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了。”肥仔说。
特莎能看出科林在艰难地构思一个问题,却因为太荒诞而问不出口。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斯图。”她说。
“告诉你们什么?”他反问道。
她担心儿子会把这场争论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她站起身来,试图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下次要给我们打个电话。”
她朝科林看去,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暗示,然后朝门口走去。科林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惊恐地瞪着肥仔。
“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扯上关系了?”科林问。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科林比儿子高几英寸,但却是肥仔气势更盛。
“‘扯上关系’?”肥仔重复道,“什么叫‘扯上关系’?”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科林的脸涨得通红。
“你是问我有没有搞她吗?”肥仔问。
特莎的低声惊呼“斯图!”被科林的吼声淹没:“你怎么敢!”
肥仔只是得意地笑对科林,浑身都是嘲讽和挑战。
“什么?”
“你——”科林费劲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汇,脸涨得越来越红。“——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上床了?”
“上了也没什么问题吧?”肥仔答道,然后看了妈妈一眼。“你不是一心要帮克里斯塔尔吗?”
“帮——”
“你不是努力要让戒毒所开着,好帮助克里斯塔尔一家人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看不出我和她约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在和她约会吗?”特莎厉声问。如果肥仔非要把争吵拽到这一步来,她也决定正面迎击。“你真的跟她去过什么地方约会吗,斯图尔特?”
他的笑容让她作呕。他不准备甚至不愿假装自己还有廉耻。
“哦,我们没有在各自的家里搞过,而是——”
科林扬起握紧的拳头,向肥仔挥了过去,打在了他的脸颊上。肥仔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母亲身上,被打了个毫无防备,向旁边跌去,撞到桌子,然后摔在了地上。一秒钟后,他就跳了起来,但特莎已经冲到了父子二人之间,面向儿子。
特莎身后,科林在不停地重复着嚷道:“你这个小杂种。你这个小杂种。”
“我是小杂种,是吗?”肥仔脸上不再挂着笑,“我宁愿是个小杂种也不愿是你,蠢猪!”
“不!”特莎叫道,“科林,出去。出去!”
惊怒交加的科林愣了几秒钟,终于走出房间,他们听到他在楼梯上绊了一脚。
“你怎么能这样?”特莎压低声音对儿子说。
“我他妈的怎么能哪样?”斯图尔特说。他脸上的表情让特莎十分惊恐,她立刻冲过去把房门关上。
“你在占那个女孩的便宜,斯图尔特,你知道这点。还有,你跟你父亲讲话的态度——”
“操他妈的。”肥仔的任何一丝冷静都消失殆尽,狂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操他妈的我在占她的便宜。她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因为她住在该死的丛地,并不代表——事实是,你和鸽笼子不想让我搞她,是因为你们认为她比我低——”
“不对!”特莎说,尽管事实已被肥仔不幸言中。虽然她也关心克里斯塔尔,但她仍然很希望肥仔还有脑子记得戴套。
“你们都他妈的是伪君子,你和鸽笼子,”他仍然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你们两个整天说什么要帮助威登家的屁话,但你都不想——”
“够了!”特莎吼道,“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你就没有想过——你就不明白——你有多自私……?”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在身后重重把门摔上。
她的离开对肥仔产生了奇怪的作用。他不再踱步,而是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火,不再费劲儿把烟雾从天窗赶出去。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纷乱的、未经整理的图像在愤怒中如潮涌般向他袭来。
他想起了差不多一年前的某个周五晚上,特莎上楼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他明天科林想要带他去和巴里父子踢球。
(“什么?”肥仔错愕不已。这样的建议是没有过先例的。
“只是好玩,随便踢踢。”特莎说。她皱着眉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衣服,避开肥仔的怒视。
“为什么?”
“因为爸爸觉得会很有趣。”特莎说着弯腰捡起一件校服衬衫。“好像是德克兰要练练球。他有比赛要踢。”
肥仔足球踢得非常好。人们对此觉得很惊讶,因为他们觉得他是那种不喜欢运动并排斥集体的人。可是他踢球就像他说话一样,灵活而有技巧,很多假动作,晃过反应迟钝的对手,敢于利用机会,就算没有成功也毫不在意。
“我甚至不知道他会踢球。”
“爸爸踢得很棒。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一周要踢两次。”特莎生气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记住了?我去把你的运动裤洗了。”)
肥仔抽了一口烟。回忆违背了他的意愿,出现在脑海里。为什么他当时会顺从呢?若放在今日,他会断然拒绝参与父亲的小把戏,赖在床上直到他们把喉咙喊破。一年之前,他还没有理解真与假的含义。
(然而,去年的他和鸽笼子一起出了家门,忍受了五分钟沉默的步行,两个人对横亘在父子之间巨大的空洞都心照不宣。
场地是圣托马斯小学的。阳光明媚,空旷无人。他们分为两队,每队三人,因为德克兰刚好有个朋友留在家里过周末。那位朋友显然崇拜肥仔的球技,加入了肥仔和鸽笼子那队。
肥仔和鸽笼子默默地传球,巴里,这个毫无争议的最差球员,却一边在他们用运动衫圈出的球场上奔来跑去,一边大喊、鼓劲儿或是欢呼。弗格斯进球后,巴里想跑过去跟他顶胸庆祝,却算错了时机,一头顶上了弗格斯的下巴。父子二人摔倒在地,弗格斯疼得直哼哼,却又大笑不止,巴里坐在地上,也笑个不停,边笑边向儿子道歉。肥仔发现自己也不由咧开了嘴,接着听到鸽笼子做作、别扭的大笑,立刻皱着眉扭过头。
接下来就到了那个难堪而可悲的时刻。那时双方踢成平局,也快到时间了。肥仔成功地从弗格斯脚下断球,鸽笼子大声喊道:“加油,斯图,小子!”
“小子。”鸽笼子这辈子从来没说过“小子”。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可怜、空洞和不自然。他在试图模仿巴里,模仿巴里对儿子们轻松而毫不扭捏的鼓励,试图在巴里面前表现。
在球像炮弹一样从肥仔的脚下飞出、正中鸽笼子毫无准备的蠢脸之前,在鸽笼子的眼镜被砸烂、一滴血从他眼睛下方绽放之前,肥仔还有时间明白自己的意图,有时间意识到他早就想击中鸽笼子,而那脚球正是他对鸽笼子的惩罚。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一起踢过球。像之前的十几次一样,那次的亲子实验又以失败而告终。)
我从来就不想要他!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鸽笼子一定是在说他。他们在他的房间里。除了他,鸽笼子还能说谁?
我才他妈的不在乎,肥仔想。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猜测的结果。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凉意慢慢溢满了他的胸膛。
他把刚才鸽笼子打他时撞倒的椅子放回电脑桌前。忠于自我的反应本该是推开母亲,一拳打上鸽笼子的脸。再一次砸烂他的眼镜,再一次让他流血。肥仔为自己刚才没有这样做而感到羞耻。
然而,还有其他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对于父亲荒唐的忧惧,他知道的并不像父母认为的那么少。
肥仔的手指不像平日那么灵活。烟灰从他嘴里的香烟尾端掉到键盘上,他打开了教区议会的网页。几周前,他查询了sql插入,并找到了安德鲁不愿告诉他的那行程序。研究了议会留言板几分钟后,他毫不费力地以贝蒂·罗西特的身份登录上去,把她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然后开始打字。
5
雪莉·莫里森相信,她的丈夫和儿子向议会夸大了把“鬼魂”的帖子留在网站上的危险。她不明白这些信息怎么会比说说闲话更糟糕,而据她所知,说闲话并不会被法律治罪。同样,她也不相信法律会愚蠢和不讲道理到为了别人写的东西来处置她:那将绝对是令人发指的不公正。尽管她为迈尔斯的法律学位而骄傲,但她敢肯定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
她去检查留言板的频率甚至比迈尔斯和霍华德建议她的还要高,但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承担法律责任。她确定,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还没有完成他主动承担的摧毁丛地支持派的任务,而她想要成为下一篇讨伐檄文的第一个读者。她会一天几次冲进帕特里夏的老房间,点开网站看一看。有时,她在用吸尘器打扫或是在厨房削土豆皮的时候,会突然灵光一闪,冲进站作为阵地来揭露霍华德对手们的伪善,而这一点,她觉得,让她有权像一名为罕见物种建立栖息地的博物学家一样骄傲。然而,还不仅如此。雪莉欣赏“鬼魂”的愤怒,他的野性和大胆。她想象着他会是谁,然后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强壮而模糊的身影,站在她和霍华德身后,披荆斩棘,以那些人自己丑陋的真面目为武器,为他们击败对手,扫清道路。
不知为何,她觉得帕格镇没有一个男人有资格成为“鬼魂”。要是知道“鬼魂”是她认识的那些反丛地派男人中的某一个,她肯定是失望的。
“说不定‘鬼魂’并不是一个男人。”莫琳说。
“很有道理。”霍华德表示赞同。
“我觉得它是个男人。”雪莉冷冷地说。
星期天早上,霍华德去咖啡馆了,雪莉还穿着晨衣,端着一杯茶,不自觉地又走进站。
一位副校长的狂想。发帖人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她颤抖着手放下茶杯,点开帖子读了起来,嘴巴越张越大。读完后,她冲去起居室,抓起电话,拨了咖啡馆的号码,但电话一直占线。
仅仅五分钟后,已经养成频繁查看议会网站习惯的帕明德·贾瓦德打开了网站,看到了帖子。像雪莉一样,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抓起了电话。
沃尔夫妇正在单独吃早餐,因为他们的儿子还在楼上睡觉。特莎拿起电话后,帕明德立刻打断了朋友的寒暄。
“议会网站上有篇关于科林的帖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别让他看到。”
特莎惊恐的眼睛飞快地朝科林瞥了一眼。不幸的是,科林离话筒只有三英寸,帕明德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楚,听不到都是不可能的。
“我等会再打过来。”特莎急切地说。“科林,”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放下话筒。“科林,等等。”
可是他已经大步走出了房间,两条胳膊僵硬地放在体侧。特莎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也许最好还是别看,”科林指节凸出的大手在桌子上移动鼠标时,她焦虑地说,“或者我先看,然后——”
一位副校长的狂想
有一位希望能在教区议会代表社区意见的先生叫科林·沃尔,他是温特登综合学校的副校长。选民们也许有兴趣知道,这位严格信奉清规戒律的副校长,却有着非常不同寻常的狂想生活。沃尔先生十分害怕会被学生指控有不恰当的性行为,因而下班后经常需要时间来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至于沃尔先生是否真的爱抚过某个一年级学生,鬼魂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对于这一爱好的狂热程度让我们有理由推测,即使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做过,也一定乐意为之。
是斯图写的,特莎立刻反应过来。
在显示器的亮光映照下,科林的脸苍白得可怕。之前特莎想象他中风时就是这个样子。
“科林——”
“我猜是菲奥娜·肖克罗斯说出去了。”他低声说。
他一直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直在想象不得不吃安眠药了结自己的那一天,现在他只想知道家里的药够不够多。
听到提及校长的名字,特莎一时间愣住了。“菲奥娜不会的——不管怎么说,她并不知道你——”
“她知道我有强迫症——”
“是的,可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你害怕的是什么——”
“她知道,”科林说,“我告诉她了,就在我上次休病假之前。”
“为什么?”特莎爆发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想解释我为什么必须休假。”科林说,语气近乎卑微。“我认为她需要知道问题有多严重。”
特莎控制住想要冲他大吼的冲动。菲奥娜对待他或谈及他时总带着一丝厌恶,所以特莎从未喜欢过她,总认为她太过严厉、缺乏同情心。现在,她的态度终于得到了解释。
“尽管有这个可能,”特莎说,“我还是觉得菲奥娜跟这个没有——”
“没有直接关系,”科林用颤抖的手指摸摸自己出汗的上唇,“但莫里森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风言风语。”
不是莫里森。是斯图尔特写的,我知道是他写的。特莎在每一行里都看到了儿子的影子。她甚至感到震惊,科林竟然没有看出来,没有把这个跟昨天的争吵和他打了儿子联系起来。斯图尔特甚至无法抵挡在文中使用一点头韵4的诱惑。肯定所有的都是他干的——西蒙·普莱斯。帕明德。特莎感到不寒而栗。
4头韵,指在谈话或文章中连续数词均用同一字母或同一音开始。肥仔平常就喜欢这样,所以特莎很肯定是儿子做的。
然而科林此时想的并不是斯图尔特。他正在回想那些跟记忆和感官印象一样生动的思绪,那些暴力而下流的念头:路过那些挤在一起的年轻身体时伸出的一只手,抓住她们,揉搓她们;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张扭曲的小脸。然后,他会追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他做了吗?从中得到快感了吗?他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不停地想,看见它发生,感觉到它发生。透过薄薄的棉布裤子,摸到那柔软的肉体,抓住,揉搓,疼痛和震惊,强暴。多少次?他不知道。他花了无数小时去琢磨到底有多少孩子知道他的想法,他们是否交流过,还有多久他会被揭发。
他不知道自己冒犯过孩子们多少次,也不敢相信自己,只好用沉重的纸张和文件夹把手占得满满的,让自己在走廊里穿行时根本没有空出来的手去攻击。他朝挤成一团的孩子们吼叫,让他们闪开,别挡他的路。但这些也没有用。总有些掉队的人,从他身边跑过,或向他迎面跑来,尽管腾不出手,他却在脑子里谋划出另外的途径:迅速挪动的手肘,在某个胸脯上一扫而过;往旁边跨一步来保证身体接触;出其不意地伸出一条腿,让那孩子的下身碰上他的身体。
“科林。”特莎说。
但他又开始哭了,猛烈的抽泣撼动着他庞大而笨拙的身体,而当她抱住他,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时,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几英里之外的山顶小屋上,西蒙·普莱斯正坐在起居室里一台全新的家用电脑前面。看着安德鲁骑车去为霍华德·莫里森打周末工,又想到自己不得不付市价买这台电脑,他更加气愤难耐,觉得自己被亏待了。把偷来的电脑扔出去的那晚之后,他就没上过议会网站,但一番联想突然攫住了他,他觉得应该去看看那个害他丢了工作的帖子是不是还挂在上面,并有可能被将来的雇主看到。
帖子已经不见了。西蒙不知道这多亏了自己的妻子,因为鲁思不敢承认她给雪莉打过电话,哪怕打电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删掉那个帖子。西蒙因为帖子不见了这件事而稍受鼓舞,于是想看看那条关于帕明德的,结果也没有找到。
他刚准备退出,就看到了最新的发帖,标题是一位副校长的狂想。
他独自坐在起居室里,把帖子通读了两遍,然后大笑起来,是狂放的、胜利的笑声。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大脑门、走路一惊一乍的大块头。跟那家伙比起来,他还不算惨。
鲁思走了进来,脸上怯怯地笑着。她很高兴听到西蒙的笑声,因为自失业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十分阴沉。
“有什么这么好笑?”
“你知道肥仔他老爹吧?沃尔,那个副校长?他是个变态。”
鲁思的笑容消失了。她赶紧跑过去,焦急地阅读显示器上的内容。
“我要去洗澡了。”西蒙情绪很好地说。
等西蒙离开房间后,鲁思才敢拿起话筒给雪莉打电话,提醒她又出现了新的丑闻,但莫里森家的电话一直占线。
霍华德终于在熟食店接到了雪莉的电话。雪莉还穿着晨衣,霍华德在后面小屋里的柜台后面踱来踱去。
“……打了几百年才找到你——”
“小莫在用电话。上面说什么?慢点。”
雪莉像新闻播音员般字正腔圆地把关于科林的留言读了一遍。没等她读完,霍华德就打断了她。
“你复制下来了吗?”
“什么?”她问。
“你是对着屏幕读的吗?它还在网站上面吗?你把它删掉了吗?”
“我正在处理,”雪莉有些心慌地撒谎道,“我以为你想——”
“马上删掉!上帝啊,雪莉,局势正在失控——我们不能把那种东西留在上面!”
“我只是以为你应该——”
“马上把它删掉!我们回家再谈这件事!”霍华德吼道。
雪莉怒不可遏,他们还从来没彼此扯着嗓子吼过呢。
6
下一次教区议会委员会议,也是巴里死后的第一次,将会是针对丛地的长期战争中的关键一役。霍华德拒绝就贝尔堂戒毒所的问题延期投票,并代表帕格镇表达了将丛地的管辖权转交亚维尔的意愿。
于是,帕明德建议:她、科林和凯应该在会议前一晚碰个面,商量一下对策。
“帕格镇不能单方面改变边界,对不对?”凯说。
“的确不能,”帕明德耐心地说(凯总是暴露出新来者的无知),“但是选区议会在征询帕格镇的意见,而霍华德打定主意要让他的意见代表帕格镇。”
这次见面是在沃尔家的起居室里进行的,因为特莎向科林稍稍施加了压力,让他把另外两个人请到她也可以倾听的地方。特莎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葡萄酒,把一大碗薯片放在咖啡桌上,然后默默地坐在后面,听另外三个人交谈。
她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针对科林的匿名指控引发了他最严重的急性焦虑症,严重到他无法去学校上班的程度。帕明德知道他的问题——是她为他开了病假单——却仍然邀请他参加正式会议前的讨论,似乎根本不在乎特莎今晚将不得不应付更多的躁狂和压力。
“人们对于莫里森家处理问题的方式颇多微词。”科林换上了一副高傲的语调,显得颇有见识,有时他会用这种口气把自己伪装成丝毫不知恐惧和偏执为何物的样子。“我认为他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整个镇子的做法已经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在拉票的过程中,我产生了这种感觉。”
特莎恨恨地想,要是科林偶尔也能为了她调动一下伪装的力量就好了。很久以前,特莎曾经喜欢充当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储藏他恐惧的仓库和给予他安慰的源泉。然而,她再也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了。当天凌晨两点到三点半,他折腾得她一直醒着,看他坐在床边摇前摇后,听他呻吟,哭泣,说他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说他承受不了,说他恨不得没有参选,说他被毁了……
特莎听到肥仔下了楼,立刻紧张地绷直了身体。但她的儿子只是在打开的房门外用刀一般的眼神瞪了科林一眼,便走到厨房去了。科林蜷缩在壁炉旁的皮坐垫上,膝盖抵着前胸。
“或许迈尔斯得到那个空位子会真的激怒大家——哪怕是莫里森家的天然支持者?”凯充满希望地问。
“我认为有可能。”科林点头表示同意。
凯扭头看着帕明德。
“你认为议会真的会投票强迫贝尔堂搬出去吗?我知道人们不喜欢看到丢弃的针头和瘾君子们在街上游荡,可戒毒所在几英里之外……帕格镇为什么要在乎?”
“霍华德和奥布里沆瀣一气。”帕明德解释道。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阴影。(毕竟,明天在集会上要与霍华德·莫里森和他那帮拥趸抗争的人是她,而且没有巴里站在身旁。)“选区要缩减开支。如果霍华德能把戒毒所赶出那栋租金便宜的建筑,维持它继续运营的成本就会过高,弗雷就可以说成本增加了,本着节流的原则应该终止它。接下来,弗雷会尽力将丛地重新划归亚维尔。”
帕明德不想继续解释,便拿起凯刚带来的新文件假装翻看,好把自己从谈话中解脱出来。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她问自己。
她本可以跟维克拉姆一起坐在家里,她出门时,他正在和贾斯万和拉什帕尔一起看电视喜剧。他们的笑声刺伤了她。她上次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到底为什么坐在这里,喝着恶心的温吞葡萄酒,为一个她永远不需要的诊所和一群她看见也不会喜欢的人的住所奋斗?她不是无法在敌人和朋友之间看出区别的巴哈·坎哈雅,她没有看到神之光照耀在霍华德·莫里森身上。对她来说,更令人高兴的是霍华德的失败,而不是丛地的孩子们能继续在圣托马斯小学读书,或是丛地的瘾君子能在贝尔堂戒毒,尽管,她隐约地、不带感情色彩地也认为那是好事……
(然而,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想赢,为了巴里。他曾对她讲过自己来到圣托马斯的经历。他的同学们邀请他去家中做客,可以想象,一直和母亲与两个兄弟住在拖车里的他看到霍普街上整洁舒适的房子有多喜欢,看到教堂街上维多利亚风格的大宅又有多么敬畏。他甚至还到那栋长着奶牛脸的房子里参加过一次生日聚会,日后,他买下了那栋房子,在里面养大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他爱上了帕格镇,爱它的小河、田野和结实的房子。他曾幻想有一个能够玩耍的花园,有一棵可以悬挂秋千的大树,到处是空间,到处是绿树。他还捡了一些七叶树果实,把它们带回了丛地。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圣托马斯毕业,后来又成为家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爱与恨,帕明德想,同时被自己的坦诚微微吓了一跳。因为爱与恨,所以我在这里……)
她翻过一页凯的文件,装出专心阅读的样子。
看到贾瓦德医生这么用心地看自己准备的材料,凯十分高兴,因为她在这份材料中倾注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她无法相信,任何仔细看过它的人会不认为贝尔堂戒毒所应该继续存在下去。
但是,在所有的数据、匿名案例分析和第一人称陈述中,凯实际上却只是从一个病人的角度来看待戒毒所的:特莉·威登。特莉发生了某种变化,凯能感受得到,而这让她既骄傲又害怕。在特莉的身上,出现了些许微光,那是自我的意识终于觉醒,要控制自己的生活。近期,特莉对凯说了两次:“他们不能带走罗比,我不会让他们带走罗比。”而这,不是对命运的无力抱怨,而是对自我意愿的清晰表达。
“我昨天带他去托儿所了。”她告诉凯,而后者错误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他妈的那么吃惊?我不配带他去那该死的托儿所吗?”
凯确定,如果贝尔堂的门在特莉面前关上,他们在一个人废墟般的人生中勉力搭建的脆弱结构将被吹成碎片。特莉似乎对帕格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凯不明白为什么。
“我讨厌那个该死的地方。”凯无意中提起时,她这样说道。
除了她过世的祖母住在帕格镇以外,凯对特莉跟这个镇之间的历史一无所知,但她担心,若是让特莉每周去镇上拿美沙酮,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控一定会土崩瓦解,连带着那个脆弱的家庭。
科林已经接替帕明德,在向凯解释丛地的历史。凯不停地点着头,实际上觉得很乏味,心神早就飞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看到眼前的年轻美女如此专心地倾听自己说的每个字,科林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读了网站上那个可怕的帖子(现在已经删除了)之后,他还没有像今晚这样感觉冷静过。凌晨担心的那些灾难一个也没有发生。他没有被解雇。没有愤怒的群众守候在他家前门。没有人在议会网站,或网络上任何地方(他用谷歌搜索了好几次)要求逮捕或是监禁他。
肥仔再次走过敞开的门前,他正在往嘴里舀酸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对上了科林的。科林立刻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还有……噢,是的,一言以蔽之就是这样。”就这样,他无力地结束了发言。他朝特莎看去,想得到她的鼓励,他的妻子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科林觉得有些受伤,他本以为,在那个悲惨而无眠的夜晚之后,特莎会很高兴看到他感觉好多了,能更好地控制自己。虽然恐惧的浪潮还在他胃里一阵阵翻滚,但同样的受害者和替罪羊帕明德近在咫尺,那位漂亮的社工又给予了他饱含同情的关注,科林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与凯不同,特莎一直认真地听着科林说的每一句话,关于丛地有权留在帕格镇。在她看来,科林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科林想去相信巴里相信的;他想打败莫里森家,也只是因为那是巴里想要的。科林并不喜欢克里斯塔尔·威登,但巴里喜欢她,所以他就会觉得那女孩一定有他没有看出来的优点。特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自大与自卑、坚定信念与强烈不安全感的奇特综合体。
他们全都在自欺欺人,特莎想。她观望着其他三个人都凑在一起看帕明德从凯的资料中抽出的一张图标。他们认为凭几张数据就能扳倒六十年的愤怒和憎恨。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巴里。巴里就是他们所提理论的活生生的例证:他就是进步的化身;通过教育,从贫穷到富裕,从无助和仰人鼻息到为社会贡献价值。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跟死去的那个人比起来,他们是多么没有希望吗?
“人们绝对是对莫里森家企图操控一切越来越不满。”科林说。
“我真的认为,”凯说,“读过这份材料之后,他们就无法再假装戒毒所并没有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
“在议会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巴里。”说话时,帕明德的声音有些发抖。
特莎突然意识到自己油乎乎的手指正徒劳地摸索着空气。在其他人谈话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把整碗薯片都吃光了。
7
这是一个晴朗而温暖的上午。随着午餐时间的临近,温特登综合中学的计算机房变得闷热起来,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在蒙尘的显示器上投下恼人的光斑。尽管旁边没有肥仔或盖亚让他分神,安德鲁·普莱斯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晚偷听到的父母间的对话。
他们在很认真地讨论搬到雷丁去,鲁思的妹妹和妹夫住在那里。安德鲁站在又黑又小的门厅里,耳朵凑向打开的厨房门,悄悄地听事情的来龙去脉:貌似是姨夫给了西蒙一份工作,或是可能给他一份工作。安德鲁和保罗几乎不认识那位姨夫,因为西蒙特别不喜欢他的连襟。
“钱比这儿少。”西蒙说。
“不一定啊。他又没说——”
“肯定的。而且住在那边各方面花销都更大。”
鲁思嘀咕了一句什么,不置可否。安德鲁躲在门厅,几乎不敢呼吸。仅从母亲没有赶快附和西蒙的观点来看,她是想搬走的。
安德鲁无法想象自己的父母住在山顶小屋之外的别的房子里,也无法想象他们在帕格镇以外的别的背景下生活。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永远待在这里。他,安德鲁,有朝一日会去伦敦,但西蒙和鲁思会像树一样扎根在这里,直到生命的终结。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凝视着窗外帕格镇星星点点的灯光,这个小镇被包裹在山间深沉的黑暗中。他感觉就像从来没有看过此情此景一般。那边的某处,肥仔正在他的阁楼卧室里抽烟,很可能同时看着电脑上的黄片。盖亚也在那边,专心地进行着女孩们的种种神秘仪式。安德鲁突然想到,盖亚也曾经历过这些:她也是被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最终,他们有了一些相似的深刻感受,他的离开,让他终于与她有了共同之处,这是一份夹杂了忧伤的喜悦。
但她的移位并不是自找的。之前,在一种局促的不安中,他拿起手机给肥仔发了条短信:西饼在雷丁找到了工作,可能会去。
肥仔尚未回复。今天一上午,安德鲁都没有看见他,他们没有选同样的课。之前的两个周末也没见肥仔,因为他都在铜壶咖啡馆干活。最近,他们之间最长的谈话,是关于肥仔在议会网站上发了关于鸽笼子的帖子。
“我觉得特莎怀疑到我了,”肥仔漫不经心地对安德鲁说,“她总用一副知道内情的表情看着我。”
“那你准备怎么说?”安德鲁吓坏了。
他知道肥仔追求光荣和赞扬,也知道肥仔渴望将真相作为武器,但他不确定他的朋友是否明白绝对不能暴露他自己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实践中担当的核心角色。向肥仔解释有西蒙这样一个爸爸到底意味着什么从来就不容易,而且,不知怎么的,现在越来越难向肥仔解释任何事情了。
计算机老师走出视线后,安德鲁在网上搜索了雷丁。与帕格镇比起来,雷丁很大,每年都会有音乐节,离伦敦只有四十英里。他琢磨着,或许他可以周末乘火车去首都,就像他现在坐公共汽车去亚维尔一样。然后,整件事似乎还是很不真实:帕格镇是他唯一知道的地方,他仍然无法想象他们一家存在于别的任何地方。
午饭时间,安德鲁径直走出学校,希望能找到肥仔。刚走到看不见操场的地方,他就掏出一支烟点上。随意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时,他高兴地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嗨”。是盖亚和苏克文达赶了上来。
“你们好。”他说着挥手把烟雾扇开,不让它飞到盖亚漂亮的脸上。
这些日子以来,三个少年间有了别人没有的某种东西。咖啡馆里的两个周末在他们之间培养出了一条脆弱的纽带。他们都知道了霍华德的口头禅,也共同忍受了莫琳令人作呕的对他们家庭生活的打探;他们一起嘲笑她那条过短的女招待制服裙上方皱巴巴的膝盖,也像来到陌生土地上的小贩一般,相互交换着零星的信息。正是通过这样的交换,女孩们知道安德鲁的父亲被解雇了,安德鲁和苏克文达知道盖亚打工是为了攒钱买一张回哈克尼的火车票,而他和盖亚知道苏克文达的妈妈讨厌她为霍华德·莫里森工作。
“你那位肥仔朋友呢?”三个人终于步伐一致时,盖亚问。
“不知道,”安德鲁说,“今天还没见到他。”
“也不是什么损失。”盖亚说,“你一天要抽多少根烟?”
“没有数。”安德鲁很高兴盖亚表达了对他的兴趣,“你想来一根吗?”
“不,”盖亚说,“我不喜欢抽烟。”
他立刻想到,不知她的不喜欢是不是也包括讨厌吻抽烟的人。学校舞会时,他把舌头伸进尼安·菲尔布拉泽嘴里时,对方倒是没有丝毫意见。
“马尔科不抽烟吗?”苏克文达问。
“不抽,他一直都要训练。”盖亚回答。
安德鲁终于差不多适应了马尔科·德·卢卡的存在。毕竟,盖亚的护花使者不在帕格镇是件好事。她“脸谱”主页上的合照已经随着安德鲁对那些照片的熟悉而慢慢失去了杀伤力。他认为她和马尔科彼此的留言越来越少、越来越生疏并不是自己的臆想。他不知道电话或电邮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敢肯定,当马尔科的名字被提起时,盖亚变得有些沮丧。
“哦,他来了。”盖亚说。
来的并不是英俊的马尔科,而是肥仔,正站在报刊亭的外面跟戴恩·塔利说话。
苏克文达猛地站住,但盖亚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走在哪里就走在哪里。”她说,然后轻轻地拽着苏克文达往前走。接近肥仔和戴恩站着抽烟的地方时,她明亮的绿眼睛眯了起来。
“你好,汪汪。”他们三人走近时,肥仔招呼道。
“好,肥仔。”安德鲁回道。
为了避免麻烦,特别是避免肥仔在盖亚面前欺负苏克文达,他问:“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
“什么短信?”肥仔说,“哦对了——是关于西饼的吗?那么说你要走了?”
这句话问得高傲而冷漠,安德鲁只能将之归罪为戴恩·塔利的在场。
“是,有可能。”安德鲁说。
“你要去哪儿?”盖亚问。
“我家老头在雷丁找到份工作。”安德鲁回答。
“哇哦,我爸爸就住在雷丁!”盖亚大吃一惊,“我到那边去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音乐节棒极了。你想吃三明治吗,苏克斯?”
盖亚竟然主动提出要跟他搭伴打发时间,安德鲁简直幸福得要晕过去了,等他回过神想回答她时,才发现她已经消失在报刊亭里了。一时间,在安德鲁的眼里,肮脏的公交车站、报刊亭,甚至连身穿t恤衫和运动裤、带文身的邋遢戴恩,都仿佛蒙天光照耀,变得光彩夺目。
“哼,我还有事。”肥仔说。
戴恩偷笑了几下。没等安德鲁做出任何回应或是提出跟他一起走,肥仔已经大步跑开了。
肥仔确信安德鲁一定被自己冷漠的态度刺伤了,而他为此觉得很高兴。肥仔没有问自己为什么高兴,或为什么给人制造痛苦成了他近期最喜欢做的事。最近,他已经决定,质疑自己的动机是不够真实的,也就把他的人生哲学发展出了更易于实践的版本。
朝丛地走去时,肥仔想起了昨晚家里发生的事。自从鸽笼子打过他之后,母亲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卧室。
(“议会网站上关于你父亲的帖子,”她说,“我必须问你,斯图尔特,而且我希望——斯图尔特,是你写的吗?”
她花了好几天才积攒出质问他的勇气,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不是。”他说。
也许承认才更符合真实原则,但他宁愿选择不说实话,而且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为自己的谎言辩护。
“不是你?”她再次问道,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不是。”他还是这个回答。
“因为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爸爸……他在担心什么。”
“反正不是我。”
“帖子是在爸爸和你吵架的当晚出现的,而且爸爸打——”
“我告诉你了,不是我做的。”
“你知道他病了,斯图尔特。”
“是,你是一直这么说的。”
“我一直这么说是因为那是真的!他没有办法——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给他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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