耳轰鸣,刹时便清醒过来。手电光下,一个丑陋痴呆,鼻涕汪汪的傻闺女就坐在他身旁。她没有丝毫的惧怕与羞耻,还痴痴地朝着他笑,喜眯眯地喊着:三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里金星直冒,软瘫在地上。刹时,拳脚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他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他甘愿接受任何惩罚,直到他倒在地上。
喜凤爹气呼呼地:这不算完,明天与你到乡里说事去,叫大家看看你这大英雄,大书记都干了些啥好事!”说完拉起喜凤走去。
狂风骤起,席卷着落叶遍地翻滚,刹时雨点儿就劈哩啪啦砸下来。
十八
第二天吃早饭时,牛万和见东屋门还关着,他咋唤屋里也不答应。门是插着的,他趴在窗户上看,见三儿翻了一身,面朝里,还是那样躺着。心想,这两天干活累了,多睡会儿吧!转身走回东屋。
王婶慌慌张张进了家门,把她在外边听到的全盘学给了牛万和。
牛万和顿时就傻眼了。
王婶着急上火地:“他咋能干这事,咋能。”
牛万和眼一瞪:“听王八叫还不种谷哩!”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他也觉得三儿这些日子的行踪确实不对头。他想唤起儿子问个明白,便来到东屋窗前,轻声地:“三儿!”
屋里没有应声。
“三儿。”牛万和近乎哀求地:“起来,吃饭啦!”
任凭他怎样呼唤,屋里就是不吱声。他没招了,回头看看伫立在东屋门口的老伴,无奈地朝她走去。一脸愁云的问:“咋弄?”
王婶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牛万和无计可使,一屁股蹲在门槛上,嘬的旱烟锅“吱吱”作响。
萧山一直醒着。他眼前好似起了雾,心中穿行着无数往事;他想起了挨门乞讨;想起了漫天风雪的夜晚钻进草窝;想起了参军的头天晚上和秀秀在窑洞里——;想起了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想起了秀秀企求娶她时那可怜的目光;想起了柳慧、想起了玉凤、想起了手电光下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傻闺女。耳边不住萦回着玉凤爹那几句话:“你是啥球书记?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忍心吗?你还是人吗?!”他恍然觉得就在乡政府的大院里,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任人指责,任人斥骂,一个个对他嗤之以鼻。他再也无颜承受英雄、领导、人民代表,政协委员……这些人人都向往的光环。他的人格、尊严、脸面已荡然无存。他将成为罪人,被人人所唾骂,被社会所抛弃……与其被千人指万人骂地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作为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他求生的欲望比其他人更强烈。就这样结束一生,他实在不甘心。他再也没了活下去的理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起身下炕,取过纸笔。
他手握住那支英雄牌金笔,泪水不住地流。这是他缴获的战利品,在他得到那一刻是何等的自豪,没想到,今天却要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泪水不分点滴地滚落下来。他又牵出那块鸡血石,用手轻轻地擦啊,擦啊——,攥在手里,捂在脸上,噙在口中——,泪水汩汩地淌。
就在这时,有人闯进院子,十急慌张地喊道:萧书记!萧书记
牛万和紧忙摆手示意他别喊:还睡着哩!啥事?
车陷在河啦!
啥车?
送公粮的车。
“咣当”一声门开了,萧山眼睛肿肿的,边提鞋边说:走!
牛万和喊道:吃上一口!
萧山跟那人已出了院子。
夜里下了一场雨。村里送公粮的车才下到河里,山洪就下来。赶车的紧忙把车掉过头。不料,车轱辘原地就碾出了个坑,咋也上不了岸。车轱辘越是来回碾,那坑就越深。上任你拼命地吆喝、鞭打牲口,也没能把车赶上岸,还是陷在了河边,这才回寨里找萧书记。
洪水不住地上涨,河岸上聚了不少人。这些人像是锅沿上的蚂蚁,乱糟糟,闹哄哄,一个个急头急脑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
滚滚洪流裹卷着枯木树枝横冲直撞。滔滔浪花炸响阵阵闷雷,那是洪水冲击巨石相撞所发出的声响。牲口在水里扑腾、嘶叫,极力挣脱,显然它们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无论萧山他们怎样拉、拽,吆喝、鞭打牲口,车还是纹丝不动。
洪水淹没了车板,平了辕骡的肚皮,顷刻间,这几头牲口和这一车公粮就会被洪水卷走。
黄乎乎的泥浆无边无岸地倾泻而下,人们的喊叫声、牲口的嘶鸣声与滔滔巨浪咆哮声、巨石的撞击声搅和在一起,仿佛山崩地陷,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时刻、这情景、这阵势,容不得多考虑,也没什么好考虑的。萧山心一横,脸一沉,“扑扑通通”就下了水。
回来危险人们急切地呼喊。
萧山还是一步步走进洪流。在一望无际的滔天巨浪里,他像一根摇曳不定的树枝,巨浪一浪接一浪地向他掀来,这洪水猛兽随时都可能一口把他吞下去。河石的撞击声像炮弹在炸响,震得人两耳轰鸣。洪水迅猛地淹没他的身子,到了腿裆、到了肚脐、到了胸脯……
岸上的人全都围拢过来抓住套绳。萧山整个身子浸在了水里,肩膀扛住车尾,奋力地呼喊:“一、二、三嗨!一、二、三嗨!……
唿地一下车轱辘转起来,牲口嘶叫着,众人吆喝着,连拉带拽把车弄上了岸。就见萧山胳膊一举便无影无踪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有汹涌的波涛和翻卷着的浪花。
岸上一片惊呼。
人们清楚地知道洪水猛于兽。即便不被水淹死,也会被河里的乱石撞死。萧山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半后晌,人们才把萧山的尸体抬回村里,停放在西屋炕上。他的腿断了,是河石砸的,两只脚平平地撇拉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屋里院里挤满了人。牛万和傻傻地坐在炕头,眼泪鼻涕直淌,颤抖的手毫无目的地摸弄着萧山那粘满泥浆的头。
秀秀紧咬嘴唇,泪水汩汩,却出不得声。翠屏端来一盆水,秀秀拧了毛巾给她三哥擦洗。
萧山右手攥地紧紧的,一根细线当啷出来。秀秀掰开三哥手,他手心里攥着块鸡血石。一见这鸡血石,秀秀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从胸腔里喷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擦着鸡血石,每擦一下心里就一颤,泪水簌簌地流。她又把鸡血石系在三哥脖子上,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众人帮着给萧山穿衣裳。秀秀解下萧山的皮带给他换裤子。顿时,她惊呆了,天哪!三哥腿裆里空荡荡的,他那雀儿不见了,就像沿着地皮被切断了的胡萝卜,齐唰唰的没有了,只剩下两个蛋蛋还松松垮垮地在那里耷拉着。
人们齐声惊呼。
刹秀秀就明白过来,三哥为啥不要她,不敢要任何一个女人。他成了英雄,连猫儿、狗儿能得到的幸福他都得不到了。她猛地扑在他身上,拍打着他胸膛,痛哭嚎啕:你为啥不说?为啥
屋里屋外一片呜咽。
菟丝子
菟丝子
一
杏儿跑啦金锁可嗓子吆喝着一头撞进窑院。
这声吆喝好似一声炸雷,吓得正在院里啄食的鸡们惊叫着扑棱棱飞上墙头。金锁爹赤着光脚片儿跑出窑洞,直挺挺地伫在当院里,惶恐地直眨巴眼睛。金锁娘也紧跟着窜出窑来,一根布条绕过脖子兜住她左胳膊,惊慌地立在老伴身边,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衣角。
爹!娘!杏儿跑啦!金锁很是无奈地又重复了一句。
杏儿是金琐的媳妇。老两口儿这才弄清儿子是因为啥大呼小叫地闯进院子。
金锁爹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只知道低头闷哧闷哧地干活,五冬六夏不闲着。两只手就像鸡爪一般,疙疙瘩瘩满是老茧。人们叫他“铁耙子”。金锁娘过日子仔细,一分钱掰成四瓣儿花,人称“铁匣子”。今儿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儿媳妇跑啦!老两口顿时就懵了。
金锁沮丧地一屁股蹲在地上。
铁匣子怯怯地:好好的,跑啥?
金锁没好气地:还不是因为咱家穷。
有吃有喝的铁匣子不解地。
别说啦!咋办吧?金锁不耐烦地。
铁匣子瞅瞅老伴,老伴瞅瞅她,两张无奈的脸。
还看啥!快拿钱,我撵去!金锁急切地喊着。
没,没钱。铁耙子终于开口了。
没钱?人不要啦!金锁跳起来喊叫着;我没出息,媳妇跑啦!我也不活啦!狗狗给你们留下了。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铁耙子急急窜上来两手攥住儿子那赤条条的胳臂。
铁匣子已绕到儿子身后,“叽哩咣当”关上院门,用背顶住。哭喊道:金锁啊,你这不是要娘的命么!
铁耙子干巴哒嘴说不出话,急得一个劲儿眨巴眼。
铁匣子骂道:还眨巴啥哩,拿钱呵!
铁耙子这才缓缓松开手,慢慢腾腾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旧布卷儿,哆哆嗦嗦地抖开那层旧布,旧布里裹着一层报纸,报纸里包着一个小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卷压后定形了的“幺洞洞”取出来,极不情愿地眨巴着小眼数着。
铁匣子一把夺下那钱,嗔怒地:还能数多了!一转身把钱塞给儿子,但她并没马上松开手,说道:金锁,省着点花,啊!
金锁接过钱,紧绷着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说:知道。扭身正要出门却又返转身来:娘!狗狗还没吃饭哩!便顺着沟边的斜坡路窜下去。
铁匣子手扶门框,朝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路上小心些,别丢了!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这才返转身。
人常说:奶奶亲孙子,胜过命根子。她一听儿子要她去照护孙子狗狗,便一脸的荣幸,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托着那只脱了臼的胳膊,回到窑里取了几个鸡蛋,兴冲冲地对坐在窑门槛上的老伴说:我招呼孙子去,后晌你自己弄点吃的。便急急慌慌出了门。
枣树岙住着两户人。一户是铁耙子,一户是金锁。
铁耙子家是一所坐西向东的窑院。一排溜儿3孔土窑。中间的住人,左边的喂牛圈羊,右边的作灶间和堆放杂物。南边院墙挨着金锁家,北墙边上有鸡窝、茅厕,还有一棵杏树。院子不大,倒也干净利落。
金锁家与铁匣子家一墙之隔,住处却大不相同,一砖到顶的五间新瓦房竖在半山坡上,格外现眼。
院门外有一条拐拐弯弯的斜坡路,一直通到沟底,顺着沟底再远去七、八里,就是叉八峪村委会的所在地峡口。
午后的太阳斜照下来,给窑门前抹下了一道不宽的阴影。铁耙子懒散地坐在窑门槛上,脊背依着门框。在这个家里,他是耙子,老伴是匣子。耙子搂回来的钱本该装进匣子,这1600元钱还没来得及“上交”就没了。他痛惜地眨巴着眼睛,心里嘀咕着:前晌才卖了两只羊,钱还没暖热就
他又想起那两只羊,那是两只正宗的波尔羊。
大前年,县里弄来一批进口的波尔羊。这种羊个头大,体态健壮。大大的耳朵,浑身棕红油光发亮,没有一根杂毛。食性杂,好喂养。繁殖力强,一年两胎,一胎能产3、4个羔。他用两头牛换了一公一母两只种羊。
铁耙子牵着那两只波尔羊,就象牵着两条龙驹。下地牵着,回来看着,一时不见心里就不塌实,半夜起来洒尿也要去溜一眼。不久,母羊就怀了羔,肚子大起来,铁耙子看得也更勤了。
铁匣子觉得老伴对羊比对她还亲,妒忌地:一天到晚地看,不怕看进眼里拨不出来。
铁耙子说:你懂啥,这羊一年两胎,一胎能下3、4个羔,马虎不得。
那你就跟羊睡吧!多给你下几个羔。
羊通人性,比你强,跟你睡了半辈子,你才下了一个羔。
铁耙子无意中揭了老伴的短处,气得铁匣子一扭屁股回了窑里。工夫不负有心人。这羊还真争气,当年就下了四个羔。三年下来不多不少,大小总共40只。这羊也很有灵性,下地时,他前边走,羊群就跟在他身后,那高低长短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在他听来就是世间最动听的大合唱,咋也听不够。这荒山野坡有的是青草,再多的羊也不愁吃的。羊长大了能卖钱,而且卖的是种羊价钱,虽比前几年便宜了,一只也能卖8~9百元。羊粪还能上地,省了买化肥。母羊多了才能多下羔,他想再多养一些,便卖了两只公羊,想用这1600元钱买几只小母羊。有苗儿不愁长,明年就是……
大伯!放哪儿?这一声吆喝把铁耙子从甜蜜的回忆中拽回来。他睁眼一看,他侄儿银锁手里拎着一瓶煤油,不知啥时已站在他眼前。他随手往地上一指,也没吱声,又合上了眼皮。
叉八峪8条沟,100来户人家,除了铁耙子,家家安上了电灯,唯有他觉得安电灯太亏。一块钱煤油用两、三个月,安电灯一个月就得4、5块钱。再说,有多少活白天干不完,还用得着夜里点灯熬油。有啥话被窝里说,不耽误。
银锁把煤油瓶放在窑门口,见他大伯懒洋洋地靠在窑门框上眼都不想睁,便问道:大伯,咋啦?
铁匣子摇摇头,还是没言语。
银锁又问:不美气?说着用手去摸他大伯的额头。
铁匣子轻轻拨开银锁那只手,长叹一声:杏儿跑啦!金锁撵去了。
银锁不觉一怔:不对呀!我眼见着金锁哥把杏儿送上车的。
啊!铁耙子一下子两眼瞪得溜圆,不再眨巴了。直愣愣瞅着前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两片厚嘴唇一咧,手拍着膝盖,哭丧似地:羊我那两只羊!
羊咋啦?
叫狼叼走啦!
狼!银锁先是一惊,即而问道:山上有狼?
铁耙子眼角噙着泪花,一颗晶亮的稀鼻涕挂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哭喊着:是两条腿的狼!
二
金锁一溜儿小跑来到峡口,乘上去县城的客车。
眼看跌进5月,正是农忙时节。昨儿个夜里下了场透雨,那雨不紧不慢地沥沥拉拉了一整夜,雨水全都吃进了地里。麦子正是由青返黄时,这点雨水也不会伤啥脾气,到是那些刚栽上的烟苗、山樱椒,喝饱雨水后,一下子鲜活了许多。叶片上细小的水珠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眼,微风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潮湿,让人觉得心里都滋润。地里还泥泞,不能下地干活,人们就趁这个空闲时段进城置办麦收的家什。
雨后的山峦处处透着鲜亮。四、五月里,地气向上,太阳一晒,沟沟凹凹雾气蒸腾,汇集成一朵朵云团悬在半山里。客车行驶在盘山道上,就象穿行于云雾之中。透过那层薄薄的云雾,可见那满山盛开着紫蓝色的荆花。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蜜蜂儿忙碌地飞舞着不时窗擦而过,偶而一只蜜蜂从窗口飞进车里,停留在身旁。这小东西可能是飞得累了,落在你的手臂上,暂作歇息。它不停地颤动着额头上的触须,往前爬几下,又抖动一下翅膀,却并未飞走,而是原地转着圈圈,仿佛是在寻找什么。它那毛茸茸的小爪子,弄的人怪痒痒的。山里人不怕这小东西,轻轻用嘴一嘘,蜜蜂就抖动着翅膀;“嗡”地一下飞开来。
道边的田梗上、草丛里,散在着一簇簇一团团黄白色的绒絮般的菟丝子。这东西天生得奇特乖巧,细如丝,洁如玉,似花非花,无序无状。丝絮在微风中怯怯地颤栗,显得那样娇柔怜媚。可谁又能想到,这娇嫩脆弱,一触即折,寄生于别的植物上的须状物,其叶片已退化,而其茎上却长满了吸取别的植物营养的器官。一旦被它攀附,就会将其紧紧地缠绕捆绑,肆意地掠夺榨取其营养,直至这植物枯萎死亡。
万能的造物主以他无比的神奇赐予了菟丝子娇媚艳丽的形貌,也赋予了它残酷掠夺的本性。二者虽有着决难统一的和谐,却也应了一句古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今儿乘车的人格外多,金锁来晚了些,没了坐位就坐在机器盖上。这倒使他的视野更加开阔,大自然的美也使他心神激荡,不由得摇头晃脑吹起了口哨,曲子是《甜蜜的生活》。
此刻,他心里也确实甜蜜蜜的。他为自己能有杏儿这样标致的媳妇感到骄傲。在这叉八峪,哪个女人也比不了杏儿。只要她一出现,那些男性的目光就集中在她身。每当这时,金锁心中就美滋滋,酸溜溜的。他既想在人前显摆自己媳妇漂亮,又讨厌那些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他真想用个罩儿把杏儿罩起来,何时开启,何时关闭由他来掌握。
杏儿却大方的很。她觉得长这张脸就是给人看的,谁愿看谁看,看得人越多越好。因而她也就不怕人看,反倒怕人不看。
金锁有了这样趁心如意的媳妇,自当是百依百顺。他更乐意杏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的,看一眼心里都舒服。
眼下天气转暖,一天比一天热,该换衣裳了。杏儿最爱穿时装,说不定现在她正在商店里挑选呢,得赶快把钱送去,不然又要吃“脑嘣”了。他特别爱看她并不十分生气的那样儿,板着面孔,眼睛斜睨着骂道:“吃才!”他觉得这话就像电视里一个姑娘说她的情人“傻样儿!”那样中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突然,他身子猛地朝前一倾,睁眼一瞧,车进了县城,霎时他两只眼睛就不够用了。眼下这情景使他既熟悉又陌生,高低错落的楼房,五光十色的广告,金碧辉煌的招牌,硕大的玻璃橱窗,这一切都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车箱里,手机那七彩灯光忽闪地他眼花缭乱,优美的和弦声悦耳动听。他知道自己腰里没那玩意儿,寒酸地低头飘了一眼手腕上那只老旧的电子表,已是下午4点。
车终于进站了,停车场上一排排待发的客车好似摆放整齐的积木。机器的轰鸣声、刺耳的喇叭声、聒噪的喧闹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金锁下得车来,老远就瞧见杏儿正在出站口忙乱地张望着,显然她已等得不耐烦了。他此时却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给她一个惊喜,便绕过别的客车来到她身后,猛地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拍。
她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他,扭身走出车站。
他跟在她身后,满脸陪笑地:跟你玩哩!
她头也不回,沿着人行道直往前走。气忿忿地:啥时啦?
我要上钱就赶车,一刻也没耽误,到现在还憋着一泡尿哩!
她止住脚步,斜睨他一眼,平伸出一只手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地一笑,从裤兜里掏出那些钱,很是得意地放在她的手掌中。
她并不很在意地数了一下:就这些?
他举起双手,说:没了,不信你搜!
她抿嘴一笑把钱装进衣兜,佯嗔地:尿去啊!攒着喝哩!
他有些贱卑的“嘿嘿”一笑,两根手指捂在嘴上,做了个吸烟的动作。
她并不嗔怒的瞪他一眼,说:吸,吸,早晚吸出个肺癌来!抽出两元钱塞给他。
他接过钱,捂着肚子夹着腿,匆匆向车站旁的公共厕所奔去。
五月的天气虽不很热,但拥挤的人流还是掀起一股股热浪。太阳一落山,空气便骤然凉爽下来。此时,街道上的行人也逐渐稠密,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现如今,手挽手轧马路已不再时兴,而是男的搂着女的肩膀,女的依在男的怀里,就那么依靠着走。金锁看着就有些眼气,也很想“时髦”一下,便把手搭在杏儿肩上。杏儿一拧肩膀,他那手便垂落下来。她嗔他一眼,说:也不尿泡尿照照!
他低头扫了一眼看自己这身打扮,不由尴尬地笑了。
现如今,城里人个个脚上都是锃明瓦亮满是窟窿眼儿的皮凉鞋,鞋面上不是爬着一条鳄鱼,就是落着一只蜻蜓。他脚上那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空前绝后”的塑料凉鞋咋能与之相比。他并不为自己的寒酸难过,倒是为杏儿委屈。她那身服饰早已落伍了。当下,城里像杏儿那样年岁的女人都穿着鱼网式的上装,虽然袒胸露肉的,却很新潮。要是把她们那身行头给杏儿穿上,就她那身段、那线条,才真叫一个“靓”。
他鼓足底气:等我有了钱他话还没说完,杏儿就狠狠地挖他一眼,这后半句话就咽进了肚里。就听见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他似乎听到杏儿的肚子也在提抗议,就问:杏儿,饿么?
她没好气地:你除了吃还知道啥?”他不再言语。其实,他们去的方向正是吃饭的地方夜市。他们每次来县城从不进饭店,而是在街头弄点小吃,或到夜市开开洋荤解解馋罢了。
说是夜市,其实5点来钟就开卖了。就在广场边上,一排溜儿风味小吃摊位。什么羊肉串、麻辣烫、砂锅、馄钝、小笼包、面皮、凉粉、炒,生猛海鲜、当地土产、应有尽有。
金锁要了两碗面条,5毛钱一大碗,实惠。
杏儿东瞧瞧,西看看,只好要了一盘麻辣串。这东西不贵,闻着特香,吃起来“吧唧吧唧”地挺有情趣。金锁见杏儿吃得很带劲,时不时瞟她一眼。杏儿拿起一串放到他碗里,他推说不吃,却已塞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品尝着。这东西似肉非肉,很有嚼头,香咸可口,麻辣适中,越嚼越有味儿。心想,等老子有了钱,卖他两大盘,愿站着吃就站着吃,愿坐着吃就坐着吃,吃一盘,倒一盘,妈的!
这一片巴叽巴叽地咀嚼声始终未能掩盖住一个声音传销。几个倾心于此道的食客们,一边鼓鼓囊囊地咀嚼着食物,一边满怀激情地谈论着什么上线、下线、红利……其迷恋程度不亚于淘金者的狂热。
杏儿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传销,却听懂了这玩意儿可以一夜暴富。她很想富起来,只是对这传销一时还吃不准,然而那迅速暴富的欲望却在她心中萌动起来。
吃完饭,他俩离开夜市,溜溜达达来到商城。
杏儿直奔服装柜台。各式各样的时装琳琅满目,使人目不暇接。在服装上她绝对地追求新潮,那种鱼网式上衣名字就很洋气,叫“梦娜丽莎”。胸脯上一朵硕大的彩色金片绣制的牡丹花,显得雍容而华贵。她穿上一试,哇!酷毙了,那气质,那韵味,把周围几个男女顾客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了。价格也令人瞠目,300元。一番讨价还价之后,260元成交,杏儿麻利地付了钱。她没再换下来,穿着那件“梦娜丽莎”来到鞋柜前。有一种叫“弗詹尼”的款式是今年最流行的,前后包皮细高跟,其他地方也呈网状一直到脚踝,与这“梦娜丽莎”是配套装。杏儿穿在脚上既舒适又高雅。人常说:“穿烂鞋,穷半截。”她痛快地以188元买下了这双“弗詹尼。”
有了新潮的上衣与鞋子,这皱皱折折的裤子就龌龊得不能再穿了。又花了100元买了一条“大波浪”。这种裤子质地很柔软,走动起来下摆甩动的幅度很大,故名“大波浪。”而且裤角口处锈着一圈精美的素花,别致又大方。
人凭衣,马凭鞍。杏儿穿上这身光彩照人的行头立刻变了个样儿,黑色的衣裤衬托得她那细腻的脸蛋儿越发白净,连走路的姿态也不一般了。那10公分高的细鞋跟儿迫使她挺胸收腹,不得不绷直了膝盖迈步,自然也就展示出一种风度。加上她天生丽质,马尾式披肩发随着步伐自如地左右飘洒着,俨然一位十足的摩登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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