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不由得大惊。「忌、忌离哥?!」
应玄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礼貌地问道:「认识的人吗?」
「你……你在这里做什麽?」竟陵一脸心虚地看著忌离。但忌离看起来完全没事人一样,照样把开水杯和餐巾纸放到应玄身前。应玄和他说了要点的蛋糕後,忌离便熟练地鞠了个躬,若无其事地回到店後忙起来了。
「之前听说他在镇上的甜点店打工,原来就是这里啊……」
竟陵还有些惊魂未定。毕竟和人这样共享下午茶,还是顒衍以外的男人,还被熟人目击,这给竟陵一种被抓奸在床的羞耻感。虽然事实明明不是如此。
「是个帅哥呢,原来真的有这种蛋糕店王子啊。」
大概是看竟陵的视线一直在忌离身上打转,应玄便笑著说:「难道说,他就是常提起的那个人?那个顒衍?」
「不……不是的。」竟陵忙摇了摇头。
他看著仍旧微微笑著的应玄,半晌深吸了口气,才开口:「他是……水族的妖神,真身是一只云螭,就是人们常说的龙吧。他和我一样,是因为犯了重罪,才被戴罪分配到归如土地庙服劳役的。只是我比他早来了一年,他的道行也比我深。」
竟陵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等待应玄的反应。他其实感觉得到,应玄今天就是要和他谈这件事情,与其鲠在那里,不如自己戳破来得快。
应玄似乎也查觉竟陵的意图,他低下了头。
「我很抱歉……竟陵,关於那天的事。」
他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凝视著竟陵的眼睛。
「那天回去之後,其实我去找了echika小姐,把她约出来谈了很久。她把你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包括你是什麽……『修行者』的事、你真正的过去、你和我祖先的关系,还有你现在的处境……当然还有你的实际年龄。」
应玄笑了笑,但神情很快又染上些许无奈。
「我承认,一开始听到这些事情时,尽管事先读过祖父的笔记,我还是觉得难以致信。诚如你所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像这样的事情,光是听在耳里,任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所以我是真的吓到了……包括那天发生那件事时。」
应玄老实地说著,竟陵没有答腔,应玄就继续说:
「但我很快也想到……我那时候的举动,一定是伤害到你了。老实说,我因为身上据说也有一些山间居民血统的缘故,小时候很多举动都和班上同学不同,比如无法克制地想爬到高处等等。那时候同学看我的眼神,就曾让我很受伤,所以我懂那种感觉。」
应玄诚恳地说著。
「所以我很抱歉,我口口声声说要跟你做朋友……到头来却做出这种让朋友难尴的事情。今天约你出来,其实就是想向你说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竟陵。」
应玄在他面前垂下了首,这时候蛋糕送上来了,忌离沉默地看了两个对坐的男人一眼,把一盘蛋糕搁到竟陵身前的桌上。
「这是您的草莓慕丝蛋糕,是用香草戚风裹上栗子泥再加入戚风奶油所制成的消暑盛品,柔滑的奶油配上微甜的果馅,再加上里头滑嫩的布丁,一口吃下去可以享受到甜而不腻的口感,就像夏季的恋情般,甜蜜而不留负担,留给人无穷的馀韵。」
忌离用充满感情的语调念完蛋糕介绍,把热红茶也搁在桌上,又端了一盘蛋糕放在应玄的眼前。
「这是先生您的安格斯巧克力蛋糕,表皮以浓郁的义大利起司添入酸奶与原味优格制成,基底则是有百分之七十苦味的法式巧克力,两者相成带给人大人成熟的口感,入口时虽有些许苦涩,但越吃会上瘾,可说是本店蛋糕中最具深度的一品。建议食用时可以搭配旁边的酸橙酱,更能吃出巧克力的原味来。」
忌离熟练地说著,同样也放下应玄的热红茶,转身就走回了厨房。
被忌离这样一打断,竟陵和应玄多少都有点窘迫,竟陵动了一下蛋糕叉,切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果然就像忌离所介绍的,甜滋滋的,让人打从心底幸福起来。
「……另外,我今天来,其实也是要向你道别的。」
应玄没有动眼前的蛋糕,只是忽然说。
「道……别?」
「嗯,其实我本来就不常留在台湾,我们家从父亲那代就移居美国了,这些年我因为工作一直在故乡和美国之间往返,很少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
应玄淡淡地笑了笑,「这次也是,本来『猫头鹰奇缘』结束後,我就该回去美国接另一出音乐剧了。但因为……实在很想再和你多见你次面,所以就厚著脸皮拜托美国那边,让我晚一点再回去工作。一直拖到现在,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秉烛夜话 149
应玄淡淡地笑了笑,「这次也是,本来『猫头鹰奇缘』结束後,我就该回去美国接另一出音乐剧了。但因为……实在很想再和你多见你次面,所以就厚著脸皮拜托美国那边,让我晚一点再回去工作。一直拖到现在,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应玄说著,又摸了摸後脑杓。
「其实那天在水生馆里,我本来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的。你的声音很好听,训练过的话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歌手,别看我这样,我还是有点看人的眼光的,哈哈。不过听echika说了你的事情後,我就死心了,你有你的难处吧,是我太一厢情愿了。」
竟陵放下了蛋糕叉。「你……要去多久?还会回来这里吗?」他急切地问。
「一定会回来的啊,我说过了,这里是我的故乡。只是……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在国外那边的家,有个未婚妻,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这次回去,应该会顺便结个婚吧,毕竟就人类来讲,我也到了那个年龄了。」应玄不好意思地说。
竟陵的蛋糕还鲠在喉咙里,他望著总是微微笑著的应玄,只觉那些甜甜的奶油,竟不知何时变了味了,变得有些酸酸涩涩的。
「……而且,我也听echika小姐也说了一些事情,就是关於你的管理人……那个高中老师的事。所以我才觉得抱歉,我那些自以为浪漫的举动,不只带给你……想必也带给那个人相当大的困扰吧!真的很对不起。」
应玄说著,竟陵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应玄便忽然弯下身来,从身下拿出一个长形的、用缎布包著的事物来。
「对了,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最主要是要把这样东西交给你。除了聊表歉意,就当作是临别的礼物吧。」
见竟陵一脸迟疑的样子,应玄笑了笑,主动伸手打开了布包。只见入眼是个相当古老的盒子,木头的材质,上头雕著凤凰一般的镂空纹理。
「这其实算是我的家传宝物,当年曾曾祖父下山回家後,除了潜心修书外,他请了专门的工匠,运用当时最好的雕刻技术,做了这个盒子,以及里面的东西。」
应玄脸上挂著微笑,打开了盒盖。竟陵不由得微微一讶,因为盒子里躺著的,竟是一把木剑。大约是檀木一类带香气的木头所制,即使经过这许多年,在掀开盒盖的顷刻,还是飘散出阵阵迷人的清香。
「我听echika小姐说,你的剑术非常好……也听她说,之前你惯用的那把剑,因故被人折断了。我在曾曾祖父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我想,当年曾曾祖父之所以请人雕了这把剑,他自己是不懂武术的,他想致赠的对象,应该和我是同一个人。」
竟陵伸出了手,又迟疑地看了应玄一眼,应玄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竟陵便用些微颤抖的指尖,从盒中取出了那把木剑。
入掌甚轻,竟陵却惊於这把木剑的手感,彷佛有人在雕琢前,亲自量过他的掌心一样。这木剑称手得不可思议,竟陵在空中虚挥了两下,张口却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应玄看著竟陵的表情,又看著他抚摸剑身的五指,唇角微微勾起。
「看来你是愿意收下这个礼物了。echika小姐说,你的生活经常遇到各种危险,有时甚至危及性命,有个护身的东西……我也好放心地离开了。」
竟陵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捧著那把木剑,微垂著头。应玄拿起了旁边的蛋糕叉,切了一小块巧克力蛋糕放进口里,半晌笑了起来。
「啊啊,好苦,没想到会这麽苦。」竟陵看见应玄的唇抿成了一线,「早知道就点甜一点的蛋糕了……真是的。」
竟陵一路送应玄回车站,和他道别前,应玄却忽然回过身来,温柔地望著他。
「我有个请求,一次就好……可以让我看看真正的你吗,竟陵?」
在竟陵印象中,那是他最冲动的一次化形。也不顾人就在熙来攘往的车站里,也不管身上的衬衫还没脱。
披著半撕裂的衬衫走回商店街时,竟陵一点後悔的感觉也没有。
比起後悔,心里更多的是感激。从出生到现在,竟陵说实在还没有真正感谢过什麽人。小时候族人呵护他、喂养他,为的是有朝一日把他杀掉当祭品。
而顒衍各方面待他好,某些方面也是因为他的性格,还有竟陵知道,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是美少年,顒衍的dna里无法抗拒他。
像这样不带立场、不求回报地为他著想的人……竟陵抚著手里的剑身,继那个记忆深处的人之後,似乎还是第一个。
『你很美……真的。』这是应玄看见他原形後的第一句话。
说毫不惋惜其实是骗人的,竟陵刚刚几乎就有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归如,追随一个人类而去。
他不由得在街心站定,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回想那张满是胡渣的脸。那个总是在他最失意时,给予他温暖与信心的脸。
说到底应玄虽然处处合他的意,但竟陵在觉得开心的同时,也油然感到恐惧。或许是他们之间相差太大,竟陵总害怕有一天,应玄会忽然厌烦了,忽然回过头来,就像当年他的族人们一样,对他露出狰狞的目光。
衍……所以那个男人的身边,才是他该待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处。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竟陵才走到公园附近,就听到里头一声巨响。他吃了一惊,感觉里头有修行者的气息,喷水池那一头又是闪雷又是水注的,一看就知道有人在干架的样子。而更吃惊地是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顒衍老师!」
竟陵忙把剑背在肩上,一路冲进公园里,但一接近喷水池旁,竟陵就愣住了。
他心心念念的对象,为了他而拒绝所有诱惑的男人,此刻正被一个外貌年龄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压倒在地上,以竟陵所能想像最热情地方式拥吻著。
而且那个少年还是他认识的,某个一直以美少女的形象在外头招摇撞骗的人。
竟陵一瞬间以为自己又被妖鬼操控了,以致产生了幻觉,他有好一阵子无法反应,直到那两个终於吻够了,喘息著彼此分开,那个男人才终於注意到他的存在。
「竟、竟陵?」那个男人露出一副被震惊的表情。这更让他不满到极致,要是顒衍脸上有一点点愧疚,竟陵说实在自己也不是那麽有节操的人,还不会那麽生气。
但现在顒衍的表情,活像是竟陵不识相闯进他新婚闺房,打扰到他的好事一样。
「这是……怎麽一回事?」竟陵压抑著满腔的不悦问。
或许应玄也是他愤怒的原因之一,因为此刻的顒衍看起来真的很狼狈,满身不知哪来的鲜血,头发上了发胶,却因为刚才的翻滚乱成一团,还穿了件不三不四的鱼网衬衫。
看著顒衍这个样子,竟陵脑海里还留著应玄和他告别时,那张温柔又绅士的笑脸。想到自己竟然为了这个人而放弃一切,竟陵就忽然觉得好想哭。
顒衍似乎终於反应过来,他推开秉烛,飞快地从地上跳起来,但似乎又因体力不支而软到在喷水池旁。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竟陵眼睛里都是血丝,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顒衍,一句话也没说。顒衍勉强支起上身,看著竟陵又问:
「你是怎麽搞的?把衣服搞成这样?秉烛说你接到电话临时出门,该不会又去见什麽来路不明的网友了吧?」
这话戳到竟陵的雷点。他见顒衍嘴唇被吻到红肿,唇角还闪著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唾液,整个人看起来活像被什麽人蹂躏过的样子。
竟陵忍住拔剑出来开光的冲动,咬牙说:「对,我就是去见网友。怎麽样?」
顒衍显然是把竟陵的话当真了。「你还真的去?上次的教训还学不乖吗?要是再被什麽奇怪的妖鬼缠上,这次我可不会再去救你了,讹鬼那回就已经够麻烦了。」
竟陵听得心头一把火乱烧,只觉心肝脾肺都拧成了一团,一股酸意涌上鼻头。
「……你就不会学学秉烛吗?平平是高中生,他比你要乖多了,他就从来不会出入什麽不良场所,下了课就乖乖回来,没事还会帮忙洗衣煮饭,唉,最近我已经够多倒霉事要烦了,真的没办法分神照顾你们这些妖神,可以拜托你安分一点吗,竟陵?」
顒衍还在碎碎念著,竟陵眼里的血丝越来越浓。他握紧肩上的剑柄,缓缓张开口。
「我是去见应玄。」竟陵抿住唇,半晌冷笑一声。
秉烛夜话 150
「我是去见应玄。」竟陵抿住唇,半晌冷笑一声。
「应玄?」顒衍怔了一下,随即叫了出来,「你去见他?去见那个暴发户?」
竟陵见顒衍从地上站起来,秉烛在一旁担心地扶住他,顒衍还对他笑笑以示没事,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嗓音却越发冷静下来。
「嗯,其实我这几天都在跟他约会。他是个很好的人呢,带我去游乐园玩,还肯和我一起在蛋糕店喝下午茶。知道我的剑被人折了,还送了一把新的给我,我已经很多年没这麽被一个人感动了。」
竟陵见顒衍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顿时感到一阵快意。
「你喜欢那个暴发户……?」顒衍瞪著他。
「嗯,怎麽说呢,毕竟他是个帅哥,人又温柔、很有能力又很有气质,对我也很好,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麽开心了。还有他……」
「他还是你初恋情人的後代,是吗?」
顒衍接了口,却是出乎竟陵意料之外的话。竟陵见他的脸色相当难看,他别过头,像是放弃似地吐了口气。
「既然这样,你就跟著他走啊!服役地未必要在归如,你老是打破戒律,我想大寺那里也不放心让你一直留在这里,我待会就去和神农说,要他把你送到其他服役地去,最好是离那个暴发户家里近一点的,反正土地庙到处都是。」
顒衍别过头,继续说著。
「你也不用担心归如这边,本来你就是这间土地庙所有妖神中道行最低的,就算没有你在,我想也不会有太大差别,你大可以安心地离开这里。」
顒衍越说越快,竟陵却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直到秉烛搀著顒衍回过头,竟打算要离开了,竟陵才终於大叫出声。
「你……真就这麽喜欢美少年吗?」
竟陵大叫著,也不管路上已经有行人在看了,嗓音已有些许沙哑了。
「只要是漂亮的少年,谁都好,就算不是我也可以,是这样吗,衍?」
「你还不是一样!」
顒衍忽然吼出声来,他摔开秉烛的搀扶,把他吓了一跳,蓦地回过身来。
「你还不是一样!我还在想咧,为什麽最近忽然对我改变态度了,原来是早就有其他对象了。我为你担心的要命,为了你去跟大寺求情,被人当笑话看,我还为了你,跟道行高上我数千年的妖鬼作战!」
他的嗓音也沙哑起来。「妈的,结果呢?结果咧?别人几束花、几个小礼物,就可以把你感动得死去活来,还去什麽游乐园呢!啊啊,反正我就是个笨蛋对吧?那个讹鬼说的对,每个人都会跟我告白说他喜欢我,但压根儿不会把我这玉米笋当一回事。」
「你就只想到上床吗?」
竟陵也不甘示弱地吼起来:「说到底你只是迷恋我的身体,除了上床,我的其他事情,你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
「啊,是,我就是喜欢你的身体,怎麽样?」
顒衍也被激得气起来。
「要不然还有别的吗?难不成我要迷恋你的品德吗?还是智慧?你除了在床上以较可爱一点,平常有哪一点讨人喜欢?脾气差又阴晴不定,谁都不知道你脑袋瓜里想些什麽东西,整天只会在那里叫别人不够喜欢你,嘎嘎嘎地难听死了,亏你的祖先还是凤凰!」
竟陵一整个为之气结,他难以致信地瞪著眼前的男人,张开口却哑然无声。他记得,那个为了他而留下来的男人,还曾经亲口说过,他的声音是他听过最悦耳动听的。
顒衍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但他向来不是轻易低头的性格,别开脸一语不发。
「你还敢说我……」
竟陵的嗓音微微发抖著,他听见自己不顾一切吼了出来。
「明明是女生班的导师,却一天到晚对社团里的男学生垂涎,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把花在那个拳社主将身上的一半心思,拿来好好照顾那个跳楼的雌性的话,那个妖鬼也不会这麽轻易地就在你眼皮底下取代她!」
竟陵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确实击中顒衍了。
因为眼前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死白,本来就已经因为失血而苍白了,这下更是一点血色也看不见。
只见他眼眶涨红起来,张嘴深吸了口气,用手掩住了口鼻。竟陵从来没有看过顒衍哭,就算是去替织菊上香时也没有,但那样的顒衍,毋宁比哭还要更令人难受。
竟陵本来确实是想刺一下顒衍没错,但看见他这样反应,一下子也慌了手脚。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
竟陵低垂著头解释:「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我只是……」
「……织菊的死,确实是因为我的失职。」
顒衍又深吸了口气,将眼眶里的潮红压了回去。
「我的确……不配当个教师,你说的没错,竟陵,你骂得对。」
他说著,也不再多说什麽,转身一拐一拐地离开了公园。秉烛上前想扶他,但顒衍拒绝了他的搀扶,一个人背对著竟陵离去了。
公园里只剩竟陵和秉烛。秉烛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一头靛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散著,瞧来更有一种妖异美丽的色彩。
「你不该对顒衍老师这样说。」
秉烛用少见的低沉嗓音说,竟陵望向他。
「老师……这些日子以来都很难过。我有时候晚上会去房间找他,在竟陵哥你……不需要老师的时候。老师总是一个人拿著班上同学的名簿,拿笔记下今天每个学生发生的事情。织菊同学死的那一阵子,老师总会翻开她那一页,就这样看上一整晚。」
竟陵抿紧了唇,嘴上却不肯示弱。「听起来,你倒是很了解老师嘛!」
秉烛没有回嘴,也没有竟陵记忆中傻愣愣的样子。秉烛只是握住了拳头,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仅仅是一眼,就让竟陵再也说不出多馀的话。
「如果下次,竟陵哥再像这样伤害老师的话……」
竟陵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他从踏进那间土地庙第一天起就发现了,如果他想要成为那位土地神身边最重要的人,那麽他唯一且最强大的敌手,除了那个神兽尚融外没有别人。
他始终这麽以为著 ……一直到今天为止。
「……就算是竟陵哥,我也不会轻易原谅。明白了吗?」
竟陵终於明白,自己完全搞错对手了。
男孩好奇地看著套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那是个软棉棉,比他的鱼鳞稍微厚一些的玩意儿,穿上身上有种闷闷的感觉,总觉的毛细孔都被堵住了,无法呼吸。
他知道人类管这种东西叫衣服,那些人不管在哪里,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会穿著这种东西。这是那个少年的家人硬给他套上的。
自从上回救了少年之後,大鱼便受到了各式各样的质问。「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但大鱼虽然听得懂,却无法回答,他实在不懂人类那些复杂的发声方式。不过发出「啊——」的声音,就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
但豢养他的少年却相当开心。第一次看见他赤裸的人形时,少年便大声地叫了出来。
「你是忌离,对吗?我知道的。你终於为我化为人形了,他们说是你大叫救了我,是真的吗?你会一直陪著我了,对吗?」
大鱼不知该做何反应,人类的一切,在他而言都那样地陌生。少年便忽然伸出手来,指著自己。
「少爷,我是你的少爷。你试著叫我一声好吗?」
秉烛夜话 151
「少爷,我是你的少爷。你试著叫我一声好吗?」
男孩试著张开嘴巴,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啊——」声,还是无法拼凑出确切的字句。
「来,看著我的唇形,人类啊,是用嘴巴的形状来说话的,根据唇形的不同,可以吐出恶毒的字句,也能说出迷人的赞美。这就是人类的语言,来,忌离,看著我,叫我一声少爷好吗?少——爷——」
男孩艰难地揣模著,他看著少年苍白病弱的面容,模仿著他最信任的人,模仿著他每一丝细微的唇形:
「消……稍……少、少耶……」
「就是这样,忌离好乖。用你的舌头,你的舌头的位置会改变你说话的声音……」
「少……少爷……」
人类的手指在口腔里滑动,男孩觉得十分难受,但看他这个辞一出口,他口里的少爷立刻欣喜若狂的表情,男孩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
他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般反覆叫著。他的少爷於是一把抱住他,怀抱里充满激动的颤抖。
「太好了。你真的……真的是上天派来陪伴我的吧?忌离?你是妖怪对吧?所以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不会像娘亲,也不会像表哥一样,忌离,我要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你抱紧我好吗?……」
忌离看著紧紧抱住他的少爷,半晌慢慢地、伸出人类名为「手臂」的东西,学著和少爷同样的方式,搂住了少爷瘦弱的背脊。
如果只有人类的身体做得到这件事……又只有这件事,能够让少爷真正得到安慰的话。
那麽他,一辈子维持这样的身体,也无妨。
但拥有男孩外貌的大鱼,对这个新身体所带来的一切,还是很不习惯,一开始的时候,少爷家的仆人刚替他套上这件童衣,大鱼就难耐地将他脱著精光。然後光著屁股跑到庭院里,一头栽进少爷家用来养鱼的水缸子里,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後来他的少爷告诉他,如果要在他身边生活,就得习惯这样的东西,大鱼只得就范。
但在没人的地方,或是只有他和少爷的地方,大鱼还是会偷偷脱去全身的遮蔽,少爷瞪他,大鱼就缩到一角,用委曲的眼光看著少爷。
最後少爷总是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光著身子,在自己房间里跳上跑下。
大鱼对人类的身体渐渐熟悉,他从一开始只能用四肢在地上爬,到渐渐能扶著椅背站起。虽然人类的双脚让他十分不习惯,走路时还是常踢到桌角。
少爷教他如何穿衣、如何叠被,如何自己洗澡、如何使用碗筷。大鱼学得非常慢,动作也相对笨拙,常常打翻碗筷,引来那些人类仆役的惊呼。
但只要他终於做对了,少爷就会摸摸他的头,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大鱼很喜欢那个笑容,总觉得只要看得见那个笑容,即使练习再辛苦,他也能用这副躯体生活下去,这一辈子。
不过对大鱼来讲,最困难的地方,还是怎麽学人类说话。
自从学会「少爷」这个单词後,少爷就尽其所能地教他说各种词。少爷因为身体不好,即使已经十二岁了,也不用去家塾。就连来家里教少爷读书的先生,也很习惯少爷因为各种病痛请假休息。
少爷总把他抱在膝上,一样一样地教他说。
「茶杯。」
「插……插……插……」大鱼艰难地模仿著少爷的口形。
「茶—杯—」
「插……茶……茶杯……」
「很好。再来是这个,茶—几—」
「几……鸡……鸡鸡……」
「茶几。」
「插鸡,插、擦……」大鱼实在发不出某个声音时,少爷会把指尖伸进大鱼的口里,矫正似地摸索著、抚摸著。这个动作对人类的器官来讲本来很难受的,但少爷的手指,冰凉中带著某种温柔,竟让大鱼觉得好像也没那麽难以忍受。
而且奇怪的是,每当少爷把手指伸进深处,触碰到他的舌苔时,大鱼那个本来没有的器官,就会忽然抬起头来。
关於那个器官,大鱼自行其实私底下研究过很多次。
在几次的惊奇後,大鱼已经知道那是人类拿来尿尿的器官,喝太多茶时,那个部位就会涨涨的,大鱼就知道该脱裤子了。
可是令人呐闷的是,有时候明明没有喝茶,大鱼也记得自己进房前,在少爷教的茅坑尿尿过了。可是少爷的手指不过摸了他舌头几下,那个地方就又涨起来了。
为了弄清楚真相,大鱼甚至潜入少爷的睡房,半夜偷脱少爷的裤子,想看看是不是每个人类都有那东西。末了又把手指插进少爷的嘴巴里,一面盯著那东西的动静,想看看少爷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站起来。
但是令大鱼失望的是,少爷的器官毫无反应。
少爷发现他的举止,也只是摇摇头,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就自行把裤子穿上躺回去睡了。这让大鱼觉得很担心,他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人类,自己那器官一定是坏了。
从那之後大鱼就乖乖穿著裤子,以免少爷发现他的人类器官坏掉了。
除了那器官的问题,在少爷家生活倒是非常开心,虽然家里的其他人类都对他不太好,但只要少爷对他好,那就等於全天下都待他好了。
但大鱼也不是全没有担心的事。他的少爷,脸上经常带著一股阴气。
大鱼偷听其他仆人说,少爷是因为娘亲在怀胎时,就吸了大量毒物的关系,所以少爷刚出生就注定要死了。
每次大鱼看著少爷按著胸口,逞强忍著疼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胸口,彷佛也跟著疼起来。
他缓缓凑近少爷,伸手擦乾他额上的汗水,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想法。
如果他,把少爷的病痛,吸收过来呢?
大鱼回忆起被少爷捡到前,幼时模糊的记忆。有一次自己在家附近玩耍,跌了跤,给一根浮枝扎进了伤口里,顿时不但流血,还红肿发烫,顿时疼得大鱼哇哇大哭。
他记得,那时在他身边,有什麽人抱过了他,安抚他哇哇哭泣的脸,然後用身体的某个部分,触碰了他的伤口。
过不了多久,他伤口的红肿便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人的口角肿了一大块,过了好几个礼拜才消除。
如果这个方法有用,是不是代表他也能这麽做?
大鱼想著,看著少爷依旧扶几喘息的身影,他捧起少爷的头颈,用人类男孩的唇,给了少爷的额头一个吻。
少爷似乎相当惊讶,转身凝视著大鱼。大鱼见吻额头没有用,他的唇慢慢往下挪、顺著少爷好看的鼻梁向下滑,然後慢慢地,滑到了少爷相同的部位上。
大鱼感觉少爷的口里湿湿的,有他熟悉的大海咸味。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像少爷的手指一样,用舌尖抚摸著少爷的舌头。
他清楚地感觉到,少爷的喘息、少爷身上的痛苦,似乎在那一刹那,消失无踪了。
秉烛夜话 152
他清楚地感觉到,少爷的喘息、少爷身上的痛苦,似乎在那一刹那,消失无踪了。
知诚望家里的木质大浴缸发愣。
这几天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这周末的友谊赛,因为受二年级男生班的学弟之邀,知诚答应要担任他们园游会女仆咖啡厅店长,这几天都被他们拉著,试穿女仆装外,学弟还很专业地教他一连串待客之道,让他的行为举止都能像个称职的女仆。
『来,学长,跟著我说一遍。亲爱的主人,欢迎回家喵~』
『亲、亲爱的主人,欢迎……欢迎回家。』
『喵不可以随便省略喔,来,再一次。亲爱的主人,欢迎回家喵~』
『亲、亲爱的主人,欢、欢迎回家,喵。』
『学长这样太僵硬了,要多放点感情哪。来,再跟著我说一次……』
知诚实在不知道这些学弟是从哪里学来这些高深的待客之道的,总而言之他最近为了这些训练头痛不已,常常弄到很晚才从学校回家。
回家之後又要例行的练拳,知诚习惯每天回家後会在家後面的观音山来回跑上三十趟,然後再到观音庙里对沙包挥拳三百次,最後回房间里做上一千次的伏地挺身,才冲澡就寝。而最近为了友谊赛的缘故,知诚更把这些训练全都加强了一倍。
挥汗如雨时,知诚的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个身影,那个总是倒背著木剑,高傲却又强大的男人。
但这几天不知道为什麽,最近知诚想到竟陵时,脑子里总会联带想到那只鸟。就是他在後山里捡到、那只美得不像是人间物的五彩大鸟。
这点连知诚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两者一点关联性也没有的。
不论如何,这次知诚打算背水一战了。他六月底就要从归如高中毕业了,归如高中的传统是二年级暑假毕业旅行,三年级便是毕业典礼了。
知诚到现在还没有要毕业的实感。对於未来,知诚说实话一点打算也没有。
他老爸一直希望他继承这间观音庙,但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要论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他的妹妹知心也比他有资质得多。
所以知诚把这些全赌在这回的友谊赛上。他倒不真的很在意那个叫秉烛的学妹,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地让出大将。在他眼里,终究没有人能够赢过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但重要的是他自己。如果这次能够全力以赴,战得无怨无悔的话,或许能够多少看见一点未来也说不定。
而这件事就是在知诚跑完六十趟观音山、拖著满身淋漓的汗水,准备到浴室里冲个好澡,待会回房间上网时发生的。
知诚目瞪口呆地望著家里的木制浴缸。观音山因为地处偏僻,经常会有些平地看不到的野兽出没,知诚也捡小动物捡到变专业了,像上次那只大鸟都是。
有时也会有些松鼠或是兔子之类的钻进家里,有回知诚把自己家的被子掀开一看,就看到有只公猴子舒服地窝在那里,好像这张床是他家的一样。
但是对知诚来说,有人类溜进家里来窝的情况,还真是第一次。
这个「人类」有著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连胸毛都是金的,唇边留著淡淡的金色胡渣,某个角度看上去还会发光。
从跨下浓密金毛间的器官可以判断,这个人类应该是公的。
他和当初那只猴子一样,似乎把知诚家的浴缸当成了自己家的,只见他四肢蜷缩在里头,眉间洋溢的疲累,他把头枕在自己粗壮的手臂上,睡得十分沉。
知诚见他浑身湿答答的,身上某些地方还沾有排水管的脏污,额头上挂著一丛绿藻,身边还散落著像是鱼鳞一样的金色薄片。
但这男人身体倒是很壮,知诚一直梦想拥有这种身体,结实、修长、王字腹肌外加倒三角比例,看起来就是个武术强者。
知诚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种时候正常人应该叫救命,或是打电话叫警察。毕竟家里还有妹妹知心在。
但不知道为何,他对这个身材宛若希腊雕像的男人颇有好感。或许是他的睡容,像孩子一样纯真的缘故。
知诚还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只听一声低沉的喝欠,浴缸里的男人忽然伸了个懒腰,眨了眨金色的睫毛,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知诚,一瞬间似乎吃了一惊。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似乎更加惊慌。
「咦?发、发生什麽事了?!」
金发男人大叫著。他蓦地从浴缸里跳起来,用手击了一下掌。
「喔喔,喔——我想起了,我为了从那女人手里逃脱,从喷水池的排水孔钻进来,好不容易顺著水管跑进了这里,就因为太累不小心睡著了。」
金发男很快把视线转向眼前的知诚,眼神有些许畏缩。
「你、你是人类?」
知诚还有点不知所措,他是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应……应该是。」
金发男往浴缸角落缩了一步。「我……我也是人类,是真的!我真的是普通人类,你看人类该有的我都有!我才不是什麽鲧鱼化成的精怪!」
「……呃,我知道。」
「你不会跟人通报吧?你不会跟四长老的人说水族的逃犯在我家里吧?」
知诚听见「逃犯」二字稍稍吃了一惊,但他想现在还是不要刺激这个男人好,便点了点头,「嗯,我不会,老实说我连四长老是谁都不知道。」
金发男似乎终於松了口气,知诚见他跨开长腿,似乎打算从浴缸里出来。但才踏了一步,整个人便像站不稳似的,软软地朝旁边倒了下来。
「你……你怎麽了?」知诚见金发男一脸昏花的样子,倚在磁砖上动弹不得,不由得担心起来,「你受伤了吗?需要伤药吗?」
金发男气若游丝地捱在墙上,半晌才口齿不清地开口:「我好饿……」
知诚这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於是把金发男半边身子扛起来,扛进淋浴间先冲了一次澡,然後把他扛回自己房间,从父亲房里拿了一条以前的长裤,替金发男穿上,把他扛到饭厅里面坐好,开口呼唤知心过来。
知心一如往常安静地出现在门後,看见自家哥哥又捡了奇怪的东西回来,微微簇了一下眉头,但脸上仍然没什麽表情。
「知心,你帮我照顾一下这个人,我去做点简单的饭菜给他吃,他好像饿坏了。」
知诚说著便围上围裙,他实在不知道这个男人爱吃什麽,但听刚刚他好像提到不少次鱼,便把冷冻柜里的鱼拿下来,煮了一道清蒸白鲳,又把鱼骨的部分拿去炸了,剩下的碎肉做成鱼丸,炒了个青菜,加上白饭,弄了三菜一汤出来。
因为知诚从小父亲是单亲,常常因为外出摄影而不在家,妹妹知心又小他整整十岁,所以家事都是由知诚一手包办的。
把食物搁在桌上时,金发男先是把鼻子凑进,似乎确认什麽似地用力闻了闻。跟著便像是活过来似的,也不拿知诚准备的碗筷了,只见金发男直接捧起了整盘炸鱼骨,张开大口,竟就这样把食物扔下肚。
知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吃相,金发男吃白饭的方式也很豪迈,干掉一碗饭平均只需要三秒钟,知诚最後乾脆把电锅从厨房搬过来,忙著替他添饭。
过不了多久,金发男便把知诚准备的饭菜扫荡一空。知诚还贴心地搬来大西瓜,直接对切拿给金发男吃,不意外地又是轻易被解决了。
金发男吃饱喝足,坐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知诚和知心都看著他,金发男忽然离开椅子,竟面向知诚拱了一下手,而後鞠了个深躬。
「感谢这位壮士仗义相助,小兄弟的救命之恩,本将军没齿难忘。还望小兄弟见告一些名姓,来日必当报偿。」
秉烛夜话 153
「感谢这位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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