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去哪里?”一辆摩托车在他的身边停下了。
“不远,城阳。”广胜不由分说,抬腿跨上了后座,“快走,我有急事!”
“好嘞!”摩托车手好象怕别人抢他的生意,嗡地扎向前方。
广胜把衣领竖起来用手紧紧捏着,挡住刀子般锋利的冷风,不住地催促司机:“快!我朋友遇到车祸了,赶紧去医院!”
司机把油门开得很大:“小哥,没问题!坐好了,别把你给颠下来!你给一百怎么样?”
还他妈一百呢,一千我也给!广胜大声回答:“给!”
摩托车驶过镇中心街道的时候,广胜发现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忽地掠过身边。这事儿炸了!不是老七被抓了,就是常青报了案……广胜的脑子迅速闪过这样一幅画面,老七蹲在派出所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瑟瑟抖着对警察不停地念叨,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医院嘈杂的急诊室里,警察用力拍着常青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一声接一声地问,你是谁?是谁打伤了你?那个人在哪里?常青的呼吸逐渐微弱,一缕白烟般的灵魂悠然飘离了他的身体……疾弛的摩托车让广胜感到自己离天国越来越近。我应该先去哪里?往日的好友走马灯似的穿过广胜的脑海……朱胜利!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了!
“小哥,你是青岛人吧?”摩托车驶上国道的时候,司机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广胜不想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司机放慢了车速,“兄弟,你得再加点钱。”
操他妈!这小子可能分析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广胜的脑子里: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少废话,开车!此念一起随即打消,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钱算什么?都给你也无所谓!
“哈哈!老哥很精明啊,”广胜装做很无奈的样子,讪笑道,“把我拉上国道就开始敲诈上了?行,再给你加五十!”
“一百!”司机很倔强,“我这是为你好,你在城阳落脚不安全,我再往里拉拉你……”
“那行!”广胜索性说了实话,“你把我拉到四方长途站,我给你一千!”
“啊?!”司机好象吃了一惊,“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算数!你尽管走!碰到警察查车,立马给我绕开!顺利到了我再给你加点儿!”
路上基本没有什么风波,除了途经南渠的时候看见几个警察在勘测一个车祸现场以外,一切顺利。在海信立交桥下面,广胜让司机停了车,从钱包里抓出十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这够了吧?司机好象怕惹麻烦,数都不数,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悄悄在广胜的心里滋生。
“老胡,我回来了!”广胜蔽在一个桥墩子下面拨通了朱胜利的手机。
“啊?哦,是广胜……你在哪里?”朱胜利好象在醉着酒,但声音里透着一股吃惊。
“先别打听!你那里说话方便吗?”广胜狼一样的眼四下打量着,很像关凯有一阵子的状态。
“方便,我在老歪家喝酒呢,就我们俩人。”手机里面很嘈杂,好象还有老歪在唱歌的声音。
“别告诉他我回来了!你马上到海信立交桥北头等我,我一会从火车站赶过去!”
“好,那你赶紧打车,我马上过去接你……唉,这阵子乱套了。”
“记着,来的时候多留心旁边……”
“我知道,这还用你嘱咐?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出啥事儿了?”
“去你妈的!别罗嗦,赶紧出来!”
放下电话,广胜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斜下去了,摇摇欲坠。
朱胜利找到广胜的时候,广胜正蹲在桥下唱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尾声 第五节
朱胜利静静地站在广胜对面,他几乎认不出广胜来了。广胜的头发像一堆枯草一样地在头顶上扎煞着,月光映照下的脸泛着青色的光,像裹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看不出本来面目。敞开的胸口,一根挂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项链,随着他不停颤抖的身体左右晃着。头顶上沙沙驶过的汽车,不时碾起一些细碎的雪粒,悠然飘荡在惨淡的路灯周围,让这块幽暗之处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广胜扑拉了两下头发,凄然一笑:“看什么看?不认识了?”
朱胜利没有说话,拉起广胜就走。
广胜似乎没有什么力气,挪动了几步就站住了:“老胡,你想领我去哪儿?”
朱胜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广胜……回家,咱们回家……”
回家?我有家可回吗?哪里才是我的家?广胜漠然地盯着朱胜利:“我不想、也不能回家!”
朱胜利一把抱住了广胜,像电影里的同性恋那样,用满是泪水的脸猛蹭广胜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广胜没想到朱胜利哭起竟然像个三岁大的孩子,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你……你少调戏我。”
朱胜利被广胜推了个趔趄,猛然觉醒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太过矫情,胡噜了一把脸,退到桥墩下站住了。
广胜的脑子似乎灌满了水,一摇晃咣当作响。
他把脸仰向天空,让自己清醒了一会,慢慢走过去拉朱胜利蹲下,掏出烟点燃两根,递给朱胜利一根,不再说话。
明明灭灭的烟头,在漆黑的桥洞下犹如两点鬼火。
老胡这小子学油了,他楞是不问我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从他的眼神里,广胜明白,朱胜利肯定知道他干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呵呵,这就对了,我也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万一我落网了,这很容易给他造成麻烦……我是不是应该给小杰打个电话呢?不管现在是谁接电话,我起码要打听到他伤到了什么程度,有可能的话我还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再做我的打算……打不打呢?广胜的眼睛瞄着远处一棵挺拔的松树,猛地掏出了手机,这个动作像极了古代侠客们拔剑的姿势。
“慢着!”朱胜利劈手夺过了手机,“你想打给谁?”
“你别管,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广胜像一个泼妇那样,用力撕扯朱胜利拿手机的手。
两个人正在演练太极推手,手机突然响了。
广胜停了手,沉稳地拍了拍朱胜利的肩膀:“看看是什么号码?”
朱胜利迅速将手机举到眼前:“是即墨的区号。”
“给我。”广胜伸手去接手机,朱胜利猛地按开手机将它贴紧了耳朵:“谁呀?”
“你干什么?!”广胜一楞,一把攥住了朱胜利的手。
“小马?”朱胜利打开广胜的手,继续通话,“哦……是这样,我在马路边拣了一个手机,正在找失主呢。呵呵,有什么事情你先跟我说,等我找到失主就转告他……在哪儿拣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你就先说事儿吧,什么?你不想说?咳……”
“去你妈的!”广胜一把抢过了手机,他似乎是豁出去了,“小马,是我!我离开了即墨,赶紧说,小杰怎么样了?”
“胜哥,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小杰,”麻辣烫在那边好象哭了,“是这样,下午你喝醉了,老松躲在东间接了一个电话,小杰听见了就拉我躺在炕上装睡。老松看了一下就偷偷溜了出去,我跟小杰就跟在他的后面……胜哥,当初我想把你喊起来,可小杰不让!他说他要自己去办这件事情,他要报答你……”
“小马你别紧张,慢点说……”广胜的嗓子有些哽咽,他以为自己掉眼泪了,摸一把脸竟摸下了一把泥浆。
“结果,我俩跟到镇西头就发现老松进了一家院子。”麻辣烫的声音沉静了许多,“我和小杰就藏在一个草垛后面等他出来,等了一个来小时,看见老松跟两个人推着一辆摩托车出来了。我听见他们说要到老松家去找你,直接就冲过去了。本来小杰想从后面袭击他们,见我一冲上去他也慌了,提着菜刀就扑那个体格大的去了……胜哥,我对不起小杰啊!我他妈真混蛋!那个人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枪了!小杰扑通倒在了雪地里……那两个人一看不好,把老松丢下,骑着摩托车就窜了!我追了几步又不放心小杰,连忙把他送去了镇医院,然后就给你打电话,等我再回抢救室的时候看见警察来了……”
“你没回去看看小杰什么样了?”这一次,广胜真的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摔在了坚硬的柏油地上,水花四溅。
“我回家拿了钱,装成小杰的亲属,给他交上抢救费,就问大夫那个受伤的人死了没有?大夫说,他的身体很好,缓过来了……这事要是摊在别人身上早没命了!我知道没事了,这才敢走了……刚想给你打个电话,老松又被人抬了进来,他死了!是刀伤……胜哥,不知道我该不该问,老松是怎么死的?”
“你还是别问了……”广胜的脑子又陷入了混乱状态,老松死了?他死的什么劲呢?凑什么热闹嘛!
“那我就不问了,”麻辣烫惊魂未定,“你得赶紧躲躲,我看见公安押着老七去认小杰呢……”
“哈哈,老七?老七没走?”广胜糊涂了,“他怎么会认识小杰呢?笑话嘛!”
“胜哥,我得赶紧走了,我也得出去躲一阵子,有机会我再跟你联系。”
“别急!”广胜突然清醒过来,“你马上去医院一趟,看看常青去没去!”
“常青?他不是跑了吗?”
“没跑,他被我打伤了!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我等你回信。”广胜啪地关了手机。
朱胜利呢?广胜站起来四处打量,难道这小子跑了?刚想吆喝两声,朱胜利提着裤子从一个桥墩后面转了出来。
“呵呵,你这泡尿来得可真及时。”广胜迎着他走过去,“刚才我跟一个亲戚联系给工地送材料的事呢。”
“唔……你就跟我玩脑子吧。”朱胜利心知肚明,讪笑一声站住了。
“哈哈,说实话你不敢听,说假的你又跟我打哈哈,走吧,给我找个地方住。”
朱胜利把胳膊架起来,用一只手摸着下巴,慢悠悠地说:“我想好了,你去我表哥那儿住,他那里宽敞。”
广胜拔脚就走:“行!我这百十来斤就此交给你了!”
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广胜问:“谁是你表哥?”
朱胜利推了他一把:“老歪呀,老歪你都不认识了?”
广胜想往后退:“操,他那里‘亲戚’多,我不去。”
朱胜利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你这么长时间不去他家了,哪个‘亲戚’知道你能去他家里住?上车!”
说得也是啊,谁会想到我躲在老歪家呢?歪哥,那就麻烦你了……躲在暗处的广胜凄然一笑。
凛冽的寒风夹着细小而坚硬的雪粒,刷刷地扑向飞驰的出租车。
尾声 第六节
广胜让出租车在离老歪家一百米处的一个黑影里停下,示意朱胜利先到老歪家看看,没事再回来叫他。
很快朱胜利就回来了,付了车钱拉着广胜就走。
老歪正抱着一个酒瓶子躺在沙发上唱歌:“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
朱胜利过去推了推他的脑袋:“老歪,看看是谁来了?”
老歪把头转过来,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广胜!你怎么来了?!”
“呵呵,吓着歪哥了。”广胜站着没动,“怎么不欢迎吗?”
“说什么话呐!”老歪好象是喝醉了,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四处找酒。
“别忙活了,桌子上不是有酒吗?”广胜拉他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歪哥,我想在你家里住两天……”
“没问题!这个家就是你的!你帮我砸老七我还没报答你呢。”说这话的时候,老歪的眼珠滴溜乱转,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一提老七,广胜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慌忙喝口酒掩饰。
朱胜利站在一边,默默地打量老歪,双眼似乎要看穿他脑子里装的什么。
老歪的脸色变化很快,忽红忽黄,肌肉也不时地哆嗦两下。广胜看出来了,这小子一定是听说了我的一些事情,不然他不会这么不自然的。广胜预感到,自己走了的这两天,公安机关肯定在找他,弄不好还调查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不行,我不能再喝酒了,我得赶紧找个机会跟朱胜利聊聊。想到这里,广胜打了一个哈欠:“歪哥,赶了一天路,我想先睡会觉。”
老歪巴不得他立马睡觉,自己的脑子也好清醒清醒,连忙说:“你去你去,我再跟老胡喝点儿。”
广胜站起来,趁着上厕所的工夫朝朱胜利使了一个眼色。
这泡尿黄得发红,像冲淡了的酱油,广胜冲便盆啐了一口,怎么这是吓破尿脬了?站在洗手盆边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冲向盆内,在里面形成了一个旋涡,这个旋涡在粉红色灯光的映照下,像激荡着的鲜血。广胜不敢再看了,低下头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让水冲击着自己麻木的脑神经,刺骨的凉水令广胜清醒了许多。想到在即墨的一幕,他的心阵阵紧缩,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冷静一点?我为什么要开枪呢?是谁逼我了吗?一连串的质问让广胜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猛地把头缩了回来。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摔到地下,广胜以为自己的脑袋流血了,慌忙把脸凑近镜子。镜子里的家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在看他。广胜冷不丁后退了两步,这个人是谁?他看我干什么?!
“广胜,洗完了就睡吧,”朱胜利推门进来,冲广胜挤了挤眼,“歪哥真仗义,把大床让给咱俩了。”
“哦……那就睡。”广胜稳稳神,苦笑着走了出来。
朱胜利将一条毛巾扔到广胜的脑袋上,推着他进了里间。
老歪好象在极力地掩饰自己的慌张,躺在沙发上又唱上了:“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老胡,我发现老歪不大正常,”广胜边往被子里躺,边小声对朱胜利说,“今晚你惊醒点……”
“别说了!我有数。”朱胜利也钻进了被窝,“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至于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先住一宿吧,明天我再想办法。老胡,说说我走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
朱胜利告诉他,你跟老七前脚刚走,后脚孙明就找到了他,问他广胜去了哪里?朱胜利装糊涂,我也不知道啊,光听说他心情不好,要去一个远点的地方散散心。孙明就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得他……哭着回了家。估计孙明刚进家门,金林就找上门来,不知道跟孙明说了什么。孙明就又来找他,这一次孙明好象吓傻了,一个劲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胜利就不停地问她,她一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只是念叨:金警官,金警官……朱胜利安慰他说,没事,金警官那是在找广胜调查关凯他们的事情呢。孙明不哭了,直问黄三到底是怎么死的?朱胜利没敢搭腔,硬是把她送回了她妈家。
广胜的心像泡在冰凉的水里,一阵阵地抽搐:“还有呢?”
朱胜利刚要说话,广胜的手机就响了,广胜把手指横在嘴上示意朱胜利禁声:“小马,说话。”
麻辣烫好象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告诉广胜,常青没在温泉医院出现,很有可能回青岛了……胜哥,我不能再给你打电话了,我看见我家门口埋伏着不少警察,我得走了,走得远远的……广胜说了声保重,默默挂了电话。
常青会去哪里呢?不想了,没用。广胜转头继续问:“还有呢?你接着说。”
朱胜利叹了一口气:“唉,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知道黄三的死跟你有关……听说警察开始调查胡四了。”
广胜矜了矜鼻子,调查胡四?他还得让你调查呢,你有个鸡巴证据?广胜的心逐渐开始敞亮,黄三的死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怎么的他了?有什么证据说他死了跟我有关系?你拿出证据来!告诉你,这是一个法制社会,没有证据你休想动我一根毫毛!想到这里,广胜一脸轻松地想要起身找根烟抽,刚支起身子猛地就楞住了!法制社会?你陈广胜守法吗?!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声音在头脑中炸响——是谁杀了常青?!是呀,是谁杀了他?广胜颓然倒在了床上……常青,你死了吗?
“还有,关凯一直在昏迷着,是死是活还不敢肯定。”朱胜利冷漠地说。
“哦,”广胜也同样冷漠,“老黑呢?”
“死了。”
广胜不说话了,他似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均匀地喘息。
“广胜,有没有打算跟我一起去俄罗斯玩玩?”沉闷了一阵,朱胜利转过脸,嗓音平静地问。
“俄罗斯?”好嘛,你可真敢打谱!“呵呵,我倒是想去,去喝西伯利亚的西北风。”
“钱不是个问题,”朱胜利胸有成竹,“我还有个万儿八千的存款,加上你的基本就够了!第一步咱们先去我的老家黑河,我在那儿有几个铁哥们儿,他们可以帮助咱们搞到旅游签证。只要踏上俄罗斯的地面,我老胡就有办法住下来!你知道,我跟老毛子打了三年多的交道,我知道应该怎么在俄罗斯生存下去。说实话,年初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打算,谁知道碰上你去了海岸广告?本想跟着你安稳地过几天幸福生活,可谁知道竟落到了这般田地!怎么样?想好了咱们收拾一下马上走!”
“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真的。”
“老胡,是我连累了你……”
“别这么说。本来我也在这里呆够了,去到那边从头开始!”
“好,好,这是个好办法……”
广胜的眼睛像两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嘿嘿!好,太好了!我怎么以前没想到呢?老胡不愧胡里干这个外号啊!行,明天我就他妈走人!什么也不管了!我他妈飞在天上,白云忽悠忽悠地从我的身边飘过,美丽的俄罗斯在我的脚下徜徉,我越过海参崴、西伯利亚、高加索,鸟瞰彼得堡、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得,打住!那么老父、老母、孙明呢?我能忍心就这么离他们而去?不能啊,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尽的义务……可我不走能行吗?我知道此刻我还好生生地活着,然而明天呢?我的明天在哪里?陈广胜,你得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万一常青真的死了,你也得去死!即便你今天还活着,但你依然注定一死,你逃脱不了那道恢恢法网!走!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迎着西伯利亚的寒风,大步向前!
“老胡,就这么定了!”广胜给了朱胜利一个坚定的目光,“先去黑河,再让孙明给我寄点钱来,安顿下来再说!”
“决定了?”朱胜利豪情满怀,“明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等我!我取了钱咱们就走!”
一夜无梦,广胜睡得很塌实。
空调是开着的,温柔的空气弥漫在广胜的周围。
“广胜,醒醒!”天色大亮,朱胜利赤身裸体,面色慌张地站在床头猛推广胜。
“怎么了?”广胜揉搓着眼睛不解地问。
“老歪不见了!”朱胜利脸色煞白,站在当地不停地跺脚。
尾声 第七节
“伙计,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看着衣冠不整的朱胜利问。
“问他。”朱胜利惊魂未定,回头看坐在后面的广胜。
“随便转。”广胜显得很冷静,用一把从老歪家桌子上拿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往后梳着头发。
天像一个善变的孩子脸,刚才还阳光明媚,这阵子忽然阴了下来。粘稠而冰冷的雾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似乎可以抓一把在手里。路上的行人犹如一根根黑糊糊的木桩,悄无声息地掠过飞驰的出租车……我究竟应该奔向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俄罗斯?那是下一步,我还没有准备呢!此时我应该先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隐藏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大摇大摆地走。起码在我登机的时候应该很从容,像某个肩负重任的国家干部,最不济也应该像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那样在我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想到这里,广胜使劲一吸将要流出的鼻涕,悲壮地仰起了头。
“右拐右拐!”朱胜利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似乎有了主意。
“去哪里?”广胜将梳子从车窗丢出去,摸着整齐的头发问朱胜利。
“到了你就知道了!”朱胜利的声音很兴奋,“我怎么才想起她来呢?膘子嘛。”
出租车在一个装修得像个农家院落的饭店门口停下了。
“朱哥,又来了?歪哥今天怎么没来?”一个长相如烤鸭的人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
“别罗嗦了,找个僻静一点的房间,我跟朋友谈点生意。”朱胜利用身体挡住广胜,推着他往里走。
这不是大春嘛!广胜一楞,大春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这就是老歪说的,老刘帮玲子开的饭店?如果真是,这倒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还认识玲子!广胜连忙将头发扑拉到眼前,将半边脸遮住,跟在他们后面往二楼走去。
进了一个最靠里的单间,朱胜利装做很亲热的样子,扳着大春的脑袋不让他看到广胜,嘻嘻哈哈地说:“你小子可真勤快!大清早就起来忙活生意。走走走,我跟你去看看菜!妈的,做男人做到你这份儿上也太潇洒了,软饭你吃着……”
声音渐渐远去,广胜把头发重新甩向脑后,站在门玻璃前看自己。我应该整理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呢?毛泽东式?谢庭锋式?都不大合适,那么干脆就来他个老七式吧!人家老七多有气派?风流倜傥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人模狗样……广胜料定,老七在用刀捅了老松的一刹那,脑汁肯定变成了尿。以他的德行,第一概念一定是直奔派出所,高歌一曲《我坦白》或者《我冤枉》,然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唉!不去想他了。这一瞬,广胜突然对世上的一切没有了兴趣。
“广胜,我是这么打算的,”朱胜利回来拉广胜坐下,胸有成竹地说,“我给玲子打了电话,玲子来了你什么也别告诉他,就说跟孙明闹了点矛盾,想在她这里住上一天。然后我就去安排行程,顺利的话咱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坐上飞机走人!”
“我知道了,你没跟玲子说别让大春他们知道我来了?”
“嘱咐过了。玲子很兴奋,她说她马上过来见你。呵呵,你小子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别他妈胡说八道!人家一个良家妇女……”
“良个屁家?连老歪都把她上了,现在她是大伙的公用厕所!”
“大春都知道这些事情?”广胜有些吃惊。
“他?操!他还希望玲子这么干呢,一个残废不这样他能怎么的?你知道现在他叫啥外号?吃软饭的小伙子。”
“呵呵,这个外号文雅……”广胜不想谈论这些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滑稽,什么活法都有。
玲子好象整个变了一个人,以前的矜持早已荡然无存。一进门就将广胜的脑袋搂在自己越发膨胀了的胸口上:“嗷!我的亲哥哥,你可想死我了!别动,让妹妹好好爱你一把……”
她怎么这样?广胜一楞,嗅着她胸脯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下半身不自觉地就有些冲动。饥渴许久的鸡巴好象要奋力挣脱裤子的羁绊,大吼一声,贱人,快来受死!广胜感觉这样不好。弟弟你也得有一点自制力,这种时候哪能去想那种事情呢?弟弟乖,听大哥的话,以后咱们去俄罗斯冲锋陷阵,那样多好?既展示了咱们大中华青年的绝世武艺,又弘扬了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何乐而不为?广胜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脑袋挣脱出来,冲玲子干笑了两声:“玲子,别这样……我不大习惯。”
“哟,跟我装什么正经?”玲子斜眼瞄着广胜,一脸不屑,“你不是早想着跟我上床吗?怎么,不敢了?”
“玲子!”朱胜利猛地喝住了她,“你怎么这样?广胜现在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是吗?”玲子偎着广胜坐下了,“我还真没看出来,胜哥以前可不是这样。”
“呵呵,我长大了……”广胜感觉很无聊,我以前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兴趣呢?操!
酒喝了一半,朱胜利叮嘱广胜早点休息,起身走了。
朱胜利一走,玲子就幽幽地哭了:“胜哥,你只管在我这里住就是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在社会上闯荡的人居无定所的,你以前对我那么好,在这里住几天也是应该的。胜哥,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你活得可比我好多了,少他妈矫情……广胜以为她喝醉了,半晌没有搭腔。
玲子哭着哭着就抱住了广胜:“胜哥,你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关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关心?我曾经关心过你吗?广胜想不起来了,茫然地看着她,玲子哗地拉开了自己的前襟,“胜哥,让妹妹报答你一次吧!”
“穿好衣服!”广胜有点不知所措,“别冲动,我没什么让你报答的……”
“胜哥,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讨厌吗?”玲子一脸哀怨地系上了扣子。
“别这么说……我太累了,晚上我再找你好吗?”广胜不喜欢这个话题,端起酒杯自己喝酒。
玲子看着广胜因为大口喝酒而不时滑动的喉结,眼泪簌簌地往桌子上掉。
广胜似乎进入了一种无人的状态,迷瞪着眼睛不停地喝酒。
玲子看不下去了,哇地哭出来声来,一扭头大步冲出门去。
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这方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广胜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蜘蛛网逐渐变大了、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一开始是碧绿的,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辉煌。夕阳几乎是垂直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晕染了天际、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湖水,湖水开始继续变化着它的颜色,五彩缤纷美伦美奂。太美了!广胜打起精神,慢慢向辽阔无垠的湖面走去。茂密的水草不时撩拨着他的大腿,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广胜大喊着,我来啦——我来啦!一群水鸟被喊声惊醒,扑拉拉扎向如血的残阳。湖面渐渐荡开,血红的湖水似乎害怕广胜,纷纷涌向两边,为他闪开一条金光大道。
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广胜开始糊涂,是谁牵引着我来到街上的?我来街上干什么?哦,我想家了……我要回家!谁也别想阻止我回家!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温暖的床,那里有喷香的饭菜,那里有我心爱的姑娘!他的胸挺着,他的腿开始越来越有力,他的胳膊甩动起来也毫不迟疑,他的脸庄严而豪迈,可他的内心充满悲伤。风从耳边猎猎穿过,广胜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地从天上往下飘落。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缓慢得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可广胜的步伐依然坚定而倔强……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广胜看见了那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楼房,那里有我的家,家里有一张温暖的床。我的孙明在床上等着我,她在悲伤,她在落泪,她需要我去安慰。
“陈广胜!我终于等到你了!”一个疯狂的声音从楼道里骤然响起。
阿德?!广胜一下子呆住了!他在我家的楼道里干什么?他也想我了吗?眼前刀光一闪,广胜一声没吭,贴着墙根缓缓地滑落在了地上。他捅了我……广胜大睁着双眼,不解地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阿德,兄弟,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四周没有一丝声响,雪花还在大院里不停地飞舞、飘摇。鲜血从广胜敞开的怀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漫过裤腰淌到了地上,在那里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水湾,这个水湾还在不停地向外扩散,似乎有一条水蛇在里面蜿蜒搅动。我怎么了?我要死了吗?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广胜想爬起来摸自己的枪,可他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雪花飘进来砸在那湾血水里,咣咣作响。
广胜你怎么了?广胜你怎么了?!孙明惊恐的声音仿佛天籁。
广胜极力保持着笑容,他感觉很温暖,眼前浮现着那池橙黄的湖水。
哦,我飘起来了,我在天上飞着呢……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大结局·殊途同归
“哗啦!”厚重的铁门打开了,一个面色阴郁的管理员冲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广胜喊道:“招呼放茅!”
“他妈的!一个个的上什么神?”广胜忽地站起来,扫视着几个瓦亮的脑袋,“搬马桶,放茅!”
经过厕所旁边一个大门的时候,广胜侧脸往外瞄了一眼,他发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晨曦穿透氤氖的雾气,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摆放在门口的几株看起来像野草的花儿,迎着晨曦昂首怒放。广胜突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了。
趾高气扬地站在小便池上撒尿的广胜莫名地笑了起来,嘿嘿,我终于又回来了。他发现,人生就如一场室内长跑,无论你怎样努力,终归还是要回。呵呵,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看来这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他觉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犹如一个绵长的梦,曾经活生生的影像如烟雾般飘渺。我还需要什么?摸着腹部蛇一样的一条刀口,广胜想,现在我需要的是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舔拭自己淋漓的伤口,静静地解剖自己的灵魂,抛却一切不快和恩怨,学会宽容与忘却。
“你的案子挺快,估计月底就判决了,”回号子的路上,刘所长拍着广胜的肩膀说,“你小子还行,没给我惹麻烦。”
“刘所,我能惹什么麻烦?一个残疾人。”广胜笑笑。
“残疾人?你小子壮得像头牛!好好呆着吧,看守所里也有阳光。”刘所长摇晃着钥匙走了。
广胜是年初出的院,年是在医院里过的,过了年时间不长就被以涉嫌私藏枪支和故意伤害押到了这里。广胜来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三个多月让他清醒了许多。金林以提审的名义来过两次,每次来都要感叹一番,甚至有一次他难过得都流下了眼泪。广胜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欠他的太多了,辜负了金林对他的期望。每次在金林走的时候他都要大声地告诉他,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去给你争口气!金林一般会在走出铁门的时候,回头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广胜感觉很塌实,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所有的人所抛弃。
那天是孙明将他送到医院的,广胜被被抬上手术室的时候,孙明蜷在地上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广胜的伤势不算严重,那一刀是捅在肚子上的,肠子被切断了几截……
因为看守所里不让接见,广胜也不知道孙明现在的处境,心时不时地会紧缩一阵。
小杰也出院了,押在这里提审了三天就释放了,广胜没有机会见到他。
广胜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在外面整日惶恐不安,来到这里反倒轻松起来,就连那个时时困扰他的噩梦也不来纠缠他了。往事里灰暗的一面仿佛已经从他的脑子里剔除,只剩下了明媚的阳光。只有在那些月色非常好的夜晚,广胜才会记起自己曾经在这样的一些夜晚经历过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眼前偶尔会走马灯似的穿梭着关凯、常青、老七、小杰,这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但这些人影似乎都很匆忙,急速地穿过,一刻不停,像一缕被风吹散了的烟雾。
“哗啦!”铁门又被打开了,刘所长推着一个人进来:“陈广胜,给你们号加个人!”
小韩?!广胜差点喊出声来,慌忙站起来接过小韩的铺盖,冲刘所长点头:“行,我给他安排个铺位。”
刘所长一走,小韩一把抱住了广胜:“胜哥,我可见到你了!”
广胜把他拉到自己的铺位上,急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几个无聊得鸡巴痒痒的光头齐刷刷地凑过来:“说说,说说!卖什么果木的?”
广胜挨个地用脚踹他们:“都给我滚!再他妈慌慌我全让你们‘骑摩托车’!”
“胜哥,有没有烟?”小韩好象被连轴审了好长时间,脸色灰黑,眼皮浮肿。
“抽吧,”广胜给他点了一根烟,“为砍老黑的事?”
“还能为什么?”小韩急促地抽着烟,眼神显得很空洞。
猛吸了一阵烟,小韩开始说话……老黑死了以后,全市就开始了大追捕,所有跟关凯有联系的全在被追捕之列。小韩一开始是躲在一个东北老乡家里的,后来呆不住了,因为老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办法,他只好独身一人逃回了东北老家。在一个亲戚家住了一阵,就开始到外面找工作。结果,工作没找着反倒被人举报了,当场就被抓住了。是昨天半夜被押回青岛的。唉!小韩叹着气说:“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他妈去外地找工作不行?还非得在当地找?”
操,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广胜撇了一下嘴巴,我还想去俄罗斯呢,有个屁用!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广胜不想听这些没用的,他想听的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没听说常青的下落吗?”
“常青?他不是早进来了吗?”小韩以为广胜是在跟他开玩笑,见广胜正襟危坐又不太像,“真没想到里面的消息这么闭锁……当时我躲在老乡家里,可我有心事啊,我很注意咱们圈子里的事情。你把常青打伤了以后,他没死,我听说他直接让张兴用摩托车带着他奔了沧口医院,结果还没开始做手术呢,就让警察给捂在那儿了。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治好了伤就押到了看守所。有人说他的案子不少,弄不好要‘打眼儿’……胜哥,你不知道你那一枪打在他什么地方吧?”
“我知道,”广胜神情漠然,“提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打在胳膊上。”
“呵呵,哥哥你好枪法啊!如果人家不用胳膊挡着,你就给人家打到胸口上了。”
“别乱说话!”广胜慌乱地看了四周一眼,“我那是故意的!”
“呵,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呀……老七呢?”小韩四下打量,好象老七也会龟缩在这些光头里面似的。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烦躁!”广胜埋下了头。
原来常青早进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他呢?哦,兴许是怕我们串通案情,把他押在南走廊呢,广胜点点头示意小韩继续说。别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小韩说,反正我知道凯子没事,他活过来了,你没见过他?广胜说见过,就在斜对门,我经常听见他在那边唱摇滚呢,这小子没心没肺的,到了哪里都知道娱乐,要不能开好了夜总会嘛,这叫业精于勤啊。
“唉,别提了……”小韩又点了一根烟,“我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
“好梦?噩梦?”广胜眯着眼睛问他。
“噩梦!绝对他妈的噩梦!唉,不堪回首……”小韩的眼神又开始迷离起来。
“原来常青这小子早进来了啊。”广胜低下头喃喃地说,“见了他我还是得问他健平到底死没死。”
“没死!死了他是不会押在这里的,听说牵扯命案的都在‘一看’呢。”
“那也不一定,死活不由人。”广胜觉得自己很可笑,如果健平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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