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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

作品:人兽传奇:猎人峰|作者:LaPush等我|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01:43:40|下载:人兽传奇:猎人峰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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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都能活下去……”他开始慢慢能说服自己了。人是棵能行走的草。你看,人也有根,根就是家,就是林子,然后行走。草也吸收养份,我赌气不吃东西是不对的。草也吸水呀。那就喝水。找到一处泉水,咕噜咕噜喝了个饱,笑得鸟惊飞远去;草呀苞谷呀雌雄授粉,人也结婚哩,这就跟草更像了,找个人就结了婚,草是风传花粉。可苞谷是雌雄同株。苞谷结籽了,人也要生子,都有自己的乐趣。就这么活下去!对,活下去呀。反正都是棵草,我是草你也是草,谁又比谁好许多?有一双眼没一双眼不都是草么?!……

  三

  回到家里,妹妹白丫儿来了。妹妹一阵心疼就叫哥哥,叫椿哥哥,就呜呜呃呃哭起来,是真哭,柔嫩的小手摸着白椿的眼睛,说哥呀哥呀你真的看不见了么?真的看不见我了么?这妹子吹气如兰,哭出的泪都是香的;泪抹在白椿手上——白丫儿抓着他的手,一阵一阵地摇个不停。白椿就劝她,说:

  “妹妹,没事的,人就是个草命,怎么都能活的。”

  妹妹白丫儿是叔叔白端阳的女儿。白端阳是爷爷白秀的养子。白端阳的爹也是个打匠,被熊啃吃了,妈是白秀那个失踪舅舅杨夺水的女儿杨丫儿。白丫儿哭着,她爹白端阳就站在旁边。白端阳在林场上班,多年前被一场山火害了,为救国家财产(就是一种051油锯),被火烧成个火烧粑粑,眼睑都烧没了,一只眼鼓着,嘴唇皮是割自己的屁股补的,所以这棵草是被车马践踏过的草,是火烧的草,可又活了。叔白端阳说: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5)

  “椿儿,可亏了你。害不死人的大年,下如此毒手,杀一千次还有多的!”

  白椿新拜的师傅鲁瞎子这时打门前经过,手拿铜铛,唱一句敲一下:

  混沌头破似天开,

  化一老祖有气概。

  混沌老祖初出世,

  无有天地五行势,

  一气三化将人置。

  站住仔细四下现,

  举目抬头看一看啊,

  四方都是黑暗暗……

  “死瞎子,不要在这里烦我哥哥好不好哦!”白丫儿骂。

  “这妮子,不是端阳的丫头么?咋这没家教哩。我跟你爷爷是一辈的。”鲁瞎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铜铛子说。

  “我哥痛苦哩,你还在这儿死唱活唱寻快活不是。”白丫儿一气就又要哭了,鼻子尖全是汗,嫩红的耳根像染了层胭脂。

  “他是我徒弟哩,我叫他唱《黑暗传》,我唱的是‘混沌出世’,祖师爷传下来的,又不是我瞎编的,这妮子……”

  “就是你瞎呱!我爸都说了,说你总想有人接你的班,你就盼天下的明眼人都跟你一样瞎了,世界变黑!”

  “又不是我把你哥抠瞎的,这妮子,怪人不知理哩!总有人要瞎的,就像这日子,有白天就有黑夜,娃呀,上天定的事,你是犟不脱躲不掉的,人都是个命……娃,我看你伶牙俐齿,给你算个命咋样?”鲁瞎子粘住白丫儿不放了,想逗逗她。

  “我才不要你算咧,你算算你自己,几时死呀?”

  “说话这恁挖蔸,杀人哩!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只当放个屁!……我看你啊,一身的火气,妮子,你要走火了!端阳,你妮子要走火了!”

  被火烧得疙里疙瘩的白端阳从屋里应声出来,笑着对鲁瞎子说:

  “鲁叔呀,又咒咱们家呐?我这一身走的火还不晓得么样办啰,唉!”

  鲁瞎子说:“别叹气了。说走火就走火,她走的火不是你走的那个火,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走你的火去!”白丫儿拾起一块土圪垃就朝鲁瞎子的铜铛子砸去,那铜铛子发出很突然一声,把鲁瞎子和两只觅食的鸡吓得跳了起来。

  “哪个砸的?啊!”鲁瞎子护着他的铜铛子,敲起探竿气咻咻地走了。

  白丫儿在后头一阵银铃般的大笑。

  “让你找个发横的男人打不死你!……”鲁瞎子小声数骂着那调皮捣蛋的白丫儿。白椿家的两条猎狗冲着远去的鲁瞎子咬得可欢了。走得急,差一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鲁瞎子,叽哩咕哝个啥啊?”毛村长给鲁瞎子赶忙让道。

  “如今的年轻人,都是没有教养的!”

  毛村长走进白秀家,给白秀送来了这两个月民政局补贴的一百二十元,像个老流氓一样看着白丫儿。

  “嘿嘿,端阳,妮子这大了!好好,”毛村长像落枕一样脖子是硬的,转不过筋来,“愿不愿意去镇上打工?最好的事儿,镇上最好的事儿。”当问过白丫儿已经下学后他这么说。

  白端阳就问是啥事儿。

  毛村长便从放在桌上的光灿灿的一百二十元说起,说这是镇长崔无际的功劳,就说到他的儿子了。

  “……就照看那小娃儿——块头有点大,这也没啥,才四岁呀!就做两顿饭。崔镇长就不要你管了,人家镇干部哪个不是餐餐酒馆进餐馆出。洗几件衣裳对白丫儿也是小菜一碟。管吃管喝一个月给你一百五十元,那就比上你爷爷两个月的老红军补贴了,也差不离,啧啧!可你爷爷是牺牲了全家五口人的性命才换来的啊!这下还有什么话说,端阳?白丫儿?——不光鲜的妮子我还不介绍去哩。”

  可白端阳高低说这事非得他爹白秀拿捏——崔镇长就算给爹解决了多年未解决的老红军问题,也是糊里糊涂,就一月六十块钱,一个真正的老红军可不止这点钱啊。不过这也不错了。但崔镇长是那个崔咬精的亲侄子,爹杀了他大伯提着他大伯的脑袋这才去洪湖参加了红军。如今,他的孙女要去仇人侄子家做小保姆,这世道咋这样流转呀?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6)

  白秀在他的虎爪里掏着烟丝往烟锅里揞,高低不说话不表态。毛村长还在唆使:

  “就两三年,等镇长那儿子上学了,白丫儿就解放了,在镇长家干了几年,他不管你的工作啊!人家不会是这号不讲感情的人。只要你好好在他家干,让大人小娃满意,平时干活溜飒一点,机灵一点——你这妮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相,我看人准的。甭说一个工作,人家喜欢你了,帮你在县城哪个单位介绍个对象,白丫儿不就一下子鲤鱼跳龙门,成了城里人了!以后还干打柴挖药寻猪草这样的粗活!那时候找个科长局长男人,把你爹你妈你爷爷奶奶都接到城里去,那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尽的山珍海味!……”

  晚上,为这事白秀还是不表态。他不表态就是否定。但白中秋很火躁,说:

  “别人家想巴结镇长也巴不上边,咱们家有个人在镇长家干活,是件天大的好事,不是贴本的买卖。”还数落他爹说:“你这个老红军,咱们几兄弟哪个沾过你的光,跟着你净受苦,以后,说不定咱们还能沾上白丫儿的光哩。”

  白丫儿自己也坚持要去。说她一月吃了喝了干赚一百五十块钱,等赚了钱,就去帮爸爸整容。

  “可那是当下人啊!过去,我就是给崔家当下人放牛,现在,转去转来又转回几十年前啦!白丫儿还小……”

  “我不小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挣钱养爸妈!”

  就说起了如今林场的难处,都发不出工资来了,买断工龄也就是一两万块钱,生老病死都不管了。不准砍树了,只准栽树。那当年伐木队的油毡屋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漏水,屋顶上爬满了百足虫,一股怪臭气,那虫一坨坨一堆堆纠缠,看着就恶心肉麻,怎么办呐?

  一个国营林场的伐木工人,大家看到,如今不仅仅是一脸的火烧疙瘩,穿得还不如庄稼汉。大家还听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如今这些林业工人,为了生活,只好帮当地的农民种地打短工,比如收庄稼啊,挖地啊,放牛啊。大家不相信工人阶级落到如此地步,但老实人白端阳的话不可不信。可以想想当年曾十分牛逼的伐木工人白端阳吧。白端阳背着油锯,戴着柳藤帽,扎着大毛巾,每次回村来都是得意洋洋,口里叼着工人阶级的烟,揣着工人阶级的钱,放着工人阶级的光。当年是白端阳负气出走成全了他啊(当然也害了他)。白端阳也是想当兵的,可那时是个地主子弟,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就在一个晚上负气出走了。虎啸猿啼的夜晚,白端阳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迷魂岭。当年的迷魂岭浓雾诡谲,老林森森,比柱头还粗的大钩藤缠着比牛身子还粗的大树。碗大的菌子,磨盘大的兰花,门帘一样的云雾草,在树上飘飘荡荡。他不知道他走到了一个伐木队的伐场,这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听到机器轰鸣(那是油锯和集材机的叫声),一些人高喊着“顺山倒”和“上山倒”。简易公路正向山外飘去,路上传来炸山的炮声,惊天动地。白端阳第一次看到一种红色的大锯子,只有几下,千年的大树就拦腰锯倒了。森林霎时变成空地,阳光终于挤进来,惊吓的獐子在那些倒伏的大树间乱蹿,留下奇异的麝香;一只豹子被人用石头砸死;一群鬣羚受不了人的追赶,冲下万丈悬崖,跌入湍急的河流,惨死的声音在山崖畔凄厉长鸣……

  这就是伐木队啊,这就是雄壮的伐木工人,比山混子还狠,比豺狼虎豹还狠的一些人,村里的那些打匠算得了什么!打匠只打兽,不能把山像待诏师傅(剃头匠)剃个净光,把野牲口赶得无家可归,把它们的老巢刨个底朝天。

  小小的白端阳被伐木队收留了,因他勤奋好学,很快成了伐木队的骨干,入了团,入了党,找了老婆。可在一场伐木工不慎由烟头引燃的特大山火中,白端阳被烧了个半死,成了如今模样,又成了给农民收收种种的“打工仔”。山啊,山满日疮痍,伐木者自食其果了。你们栽下的日本落叶松好是好,一场雪水一下,山就变绿了,可这些妖冶多姿的日本落叶松就是个更阴脸的杀手,它的下面会寸草不生,连苔都不长,羊吃了它的叶子,会中毒而死。这就是过去山上巴山冷杉、秦岭冷杉们的替代者,它们蓬蓬勃勃,可窒息了咱山冈的生机,成了独霸一方的枭雄,让神农架的所有植物都气绝身亡,溃逃他乡。更有甚者,山洪泛滥、雪线抬高、气温骤升、田土硗薄、泥石流横冲直闯……你们这些遭天杀的伐木工人难道不活该给农民打工吗?!……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7)

  四

  白丫儿就走进了镇长崔无际的家。

  白丫儿蔸里悄悄藏了一把哥哥白椿送她的刀子。那刀子是白椿给人胡诌算命别人送他的;白丫儿的手腕上戴着哥哥白椿给她编的瑞香草镯子。哥哥说:草镯儿是保福的。

  被行政行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双眼浮肿的崔无际镇长,像一只惊警的麂子,高射出双眼瞧着那个妮子,因幸福感的突然降临让他手足无措。

  “毛村长,你带来的是白大爷的孙女啊?”

  “不信?嘿嘿,不信?快叫崔叔!白丫儿,叫呀,以后叫崔叔亲热些,行不行啊崔镇长?”

  “崔叔叔……”

  “哎哎哎……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我们的崔镇长碰倒了一把椅子,还差点摔了一跤,并且胡睖着眼让儿子老拔子放下那木刀。

  那小女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真像是一只刚出窝的小羊羔,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惊怕地望着他,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咱们可是老乡哎,你亲奶也是戢家湾的。”镇长语无伦次地说起这个,就说他去烧水喝茶。这一说就让白丫儿活了,就机灵地说“我去烧”。毛村长就向镇长称赞说“这丫头机灵,比岩羊子还机灵”。毛村长说这话时从镇长坐着的藤椅扶手上摘去了一个蛞蝓,扔到窗外的雨水里。

  雨开始在久旱的大地上下了,真是久旱逢甘霖啊,崔镇长的心里湿润润的,就像冒着蓝色雾气的雨后土地。崔镇长说:

  “好喝,这茶不错。”

  崔镇长品着白丫儿烧的开水,开水里泡着据说是白丫儿她爸白端阳在林场自种自采的茶叶,一旗一枪,是绝对的好茶,毛村长还给取了一个雅名,说叫“碧山尖”。这是高山茶,有机茶,无公害无污染的绿茶,海拔三千米,这茶采撷了山川雨雾之灵气,汲收了朝暾夕岚之精髓,可涤荡这龌龊人间的污浊,灵魂深处的秽气,其香可攀至巍巍云天兮,浩浩大宇乎!

  “我从来也没喝过这么香的茶……”崔无际镇长心里洋溢着滚滚的春色,这么说后一阵刀割般的伤感袭击他了。我是不是本应该享受这样的生活?——美女香茶,轻声细语,安之若素,淡泊平静。生活是美好的。这个想法一蹦出,把他吓了一大跳。过去我怎么没觉得?怎么活怎么都是一个苦字。我,崔无际,一个乡野小吏,在茫茫大千世界,充其量一颗蛆虫,我有多少气吞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不就是个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受点小贿,当点小官,过点小日子的小人物吗?我虽认命,我虽如此,也更应有追温逐暖之心,怜香惜玉之情。我有享受生活的权利!

  说着说着,竟说起了白丫儿她不读书不对,替父母节约分担忧愁是不对的,不仅应该继续读书,还要到城里去上大学,“就是成教、函授也要念一个文凭。”镇长很严肃地说。

  五

  送别了妹妹白丫儿的白椿从林场往白云坳走,就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背上又滋润又难受。没个雨具,没个躲雨的地方——他看不见,知道哪儿有树哪儿有岩洞呢?有树,树也扎不住行人挡不住雨,就对着路大声问道:

  “这儿哪里有躲雨的岩屋(洞)啊?”

  没人答应,只有更密集的雨声回应。白椿全湿了,山风一次,人就发抖,就想热乎,就跑,就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从沟里爬起来,人就成了泥人,还四处冒血,就鼓起劲扯起喉咙唱歌:

  人穷唱歌心也酸,

  喉咙管被苦水淹。

  唱了三年六个月,

  一个苦字唱不完,

  苦楝树下栽黄连。

  太阳落土满山黄,

  哪有银钱讨婆娘……

  正唱着,感到有个“物”跟着他。是人,还是兽呢?

  “谁呀,是人说个话,是兽吼一声。”

  手上就一根探竿,是野猪或者什么大兽,他还能有活命?左手在荷包里就抓了个观音菩萨,是爷爷给他的。他知道,这是爷爷的养母——那个老地主婆留给爷爷的。爷爷解放前后去四川背盐,就带着这菩萨,说是还香木雕的,越摸越香,抽出手来,满手都是香味,如遇热气或在火塘上烤一下,则香气四射。白椿抓着那菩萨,只是抓着,能不能退兽,全在自己的命了。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8)

  见了兽,站着不走,也是一智。就不走。那“物”却说话了:

  “往镇上走走看。”声音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

  “我没雨具,淋得这个样子,凭什么要去镇上呢?”白椿觉得此人的话很奇怪,又问,“你是哪一个?”

  那人说:“甭问我是哪一个。我看你年轻,又有劲,帮我背点东西咋样?我给你牵竿。”

  “我不要人牵竿!”白椿喊,像受到了侮辱。

  “好好,爽快!猎王白秀的孙子,就是爽快!”

  那人说着,就将一个沉重的背篓压到白椿肩头,把白椿压矮了一截。恁沉哩,啥?石头?就问了:

  “石头?”

  “嘿嘿,石头要你背呀。”

  白椿就闻到了一股腥味,是鲜货哩,还有酒味。这是啥哩?

  弓背上了肩的白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上湿了又冷,就问:

  “多少钱呀?”

  “少不了你的。”那人说。

  “你说准了我再背。”白椿才不干这种傻事咧,就把背篓放下了。

  “五十。”那人想了半天,像割了自己的肉终于说。

  “一百。”白椿叫价了。

  “杀人啊,一百,钱这么好挣?你给我一百,我背两背篓。”那人说。

  “至少八十。”白椿站起来欲走。

  那人就拉住了他,“先给五十,到了镇上再补三十。”那人就数钱给白椿了。白椿接过钱,一张五十的。他说不行,要给一起给。那人就又给了白椿三张十块的。钱都绉得吓人,像丢在厕所里的手纸。

  “有没有假钱啊?”

  “假钱敢给瞎子!什么人都能骗,骗不了瞎子,瞎子最知道钱的真假。”

  “没有眼睛啊。”白椿说。

  “瞎子的眼才厉害。瞎子的眼睛长在心里,”那人说着就从白椿手里抢走了那三张十元的,说,“背到了再给,说话算话。”

  “这鸡卵毬人!”白椿在心里笑骂,就蹲下去重把背篓背起来。

  上路了。

  天上传来三宝鸟嘎嘎叽叽的叫声,单调、粗厉而喜庆,这是天晴了。山愈加静谧开阔。云肯定从山谷里腾起来了,山更好看。凤头鹃在山背后隐隐诉着“客苦客苦”。岂止客苦,哪个人都苦。空气清新,平坦开阔。白头翁在天上问着:“明天搞什么?”蓝雀子嗲声嗲气地答:“滚蛋!滚蛋!”

  “你是林场的李八棍。”白椿突然说。

  “李八棍?……我不是!瞎说!”

  “你是李八棍。”

  “我呸!李八棍是什么东西,我是他?!李八棍不是得了‘百鸟朝凰’吗?李八棍该死。”那人说。

  “他吃百鸟朝凰?”

  “吃!吃得背脊骨都烂完了,”李八棍摸着自己驼了的背,背上大窝小坑,“就是毛鸡子(雉鸡)加麻雀,有时那家伙太阳鸟也打。把麻雀剥了塞到毛鸡子肚里卤了吃,李八棍这狗卵会吃啊——这就叫百鸟朝凰。后来,他就得了那该死的百鸟朝凰病——背上一个大疮加周围几十个小疮。这病磨人呀,去宜昌医院里挖肉,背上的肉挖完了,医院忒黑呐,把你榨干了才会把你放出来,我……不,不,李八棍那狗卵背了一身的债,就差卖老婆娃儿了,唉……”

  白椿听见那人嘤嘤泣泣像小儿一样哭起来。

  “百鸟朝凰是个绝症。”白椿说。

  “瞎呱,治得好的,只要有钱,没有治不好的病,就是这钱,乡下人难挣呐……”

  那人说话时白椿就听见了背篓里有些“螃螃”的叫声,是石蛙。把石蛙醉了去山外卖的。

  “那是李八棍该得的报应……”

  “瞎说!你爷爷杀了那么多生,活到九十了还不死,咋就没报应呢?”

  “我的眼睛瞎了这不是报应啊?他大儿子白大年疯了坐牢了那不是报应啊?……”

  画眉子叫起来。

  画眉子关山十八遍。

  就是说画眉叫到十八遍时,天就要黑了,山门就要关了。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9)

  叫到十一二遍的时候,已经到了镇子的边上,叫狗子坪。一路上白椿一口气都没歇一下。这时有人在坪上喊:“八……”就听领路人说:“别###认错人了,寄放点东西在你这儿,我娃子背不动了,又瞎又跛。”

  白椿确实走跛了脚,脚上打出了血泡。他想他要给自己买双好球鞋。辛苦赚来快活吃。

  放下背篓,喝了一碗凉茶,再上肩,那背篓轻多了。

  “瞎子,只有十块钱的路了,你一趟划得来。”李八棍说。

  画眉子叫到十八遍的时候,进入了黑暗的镇子。水布镇像一条懒狗趴在水布河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过了河上的吊桥,悄悄来到一个听说是旅社的地方,白椿卸了载后就躺到一个统铺里,滚在湿漉漉沉甸甸的大被子里。一夜奇痒难耐,估计沾上了虱子。

  早上起来,浑身疼痛,两个肩膀全肿了,被篾背带勒肿的,手不能摸。就去找待诏师傅,找到了在河边墙角里剃头的老头,要老头给他刮干净了事。

  那老头刮了白椿的头,白椿又脱掉裤子让他刮下身。老头还没刮过下身,问怎么刮,又说这要加钱的。白椿问加多少钱,老头想了想说:“五角。”

  “五角就五角。”

  那老头拉着白椿的肉毬给他刮阴毛,刮得乌爽爽了,白椿穿上裤子,老头吐出一口气说:

  “骚臭!”

  白椿去了百货商店,给自己买了双松软的球鞋,又给白丫儿买了条红围巾。特别说了要红色的。

  “瞎子相亲啊!”售货员是个男的,打趣白椿道。

  白椿笑着默认,怀揣了红围巾,就去镇长家。

  镇长现在心情很好,就喊白丫儿说你哥来了。就给白椿打招呼:

  “白椿,精神不错呀,准备出家当和尚?”

  白椿说:“哪个庙里要瞎和尚!算命的。”

  镇长是在说自己——镇长的精神不错,妹妹白丫儿的精神却很差,好像哭过,好像受了委屈。从声音里听出来的。

  “我给我妹妹送来的围巾。”

  “还没到冬天呐,你这娃心真好。兄妹的感情很深啊。”崔镇长这么酸溜溜地说。

  没等白椿回答,头上就遭到一记闷棍。好像是钝刀子砍的。白椿不知是谁所击,崔镇长?妹妹白丫儿?却听见一个嘻嘻哈哈的恶作剧声音:

  “杀死你!”

  还唱道:

  冲冲冲,杀杀杀,

  杀得你们像狗爬……

  白椿一进镇就听见了一个捣蛋的嫩娃子声音,到处在喊“杀杀杀”。这一下杀到自己头上。白椿脑壳木了半晌,再一摸,起了鹅蛋大个包。

  “老拔子!”那嫩娃子被崔镇长喊住了,还传来“叭”的一声巴掌,那嫩娃子脸上受了,捂着脸就恶声恶气地反抗,好像根本不怕。

  “哥哥不怪!哥哥不怪!”白丫儿上来就帮白椿摸头。镇长也叫:“白椿坐下,白椿坐下。”是赔礼的意思。

  白椿手端着白丫儿给他的一杯茶,另一只手摸着头上的大包,嘿嘿地笑着。

  “快给我算命,白椿快给我算个命。”镇长说。

  白椿的眼都砍酸了,想往外冒泪花。可他咽下去了,就去摸镇长伸过来的手。

  “您有一双执掌官印的大手,该当镇长……”

  “你娃子逗我……”

  “您有神人相助,至少有两回,您这辈子……”白椿就说了,就说镇长有一天在山里行走,到一个洞里躲雨,说了一声:“我的妈也!”却有个人在洞里应了一声:“哎!”镇长寻声去一看,应声的竟是个叫花子女尸。这让镇长好生奇怪,仔细观察,那女尸光着下身,刚好洞顶有一线泉水滴到她阴部。这不是传说中的阴福地么?女尸躺在这里,不仅自身不腐,子孙后代还要发达了。可女尸生前是个叫花子,无有后代,就在这洞里天天盼着认个干儿子,镇长那天恰好路过躲雨,叹了一声“我的妈也”,就等于是认了个干妈,于是,当年还只是一个辛苦跑乡下的通讯员的崔无际,就一路高升,当上了一镇之长啦。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0)

  镇长说这是外头瞎传的。白椿摸着疼痛的大包又说了一件:说是镇长当上县政府的科长后,与人竟争水布镇的镇长时,下乡,遇到风雪,这时就见上山的路上有两个人在推一个大雪球。一路上雪被推走了,崔无际科长就好走了。上了山坡,去找那两个人,人不见了,大雪球还在,雪中又无有脚印。原来,是两个鬼领了女叫花子的令,来专为崔无际开路的。果不其然,回去后,就接到了去水布镇上任的通知……

  这个小瞎子把两件传闻说得绘声绘色,把镇长大人笑岔了气。白椿摸着疼痛难忍的头上大包,心里却只想哭。

  六

  我的妹妹呀,我的妹妹挨了十八刀。仅仅来了两天,我的妹妹就挨了那个小混蛋小杂种十八刀。那小混蛋小杂种在这之前砍跑了四五个保姆。这小杂种下手狠,一把木刀虽被崔镇长包了橡皮,可这个一米七零的小杂种居高临下一刀下来也是让人承不住的啊!这小杂种小混蛋小土匪什么也不要,就要这把木头大刀玩具,若给他折了,他就不吃饭,绝食,让崔镇长伤透脑筋,只好顺了他。这不是姑息养奸,助纣为虐,仗势欺人,胡毬乱搞是什么!我妹才十五六岁,小小年纪就出外打工,当小保姆,洗衣做饭,伺候你两个男人,她还是一个娃子哪!两天十八刀,砍得她头上大包小坑,身上五青六紫,在家她可是她爹妈掌上明珠,一棵独苗。她上有一位兄弟,可惜在读初中时去学校过河被山洪卷走了。这独苗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碎了,背在肩上怕飞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好意思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地主老财生活。一天九刀,干个一年,那不千刀万剐了我这小妹?咱爷只砍了镇长你伯伯一刀(一刀也可厉害,砍掉了脑壳),你儿子要回敬我小妹多少刀啊!这可叫一报还一报……

  白椿一路走,一路这么想着,手上和心上都甜丝丝的。为啥?妹妹白丫儿让他摸了脑壳,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她的背,还摸了她的前胸。

  这可不对吧,她可是我妹妹呀,我是她哥,怎么能摸她胸奶呢?白丫儿胸奶就像棉絮,软绵绵的,不不,像刚出锅的浆粑馍,又软又硬,热噜噜的哩……呸呸!我这像什么话呀,这不就跟那猪狗不如的舒糟蛋一样了!糟蛋胡毬乱搞,我不能胡毬乱搞。可妹妹也不是亲妹妹,她是杨家的人。杨家的人与爷爷是老表。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白丫儿妹妹,你是大人了,我还老以为你是个小娃子,我现在晓得你是大人了。可你又是小娃子,再怎么,也不能让我这哥哥摸你的胸乳呀。唉,只见你遍体鳞伤,也是孤苦无助,想找我这哥哥倾诉倾诉,分担一下你的伤痛。小土匪前胸后背、脑壳屁股瞎乱砍,就没个王法?没人能管住他了么?我给白丫儿妹妹说:趁他老子不在,狠狠拿棍子敲他;趁他半夜睡着,拿竹签戳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天晴了,白椿听阳雀子叫就唱了起来:

  洪水泡天路难行,

  兄妹两个喊救命,

  水上漂来一葫芦,

  兄妹里面藏了身,

  当时天昏地也暗,

  洪水滔滔如雷鸣。

  飘飘荡荡不计年,

  随着波涛到处行,

  亏得老祖来搭救,

  兄妹两个忙谢恩。

  老祖便把男童叫:

  “我今与你取了名,

  取名就叫五龙氏,

  如今世上无男女,

  你们二人必成婚。”

  反正是瞎唱,黑漆漆的眼前就浮现出了白丫儿妹妹的笑脸。妹妹问:“兄妹咋能成婚呢?”白椿答:“又为啥不能?那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人都死绝了。就像如今。”妹妹说:“如今哪人都死绝了?”白椿坚持说:“就死绝了,死绝了,只剩下咱俩了。”白丫儿就笑嘻嘻过来打他,说:“椿哥哥你好坏!咋扯上咱们俩了呢?”白椿说这是《黑暗传》中‘人祖出世’的唱词。白丫儿妹妹人小鬼大,什么都知道,就纠正: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1)

  “那男的不叫五龙氏,男女是伏羲女娲,以为我不知道!”

  妹妹白丫儿就亮起清亮亮的嗓子唱起了:

  “生下双胎男与女,取下伏羲女娲名。长大兄妹成婚配,又是五龙来托生。女娲出世一美女,身高一丈有余零……”

  白椿也跟妹妹和了起来,一唱一和。等回到现实,和他的是阳雀子,一群一群在海棠树上,叽叽哇哇叫个不停。

  白椿心情好,腋下生风,就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竟在山道上跑了起来。一脚踏虚,坠入了万丈深渊……

  七

  一轮郁闷的月亮鬼鬼祟祟从山缝间爬出来,又鬼鬼祟祟地看着白椿。白椿看不到月亮。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且在夜间。因为山风凉,夜枭恶,万物无声,只有那呼呼大作鬼哭狼嗥的北风在剥他的衣裳抽他的热血要把他再一次打下地狱。

  浑身疼痛的他仔细分辨,又听见了宗七爹的梆鼓声,这就离家近了。只有宗七爹的梆鼓才敲得这么有力这么急促。宗七爹的梆鼓是用一根整木雕的,打起来发出的声音如夏日雷鸣,百兽会吓得远离此地,夜不成眠,这秋就守住了,庄稼就旺势地成熟。宗七爹这一百多岁的梆鼓手在最高的山上,有统领千军万马之势,让万水千山皆栗。

  秋天到了。可我在半山腰里,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就这样吊着,我会冻死的!

  于是就喊,就拼了老命喊,绝望地喊:

  “救人呀!我是白椿!来人呀,来人救我啊!……”

  一只鸟扑噜扑噜地从崖壁上飞起来,尖叫一声,跑了。是只岩鹰。再喊。两只野物又奋蹄远走,大约是两只麻羊。

  “人真是个草命!人就这么丢了,无声无息地丢了,然后被风雨剐成一副骨架子,再让风一次,飘落崖下。人就这么不值钱么?昏过去醒过来。醒过来再喊。山高云深,何人能够听见!

  也怪这天无绝人之路。放羊的二楞子救了白椿一命。二楞子放羊,看见两只小野猪,就去抓猪。猪没抓住,回头一看,西天一片怪云,云呈金橘色,一圈圈往上飞去,像人的指纹。那指纹云彩是二楞子第一次见到,就看呆傻了。看那云中,还有一圆溜溜的东西,正在反射着傍夕的阳光。“是个大野瓜哩!”二楞子说。心里却想着搁在山上的一坨金子。常有人在这山壁上找到金子——金子是土匪藏进去的。二楞子想这下要发财了,有了金子就可娶老婆了。二楞子快四十岁了。

  二楞子就拴了羊,把羊鞭插在腰上,往山壁上爬去。正爬着,盯紧的圆溜溜东西却开口说话了,发出狂乱的呼救声:

  “爹啊!救命啊!……”

  二楞子拔腿就跑,以为撞上了鬼。跑到村里,叫大家往山腰看。大家看到是个人,那发光体是个光头。毛村长就安排了几个会荡绳采药的人去施救。

  施救的人荡近绳子看到是白椿,身子已经凉透了,像一块冰。就把他吊上去。可人已经不能讲话。就架火将他猛烤,像烤腊肉。嗬!一个死人,竟烤活了!

  白椿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二楞子的。他听见二楞子说:

  “嘿嘿,你是金光灿灿的大野瓜哩!”

  八

  白椿捡回了条命,他爹白中秋天天给他喂吃的。他已饿得皮包骨头,在半山岩上五天五夜没吃没喝。白椿能吃,吃时发出猪一样的呱叽声。他爷爷咬着烟袋看着他吃,叹着气。

  “这么跑,迟早要死在山里的,给他找个媳妇吧。”他爷爷对他爹说。

  “我那个苦荞四十了咧!”白中秋叫冤说。

  “我不是说苦荞。”

  “过去踏破门槛,现在他一个瞎子,还有哪家姑娘要他呀!”白中秋摊开手,一脸霉气。

  他就去找苦荞。

  鹞子峡的苦荞说:

  “我早听见说你儿子吊在半山崖的树上五天五夜,还活过来了。”

  “麻烦你给他找个媳妇吧。”

  苦荞说:“你家两双筷子打架——四条光棍。一条坐牢了,一条瞎了……”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2)

  “就当是你儿子。”

  “我晓得。”

  “就找个瞎子瘸子,他那样在山里瞎蹿,不是讨兽吃了,就是摔死,哪还有第三条路。”

  “问题是,哪来的这多瞎子瘸子呀!苦命哟椿娃,这么标致的一个娃子……”

  两个人死活商量来商量去,没个明辙。望着白中秋苦巴巴抽烟、流泪,苦荞也陪着流泪。陪着流泪到天明。

  苦荞也是个苦命,有过丈夫,也有过娃儿。丈夫害病死了,娃儿十岁时,在山上放牛,为保护白家的一条犊子,与野物搏斗,让野物啃吃了,还不知是什么野物。找到他时,就剩下一条大腿。

  “主要是没钱,有钱的人家,傻子哑糊也能找大黄花闺女。”苦荞说。

  “有钱又怎么,有钱你也不认识。”

  这白中秋就取笑她。取笑苦荞是有个故事的:苦荞自打守寡丧子后,婆家就把她赶出来,她只好回娘家鹞子峡跟单身的哥哥苦瓜同住。县扶贫办的人来了,听说她的悲惨故事,就给她“扶”了一百元的“贫”。苦荞拿着一百块钱没个感谢的话。扶贫办的人就给村长说这女人不识好歹,活该命不好。这话让村长很恼火,就来批评苦荞。苦荞恍然大悟说:“这是一百元钱啊?有一百元的?”可怜的苦荞,这辈子见过最大钞票是十元的,她哪会知道有这么一天,有人给她送一张百元大钞呀!

  白中秋笑她,她也笑。两个人就倒在了那芭茅铺垫的床上。一顿亲热,缠绵万端。白中秋后来就说他一定要去搞钱,不仅给儿子找个媳妇,还要尽早把苦荞娶回白云坳去。苦荞脸红红的,说:“我就等着了。到时,这床就让给我哥睡了。”

  家里就一张床,苦荞睡床,她哥苦瓜睡牛棚,与牛一起滚在草堆里,一年四季如此。

  苦瓜、苦荞兄妹俩看着白中秋离去。白中秋觉着那后面未来亲人的眼光是很重的,像铁把他拴着。

  白中秋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树上两只雀鸟在交配,看到两只灵猫在山岩上叫春,看到癞蛤蟆在爬癞哈蟆,就在心里大喊:“我们是人啊,我们要有个女人啊!”

  路过铁匠六指的门口,心里还翻腾着悲伤的情绪,听到铁锤叮当,就想找六指赊点铁砂子、滚珠。搞钱想得头破,还是只朝山上盯——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野物。听说林场的李八棍这几年偷猎发了大财,抓住了也就抓住了,罚点款又放出来了。那小子听说很会来事,把几个警察都买通了,逢年过节给他们提麂胯熊掌去。管他妈是猪啊羊啊鬣羚啊老熊啊,老子打着什么是什么,怕个卵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遵纪守法你就没钱用没老婆睡,你遵纪守法活着又有什么卵用?

  枯瘦弓腰的六指被硫化煤熏得泪水淋淋,从黄烟中挣出头来看着白中秋,没什么好脸相——这六指一见到白中秋就是这副样子。又是赊账的,榨不出点油水来的顾客我凭什么笑脸相迎。

  “不行不行。”六指说,一泡痰就从白中秋腋下射到煤槽里。白中秋恨得心疼,可拿他没办法,只能忍着。

  过去以物易物,不叫“赊”,也不用赊。过去山上野物多啊,又允许打。打匠们从山上回来,就在门外头往六指铺子里丢一串串的毛鸡子、麂胯、野兔,然后,不用六指监督,自个去缸里舀滚珠铁砂子——这滚珠铁砂子是将铁烧成水,在缸里覆个瓢,铁水顺瓢背往下倒,铁水滚到水里,就变成了滚珠砂子。舀多舀少全凭良心,这东西又不能吃,全是上山害牲口的,大家也不会欺负六指。六指是个老实人。平时刀啊镰啊锄啊,要他打便给你打,有钱给钱,无钱也就算了,也是以物易物,酒啊苞谷啊浆粑馍、酸白菜,都是可以换的。天下最好的人可能是铁匠六指了,坳子里的大人小娃都这样说。可今天——对,就是今天,六指与白中秋摽上了,死活不干,说:“不赊。”

  六指说话又不会拐弯,话也少,话比锤声少。白中秋过去赊了,只是多看了他的脸色,今天,坚决不干了。也是,人家铁从镇上背回来,翻山越岭要两天,铁不是别人白给的,也是要钱的。又沉,六指五十多了,像个虾公,背一篓铁回来要睡三天。他不赊为啥村里人不理解呢?

  第二章 人就是个草命(13)

  白中秋觉得受了羞辱,梗着一脖子气,因一夜未睡,被六指气了,又被他铺子里的硫化煤熏了,就产生了残忍的幻觉,就听见另一个人在他耳边喊:

  “炸死他!炸死他!”

  那是另一个白中秋。白中秋在怂恿白中秋。

  白中秋踅到包胜的党参大棚,包胜在棚里忙活,包胜的猎狗连人都不认了,朝他大吠。他赶走猎狗,就问包胜要雷管。包胜说:

  “中秋哥,要雷管做啥呀?”

  “炸猪。炸猪去。”

  “秋天来了,猪扎了一个夏天,只怕是要出来了。”包胜给白中秋敬了一支烟,猛然看到他眉头间一团团黑气,就惊了,说:

  “中秋哥,与老熊打架了么?”

  “猪。”白中秋说。

  “一肚子气哩。”包胜就摇头,不给雷管,坚决不给,死活不给。

  “我又不是炸你。”白中秋说。

  “炸谁都不行,中秋哥,我寻思你是要报仇。与谁结了仇?告诉我,我给你化解。”

  白中秋愤而走了。包胜还在后头喊他:

  “别给人结仇啊中秋哥,我师傅一家子今年是撞到啥鬼了!……”

  白中秋恍恍惚惚踩着棉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死人沟。白中秋对着沟里腾出的腐败臭气大吼了一顿,心里才好受些。那沟里因过去土匪火并杀人,到处是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