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我半跪卧姿势俯在背包上,僵硬的双腿阵阵酸麻,身子稍稍晃动,脚就好像踩在了漏电的电线上,动弹不得,痛苦不堪。
我努力想站起身子,活动活动近似爆裂的筋脉,可后背被一个坚硬的膝盖压着,似泰山压顶,纹丝不动。我扭动着身子,强忍着腿脚酸麻,抬头向上看去,上车后,我几乎没抬过头,一直埋头在人堆里。顶在我背上的是个中年男子,站靠在车厢边,紧闭双眼,打着盹儿。我将背部拼命向后顶开,他这才睁开了眼,略带歉意地向我一笑,将膝盖挪开,他摇晃了两下,人群随即骚动起来,有人骂那男子踩脚了。男子一脸无辜,分辩说,大家都是老乡,担待点,这小妹都被你们挤得起不了身,我是给她挪块空隙。在我周围,蹲下的大都是女人,男人都站着,姿势各种各样,像一个个竹竿斜靠在一起,相互支撑着。即便这样了,有人嘴里还叼着烟卷,“潇洒”地喷出呛人的烟雾,真不知道抽完后,那烟头该丢向何处。
可能都是乡里乡亲的,站在两旁的男人们,见到我脸红脖子粗的痛苦表情,都自觉地向外挪了挪脚,给我腾出方寸地盘,我这才在缝隙里挣脱出来,起了身,再次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浑浊,比起那车外的寒风,要舒畅得多。
我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厕所,发现门口也站满了人,有几个抽烟的男人挤在门外,不耐烦地敲着门。一瓶矿泉水喝下后,我很想小便,可望着眼前风雨不透的人墙,也只得暂且忍着。忍受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留意起旁边聊天的人们,听着家乡话,我感觉这飞驰的列车好像还停靠在巢湖的站台边,开得再快,也丢不开那熟悉的乡音,在单调的铁轨“喀哒”声中,乡音听来格外亲切。
我身旁的中年男子也点上了烟,搀和到聊天里。听他话里的意思,像是修车的,他埋怨道:在北京城里摆个摊子整日提心吊胆的,城管像猫捉老鼠一样盯着,打一枪换一炮,一年到头挣到的钱还不够来回车费钱。他说自己做梦都想在街面上租个小铺头,不再干打游击式的勾当,可惜,没那么多本钱。旁边一个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人,听口音是合肥人,他跟中年男子说,摆到学校大门口不光生意好,也没人管。中年男子忙问戴眼镜的在哪所学校上学,戴眼镜的说昌平石油大学。
我很奇怪,一个保姆专列上怎么也有大学生。中年男人也问他,怎么是在巢湖上的车,兴趣不在于什么保姆专列,而是对方满口合肥腔。学生说,这年头买张车票比买人头还要难,找人在巢湖买到的全票,学生半票是不指望了,能尽快到学校也不在乎那点钱,管他什么专列,大家都是保姆吗?这话一出口,引来周围一阵哄笑。蹲在下面的胖婶一听,冒出一句来:没我们保姆,你们这些男人恐怕还在合肥售票厅排队买票哩,应该感谢我们这些保姆。男人们即刻起哄起来说,你们保姆用北京话说是牛x到家了,惊动铁道部,给巢湖争脸,开出专列来。
那戴眼镜的是个新生,说去年9月份刚到学校报名,一听是安徽人,就说到保姆,好像安徽人都是带孩子的,包括老爷们,我x!
他说话虽是合肥腔,脱口而出的粗口却是地道的北京话,干脆利落。
他这一粗口不要紧,引来一片骂声,旁边的男人都在数落北京人,七嘴八舌地说,这保姆快成安徽人符号了,不管你做什么行当,到哪里都逃不开保姆的字眼,就好像那些上海人,一提到安徽就跟小偷联系上,保姆加小偷,成了咱们的标签,都他妈的门缝里瞧人!
男人扯起话题来,就像扯动风箱下的火苗,扯得越远,火气越旺。他们又说到1990年的特大洪水,说有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此中国的丐帮都改祖籍了,是个乞丐就敲击碗盆说自己是安徽人,x,好像安徽人都是在水里泡大的,庄稼地里都是水,不产粮食,没有安徽小岗村,能有包产到户吗?没有包产到户,全国人民能吃饱肚子吗?
阿莲的故事 7(2)
车厢里男人们响亮的粗口给车下单调的铁轨声增加了点情调,粗口似乎让人们发泄了车厢里的沉闷,在唾沫飞溅中暂时淡忘了一路拥挤的疲倦。
就这样,在一路混沌中熬过了几十个钟头。在这既漫长又挤压的时间里,我没一点食欲,在胖婶的强求下只干咽了几口荷包蛋,而胖婶的胃口丝毫没受到影响,嚼着锅巴,嘎嘣脆响。这期间我也俯身在背包上迷糊了几觉,耳边除了一成不变的“哒哒”声碾过,我似乎听不到任何声响,也无心再关注那外面是何景象了,矇眬中只听到有人困倦地打起哈欠说着快到哪哪站了。
在有人说到廊坊站时,我才揉揉眼有点清醒了,我知道地图上的廊坊离北京很近。来的时候匆忙,也没出门经验,以为随身带上一瓶矿泉水就足够了,好在胖婶给过我一瓶。口干舌燥的我从包里拿出自己那瓶矿泉水,刚喝下一口,忽然感到下身一阵胀痛,我这才想到自己一路憋尿到现在,还没上过厕所。手里的矿泉水引发了麻木的知觉,再不去,只怕憋不住要尿裤子了。
在我起身时,发现周围的人松散了些,没有先前那样挤了,可能是中途有下车的。中年男人和那学生还是靠在车厢上闭眼打盹。我跺了几下脚,这才迈开发麻的双腿,踉跄着蹚过人群,挤到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后面,焦急地向前面张望。因为车上女人很多,解手便显得很慢,老半天才出来一人,下一个关上门接着蹲。等候的男人在门边不时敲着门,粗鲁地叫道:在里面生孩子呀,女人就是麻烦!
我又开始冒起汗来,只感到四肢无力,浑身发颤,双腿像是挂上了铁砣,身子不自觉弯下来,膀胱酸痛难忍,实在是无法忍耐了,一听到厕所门开锁声,自己也不知从哪冒出的力量和勇气,跌跌撞撞挣开队伍冲到了前头,也顾不上后面人的叫骂,抢先一步进了厕所,门还没来得及关严,身子就直接蹲下了。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好心地替我带上门,说这妹子肯定憋急了,大家都是老乡,谦让点。
我的身下像决口堤坝一般,倾泻而下,尿了足有两分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如释重负。厕所臭气熏天的,可在我眼里,它成了天堂,让人解脱困苦的天堂。起身后,我很想拧开水龙头洗个脸,喝口水,却拧不出一滴水来。
出门前的那个晚上,我睡得一点不踏实,脑子总想像着明天的征途是怎样的光景,想过尘土飞扬,想过人山人海,想过这趟列车的模样,也曾想过车窗外的景象,就是未曾想到在车上解个小便来得如此艰难。我终于上了一次厕所,出门时朝门前的男人道了声谢。那男人呵呵一乐说:一看就是刚出门的小保姆。等我回到那角落里,见对面的胖婶全身瘫倒在背包上,宽肥的身子活像一只大青蛙,嘴里发出鼾声,好似身在摇晃的摇篮里安然入梦。我站在了门边,全身这才松弛下来,喝下几口水,望着门外一马平川的田野,才真正恢复了意识,感到自己身在陌生的北方疆域了。远望之下,我忽然觉得一阵后怕,眼前一晃即逝的景物是如此陌生,虚幻一般从眼前闪过,而真实的景象是家乡那熟悉的丘陵山冈,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田垄,还有那丘陵地上的一排排房屋,正在暮色下炊烟袅袅……
我开始想家了,感觉家人还在那低矮的屋前向我举手挥别,可一瞬间便遥不可及了。
泪水不争气地流淌而下,我怕人看到,便重新蹲下身子,埋下头,从包里掏出本子,趴在包上,望着从眼前滑过的陌生疆土,记下自己的感受,说是感受,实际是向母亲道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也算是我第一次给母亲写在日记里的信,从未发出的信:
妈妈,火车快到北京了,望着外面的田野,我感觉离家是那么的遥远,一睁眼,家已把我抛出千里之外。我想家了,才跟你们分手,女儿就想家了,好像你们还在屋前向我挥手,为什么眼前都变了,我想念那间瓦房,那头老牛,那棵槐树,还有那高低不平的田埂,车外什么也没有,都是平原,都是一样颜色。
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阿莲的故事 7(3)
这里除了乡音,都是陌生的,天地都变了。我想回家,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我情愿做一辈子种地农民,辛苦操劳,重复你们的日子,也不愿意到这陌生冰冷的地方来求生。我真的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开始害怕起来,就好像当初在等高考分数一样,内心忐忑不安着。
嚼着冰冷的荷包蛋,我却能感受到妈妈的体温,那体温一刻不停地灌注到我身上,抵御外面的寒流。看到旁边的胖婶,我才有所平静,才觉得有些安全,就好像在家时,妈妈在我身边一样,让我心里踏实。
刚离开家门,女儿就哭鼻子了,作为家里的长女,真是太不争气了。可一想到离家如此遥远,看不到你们的身影,我就感到孤独,很陌生的孤独感。
火车加快速度了,我的心却向后急速倒退着,回望那远方的家。妈妈,我会争气的,会像邻居们的女儿一样,在外靠自己双手劳动挣钱,到时候寄回家里,你们就不必再为家里的开销唉声叹气了。
胖婶睁开眼了,一路上她睡得很沉,我要擦去眼泪,让她看到,又要笑话我了……
阿莲的故事 8(1)
看到上面的文字,我觉得自己当年刚离家时的感受很本色,就如同那歪斜的笔迹,流露出最真切的感想。我不知道第一次出远门的人都是怎样的想法,当年我坐在那列车里摇晃,脑子里的文字也是摇晃出来的。现在就算出国,也没有当初的感觉了。
人生是由无数次体验组合成的,尝试一次后变作了过去,然后再开始新的体验,在反复中走完一生,而最为精彩的篇章就是那种体验。
不同的人生只是不同的体验,体验时有人觉得平淡,也有人觉得精彩,平淡与精彩只是自己的感受,所以,往往别人看到眼里的精彩,其实很平淡,反之亦然。
我小弟上大学时第一次离家,是坐飞机去上海的,一下飞机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太快了,才小睡了一觉就到上海了。我问他想不想家,他说没那感觉。我又问他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他说眼睛一闭什么也没想。我为此而感叹,现代节奏快了,人们的感受却消失了,就好像我现在讲起早已尘封的往事,也让人觉得节奏太缓慢了,好似那辆老式专列,总也抵达不了目的地。让我抽身跳出那辆专列来讲故事,抛开文字的啰嗦,快节奏地敲击键盘,展开一个个幻灯片式的画面,我却做不到。我无法抹去当初想家的记忆,因为那是属于我的体验,第一次尝试着走出家门,正因为那是一种难得的尝试,才有了现在刻骨铭心的感怀,为转身而逝的过去而伤怀。
胖婶睁眼望了望外面,往嘴里塞了一块锅巴,边嚼边说:丫头,快到了,下车婶子就带你上天安门。
当车厢喇叭响起激昂的音乐,广播员用圆润的嗓音深情地介绍起首都北京时,眼前突兀地树起一栋栋高楼大厦来。伴随着广播员的介绍,我的眼睛像是飞出了车外,翱翔在天空里,俯瞰这片神奇的土地,没见过的高楼,没见过的车水马龙,没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流。我的心莫名地激动着,当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真实地呈现到眼前时,我感到一种神圣,作为首都的神圣。
车上唯有我在翘首观望着眼前的景象,其他人都无动于衷,靠在一边继续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那戴眼镜的学生望了我一眼,笑道,我去年来时跟你一样,趴着窗户朝外看,图个新鲜,等你到了天安门,会发现跟电视里不太一样。
中年男子也笑了,可能快到北京了,居然换了乡音,说了句地道的北京话:刚来时,都傻帽儿。
我望着窗外浮想联翩时,车厢里忽然涌动起来,车还在疾速行驶,车里人都已拿起各自的行囊准备下车了。车厢连接处豁然洞开,大家都争先恐后向那头的车门挤去。胖婶一声招呼,没容得我回过神来,几个姐妹也拥入了人群中。胖婶大声叫着名字,让大家站到一块儿,然后自己留在最后,随着长长的人流慢慢挪步。我回头一个劲儿地问胖婶:到了吗?
我实在弄不明白,上车时大家为了找到空间相互挤着寸土不让,怎么下车时也一样拥挤呢?这也叫善始善终,有头有尾?我很想返身回到原来的空地上,那是我一路上争取贪求的空间,好不容易空出来,不享受一下,觉得很可惜。胖婶在我身后贴得很紧,容不得我转身,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挪动步子缓缓向前蠕动,眼光却透向了车外,好像还没看够似的。其实眼前的景物跟我见过的没什么两样儿,楼更高些,人更多点,车更拥挤罢了。胖婶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让我留点神,下车会领我看个够,直接上天安门。她这一说,我又激动起来了,恨不得立刻抽身出去,早点看到那庄严的建筑。
车速终于慢下来了,列车员用喇叭招呼大家别急,先排好队,还没到站。人们好像没听见,一阵躁动即刻淹没了喇叭声,人群向前涌动,个个起劲,争得面红耳赤,唯恐落后一步。前面有几个女孩子可能跟我一样,也是刚出门,满脸汗水地挤在人群里,眼睛东张西望的,既激动又慌张,不时叫着同伴的名字,生怕被挤丢了。广播开始播送几分钟后到站,随后响起了一首老歌,革命式的强劲旋律跟眼前的场面倒也吻合,催人振奋。
阿莲的故事 8(2)
车最终停靠到站了,车门一打开,就像撕开一道口子,人群蜂拥而上,乱成一团,胖婶抓紧我的后衣,一路吆喝着大家跟上,别挤散了。
在剧烈的推搡中,我的双脚已不属于自己,在别人的推动下,由不得自己控制,当脚真实地踩到地面时,我感到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乏力,悬空了一般。还没停下歇口气,又让胖婶拽着随人流涌动。我成了机器,在都市的站台上失去了方向,只随人流而动,步入地下通道。
等出了通道,到了地面上,我彻底傻眼了。那么大的广场,那么多的人,步履匆匆,人声鼎沸,而眼前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喧嚣世界,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阵寒气袭面而来,这才感到自己完全脱离了列车,好似在热锅里翻腾了几十个小时后,又被搁置在冰块上,全身透凉。看到别的姐妹都将外衣穿到身上,我也赶紧穿上外套,又将那条围巾缠到脖子上。胖婶一见叫我取下围巾,说等会儿挤公交车,人多手杂,别把自己包裹得看不到东西,小心小偷。我有点不相信,家乡的小偷不少,首都怎么会有小偷啊?想法很幼稚,我还是取下了围巾。胖婶在我眼里,就是我在这座大都市里的航标,是我的引路人。
有个妹子问胖婶,不是说过先带莲子上天安门吗?坐地铁更快。步履匆匆的胖婶像是忘了这回事,驻足犹豫了片刻,可一见我急迫的神情,就对大家说:那就坐地铁去,快去快回吧,到时候雇主问起时间,就说火车晚点。就这样,胖婶带着我们在车站广场拐来拐去,又进了地道口。以前在家时,早听她们说过北京的新鲜事,地铁在电视里也见过,可真要是坐到地下列车里,我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一片黑暗吗?能像地上这样通风透气吗?
我紧跟在她们身后,有点晕头转向了,望着她们在窗口购票,然后一同进入了地铁站台。置身在地下站台上,我反而觉得比地上要精致得多,灯光明亮,干净整洁,就连四处的广告牌也让人耳目一新。与地面上最大的不同是:这里显得很清静,喧闹已被隔绝在地面上了。
在这等车的人也多,可看上去形色各异、三教九流,有的拎着皮包,有的挎着小包,有的拿着报纸,也有的两手空空,都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看上去都很斯文,有文化,有素质,悠闲地等在黄线之外。再瞧压着黄线的,大都是行李背囊,主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浑身散发出刚下火车时独有的汗腥味,我们这帮女人也在此列,那表情又好像在焦急中等待地面上的列车。不同层次的人立在黄线间,泾渭分明。
脱离了那列保姆专列,置身地下,在黄线之间,我窥探出人与人的不同,猛然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失去了在专列上的亲近,感到这里的地盘虽宽敞,却没有自己的位置,让我望而却步。生性敏感的我从别人身上闻出了自身肮脏的体味,这气味铺张开来,将自己压缩得更加渺小了。我胆怯地朝后退出了几步,却又让胖婶拉到前面,说等会儿上下车人很多,别挤丢了。我才发现,啥叫出门难,这出门离不开一个“挤”字,挤进挤出,像个肉饼放在火炉上煎烤,出门在外打工都是挤出来的生活。我脑海里闪现出表哥沧桑的脸庞来,那皱纹,那白发,那胡碴子,都是这样挤出来的痕迹。
一阵轰鸣,一辆列车从黑暗中冒出身形来,停靠下来后,一个举黄旗的工作人员在站台边一边吹哨,一边做着手势,招呼我们靠后。我们这群人刚把行囊拿出黄线,车门就打开了,我们蜂拥到车门旁,下车人很多,有人捏着鼻孔从我们身旁快速走过。人刚一下完,我们便又习惯性地挤上了车,而那些悠闲的人,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上了车。刚空出的车厢很快又被人挤满了。我背着包,跟在胖婶的后面上了车,学着胖婶的样子,抓住把手,好奇地望着车厢里的人。人们静静坐在那里,不像专列那般吵闹,人虽多,但秩序井然,就连成日唧唧喳喳不停的姐妹们也都沉默着。坐着的人跟站台上那些悠闲的人表情很相像,有的看书,有的翻报纸,空手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有的人干脆闭目养神。只是有些白嫩嫩的女人用手在鼻前轻轻挥动,像是在挥去我们身上的臭味。
阿莲的故事 8(3)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即便列车轰然起动,车厢也是沉静一片,唯有广播在用两种语言预报着站名。
这就是地铁,跟地面上的列车一样,只是没那么吵闹,沉静着的列车空间虽小,我却能感受到流通的新鲜气息,只可惜让我们身上的气味冲淡了许多,挥手掩鼻的女人用动作表明了这地铁里的遗憾。
阿莲的故事 9(1)
地铁让我感受到什么是速度,穿过黑暗很快就到达下一个光明,人上人下,又重复着一样的节奏钻进黑暗中,而车厢内总是明朗着。我的目光只追寻着闪闪忽忽的影子在暗与亮中交替穿梭。当广播道出天安门站时,我流离的目光才回到眼前的现实,本能地走在了胖婶的前头,跟着下车人流到了站台,又马不停蹄跟着人流就要向外走。胖婶急眼了,一把揪住我,骂我像失了魂似的跟人走,走散了可不得了。
姐妹们朝胖婶嬉笑说,当初你刚到北京时,还不跟莲子一样,一个人跑到了出口,差点走丢了。胖婶也笑了,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一幕:婶子我太想见到城楼上毛主席的画像了,乖乖,那么大的一张画,有我家房屋高了。大家都开心地笑了,我也讪笑着问:城楼能让人上去吗?一个妹子笑得更欢,说我简直是个书呆子,都随便上城楼,那楼不塌了才怪哩。
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老老实实地呆在她们中间,觉得自己确实很傻,竟然产生登上城楼的非分之想。出了地铁口,又回到了地面上,我眼前豁然开朗了,好似打开了天然的屏幕,是真实的镜头,不再是17寸电视显示的那道小窗口: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那看了不知多少遍的城楼,有书本上的,有画上的,也有照片上的,更多的是电视上的,而现在,那城楼就耸立在不远处,那护城河,那华表柱,还有那神奇的毛主席画像,那显眼的红漆标语……一处处景观历历在目,我不由自主地驻足而望,恨不得将眼前的广场一下收进眼里,这绚丽多彩的广场,让我目瞪口呆着,在我举目眺望那飘扬的红旗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终于真实地见到了从童年就憧憬浮想的景象,我像个迷失路途的小女孩,只将眼光投注到广场上,万花簇拥,五彩斑斓,我很难想像这是冬日下的天安门广场,这里简直就是春的海洋。
冬天哪来的那么多鲜花,是纸花吗?
我的发问让几个姐妹笑弯了腰,行囊都扔在地上撒手不管了,只顾着大笑。胖婶笑得更欢,蹲在地上笑出了泪,冲我叫道:你这傻丫头,怎么跟婶子当年一样是个二百五,我那时候也以为是纸花啊!
她们的笑声让我无地自容,只好收声,将满脑子好奇暂且放下,无声地搜寻着自己印象中的景点。
步入广场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流,流淌起南腔北调的方言,闪光灯的闪烁下,人们都忙着找景点拍照。姐妹们可能来过很多次,并不像我那样东张西望,对那里的点点滴滴都饶有兴趣。我驻足在高大的英雄纪念碑旁,观望着对面的人民大会堂,我更多地将目光射向那杆旗帜下的哨兵,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雕塑似的,即便面对那么多摄影镜头,也不眨眼,训练有素的职业精神真让人敬佩。
她们陪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走着,又唠叨起在雇主家的琐事来,对她们来说,这样的话题是老生常谈,却总也念叨不完。她们所关注的是自身,是新一年即将面临的油盐酱醋,而对眼前的景色早已是熟视无睹了。
我望了望对面的天安门,很想近距离接触那张画像,看看究竟有多高。可面前都是栅栏,宽敞的马路上车流不息,那边更是人头攒动,像车流一样,流动不停。见我张望着马路对面的城楼,胖婶有点不耐烦了,说别看没几步远,过地道到那边很费劲,人太多。年轻的姐妹便又数落起胖婶来,说莲子来一趟多不容易,当年你胖婶在广场不也一样心急火燎的吗?胖婶没再吱声,大家跟着她拐进了通往城楼的地道。广场上的人流是分散的,很畅通,而地下人流很是缓慢,人们一个挨着一个,有点挤车的架势,只是人们不紧不慢地向前挪动,没有推搡,也没有叫骂。游客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都消磨在景物上,而乘客是要守时的,车不等人的。这群保姆挤在人群里,貌似游客,其实还是乘客身份,得赶时间尽快向雇主报到。
我现在的身份很另类,既不是游客,也不是乘客,属于边缘人,没有找到饭碗的边缘人,尽管如此,我这个边缘角色却想依赖这些景物来拉近自己和这座城市的距离,毕竟,从教科书上,我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浮于表层,那也是一种积存发旧的画卷,现在展开来,跟现实相对照,加深固有的印象。
阿莲的故事 9(2)
好不容易出了地道口,再向右拐,沿着花坛旁宽敞的人行道,再次朝城楼方向蠕动。金水桥、华表柱、标语、画像越发清晰了。当我们随人流到达近前时,刚好碰上一群游人围在一个年轻的女导游身边,女导游拿着话筒正介绍着城楼:天安门在明朝原名叫承天门,取“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直到清朝顺治年间,才改为天安门的。又说到当年八国联军曾炮轰天安门,20世纪50年代政府维修城楼时,在西边的木梁上曾取出三颗未炸的炮弹。导游又手指门前两个石狮,说狮子的头部都向内侧歪,用意是守卫中部,西边狮子的腹上残留下一个小凹孔,那孔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八国联军留下的枪眼,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年李自成在此处枪刺明朝将领时的痕迹。导游接着介绍起四个华表来,说每个重达四万多斤,听后让我吃惊。导游又指点西华表上面的那块残痕,上面修补过,说那也是八国联军炮轰的罪证。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毛主席画像,导游说那画像高达6米,吨重……
见我看得很仔细,听得很投入,胖婶终于耐不住性子陪我消磨时间了,说时候不早了,大家赶紧回去吧,别让雇主怪罪不按时进门。导游的解说,深深吸引了我,没想到一座城楼演绎着那么多故事,画面上的完美景物却残留下历史的伤痕。我很想听下去,可见到姐妹们在胖婶的催促下,都有离开的意思,我也只好点头了。不能因为我耽搁她们返回的时间,我这是闲里找趣,她们的事才是正事。有个妹子问要不要照张快照,莲子好寄回家。胖婶直摇头说太贵了,以后有时间再来补上。我这才发现身旁那些架着相机给游客拍照的,很快就能拿到照片,感到太神奇了。一问价钱,自己也吐出了舌头,只好作罢。
又经过一番折腾,大家才回到了地铁口。这次大家要各奔东西了,说以后有事给雇主家打电话联系,并叫我放心,先跟胖婶走,等熟悉城市家务活后,她们会很快帮我找个雇主。就这样,一群刚才还哄笑不停的姐妹散开了,有几个说要去找公交车,省得转车,另外两个随我们一道到了地铁站台,结伴坐上地铁先走了。我跟着胖婶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铁,也不知道这趟地铁要停落到何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的归宿又在何处?
胖婶带着我下地铁,出地道,到了地面又急匆匆找公交车。可能是上了岁数记性差,她走错了出口,没找到她熟悉的公交车站,急得满头大汗,在大街上乱找一通,哪有公交车站就往哪边跑,转过了好几个街口,身后的地铁站都没了影子也没找到。她忽然扔下背包,带着哭腔埋怨起我来说,非要上广场,这下好了,找不到北了,这可怎么得了?见胖婶慌了神,我也紧张起来,刚进城就迷了路,实在太可怕了。我很是愧疚,就说婶子你可以问路呀。胖婶摇头说,来北京好几年了,她一直都是在老乡家里做保姆,老乡是个孤寡老太婆,子女都在国外,胖婶平常跟老太太说的是家乡话,上菜市场买菜胖婶找的也是老乡的摊位,在北京除了跟老乡间有来往,她几乎与世隔绝,至今她还不会说普通话。
她问我会吗?不是读书好多年吗?普通话应该会吧。在我们那里,上学除了课堂上朗诵过语文课文,平常没说过普通话,朗诵和说话是两回事,我有生以来还没说过什么普通话。可眼下迫在眉睫,也只好硬着头皮来试一试。胖婶说,你就问怎么坐车到朝阳公园。行人一个个走过,我始终拿不出勇气呼出那别扭的普通话来。胖婶急眼了,骂我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气急败坏下,一屁股坐在街边,不理睬我了。我一下慌张起来,生怕她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向一个过路的中年女子打听朝阳公园的坐车路线。因为紧张,说话连我自己都没听明白,那女人白了我一眼,皱皱眉走了过去。胖婶见我开了口,忙站起身让我说慢点,家乡话速度太快。看来,她听到耳里的还是巢湖话。胖婶见不远处有个大爷走来,忙叫我向大爷打听,说在北京问路,老人家最热情。
阿莲的故事 9(3)
第一次问路失败,让我有点迟疑,胖婶见状一把将我推过去,差点没撞上大爷。大爷收住脚,朝我慈祥地一笑,说姑娘你可看好了路,别把我这糟老头给撞趴下,浑身零件就没用了。大爷的幽默让我有点发窘,可觉得亲近了许多,马上便问起路来,担心他走过去。大爷又乐了,说咱北京城忒大了,变化也大,他一个老北京都快迷路了,更何况你一个外乡人。说上朝阳公园你算问对人了,他有时间就上那里找过去的老友下棋。反正唠叨个没完,好在最后他指明了坐车路线。
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阿莲的故事 10(1)
等挤上公交车,胖婶才松了口气,露出笑脸说,还是读书好,第一次出门就能问到路。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情胖婶,也为自己而惭愧。胖婶算是老保姆了,在北京一呆就是好几年,可这个城市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陌生到最简单的语言,在你身处异乡,却无法掌握当地语言,那种来自嘴巴上的封闭,体现在心直口快的胖婶身上,最为残忍了。至于我,一个高中生,一脚踏进这块土地,在老保姆胖婶眼里,我的价值体现仅是简单的语言上,这让我觉得很不平衡,兴许在胖婶面前,我骨子里残留的那点读书人的优越感,显得太没分量,只是会问路,仅此而已。
等女售票员一过来,胖婶再也笑不出来了,售票员要她给地上的背包买行李票。胖婶自然是不情愿,亮开了大嗓门,说巴掌大的地方也收钱?售票员催胖婶利索点,可她就是不肯给,嘴里还是那句话。她说出的方言售票员可能也没听懂,车刚停靠到一个车站,售票员就要推她下车。慌乱中,我用普通话胆怯地问道:我们背到肩上也收钱吗?售票员瞥了我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见我真的拎起背包背到肩上,她嘟囔一句“抠门”,就没再叫买行李票。胖婶也赶紧背到肩上。
又是一路摇晃,挤压着总算是下了车。此时的胖婶好像回到了自家的地盘上,穿大街走小巷,马不停蹄,轻车熟路一般。我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时间,胖婶在一个十多层高的居民楼前停下了。大铁门旁边有个小屋子,从里面走出一个捧着茶壶的大爷,一见到胖婶,便乐呵呵地凑上来打起招呼:哎哟嗨,老妹子可算回来了,咋又胖了一圈啊,大新年回到北京,有没有带些土特产让咱尝尝。胖婶拉开背包递给大爷一袋瓜子,嘴巴也不闲着:你这死老头子,人越老嘴巴越馋。两人显得很热乎,胖婶的方言那老头好像也能理会。大爷用手掂量着那袋瓜子,乐得眉飞色舞,说好瓜子,傻子瓜子就是好吃,色香肉圆。胖婶哈哈大笑,张口就骂:别把你这老不正经的吃成了二百五,真就成傻子了。胖婶把大爷拉到一边,指着我说:她是我侄女儿,没考上大学到北京来做保姆,你给我留点心,看谁家要保姆,给介绍一下。
大爷边喝茶边点头答应,在我们离开时,他抛出一句来:敢情这保姆也分档次了,高中生当保姆,头一回听说,新鲜哪!
胖婶说那大爷是看大门的,老北京,为人热心,是个活雷锋,说不定他能介绍个雇主。眼前的楼房,比巢湖最高楼还要高出几层来。一路奔波,总算到了目的地,紧绷的神经一松弛,才感到满身疲惫,想着还要爬高楼,我不禁吸了口凉气,问胖婶那老太太家在几楼。胖婶说是13楼。我一听就泄气了,自言自语道,这么高?!每天爬上爬下的,还不累死人,老太太受得了吗?胖婶又笑了,连骂我二百五:傻丫头,有电梯坐。
楼房电梯给我的概念也是电视上的画面,电视剧里的高楼大厦里都有,我只乘过一回,有回春节跟同学上巢湖玩,听说那里的大商场安装了电梯,我和同学就好奇地赶了过去,踏上通往二楼的电梯,有点失重感。居民楼里也装有电梯,那时的我算是开了眼,兴致勃勃地跟着胖婶到了电梯口,忘却了一身疲倦。胖婶像个导游似的,给我介绍起电梯的使用,上楼按上键,下楼就按下键,把我整得真像个二百五。进了电梯,她继续介绍操作程序,先按楼层数,再按闭合键,到达时会响铃亮灯。胖婶不厌其烦地介绍,也是想在我这刚入城的新保姆面前,表现一个老保姆的经验,优越感十足,就像在田间手把手地教我插秧,带有泥土气息,淳朴而实在。
现在回忆起来,我做保姆的启蒙老师就是胖婶,我清晰地记得我们在电梯里的情景,她认真地向我介绍着电梯里的键盘功能,甚至想到了一旦电梯出故障,困在电梯里走不出去,怎样呼救。
只可惜那么好的婶子最终出了车祸,命丧他乡,连个尸首也不完整,骨灰盒装满了她飘在城市里的烟尘,埋在村口的坟场里。
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阿莲的故事 10(2)
我的启蒙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有句口头禅:二百五。如果有在天之灵,我多希望婶子在天堂那边再骂我几句二百五。
在我少不更事,一脚踏进灰色的城市里,迷茫无助时,胖婶就是领路的航标,是我倚仗的亲人。在厚厚的日记本里,有段破碎的记忆,记忆是首不成文的诗,沾满泪痕的文字:
你是村口边的那棵老槐树
春天里槐花绽放,冬天将苍云收拢
我一个小女孩子,攀附着你的枝桠
眺望那外面的世界
你是城市里的一根拐杖
步履蹒跚,却又铿锵有力
我一个小女孩子,尾随你身后
看那身边的事
老槐树被雷电击倒了
拐杖也被车轮碾断了
我一个小女孩子,迷失了前方的路
到了13楼,胖婶按响右首单元的门铃,很快有人开了门,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见胖婶就满口巢湖口音,连说谢天谢地,你胖婶终于回来了,她晚上就要坐班机回美国,正担心胖婶回不来,误了飞机。胖婶是个厚道人,善意的谎言也让她自己脸红,嘴皮子也不利索了,吞吐一句道,火车晚点,婶子我也急。女子将我们让进屋,然后指着我问胖婶,她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个小妹?胖婶忙给我介绍,我才知道女子是老太太的小女儿,春节就她一人从美国回北京陪母亲过节的。
老太太也走到了客厅,客厅很宽敞,她和气地让我坐到沙发上,用家乡话跟我问长问短,并招呼胖婶先去洗脸,让我等会儿也洗洗。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可身体很硬朗,满口牙齿,也很健谈,跟村里那些邻居老太太没什么两样。我一改刚进门时的拘谨也放松了下来。胖婶也没去洗脸,直接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塑料袋子,里面有咸鱼咸鸭,还有一缸子雪里蕻小菜。老太太一见,乐得满脸皱纹,连说好。女儿也很高兴,说难得婶子有心,她妈就喜欢吃家乡的咸货,到北京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口味。我也拿出母亲事先给我准备的东西,跟胖婶一样是咸货,只是咸菜换成了萝卜干。
母女俩一个劲儿地向我们道谢,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雇佣关系,有点像邻里间的客套。现在想来,做保姆能找到这样的好人家,那是中了大彩,倒不是说老乡关系就能拉近距离,而是人的本性,善良的本性使人相互尊重,这也是胖婶以行善为乐的回报吧。
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阿莲的故事 11(1)
我在老太太家暂时安了身,三房一厅,每个房间都装有暖气。我被安置在里面的小房间里,房间不大,却很整洁,里面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里面摆设也很简单,除了桌椅和一张小床,旁边还有个电脑桌,一台半旧的电脑摆在上面,用布罩盖着。老太太说那是小女儿以前用的书房,平常都闲置着。那台电脑吸引了我,以前学校有个小微机房,只几台电脑,课余时间用来培训学生电脑常识,上机的机会特别少,只学过简单操作指令,其他一无所知。而现在,电脑就摆放在自己面前,这让我兴奋不已。
当晚,老太太的女儿就去机场了,因为赶时间,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临走前她还特意到书房转了一圈,跟我聊了几句,可能胖婶说了我的情况,她鼓励我说,没考上大学不代表就没出路了,她这里的书很多,有兴趣就看看,电脑可以随便用,学会打字将来肯定能有用场,她还建议我上书店去买本电脑书自学。
老太太和女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