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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从此乡长成了大力扶持农村专业户的好官,书记也跟着沾光了,而老爹则成了县里大力扶植的养鸡专业户,是典型。

  再后来,蛋鸡们终于开始下蛋了,老爹又置备了一辆独轮车,每天将鸡蛋送到南款去。等老四海放寒假回家时,养鸡场的确开始创收了。

  老爹虽然是农民,虽然老实,但并不笨。他只用了一年的工夫,养鸡场果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企业,收支基本上能打成平手了。开张一年的关口,乡长和书记又来了。当然他们总是来,每次来都有新精神、新方针、新思想、新指示,每次离开时都忘不了拎上两筐鸡蛋,号称是拿到乡卫生站去做卫生检疫。按说检疫是没错的,但老爹弄不清人家是用什么仪器检疫的。这次乡长协同书记光临养鸡场,同样是带着上级任务的。

  老爹早就养成习惯了,乡长、书记一到,他就命令老妈赶紧准备两筐鸡蛋。乡长不耐烦地摆着手道:“今天谈正事,鸡蛋的事回头再说。”老爹、老妈垂手站在一旁。书记先开口了:“大老,你这一年里到底挣了多少钱?”

  老爹是老实人,老实人自然说老实话。“挣了一千二百块钱,刨出给四海上学的钱和四个孩子的吃喝,也剩不下什么了。”

  书记一听这话就火了,立着眉毛道:“小农意识!你前怕狼后怕虎,下辈子你们都改不了这毛病。挣钱怕什么?挣钱丢人吗?国家政策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挣钱是光荣的。你怕什么?别老跟我打马虎眼,你一年挣多少钱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老爹心道:我挣多少钱我都没算清楚,你们怎么能知道呢?但他不敢回嘴,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一千二百块,我没骗你们,开场子的窟窿还没堵上呢。我琢磨着,今年收成好了……”

  “还说没骗?啊?”乡长急了,他虎着脸照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知道,你这场子一天里能出60斤鸡蛋。现在鸡蛋涨价啦,南款的鸡蛋已经四毛三一斤啦。你算算,你一天能进多少钱。”

  老爹争辩道:“下半年才涨的价,上半年是四毛。”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今年下半年到明天下半年不就是整一年吗?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老爹不得不点头,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喊道:“夏天一天能出60斤鸡蛋,可天一冷鸡就不爱下蛋了,能有30斤就不错了。”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四个夏天不就是一年吗?”

  老爹一想,书记说得当然没错了,四个夏天肯定是一年了,只得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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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人乡(5)

  乡长掰着手指头道:“这一天出60斤鸡蛋,四毛三一斤,你一天里就挣25块8毛钱,算26块吧。一年365天,你就得挣……”他回头看了书记一眼,疑惑地问,“好像没到一万吧?”

  “9490。”书记脑筋比较快,已经算出来了。

  乡长骂道:“奶奶的,怎么还差几百呀?”

  书记向房外一指:“他们家还有三亩棒子地呢。”

  乡长一拍脑门:“对!三亩棒子地少说也得一千斤棒子,这——”乡长又拍了下巴掌,哼了一声道:“棒子才三毛钱一斤,还是不够。”

  此时老四海他妈觉得这事挺好玩儿的,傻呼呼地插嘴道:“我们家还有一头猪呢。”

  乡长和书记同时照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同时叫道:“够了,怎么算都够了。”

  他们俩是高兴了,老爹却糊涂了,够什么了?老爹苦笑着问:“乡长,您算计这个做啥呀?”

  乡长欣慰地扶着老爹的肩膀:“大老,你光荣了你,咱驴人乡的光荣全让你一个人占了!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是你日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专业户是你干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万元户是你整出来的。你说你家的祖坟上是不是冒了青烟了?”

  老爹更糊涂了,惊讶地问:“万元户,谁是万元户?”

  乡长亲热地照老爹胸口上打了一拳,然后挺着肚子,双手扶在腰眼上,似乎是刚刚消灭了鬼子一个小队。“你呀,你不是万元户,谁是?”

  老爹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想当万元户呢,可我估计呀怎么着也得再混个三两年。”

  书记叫道:“什么三两年?你现在就是。”

  老爹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没有没有,人家的万元户指的是纯收入,是剩在手里的钱。我这场子要是刨出开销去,一年里也就挣一千多块。我正想着明天再买点蛋鸡回来,屎壳郎滚粪球,滚着滚着就大了。”

  “死心眼,死脑壳,死羊眼,死……哎呀,你的儿子居然上了大学了?真气人。”乡长一把拽开胸前的扣子,胸脯气得跟风箱一样。

  老爹和老妈不明白为什么,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了。

  书记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走到老爹跟前,面目和蔼地说:“谁说万元户是纯收入了?大老啊,收入够了一万就是万元户。你,是咱们驴人乡头一个万元户,我们要把你的事迹报到县里去,让县里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咱们驴人乡也出万元户了。明白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了摇头:“不明白。”

  “爱明白不明白。”乡长又急了,“这个万元户你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咱们驴人乡的脸还能让你给丢喽?就这么定了。”

  说完乡长拎起两筐鸡蛋,气哼哼地走了。书记忽然觉得不对劲,大叫道:“嘿!有一筐是我的。”然后便撒腿追了出去。

  乡长、书记走了,老妈一把揪住老爹的脖领子:“你当了万元户,你咋不告诉我?我十七岁就嫁到你们老家来了,我给你们家生了五个崽子,我没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你怎么还防了我一手啊?”

  老爹咽着唾沫道:“我咋成了万元户了?我是吗?”

  “乡长都说你是了。”老妈道。

  老爹摸着脑袋,还是不大明白。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多少有点儿贬义。但如果仔细想想的话,人如果真能做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他绝对就是善终了,绝对是值得被后人歌颂的,绝对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可怜哪,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往往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他们一辈子也没住过一回五星级宾馆,安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爹的忧患就是老四海,虽然家里有五个孩子,但老四海无疑是这个家庭的最大希望。如今的老四海是安乐的,可以说一年多的大学生涯,是他一生中最为安乐的部分。

  老四海能考上大学,绝对不是瞎蒙胡撞的,老四海是真聪明。在他漫长的求学生涯中,大部分时间老四海是被老师们当作神童的,头顶上经常挂着光环。中学时,曾经有学校邀请老四海去报告,说说自己是怎么学习的。

  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的门槛不是一般人能迈进去的。当年有人将高考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有人忿忿地说:高考就是当代的科举制度,是八股遗风,应该被彻底打倒。但无论怎么说,那个时代的大学教育绝对是精英教育。

  是啊,现在的学生是太幸福了,只要智商能达到平均水平,抑或手里有几个钱,大学的大门就是畅通无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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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人乡(6)

  老四海暑假时回了一次老家,帮着老爹在养鸡场里打理了两个月。回到北京后,花儿提着鼻子,四肢着地地围着老四海转了四五圈儿。老四海问她,干什么呢?花儿竟捏着鼻子说:“你怎么一身的鸡屎味儿啊?”老四海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决定寒假不回家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

  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事一直没搞清楚,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他学的是中文系,专业是自己挑的,老师说:学中文的将来能当官。另外老四海自认为有出口成章的本事,在系里也的确是小有名气。其实老四海从小就想过将来当个作家,原因是他小时候爱看小人书,什么《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一套一套的。他没钱买,好几百本小人书都是从同学们手里骗来的。其实也不能说是骗,是靠本事赢来的,老四海颇有些行骗的天分。比如说大家一起玩扑克吧,只要纸牌往桌面上一摊,老四海基本就能记住哪张牌在什么地方。比如说老四海刚刚看过一篇文章吧,只要在十分钟之内,基本上就能把文章整个背下来。比如说老四海观察人吧,无论男女,看一眼就知道他大概的家庭情况。后来他自己分析,这个本事可能与自己出身卑微有关,出身卑贱而上得厅堂的人大多敏感。所以老四海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利用上述技巧,一共骗来了四百多本小人书,也算得上丰收了。

  正因为看了这么多小人书,所以老四海一心想当写书的人,于是高考时就报考了中文系。由于学习刻苦,老四海在大学的成绩也不错,他甚至还写过好几篇小说,小说在校刊上发表时曾经在校园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当然,这也是花儿以身相许的原因之一。

  那年的元旦和春节离得很近,有些春节活动干脆在元旦前就开始了。老四海和几个同学要勤工俭学,于是在陶然亭庙会上租了个摊位,贩卖贺年卡,结果头几天是大败而归,连摊位费都没挣出来。大家都说咱们是文化人,文化人干不了奸商的勾当。但老四海不这么认为,他说做买卖都需要神灵保佑,咱们应该去庙里烧柱香,烧了香,贺年卡就都变成钞票了。同学们说老四海是穷疯了,但农村长大的老四海脑子里残存了太多的封建意识,有一天他真拉着花儿去白云观了。老四海听说白云观里供有关公的神位,他知道关老爷是财神,乡长家的后院里就偷偷供着一尊。关老爷肯定是有求必应的,因为乡长和乡长儿子都开上摩托了。花儿之所以也要去白云观,是因为她喜欢邱处机。

  那年香港版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火遍大江南北,举国上下如痴如醉,花儿也不能例外。但她不喜欢郭靖,更讨厌杨康,至于黄蓉嘛,那简直是天下女子的仇人。花儿喜欢邱处机。痴心于道骨仙风的邱真人手托大水缸、威镇江南七怪的大侠风范。她先是看的电视剧,后来又找到原书,翻来覆去地就看这一段,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有一次花儿和老四海聊天时,老四海说白云观就是邱处机建立的,花儿惊得花容失色。她认准了老四海是信口胡说,最后老四海不得不以祖先的名义起誓,花儿才信了。事后,老四海越想越觉得可笑,自己的祖先是嫪毐,嫪毐不过是个淫贼,以他的名义发誓又有什么意义?其实老四海是看过射雕原文的,他不喜欢香港版的电视剧,尤其不喜欢那个扮演黄蓉的女人。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像个弱智人,与精灵剔透、聪明绝顶的黄蓉是一点儿关系都扯不上的。老四海偷偷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聪明人的底细,任何一个傻瓜想假冒聪明人,当然会被自己一眼识破。

  二人来到白云观,老四海要给关老爷烧香,花儿则四处寻找邱处机的遗迹。

  关老爷不是白云观的主神,所以只能供奉在西厢房里。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找到关老爷,那是个逼真的木雕,大约一人来高,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大,倒是周仓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寒气彻骨,似乎像真的。他虔诚地跪在关老爷面前,先是唠叨了几句,然后捻了几根香,用火柴点燃,刚要插到香炉里,一只手凭空伸了过来,在老四海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老四海抬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位一袭白衫的老者,他的手指正好压在自己手腕子上。这老头真是干净,白衣白裤白胡子,满头银丝,一面红光,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精光暴射,黑白分明,要是单独观察这双眼睛的话,老头的岁数顶多也就是二十来岁。

  老四海向老头皱了皱眉,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用给他烧香了,你给自己烧香就行了。”老四海顽强地将手里的香向香炉里递了递,但手腕子却像锈住了一样,纹丝不动。此时老头接着道:“记住,给你自己烧香就行了。”说完,老头转身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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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人乡(7)

  老四海呆呆地跪在关老爷面前,惊得目瞪口呆,嗑瓜子嗑出一只臭虫来,这老头保证是个装神弄鬼的。想到这儿,老四海失去了烧香的兴致,将香随手一扔,拍拍屁股便出来了。老头早不知去向了,老四海茫然四顾,一眼就看见了花儿。

  花儿远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问她看见邱处机没有。花儿说:后殿里果然有邱处机的塑像,模样跟金庸写得差不多。老四海说白云观里还有座花园呢,据说特别幽静,早先举办庙会的时候,那地方就是戏院。

  花儿惊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挺着胸脯道:“到一个有名的地方去,事先就应该了解它为什么有名。昨天我在图书馆里查过了,白云观这地方我门儿清。”

  花儿冷笑道:“这是书呆子的做法。”

  老四海不愿意和她争辩,心里却道:方法都是为人所用的,只要使用方法的人不是书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人来到花园,果然发现一处破旧的戏台,戏台旁边有个水池子,池边聚集了不少人。花儿的好奇心很重,拉着老四海跑到池边观察。原来众人正往池子里扔钱呢。

  水池周边是一片空场,池子里的水深不过一尺,清澈见底。池旁有两座小桥,两桥之间系着一条绳索,绳索中央挂着一个半尺方圆的大铜钱,铜钱的方孔可以伸进一只拳头去。大铜钱离岸大约有六七米的样子,众人争先恐后地往池子里扔硬币,有些人甚至将一块、两块的钞票攒成团儿,舍己忘身地投掷着。大家的目标都是那个铜钱眼,但硬币和钱团大多打了水漂,能碰上铜钱边缘就算不错了。水底下、水面上都是钱的影子,估计还真不少呢。

  老四海大为奇怪,拉住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问道:“这是干什么?”

  男子脸上洋溢着北京人特有的优越感,撇着嘴道:“一看你就是个外地人,不懂了吧?这叫打金钱眼儿,打中了就交上好运,就能发大财。钢蹦儿要是能从钱孔中穿过去,你这辈子就大发啦。”

  老四海没说什么,花儿却沉着脸道:“迷信!封建残余!”

  男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早晚让人家把你卖山沟里去。”

  花儿怒道:“我是当代大学生。”

  男子笑道:“一看你就是大学生,现在人贩子就喜欢女大学生。”男子嘴里挖苦花儿,手上却没闲着,说话的工夫,七、八个硬币已经飞出去了。

  花儿刚要反唇相讥,旁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我中啦,我他妈中啦我!穿过去啦!”老四海和花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高举着双拳,身子后仰,双脚“腾腾”地在地上玩命地跺着,那样子就像死了父亲却又找不到尸体一样,都急疯了。只听得中年人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发了,我他妈发啦我,我这辈子要是发了,我买油饼,我买一张我扔一张,我买一张我扔一张,妈的!我拿油饼喂狗!”周围人不停地投去艳羡的目光,于是硬币雨一样飞向水池。

  男子气得一歪嘴,哈喇子顺着嘴角就下来了:“妈的,我怎么就不中啊?”说着,他干脆将一把硬币齐齐地撒向水池,还是没打中。

  花儿拉着老四海往外走,边走边道:“无聊的小市民!他们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啊?你说说,这些人整天沉浸在铜臭中,不觉得难堪吗?难道上天赋予我们生命和思想,仅仅是让我们为了几个小钱奔波吗?你说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花儿怒道:“我没让你说这个。”

  “那说什么呀?”老四海道。

  “咱们说说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说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啊,说说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洒脱啊。”

  老四海频频点头,心里却道:人性?我看你只有性,没有人。其实此刻老四海的脑子已经被那个金钱眼迷住了,白云观的老道简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们在这儿挂了个破铜钱,每天不得收入个百八十块的?

  中国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里扔钱的传统,抓住传统就是抓住了商机呀!高,实在是高,简直是妙不可言!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后花园了,花儿指着一座大殿道:“那里面供的就是邱处机,挺精神的。”

  老四海从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着个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写着:邱真人处机之位。

  驴人乡(8)

  老四海吓了一跳,他立刻想起关公殿里那个老头了,如果将塑像的黑胡子变成白胡子的话,邱处机活脱脱就是那个老头。天哪!难道自己碰上邱处机了?不对呀,既然那个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的就应该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心虚,到后来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给没给关老爷烧香。

  路上,花儿像个话痨,不住嘴地唠叨什么嬉皮士、雅皮士、披头士。老四海不大清楚这些“士”的光辉事迹,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着金钱眼的事。

  二人刚进校门,就见有个同学老远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电报,快去传达室吧。”

  老四海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自己来北京已经一年半了,家里从来没拍过电报。电报的一个字就是六毛钱,谁舍得呀?估计家里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儿,飞快地跑到传达室。

  电报上只有三个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几岁,怎么就死了呢?

  金钱眼(1)

  老爹死了,死得是罪有应得。

  天冷后,乡里的头头们将老爹发奋图强,终成万元户的光辉事迹报到县里去了。县领导记得老爹的养鸡场,于是派人送来一面锦旗,大意是“劳动致富带头人”之类的鼓励。老爹想让来人给领导带回两筐鸡蛋去,来人却死活不敢要,说领导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能拿老百姓的东西呢?老爹斜着眼睛看了看乡长和书记,二人一个劲点头道:“当然当然,县里领导能要你的鸡蛋吗?你这个人呢,满脑子都污七八糟的。”

  再后来老爹成了驴人乡封神榜的第一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所有乡亲见了老爹都一水地单挑大指:“大老,好样的,我家揭不开锅了,借我点钱吧?”“大老啊,我们家山墙下雨给下塌了,支援我五百块砖吧?”“大老,乡里给了你多少奖金,该请大伙喝酒了吧?”折腾到后来,连老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成了万元户吗?可我那一万块钱到底在哪儿呢?

  万元户的风光只是表面效应,是脸皮的事,副作用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债主们全上门了。先是同村的社员们,大家拿着“鸡条”找老爹要鸡钱,后是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催要开办养鸡场的借款。大家都说:“大老,你已经是万元户了,你腰里粗啦,还能在乎我们这三瓜俩枣的?”但老爹老妈手里的确是没有钱,于是只好给人家作揖打千赔不是,后来他们都想给大家磕头了。

  人的坏名声都是这么来的,有了钱却不惦记着大伙,有了钱却不还账,这不是为富不仁吗?时间一长,老爹的名声在驴人乡算是臭到底了,大家都说:这家人得不了好报应。

  进入十二月,山里便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鸡蛋的产量也降到了冰点。

  老爹是鸡官,他担心鸡儿们受不得寒冷,特地在鸡舍中生起了炉子,每日里早中晚要去加三次煤。有一个早晨他去鸡舍加煤时,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老爹把腰给扭了。他琢磨着鸡应该比人皮实些,那天便偷了个懒,歇了一天。

  第二天再到鸡舍生炉子时,老爹骤然发现有十几只蛋鸡打蔫了。不仅仅是打蔫,鸡儿们流鼻涕,流眼泪,还一个劲咳嗽、打喷嚏,甚至赖在地上不起来。老爹狠狠一跺脚,坏事了,这些鸡是感冒了,时髦的词叫做禽流感,农村人则直接叫做鸡瘟。他知道一旦处理不当,整个养鸡场都将染上可怕的瘟疫,到了那一天养鸡场就是算功德圆满了,唯一的选择是关张歇业。老爹当机立断,叫来老妈和二儿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十几只罪魁祸首杀了。

  中国农民向来是勤俭持家的,看着十几只断了脖子的蛋鸡,老爹决定:不能糟践!于是一家人将死鸡运到家中,开膛、去毛、过热水,不一会儿的工夫,病入膏肓的蛋鸡就变成了白花花的肉鸡。他们在后院支起了大锅,准备把这些鸡全炖喽,吃!对了,在运鸡的路途上,老爹他们曾经看到了腿子,当时大家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腿子是老四海家的邻居,他望着满满一独轮车死鸡,不住地摇头晃脑,口水一直流到裤裆上。

  鸡收拾完了,正准备下锅呢,乡长和书记就来了,而且是提着鼻子来的。乡长、书记就跟算计好了似的,一进门就直奔后院,进了院子就看见了桌子上成堆的鲜嫩肉鸡。

  乡长揉搓揉搓眼睛,大叫道:“大老啊,你家可真是有钱啦!咱驴人乡打有人那天起,就没谁一口气炖过这么多只鸡呀!”

  书记也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财主啊!当了财主就是舒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人脏俱获,老爹只得舔着干瘪的嘴唇道:“鸡瘟,我家鸡场有鸡瘟了,我怕糟践东西。”

  “拿鸡瘟吓唬我?拿鸡瘟吓唬我是不是?啊?哈哈哈,有你的!”乡长手指点着老爹的脑门,一脸夸张的笑容。

  书记歪着嘴脸道:“大老,你这个小农意识怎么就改不了呢?你现在是万元户啦,心胸应该放开阔一些嘛!我们一进门你就拿鸡瘟吓唬人,有意思吗?我们能要你的鸡吃吗?我们能吗?”

  乡长也道:“就是,我们能吃你的鸡吗?”乡长揪着老爹等回音,老爹不敢答茬,他只得自问自答说:“不能!”

  老爹琢磨着,这二位可能是受到了县领导的感召,学好了。立刻笑道:“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二位吃,我是怕这东西脏,吃坏了肚子。”说着老爹拎起四只白孱孱的死鸡,递到乡长面前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能舍不得吗?”

  乡长瞥了眼死鸡,没言语。

  金钱眼(2)

  书记笑道:“大老,我们不是来吃你的鸡的,你也千万别多想。我们是来通知你的,县里这两天又要来人了,要调查卫生状况,重点查的就是你的养鸡场。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啊,你现在有名啦,有名了就得做大家的典范,千百双眼睛都看着你呢。”

  老爹点头道:“是是,我一定好好干,我不能辜负了大家。”

  乡长气呼呼地说:“不辜负?不辜负谁呀?怎么个不辜负啊?就您那个养鸡场能过关吗?满地鸡屎,隔三里地就能闻见臭味,行吗?”

  老爹大张着嘴:“咱农村的鸡窝都这样。”

  书记道:“那是一般人家的鸡窝。你的养鸡场是个企业,企业的产品是要走向市场的,是要走向全国的。卫生标准是由国家规定的,就是给你们规定的。你的鸡蛋要是把全国人民的肚子都吃坏喽,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万一要是出口了,让外国人吃了,人家能不恶心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头:“负不起。”“恶心。”

  “我看你也负不起。”乡长瞥了眼地上的死鸡道,“现代化的养鸡场是有上下水管道的,鸡得喝流动的自来水,你家的鸡场有吗?”

  老爹赶紧摇头。

  书记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有通风设备,鸡舍里不能臭气熏天,你家的养鸡场有吗?”

  老爹不得不摇头。

  乡长大吼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用暖气,不能在鸡舍里烧煤炉子。一氧化碳就是煤气,一氧化碳要是进了鸡的身子,就等于是进了鸡蛋,一进鸡蛋,这鸡蛋就等于中煤气了,谁敢吃中了煤气的鸡蛋?你家的养鸡场能做到吗?”

  老爹拼命摇头,他心道:暖气是城里人享受的玩意儿,自家的鸡怎么一下子比城里人都金贵了?

  书记拍着老爹的肩膀道:“大老,这一关你是过不去了。”

  老爹、老妈赶紧给二位是作揖打千,两人诚惶诚恐地说:“您二位给我们想想主意啊,我们家四海上学的费用全指望这个养鸡场了,他是咱们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书记痛苦地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驴人乡就你一个专业户,我们能不帮你们吗?可这事啊,它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

  乡长也道:“没办法,那是县里的人。”

  老爹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县领导上回视察养鸡场的时候说了,有条件要上专业户,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把专业户扶持起来,您两位创造创造条件还不成吗?”

  书记笑道:“嘿嘿,大老的记性挺好,那这条件怎么创造啊?”

  老爹看了老妈一眼,一狠心道:“要不,要不,您二位请县里的同志吃一顿,吃顿好的。”

  书记叹息着说:“看来也只能把他们的嘴堵上了,好歹算个主意。可你说说,吃什么呀?咱们驴人乡连一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人家能瞧上咱们什么呀?再说了,拿什么请客?咱乡里也没钱啊,头年的农业税还没收上来呢。我们俩进山收税,山里那群穷鬼恨不得挖坑把我们俩活埋喽。”

  老妈发着狠道:“县里来了几个人?”

  乡长道:“不多,七、八个吧。”

  老爹又是一狠心外加一跺脚,将所有的死鸡都拎起来了。“全给他们吃,让他们全吃,吃得干干净净的,就把嘴堵上了。”

  书记怒道:“那怎么行?这是你们家的鸡,从小鸡崽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怎么能要你的鸡呢?”

  老爹又给书记作了个揖:“只要能把他们的嘴堵上,让我把这关过去,我献给乡里还不成吗?”

  乡长马上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要你的鸡。”

  老妈也道:“没要,没要,是我们送给你们的。”

  书记点头道:“行,今天晚上给他们炖鸡吃,争取让他们直接去别的乡查,大家都落一省心。”

  老爹感激地点头:“对,省心就好,省心就好啊!”

  乡长和书记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拎着死鸡走了。老爹家里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满院子腥臊恶臭的鸡屎味儿。老妈欣慰地拍打着前胸:“乡长和书记真是替咱们着想啊,等四海有了出息,得好好报答报答他们。”

  老爹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如此啊!

  第二天,驴人乡出了大事。

  检查卫生的领导是不是真来驴人乡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乡长、书记和腿子都被送进了县医院。乡长和书记在半路上就咽气了,腿子是到了医院后才死的,解剖结果是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鸡腿肉。再之后,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将老爹押上囚车。几分钟后,驴人乡的所有驴人们抄起锄头、火把和铁锨,号称是给乡长、书记和腿子报仇,一把火就将老四海家的养鸡场烧了。

  金钱眼(3)

  老妈在一天里被吓昏过去四次。

  头一回是得知乡长他们病倒的消息,老爹一拍大腿说道:“完了,吃鸡吃出毛病来了。”老妈昏了。

  第二次是乡里传来噩耗,乡长、书记和腿子全死了。老妈昏了,老爹也昏了。老四海的四个弟弟挨个抢救,醒来后夫妻二人哭天抢地、相互埋怨。老妈说:“全怪你,没事开什么养鸡场啊?”老爹说:“你这个臭婆娘,要是听我的早把病鸡埋了,是你舍不得。”

  第三次昏倒是县公安局的警察来抓人,他们说:“老四海家的一家人百分之百是坏分子,毒死了自家的鸡,然后给干部吃,把干部毒死,他们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老爹被押上警车时,一个劲地朝老妈挥手:“让四海安心读书,别告诉他,别告诉他。”老妈昏了。

  第四次就不用说了,群情激昂的乡亲们往山坡上一冲,老妈就昏过去了。这次她是自己醒过来的,醒后便揪着老四海的二弟道:“别告诉你哥,别告诉你哥。”

  其实老爹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被抓到县公安局后并没有受到丝毫的虐待,警察们忙着调查取证,忙着帮驴人乡料理后事,没工夫搭理他。老爹独自被关在小黑屋里,是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憋屈,只一天的工夫就死了。后来公安局的同志也觉得蹊跷,特地把县医院的医生请来,想弄明白老爹是怎么死的。医生把老爹的肠子都翻出来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死因,最后医生摇着头道:“内伤没有,外伤没有,没有自杀,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就会死了呢?”

  主管这个案子的警察叫老景,其实他才二十来岁,因为姓老名景,所以叫老景了。对了,姓老的都是驴人乡出来的,老景也是,而且也是县高中毕业的,比老四海高了三届。他清楚驴人乡的底细,便向医生咨询道:“您说说,这人能把自己窝囊死吗?”

  医生道:“我也没碰上过这种事,要是自己把自己窝囊死,那死得真够惨的。”

  老景没再说什么,只得通知老四海家来领尸体。至于投毒案的事本来就是道听途说,公安局没发现一丝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爹死了,家里再不通知老四海就说不过去了,于是老四海就收到了那封简洁扼要的电报。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海就从北京跑回来了。

  老四海坐的是第一班长途车,发车时天还没亮呢。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长途车的后座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脑子里也一直在颠簸着同一个问题,老爹怎么会死呢?身强力壮、百病不侵的老爹怎么能死呢?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外加两个煮棒子的老爹怎么会死呢?暑假他在养鸡场时,老爹曾偷偷告诉老四海:“儿子,爹要是真成了万元户啊,你自己在北京找个老婆,我在老家再给你找一房。咱们来个两头大,两边都是独生子,你一样能要两个儿子。”雄心壮志、心怀深远的老爹怎么就死了呢?

  长途车开过石景山,一路西行。

  不久,群山便历历在目了。

  那时的长途车都是血红色的,而且顶着个大鼻子,开动起来声势惊人,就跟推土机似的。据说这种车是五十年代从苏联进口的,运营时间都快三十年了。当时坐这种长途车外出旅行不仅需要一定体魄,更需要相当的胆量。

  老四海从不把坐车当回事,他年轻,精力旺盛,身体也好。但别人就难说了,长途车刚进山,车上就有好几个人开始呕吐了。

  老四海思索着老爹的死,琢磨着驴人乡,思索着养鸡场,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委来。最后他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再度睁眼时长途车已经开到南款了。老四海在行李架上找自己的背包,怪了,背包不见了。老四海大惊,急忙向身边的乘客询问背包的下落。

  有个中年妇女问道:“是红的吗?”

  老四海说:“是红的。”

  中年妇女拍着大腿道:“哎呀,让人家拿走啦,头三站就下车了。你这个年轻人也真是的,一睡就是好几个钟头,怎么也不注意点啊?”

  老四海问:“是什么人拿走的?”

  又有个老大爷道:“反正是个人,谁知道是什么人?”

  老四海这叫气呀,包里放着自己仅有的十五块钱,这个断子绝孙的贼!

  此时司机嚷道:“包里有啥重要物件没有?”

  老四海说:“就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十五块钱。”

  司机大声道:“算啦,就当那小子他爸爸要死,给他爸爸买药吃吧。”

  金钱眼(4)

  老四海哭丧着脸道:“我爸爸已经死了,我是回家奔丧的。”

  这时刚才说话的老大爷立刻欢喜起来:“小伙子,他把你的晦气偷走啦,你要交好运啦。”

  “真的吗?”老四海不信。

  老大爷高高兴兴地说:“你家死人了,是带着一身晦气的。可那小子把你的东西偷走了,就等于把你的晦气也偷走了。那个贼呀他要倒霉。嘿嘿,小伙子,爸爸死了没关系,谁的爸爸都难逃一死。好好混,这就是好运的开始。”

  老四海迷迷糊糊地琢磨着:难道我爸爸还死对了吗?他不知道老大爷的理论是否管用,但交好运总比一直倒霉下去要好一些。

  我们前面说过了,从南款到驴人乡有二十里路,而且这山路是可以走车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能碰上辆拖拉机。运气不好就只能走着了,对于山里人来说,这点路也算不得什么。老四海并没如老大爷祝福的那样,他一路上连辆自行车都没碰上,只得闷头走路,一口气就走出了十里地,是又渴又饿,一心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远远的,他看见那棵神树了,神树下似乎坐着个人。老四海想:向他要点水喝吧。再走下去,嗓子眼就该冒烟了。

  如今是冬天,神树整个都枯萎了,密集的枝枝杈杈纠缠在一起,活像半空中张开的一个大网。树下盘腿坐着的一个家伙,也看不出年龄来,反正是不小了。此人生得尖嘴猴腮,精瘦无比,而且还有点秃顶。他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四处乱转,眼眶里几乎全是黑眼珠,跟狗眼差不多。

  此时这家伙正坐在石头上喝水呢。

  老四海走过去,上下打量他几眼,看得出这家伙不是驴人乡的人,是过路的。老四海礼貌地说道:“大哥,给我一口水喝行吗?”

  瘦子将脑袋昂到最高处,然后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审视起老四海来,最后他的眼睛落到老四海手上,惊喜地叫道:“这块胎记不错呀,整个就是一葫芦。”

  老四海将手藏到身后,不满地说:“我们家老人说这是福相。”

  瘦子欣慰地点了点头:“瞎话是张嘴就来,好,好!哎呀,老天爷有眼,不错,他还真是块材料。”

  老四海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苦笑着道:“大哥,我想喝口水。”

  瘦子竟把水壶藏到身后去了,依然点着头道:“一表人才,说话的声音听着也顺耳,看样子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行啦,就是你啦。”

  老四海眨巴着眼睛,心道:这小子不是人贩子吧?但他们的贩卖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女人是不懂事,孩子是没有防范能力。却从没听说还有贩卖小伙子的。他虽然并不害怕,但脸色还是有点泛青。

  瘦子嘻嘻笑着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子,你要交好运了你。”老四海依然眨巴眼睛,随时准备逃跑。瘦子热情地将水壶递给他,老四海却不敢喝了。瘦子微笑着说:“我今天看见这棵大树,心里那叫痛快,这棵树绝对不是凡树啊。我估摸着,这棵树和我有些缘分,所以本高人就在树下许了个心愿。我要收个聪明的徒弟,做我的传人。谁第一个从我面前走过去,谁就是我的徒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轻轻地,你就来了。”

  老四海连放了好几个屁,乱七八糟,胡说八道,满嘴漂轮船,这家伙的脑子保证是出问题了。他几乎是狞笑了一声:“您是做什么的呀?难道海灯法师是您师兄吗?”

  “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我们不是一派的。”瘦子道。

  老四海的心脏忽忽地颤悠了几下,难道自己真碰上武林高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