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洞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男子,五十多岁,穿一件破旧的衣服,实足是个乡下的老农民。“李老板才发财呢。大老板来了,做笔大买卖。你今天晚上可得请客。”罗玲走拢来了,斜斜眼睛,笑嘻嘻地说。
“包在我身上。”李文彬做了个手势,朝那老头子瞪瞪眼。那老头眯眯眼,哼哼小调,缩头缩脑地走了。“狗日的,老杂种!”李文彬飞起一脚,踢在石头上,自己痛得直咧嘴。
李梦红早已看出端倪,不禁失笑,拿眼去看伍魁洪,却见他阴着脸在看别的地方。她凑过去,逗他道:“怎么?喝了几斤酸汤?”
“……妈的。”他扭过头来,盯着她,忽然笑了,咧嘴道:“你积点阴德好不好?”
“放你妈的狗屁。”她从他的笑容里发现了使自己开心的成份,便也笑了,挽住他的胳膊,拉他走上了一条小道。罗玲在一边一直注视着他们,怔怔的,丢了魂魄似的。
“他们到这洞里来做什么?”伍魁洪问。
“做生意!”李文彬还在别着脸去看罗玲。
“做什么生意?”伍魁洪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回过头来催他。
“卖豆腐。”
“……”伍魁洪听出弦外之意,笑骂道:“他妈个巴子,跟老子拐弯抹角地讲瞎话。”
他们走到了一眼矿洞口上。洞口不大,一个人必须弯了腰才能进去。洞子的外部约二三十米处还可看清,再往纵深,黑洞洞的不知底。从洞里延伸出来两条轨道,窄窄的,是木条钉成的。轨道伸到洞外几下米的地方就断了。那是倾倒废石的地方。废石堆积成了一座山。
“洞里有人吧?”李梦红很想进洞里去看个究竟。“那,不能去。里面很危险。特别是放炮以后,容易塌方。”李文彬劝阻道:“每个洞都是有主子的。出金旺的洞,洞子口上都有工棚,有人守。没有人守的洞基本上是废洞,没有人守,也不会有人进洞去。有时候旺了,就有人来抢,动刀子,守也守不住。以前政府开矿,怕出事,挖一层砂搭一道架子。现在私人开,没有人搭架子,一是不愿花钱,二是承包期满时要换洞,搭架子太亏本。还有人在洞里放炮。那石头都松了,常常塌方。就是我,一般也不进洞,除非是出金旺了,怕他们藏了从别的地方打叉洞偷出去。这洞开久了,开多了,四通八达,谁知他往哪里跑?而且,里面有些地方太矮太窄,还有积水,爬不过去就出事。”
“爬?”李梦红看着伍魁洪,见他点点头,便放弃了进洞去看一看的念头。“看起来,这金子也不会随便让人得到的。你在这里也太卒苦了。”她转而对李文彬说。
“大姐能体谅我们,真是谢天谢地了。”李文彬似乎兴致又高起来,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介绍了许多关于金矿关于金矿人的奇闻怪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事故、死人和神仙鬼怪的事。李梦红和伍魁洪听得逐渐入味,不知不觉就走了很长一段路。
(待续)
五十五
金矿矿部设在一幢小砖房里。矿长是乡政府的副乡长,肥肥胖胖的,比较矮,总是叼着一支雕花的烟斗,咧着嘴嘻嘻地笑。
大家刚坐下,还没开口说话呢,就见有人从办公室门前轰轰地跑过去。“出什么事了?”李文彬急忙挨到门边去看。“坐,坐。不要去管他们。”矿长手里把玩着雕花烟斗,依旧笑容可掬。看样子,金矿经常要闹出一些什么不地道的事来,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出事了。”李文彬呼地蹿出去了。
矿长这时似乎回过味了,爬起来,转了两下,在办公桌边找到自己的龙头拐杖,然后夺夺地出去,将拐杖望空中乱点了两下,朝奔跑的人们大喊:“无政府主义。是谁让你们这么闹事的?给我站出来。”李梦红见他的神态,不禁哑然。随后,只见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声音嘈杂。“抓住他。”两个便衣警察提着手枪,在追捕一个什么人。只见那逃跑的人跳下溪沟里,一幌,栽倒在河滩上。两个警察喝令着也跳到河滩里。那早先摔倒的人一挥手,将一些什么东西撒进了淙淙的流水里。
“金子!那是金子。”不知是谁这么叫。
于是人群山洪爆发一般奔扑向河谷。“不准动!他是抢劫犯。”便衣警察想阻止那些跳进水里捞金子的人。一个警察用手铐逮捕了罪犯。另一个警察绾了裤脚往水里捞金子。很多的人,一堆一堆地滚下溪沟里。很快,水花四溅,石头乱飞,数不胜数的人在溪沟里狂呼乱叫。
……
“是谁带头闹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这样成什么体统?去,给我把他们捆起来,统统捆起来。他们捞的金子一律归公。按法律的规定……”肥肥胖胖的矿长胡乱挥舞着拐杖,在远离出事地点的办公室门外大喊大叫。他身边除了李梦红在微笑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你去,把他们全部捆起来,送到派出所去,追究刑事责任。太无法无天了。”他激动地说。
“好呀。”李梦红忍不住笑出声来,扭转头,朝小旅店方向走去。
那位可敬可爱的矿长还在神气十足地挥舞着龙头拐杖,还在煞事介事地叽叽呱呱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布命令。那边,已经有几个人捂着流着鲜血的脑袋、一身上下水淋漓地却又是兴高采烈地爬上溪岸,向四周逃散开去了……
“嘻嘻,发财喽。”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个子男人满脸的鲜血,双手捂在胸前,颠颠地小跑着,从李梦红身边经过
不一会,伍魁洪也跟上来了。他身上竟然没有弄湿。他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有点哆嗦地说:“嘿,还是值得。你晓得我得了多少?”
“……”她瞪瞪眼,根本就不理他,埋头一直往前走。他一时还没有看出她很不高兴,还嘻皮笑脸地紧跟着她,嘴里说:“抢得最凶的人被我一脚就把他踢翻了。嘿,我得的最多。你信不信?你看,你看。”她停下来,切齿地骂了一句:“你害钱痨呀?!”
“你?嘿,打个筋头,捡得金子,千值万值。”他将金子全部泼进她的衣袋里。
“神经病!几十岁的人了,还象个小孩子。我们又不是没有钱用,又不是没有金子,你去闹什么事?一听到有金子,连老命都不要了。你丢我一个人在那里,万一有人来抢劫我呢?万一抢的时候有人把你打伤了呢?是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我刚才在边上看,好凶呀。有几个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一个家伙,被打得脚都脱臼了,抢到金子,笑咪咪的,没命地跑,滚了,爬起来又跑,连命都不要了,那血呀,啧啧,一路的洒过去……”她脸色好看多了,替他抻抻衣角,摸摸他的脸,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把他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发现的确没伤着,才放心地嘘出一口长气,换住他的胳膊,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絮絮地说他:“我们有的是钱,不要说这点金子,就是连这座矿买下来也不稀罕。你何苦要去冒这个险呢?搞得我担心死了,喊你,又喊不应,吵得一塌糊涂……”
两人说着,走着,就回到了小店。小店的老板娘打量着他们,说:“我就知道,你们大老板,看那些小东西不上眼,不会去水里捞那些烂东西,一定是站在边上看热闹。他们还不相信。耗子,你看,你看,是不是我说对了?你看他们,身上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泥巴污水?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大老板,连整座矿山都要买的,才不会这么下贱呢。”店老板,还有两个服务小姐(其实是暗娼)闻声都跑出来看,大家互相挤眉弄眼地说:“你又赢了。”
伍魁洪脸上突然火辣辣的,圆了眼睛,大吼道:“看什么?”李梦红卟哧一笑,在他背上轻擂一拳,推他进房去。“想你,才看你。你以为我看狗呀?”老板娘加速以后,越过他们,抢先进到里间的沙发上坐下。“等你们吃饭呢。再不回来,饭菜都凉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都找地方坐下,开始吃饭。
正吃着,外面突然听见有人大喊:“苦竹山垮洞子了,压死了好多人!”
店老板变了脸色,摔了碗,拔腿就跑。老板娘也端了饭碗到外边去问情况。李梦红和伍魁洪本来不想去了解的,但见了店老板夫妇的神色,心知必定眼这对小夫妻有较大的关系,便也捧了饭碗跟到外面,听别人说些什么。
“早上,那个女的在饭馆里吃面条。”门口的路上已站了几个人,惊惊慌慌地在说话。其中一个中年人比比划划地讲故事。“吃完了,一摔碗,就真走了。那碗也怪,在桌子上一直是转,越转越快,转了好久,好久。有个老人家就说,你们哪个做件好事,去把那姑娘追回来,她今天一定会出事的。她又没有亲人在那里,也就没有去叫她。果然,她就被压死了。”
“你以为她是个好人呀?风流得要死,也不晓得她睏了几多男的。昨天她还和她老公闹离婚呢。她死了,她男人讲,死了好,省得怄气。”不知是哪位妇女,刻毒地说:“嘻,这下她称心如意了,和那么多男人一起死在洞子里,做了鬼,也不悢,伴多。”
李梦红听得心惊,连饭也吃不下了。老板娘倒镇静得很,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只静静地听。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统统变脸作势地在议论垮洞子的事。各种荒谬的话语都有。
“听讲她死了,男人都不来给她收尸,是她娘家的兄弟进洞去拖出来的。”这一个说。
“狗屁的。她娘家的两个老弟来了,进洞去看,嘻,发现好多金子。他们见她埋在下面,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找两只筐子,抢了两筐砂出来打。听讲一筐砂打出来几十克,得了两万块钱……后来矿部的人去,封了洞子,才请了别人刨出来……哎呀。现在几个死人还停在洞子边,用草席盖了,要等县里的领导来处理。你们去看热闹吧。好多人在看呢。”
“那些人才是精呢。他晓得,人死了,横竖都是死了,你再急也没有用,不如挖两筐金砂,得几个钱,实惠多了。”旁边一个过路的汉子分析出一番道理来。
“是,聪明。”大家都赞成这种看法。
“畜牲!”小老板娘猛地转身,饭也不吃了,对李梦红道:“大姐,麻烦你帮我看着店子,我去看看。”李梦红连忙答应了,心头却一阵更比一阵紧缩。这金矿的人看来大多数都十分的看得开,十分的厉害,也十分的精明。
过一会,老板娘回来了,垂头丧气的。“这下全完了,肯定要破产的。”她说。“关你什么事?”伍魁洪问。“是我家的自留山上开的洞,旺得很,请了几个人去挖……光这几个死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要罚款……”老板娘再也没有刚才那份冷静,左看看,右看看,叹气道:“这房子,恐怕也保不住了。”李梦红见她一副惨相,心中十分不忍。再过一阵,店老板也回来了,哭兮兮的,连饭也不肯吃,只是流泪,只是叹气,只是骂娘。
“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李梦红对这对小夫妻颇有好感,见他们难受,就生出很多感慨来。“罚款的事,应该可以找人想办法,关键是要先把死人葬了。”随后,她把伍魁洪叫过来,凑到耳朵边嘀叽几句。伍魁洪直了眼说:“这不行吧?”她推他一下,道:“我说行就行。”然后她把店老板叫到一边,如此这般的嘱咐了一遍。店老板闷闷地不吭声,只是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
晚饭后,伍魁洪就带着店老板出去了。
从矿洞里爬出来的男人们这时都喝了些酒,三三两两地在村庄里的小街上闲逛。粗野的俏皮话到处都是。女人们尖嫩娇柔的笑声时不时地暗示着金矿的夜生活一如既往。
李梦红独自一个到小街上去散步。街边上有两家理发店。店里挂满了俊男俏女的头像。两个理发师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穿着时髦的服装,弯弯曲曲地勾勒出一身的线条。见她走进发廊,闲得无事正在磕瓜子的女孩翻翻眼皮,说:“理发吧?包你满意。”她朝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形象,笑笑,摇了摇头。
一伙奇形怪状的男人冲进发廊来。
“刘妹,给我做个发。”
“嘿,只要你有钱,何止做发,做爱都可以。”其中一个形貌姜琐的家伙大声说。
“喂,你呢?怎么卖的?”另一个约四十岁的汉子放肆地撞一下李梦红,挤眉弄眼地说:“我还没吃饭。走吧,一起去,我请客。
所有的人,包括那姑娘都哄地笑起来。
“正好一对呀。”不知是谁嘶叫着。
“你过来。”李梦红吟吟地笑着,身子晃了晃,突然抓起发廊里的电吹风,狠狠地朝那男人的脸上打过去。那人惨叫一声,捂住脸,就蹲了下去。短时间的沉寂以后,男人们开始往后退。但那个脸上被打出了血的人跳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要扑上去抓她。她从身上抽出匕首来,一晃,就往他身上捅,再横。那男人身手其实不慢,早闪开了,只是再也不敢乱动,傻傻地站在那里。在金矿,他们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女人。一上来就玩命,招招见红。这可不是男人要跟女人玩的。
“算了,算了,你们快走吧,到矿部去发财去。”发廊的姑娘吓怕了,站出来劝架。
几个汉子上去一把抱住那个被打的男人,吆喝着,起着哄,骂骂咧咧地走了,果然是往矿部去的。李梦红仍不解恨,切齿地骂着娘,捏了匕首,稍后一点,跟了上去。那小姑娘吓得不敢吱声,早早地关了门,躲在房里睡觉。
走了一会,就到了矿部。李文彬和伍魁洪都在。“你怎么来了?”伍魁洪一见她就跳了起来。“他们有几个要来抢矿部……”她把匕首插回腰际,小声说。矿长吓得背过气去。其他几个值班人员都急忙问怎么回事。她叽叽呱呱地把在发廊里遇上的几个男人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他们可能就躲在附近。”
“我们快走吧。”李文彬拔腿就走。
“哎,你们不要走……”值班的干部着忙了,想留几个人帮忙应急。矿长在后面说:“快打电话,叫警察快点来,要出大事了。”
伍魁洪拖了李梦红,一路直走。李梦红挣几次,挣脱了,停下,喘几口气,拉住店老板到一边耳语。“妈的搞什么?”伍魁洪骂着,也凑过来。“你去打那几个人,揍他们。刚才他们欺负我。”她如此这般地绘声绘形地说了一段临时编造的故事。伍魁洪大怒,骂道:“狗日的,敢动到老子头上来了?你在这里等我。文彬,你照护她。”他吭哧吭哧地又往矿部方向回来。李梦红见他渐去渐远,抬脚狠狠地踢了年轻的店老板一脚。店老板会意,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随后不久,就听那边吵起来了。
“你想偷我的钱?你找死。”是伍魁洪找碴子要打架的声音“你吃错什么药了?哪个偷你的钱?”另一个声音尖尖的有点女人味。跟着就听一声惨叫,打起来了,嘈杂得很。钢钎、铁锤、扁担,打在一起乒乓乱响。怒骂,厉叫,呼痛,交织在一起哄哄乱糟。附近的人,过路的人,无事在闲逛的人,都围上去了。于是有人冲进了矿部,撬开办公桌,砸了保险柜;于是有人闯进附近的民房,搬了箱子,打了柜子,扛了电视机;于是有人呼天抢地,失声恸哭,恶语诅咒。金矿,在这个晚上,被闹得天旋地转,破败不堪……
“土匪!强盗!”
“我的金子呀!我的房子呀!”
当天晚上,李梦红就带着伍魁洪跑回了县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金矿干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总之他们走后金矿出了骚乱,打死了两个人,打伤的不计其数,被洗劫的农户不止十家。后来,又传说有九个人合谋抢劫,被公安机关逮捕了。其中的主犯就是在理发店被李梦红用电吹风打伤面部的那个汉子,名叫杨顺东,三十八岁,是外地流蹿到金矿的人。听说他被判了死刑,他不服,上诉,说他没有抢劫,一分钱一克金子也没有抢到。可根据调查,那天晚上仅金矿矿部就损失人民币八十多万元,沙金三千五百多克,还有农户被抢劫的各种财物和金器,估计损失不少于五百万……再后来听说杨顺东的几个同伙招认了,承认事先预谋抢劫,中途出现变故,后来抢到的东西远不及看热闹的人抢得多。云云。最终,杨顺东和他的另外两个同伙被送往刑场,见他们的老祖宗去了。其余几个分别被处以重刑。那位小旅店的老板竟然没事,不仅没有破产,后来还大发展了,成了金矿的第一大亨。李文彬也不再去金矿当老板了,回单位去做了个老老实实的国家干部,不同的只是他非常富有,出手很阔绰。那个罗玲姑娘呢,也走了,被李梦红认做干女儿带在身边。原来,罗玲是早先就被伍魁洪雇佣了去监视李文彬的。
(待续)
五十六
这天,是红叶宾馆开张的日子。
“你们在家里休息,不要到外面乱跑。我要去办点事。”李梦红早早地起了床,着意打扮了一番。她准备带着罗玲去主持红叶宾馆的开业庆典。因为庆典请了市县几级的政要出席,还有几家电视台和报刊的记者要采访她,并且她还想借机成立红叶集团总公司,把有关人员拉拢进董事会,请某个特殊人物担任名誉董事长……她的计划已经逐步的实现。“我们家的宾馆今天开业。我不能不去。”她对儿女说。
“妈,你今天晚上还回来不?我们等你。”小芸把手叉在裤袋里,斜斜地往门上一靠,双脚一伸,挡住了门。新修的五层楼房,两个小孩住,晚上有点怕。“我知道你事情多。”小芸直直地盯她的脸。“你现在红得发紫,是新闻人物,什么大企业家啦,什么女改革家啦,什么女强人啦,什么亿万富婆啦……可是我只知道一点,你是我妈。你很少回家。”
“你……傻丫头,我不回家,能跑到哪里去呢?这么大的房子,才修好,不住,太可惜了。宾馆是住客的,又不是我们住的。嗯,今天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最迟不超过十点钟,我就回家来。嗨,玲子就不回来住了,飞喽。”
罗玲在一边笑道:“我今后天天来,白吃你的,直到你厌烦为止。”
“混帐话。我什么时候烦过你了?”李梦红叫佣人张妈上来,叫她给儿女安排好晚饭,再叮嘱几句,就出门了。
她们不坐车,一路慢慢地走,边走边说笑。走了近半个小时,她们才走到市中心繁华地段的红叶宾馆。宾馆修了十层,安了蓝玻璃,外观豪华雄伟。从顶楼上悬挂下来几条大红绸布。绸布上印上了广告词。楼下已经布置好了,很多人围在那里。摄影记者正在试机。有几名员工正在把市委一位主要领导手书的“红叶宾馆”的匾额挂到大门上,蒙上红布红花。向心伟穿了一套崭新的毛料西装,左右旋转,接待各单位各部门的来宾。见到李梦红,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叫她“董事长,您来了。”她很开心,笑咪咪的。一群打扮得花枝展的姑娘、几个穿白衣的厨师都整整齐齐地排了队站在大门边,人人脸上光彩照人,喜气洋洋。
在阵阵喧哗声中,一辆接一辆的小轿车排着队开进了红叶宾馆的停车场。每来一辆车,李梦红和伍魁洪、向心伟都要迎上去接待。而一些不明身份却又派头十足的人及各种记者也涌上去打招呼、凑热闹。先来的汪局长凑到李梦红耳边咕哝两句。李梦红既惊且喜地叫了一声,跑出去很远,还让人把迎宾曲播出来,要求声音要大。
随后,一辆红旗小车驶来。向心伟挥挥手,从厅堂里立即出来一支乐队,奏起欢乐的曲子。大家迎上去。从车上先钻出来两个年轻人,拉门,才又爬出来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神清志爽气宇不凡的年纪在五十开外的老头子。几乎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不知是谁点燃了礼炮。那炮声惊天动地,和掌声绞缠在一起,恰似暴风骤雨中的雷鸣闪电。汪局长自觉地把第一位置留给了李梦红。大家恭恭敬敬地肃立两边。
老头子久久握住李梦红和伍魁洪的手不放,问来问去,特别激动。没有休息,老头子就要宣布开业庆典开始了。他要作指示。
“……”
“李梦红同志是改革的先驱,是杰出的实干家,是出类拔萃的女英雄,是我们全市人民的骄傲。红叶宾馆的开业,红叶集团总公司的成立,标志着我市的改革开放在深化。这种私营企业,特别是私营大企业的长足发展,充分说明我们的改革开放政策已经深入人心,深得人民群众的拥护。同志们,要坚信不疑的是,红叶宾馆的开业,红叶集团总公司的成产,标志着一种精神一个时代已经在我市确立。这就是改革开放的精神,这就是勇于开拓的精神,这就是务实创新的精神。这就是艰苦创业的时代,这就是各种经济成份齐头并进的时代,这就是呼唤强者的时代……我们坚信,她是幸运的,是成功的,必然经营有道,兴旺发达,必然会带动和促进我市其他产业的蓬勃发展,为我市经济建设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来,让我们共同为红叶‘鼓劲,加油,助威。来,让我们共同来祝福红叶’兴旺,腾飞,辉煌……”老头子热情似火,口若悬河,引起一阵又一阵如浪如潮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人群中,李梦红家乡的县委、政府派来了礼仪小组专程祝贺,市府各个部委办局的领导专程来祝贺,各个公司、商场的人专程来祝贺,连外省一些大公司也派了人来祝贺……
记者们围着伍魁洪和向心伟。向心伟虽然憋得脸彤红,却还勉勉强强可以应对两句。伍魁洪可就惨了,走又走不了,说又没法说,偌大的个子钻不掉躲不了。李梦红在主席台上致词完以后就急忙去保驾。谁知记者把她围得更惨。“请问董事长,红叶集团今后的发展方向是什么?”“请问董事长,红叶集团的董事会有没有政府干部参加?”“请问董事长,您能不能谈谈你的家庭?您跟您的先生是否完全统一意见?还有关于您的孩子,您不想说点什么?”
……
“对不起,各位。第一,关于红叶集团今后的发展方向,我想应该经过董事会研究决定以后我才能回答大家。第二,董事会里只有董事,没有政府干部。第三,我先生就在我身边。以前我们站在一起,现在我们仍然站在一起,将来,我们一如既往的还是站在一起。”她示意伍魁洪在前面开道,自己拉住他的手慢慢往楼内溜。“我们立即就要召开第一次董事会,现在我和我先生都要去参加,主要研究一些诸如你们刚才所提的重要问题。对不起,请让一让。好,谢谢!谢谢。”她突出重围,嘘出一口气。“他妈的,这些家伙比蜂子还要叮人。”伍魁洪热得够呛,撕开西装,就要解领带。她轻轻拍打一下他的手,踮起脚尖为他系好领带,扣好衣服,娇嗔道:“傻瓜,今天是特殊日子,不能太随便了。”他扭几扭,哼哼,说:“这是闹什么鬼?乌烟瘴气的。”她挽住他的胳膊,推着他慢慢地走上楼去。
三楼的会议室里,已经安排好了楕圆形的会议桌,摆上了水果、糖食、香烟和茶。庄书记(作指示的老头)、吴法范、汪局长、农行的王行长、建行的马行长,还有王发贵、向心伟都在等他们。
见他们二人相依相偎地走进会场,大家都热烈地鼓掌,纷纷表示祝贺。“谢谢,谢谢各位。”李梦红笑容可掬,在主持位置坐下。伍魁洪在她右手边坐了。“庄老,开始吧?”她问问坐在她左手边的庄老头。
“我们今天开几分钟的短会。会议主要讨论以下几个问题。第一,成立董事会。第二,选举和聘任名誉会长和董事长。第三,讨论管理人员的聘任和董事会年终分成等有关事宜。”她郑重其事地站起来,侃侃而谈……
(待续)
五十七
“怎么是单人床?”罗玲跳到床上,双手使劲往床上按几按,要死不活地说:“这才是捉弄人,一张单位人床,真没意思。”
“你这该死的小浪妇,要双人床做什么?”李梦红卟哧地笑出声来。“单人床也不错呀。”
“你才不老不正经呢,教坏子孙。”罗玲叹一声软软地瘫在床上,阴阳怪气地说:“这些人真能吃,几个小时还不肯下桌子。嗨,平日里看他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其实,猪狗都不如。是你怕得罪他们,还想方设法地巴结他们。换上是我呀,喂猪剩了也不会有给他们吃的。简直是浪费,天大的浪费。”
“叫化子都有三个烂朋友。我们做生意的人,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哪一样不要求别人帮忙?更何况他们当官的,手中有权,惹了他们等于跟自己过不去。拉拢他们,其实就是做赚钱的生意,只赚不亏。”李梦红沏了杯茶,把在手里暖暖的,感觉很舒服。“你晚上悢了,千万莫去拖人来陪你睡哟,不然的话,把我的财运冲走了,我要剥你的皮。”
“那可不一定。”罗玲在床上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嘬着嘴,说:“你做得的我为什么做不得?我还没有人管呢。”
“小嘬妇,我做什么?”李梦红一笑,搁下茶杯,在藤椅上坐下来。“你赖我的冤枉,如果害得我被伍魁洪找麻烦,我找你算帐。”
“你们两个死了才是天下太平呢。”
“你过来。我和你商量点正经事。”李梦红不想继续去讨论伍魁洪。毕竟她和罗玲之间关于伍魁洪有一点不协调的地方。每当念及此事,她就牙根痒痒的想杀掉罗玲这小娼妇。虽然伍魁洪的确没有再跟这小娼妇勾勾搭搭。“你想一想,是在外面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好呢,还是正正规规地在单位里上班好呢?”
“那就要看情况喽。上班划算就上班,不划算就跑。”罗玲并没有坐起来,仰面八叉地躺着。天花板是吊顶的,中间往上收,安了大彩灯,四周全是小彩灯。那些灯是若明若暗地闪耀,甚是华丽辉煌。“红姨,伍大叔呢?他跑到哪里去了?你想他吧?”她见李梦红回避跟她讨论伍魁洪,便故意把话题扯过去。“红姨,你怎么不把他拴在裤带上呢?这宾馆里才招的服务小姐一个比一个漂亮。万一他出去打野食,那可怎么办哟?!”她跳下床来,从背后抱住李梦红,说:“他那样子,嘿,帅呆了。”
“混帐东西!”李梦红被触到痛处,变了脸色,扭头一看,小姑娘嬉皮笑脸的,一怔,摇摇头叹气道:“嗨,我怎么去管他?靠他自己管自己。几十岁的人了,总不至于今后当了爷爷也还是老样子吧?”她拉罗玲的手到自己手里握捏着,柔声道:“乖女儿,长这么大了,该找个人家结婚了。有什么事,俩口子互相商量着就好办多了。不要东挑西拈的。俗话讲得好,园中挑瓜,越选越差。等你调皮几年,年纪大了,就只有去嫁个跛脚瞎眼的,那日子才过得苦呀。再说,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万一怎么着,今后生孩子都困难。知道吧?”
“嘻,那好,你拿钱来。我明天就去找个人结婚。”罗玲转到她面前,把双手摊开到伸她眼皮子下。“你不给嫁妆,我怎么出嫁呢?”
“只要你听话,做事踏实一点,包你有受不完的好处。吊儿郎当,光捣蛋,还想要老人家喜欢你,只怕就没这么容易了。”李梦红翻翻眼皮,挥巴掌,扎扎实实地拍了一下。罗玲哎哟地叫一声,把手在屁股上抹几抹,又扑到床上,哼哼叽叽的不理她。“明天结婚?你明天结黄昏吧?天天结婚,夜夜当新娘。成什么体统?你要敢再乱搞,我排拆了你不可。”
“那要是你自己乱搞呢?”罗玲忽然嘻嘻一笑,扭曲了面孔,说:“我才不信你。”
“你?这小娼妇。”李梦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骂一句,差点要跳起来打人了。
“红姨,你怕他吧?他很蛮的。”
“不怕!”
“红姨,你怕警察吧?他们好威风。”
“不怕!”
“红姨,你只怕当官的,是不是?”
“笑话。我什么都不怕。当官的比我还坏。我只不过在和他们做生意。相反,他们怕我。他们身上尽是小辫子,全抓在我手里呢。”李梦红觉得这个话题挺新鲜的,气色好多了。
“人家讲,在这个世界上,是竖的怕横的,横的怕烂的,烂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发了疯的。红姨,你是不是也发了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罗玲双手一撑,坐在床上,似乎身上有点过敏,双手往双乳上几搓。
“混帐东西。”李梦红被骂了一顿,又气又急又好笑。“你这家伙,到哪里学来这些歪歪道理?拐弯抹角地来修理我?告诉你,我可能真的有点发疯了。嗨,现在,摊子越搞越大,招牌也越来越响,地位也越来越高,打交道的领导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官大,我想往后退,都退不下来了。我现在需要人来帮我分忧。”她走到床边,倒下去,和罗玲并排躺着。“木材公司和家俱公司你伍大叔撑着,我放心得下。建筑公司有王发贵顶着,也没有问题。只有这宾馆和车队,我心头始终是块病。向心伟是个书呆子,管小姐管钱财,他外行,搞研究还差不多。再说,他终归是个外人。让他跟他那个流氓舅舅一串通,我不亏老本都办不到。车队那边,黄大利和孙华虽然跟了我么久,但这两个家伙都是三个###子的,狡猾得很,靠不住。我还想,再买一栋市中心的楼,开电器、服装商场。刚才,有两家大公司在跟我联系这事。玲子,你想想,我找谁去管呢?你这么大了,又这么乖,这么聪明,你就不帮帮你老娘?”
“算了吧。我能帮你做什么?”罗玲一跃,几乎全压在她身上。“红姨,你封我个什么官?”
“副总经理,就管这家宾馆。所有的服务小姐,所的大师傅,所有的保安,除了我和你伍大叔,你都管。连向心伟你都要管。只不过,你管他的时候,不要太露骨,要用手腕。”李梦红捏住罗玲的手,轻声说:“你对坐台小姐肯定是有办法的。管钱,我也相信你。我看你这么久了,用钱不乱,有条理。除了管人,主要是钱。我另外找一个人来当财务科长。他帮你管。喂,向心伟还没有结婚呢,人也长得不错,大学生,三十二岁,还是个童子娃娃,又老实,你怎么不把他那个那个……给我当女婿呀?”
罗玲双手往她腋窝里接连搔了几把,气喘嘘嘘地笑得天旋地转。“这老骚婆,什么事不教,教女儿去偷公养汉。你呀,你呀!”李梦红自己也笑起来。两个女人的笑声格外清脆尖利。小小的单间里便嗡嗡地回声起来。
“我不会搞。这副总经理,我从来没搞过。”罗玲笑累了,想一想,盘了双脚,坐起来。
“结了婚就会搞了,世界上有哪个天生下就是搞过的?”李梦红逗趣道。
“哎呀,老妈子,讲正经又不正经。我真的心里头没有谱呢,这调子我怎么唱下去?”罗玲把手指撑住下巴骨,昂起脑袋沉思一会,摇摇头,说:“我还是怕。管不好,你又骂我。再说那个向心伟,我对他不感兴趣。你看他傻里叭叽的样子,脱了裤子让他操,只怕他也找不到地方。”说未落音,她自己笑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乱滚。
“你一定管得好。我每个月要查一次帐。万一你不明白,就回家去问我。你也是个高中毕业生,应该有文化,平常再多看点书,读点报,学点东西,就够用了。管人嘛,你觉得谁不行,就干掉他,叫他滚;觉得谁好,你就招他进来,好好地待他,只要不允许他离谱就行。还有呀,有些人,需要特殊照顾的,来吃来住来玩,该白吃白住就白吃白住,该打折就打折。比如说公安,比如说领导,比如说老朋友老客户……你到时候自己把握。”李梦红觉得有点累了,闭上眼睛,不再哼声。
“和那些当官做老爷的有什么生意做?让他们白吃白住白玩,那不是太亏了?”罗玲双手揪住她,一个劲地推搡。“你不教我,我就不管。才九点多钟,你就挺尸晒荒了?”
“你呀,你怎么不仔细想想?和他们做生意,只赚不赔。那些公安,动不动就查房。客人谁敢来住谁敢来玩?那损失多大?他自己白吃白住白玩了,就被抓住尾巴了,只怕他事先要给你通风报信,还敢来查你?那些当官的,手中有大权,只要大笔一挥,钞票就哗哗的响,紧俏货遍地是。比方上次我们去拉木。他们没收了别人的,转手低价给我,我再高价卖出去。他们得了利,我也发了财。这叫国家的钱,你用我用大家用,谁不用就是憨卵。他有权,我有钱,一交易,就把国有的东西变成私人的钱。”李梦红不得已,挣起来,戮一下罗玲的鼻子,一步进一步地点化她。“对这些人,他不来,就去请他来,总之要让他上钩,要玩弄他们于手掌上,让他听你指挥。说不定,你还可以找个好女婿呢?那些公安,都是漂漂亮亮经过几道挑选的,军工产品,还怕你不称心如意?”
“红姨,你怎么还么骚呀?难怪人家讲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呢。”罗玲使劲揪她。
两人扭做一团,在床上打来打去。笑声,骂声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外面的人知道董事长在房里,谁也不敢来惊动她们。
“好,我就是副总经理了。”罗玲跳下床去,站直了,挺挺胸脯,清清嗓子,大声说:“现在我宣布,李梦红,你被开除了。”
“格格……”李梦红大笑不止,眼泪水都跳到鼻梁上了。“好,我被开除了。我马上卷铺盖回家去。”她跳下床,果真就要走。
“红姨。”罗玲呆了一下,一把抓住她,拦腰将她一抱,有点哭兮兮地说:“你就走了?丢我一个人在这里?又不准我找人来玩。”
李梦红突然间鼻梁上刺辣辣地酸、痛。端起姑娘的脸,心也软软的,手也绵绵的。她沉吟良久,柔声道:“你也不小了,要多学点东西,该懂点事了。你要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勉得今后找婆家都难。万一你在这边住悢了,就回家去住几天。嗨,你以前的事,我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我也是个女人。做女人,不容易。钱不够用,你回去找我要,千万不要在旅社里拿。下贱的事,千万不要去做。要找,就正正规规找一个合适的人谈恋爱、结婚。那些小姐要拉客、接客,你要管好她们,不准捅出乱子来。你自己千万不要去做,不然……”
“我知道。副总经理都打豆腐,还能管得住谁呢?”罗玲推开她,摔摔手,说:“难怪小时候,有人给我算命,讲我有三个老子两个娘呢。红姨,我要是成了你,那才快活呢。”
“烂板眼。”李梦红拉开房门,回头说:“你找人来玩,只准找一个,固定的一个,比较标致的,要先带回家去经过我审批。”
(待续)
五十八
她知道儿女在家里肯定等得很急了,叫了出租车,便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去。可她哪里知道,小芸在几分钟之间,才火急火燎地从红叶宾馆回到家中。刚进门,她就见小芸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发里,手撑着脸,哼哼唧唧地呻吟。
“小芸,你怎么了?”她格登地抖了一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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