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弄得满城风雨是我不想见到的。我说:我们俩的事情不关孩子。小强你别担心,我会尽到我的责任的。我以为接下来小凤就会和我谈条件,正常的思路是这样。没想到她却放开声音哭起来。她说:你真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你的心就这么狠。你就不为儿子想想吗?
我心悠了一下。我看看儿子,儿子很乖,整个晚上不管我们怎么吵他都不哭,他用一条小毛巾替他妈妈抹眼泪。这情景有些让我感动。利用孩子为借口拒绝离婚是女人的一大发明。我的心又沉重起来,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一转眼又不见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和小凤的这场离婚持久战短期内还不可能取胜,我要做好长期战斗的思想准备,可我没有想到小凤会去死。一个如此爱着自己儿子的女人怎么会舍得丢下儿子去死呢?
无处牵手 第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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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部长的房子确实不错,四大间,前后院,厨厕在室内,而且装修得相当考究。在当时的瑶城除了“中南海”以外还没见过装修得这么气派的房子。赵部长的房子的最大优点还不是它的结构而是它的位置,它处于县委大院和大街之间的山脚下,可谓闹中取静。据说赵部长走后好几个科局长都想要这套房子,最终因赵部长留下的那些旧家具的价钱没法谈妥而作罢。听说赵部长向行政科长提出要价1000元。老实说那些东西1000元并不算贵,可对于那些科局长来说,谁家里缺少这些别人用过的旧玩意?不说要钱就是白送也看不上眼,这笔钱花得确有点冤,心理上有点不平衡,因此只好作罢。黄秋云知道这个情况后对行政科长说:我可没有那么多钱给赵部长啊。行政科长说:黄大姐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的。后来行政科长就在基建费里将那笔钱处理了。当然别人不知道。
这样的一套房子对于一对正闹离婚的夫妻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他们需要天天面对对方的肉体。尤其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无异于拿一条鱼放在猫面前悬着却又不许它吃一样,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折磨,是对毅志的一种煎熬。小凤经常穿着很少的衣服,把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在外面,并故意让两只乳房半遮半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知道小凤并不是那种轻佻的女人,但此举她又绝对是有意的。女人挽救婚姻的方式除了生活上关照丈夫外,另一个致胜法宝就是自己的肉体。小凤是想以自己身体的某些敏感部位来击溃他的意志,她的意图很明显。这一招很具有杀伤力,他的意志被她肉体摧得出现了咔咔的摇晃,有几次险些被摧毁。可他顶住了,他从小毅志就特别强。他用毅志压住了膨胀的欲望,粉碎了小凤的阴谋。这样做十分痛苦,苦有什么呢,凤凰自焚不痛苦吗?没有自焚哪有新生?从省城回来那天晚上起他就和小凤过起了分居生活,赵部长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为他创造了便利的条件。他这么做是要向小凤表明他对离婚的态度是坚定不移的。在这场较量中小凤逐渐地显露出败迹,她的毅力正被他一点点地击碎。他有些兴奋,他想这场战争正朝着他获胜的一面发展,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线胜利的曙光。他开始构划战争结束以后的生活。他将他的生活构划得很灿烂很辉煌又很浪漫很有情调。这时他想到了瑶河边那片茂盛的草滩,他和一个女人领着他们的孩子在碧绿的草地上漫步,在清澈的河水里游泳,躺在芳草地上晒太阳。他们喝着饮料,说着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他们的孩子一会骑在他的身上,一会骑在她的身上,他(她)的手里拿着一棵嫩草不停地抽打着他们,嘴里唱着一支快乐的儿歌。河滩上不时地飘过欢快的笑声。这个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构划了二十年了,那个女人不是小凤,那个孩子也不是小强。他脑子里的那个女人一会是方草,一会又是英子,但那个孩子的脸却一直模糊不清。他有时被他的幻想弄得挺激动,有时又觉得挺可笑。他从小爱幻想的性格还没有改变。幻想是人生的一部分,幻想没死证明他还不老,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对今后的人生好好设计一下是很有必要的,他不能再那么草率单调地活下去了。
他没有料到,那起意外的事情就在个时候发生了。这对他的幻想是个很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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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夏。
刚进入夏天,宣传部接连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两起事情之间没有联系,但起因是一样的,对他产生了很大的震动。
先是理论科长刘宇朋的爱人服毒自杀。刘宇朋也是工农兵大学生,一副口才极好,不仅能言善辩而且还会唱,因此十分得人缘。刘宇朋很幸运,工作才两年就提了科长,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免不了会招蜂引蝶。但这事大院里的人并不知道,却让他爱人知道了。据说他爱人进城看他推门看见了他正和一个大姑娘在床上做爱。刘宇朋没了退路,素性将一张离婚报告递给了她。当民办教师的妻子爱丈夫爱得太深,哪受得了这种打击,在刘宇朋的强大压力下她选择了死。她临死前将一封遗书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顾志杰,把刘宇朋同商业局那个姑娘勾搭成奸逼她离婚的事情捅了出去。她要县委为她挽回名声,不能让这一对狗男女逍遥法外。刘宇朋爱人显然是气过了头一时冲动,或者说她对法律了解得太少,对爱情看得太重,以致演出了将自己生命作赌注的悲剧。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去死,离开刘宇朋她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她希望借助法律讨回自己的尊严,可法律对她无能为力。从法律上讲刘宇朋同商业局那个女孩通奸和同她离婚都不构成犯法,就像当年洪波一样,法律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她的死确实有点冤。但在农村这种冤能为死者赢得极佳的声誉。
顾志杰接到信就立即转到宣传部,指示要尽快派人去做刘宇朋爱人的工作,化解矛盾。但已经迟了,七八个壮汉冲过了门卫的阻拦闯进了大院,直奔宣传部,要抓刘宇朋回去陪葬。宣传部乱成了一锅粥。刘宇朋吓得魂都飞了,在大伙的掩护下才得以跳窗逃走。那些壮汉一个个杀气腾腾,坐在部长办公室里不走,说不见刘宇朋绝不罢休。陈天明说服不了,只好打电话向顾志杰报告。顾志杰亲自过来做那些壮汉的工作,谁知山里人根本不买他的帐。顾志杰最后只得调动公安干警才把那些壮汉连劝带拉地弄出了大院。顾志杰脸气得发青,破口大骂:这还了得,当了鸟大的官就不认老婆了,活一个现代陈世美。一定要严肃处理!顾志杰说话是算话的,不久刘宇朋就被削职当了一名理论干事,他为老婆的死付出了代价,成了第二个洪波。可刘宇朋没有洪波幸运,洪波削职得到了一个好女人,他却没有。商业局那个女孩觉得无脸在瑶城呆下去,不久便嫁到了浦城,弄得刘宇朋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宇朋的事情刚平息,宣传部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小凤被车撞了。小凤是下班走在大街上被一辆解放大卡车迎面撞的,撞得蹊跷。幸亏驾驶员措施及时才没有导致严重后果。
他赶到医院时小凤已经出了急救室。她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看见他进来,小凤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缝中慢慢溢出来。驾驶员是个中年人,听说她丈夫是县委大院的干部,一副惶恐的样子,对他说真不能怪我,是她朝车上撞的,街上的人都看见了。他说没有谁怪你,你可以走了。驾驶员一脸的感激,掏出一些钱放在桌上就走了。这时候部长、黄秋云和部里的人都赶来了,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惊恐,一定是以为小凤不行了才吓成这个样子的。部长问医生: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医生说:没问题,只伤了一点表皮,休息两天就没事了。部长对医生一个劲地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把我们都吓死了。这时就听两女人在小声议论:宣传部今年怎么了……虽然她们的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他转脸看了两个女人一眼,弄得那两个女人的脸红了一下。黄秋云坐在小凤面前,拿手帕给小凤抹眼泪,说:别哭了,还好没有伤着骨头。以后一定要小心,要是真的有个意外,孩子怎办?黄秋云也在抹眼泪,她的话其他人不懂,只有他和小凤懂。小凤的泪水似乎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淌声。陈天明对他说:这两天你就别上班了,在家好好照顾小凤几天。部长说:好了没事了,大家都上班去吧。
病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小凤两个人,小凤仍在流泪。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他既害怕又有些生气。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凤说:这对你不是最好吗?我不想看到你落得和刘宇朋一样的下场。
他惊愕了!他转身望着小凤,似乎她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他说:你完全不值得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要是真的替我着想,就不应该这么做。你对不起儿子!
小凤没说话,她已经哭出了声。
无处牵手 第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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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夏天,瑶县这个在皖南山脉的皱褶里沉寂了三百多年的小县城因为我的一篇文章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了,前不久召开的全省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现场会将瑶县竖成了全省的一面旗帜。
县委书记顾志杰真是出尽了风头,又是出去开会又是介绍经验,还要不停地接待各地来的参观者。顾志杰二十年前也是当宣传干事耍笔杆一步步爬上来的,这回他更尝到宣传舆论的重要,因此他提议召开常委会,曾补陈天明为县委常委。陈天明心里当然清楚,他奋斗了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得益于谁?经常有人戏谑地对我说:是你把陈天明送进了常委。部长是个聪明人,没有忘记向我表示感激和暗示。他是个很讲究方式方法的人,当然不会在他的下级面前把他的感激之情和暗示说得那么直白,那样就显得俗气和没有水平。他是把这两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只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关心而绝对听不到他对你的感激。一个领导对他的下级感激那叫什么话?不过这两点我都感觉到了。
这个夏天我的脑子一直有些恍惚,精神有些萎靡,该高兴的时候却老是找不到感觉。我表面十分平静,心里却乱得一团糟。我的离婚计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小凤随时都可能向我屈服。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已经看到了终点,只要再一咬牙就会冲过去。可我却在这个时候腿软了。我同时想起了洪波和刘宇朋。洪波给了我勇气,可刘宇朋又将这股勇气化为乌有。我想我永远也成不了洪波,因为我缺少洪波那样的胸怀。我身上还有许多世俗的东西没有洗掉,换句话说还有许多私心杂念没有革除。这些杂念一次次地推倒了我的决心。
我和小凤仍然过着没有语言也没有性爱的生活。我们虽然不再争吵,但我们仍然分屋而居,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正在向她让步,我不能就这样将我几年的努力断送了。我被一片浓雾所笼罩,脑子一片茫然连几步之外都看不清,别说前途。我期盼着能出现奇迹,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每当我陷于困境的时候,我总爱用幻想来鼓舞自己,这是我三十年养成的习惯,至今一直没变。
这个夏天大姐又来过一次,她是来看小强的,她说她每天晚上都梦见这孩子。其实我知道大姐这只是个借口,看我和小凤才是真。大姐没能看到她所期盼的结果,她很失望。她和去年来看我时一样流着泪走了。
陈永涛的信就是这个时候接到的,它给我乱糟糟的心里在带来了一丝阳光。陈永涛三年前随着知青返城的大潮回到了省城,分配在省进出口公司工作。上半年参加新闻学习班我们见过面。陈永涛在信上告诉我,他不久前在街上看见了方草。他说方草正同一群女孩子从商场出来,等他追过去她已融入了人群。陈永涛说他虽然没有同她见面,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方草,他说她一定在省城某一所学校里读书,因为他看见她们胸前都戴着一枚校徽。陈永涛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打听她的下落,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我已经等不及陈永涛的消息,请了一个星期假去了省城。
陈永涛请假陪着我找遍了省城二十多所大学,只有师范学院没去。陈永涛要去,我阻拦了他。我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见过无数的女孩,她要在那里我们早该见面了。陈永涛又弄来一张省城所有大中专院校的名单,说我们一所一所地去找,不怕找不到。我没同意,我说我们要真有缘以后会见面的。如果无缘就是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未必能看得见。陈永涛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到她,只要她在这座城市里。
陈永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相信你,可为你两肋插刀。鄙视你,你给他舔脚丫子他还不情愿。
那天晚上陈永涛要带我去富贵园喝酒,那是省城一家有名的饭店,上半年参加学习班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请过我一餐,花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我不想去,我说我没心思喝酒。陈永涛说: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希望往往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陈永涛这句话让我兴奋了一下,随后我们去了富贵园。
喝酒的时候,我们又谈起了刘家湾,谈起了过去宣传队那段生活。陈永涛说:我一辈子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另一个就是你。我笑笑说:你才二十几岁,你才见过多少人,就这么早早地下结论?陈永涛说:那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自从和你在宣传队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你与众不同的性格,那时我就料到你今后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说: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性格你的为人,真的。陈永涛将一杯酒倒进嘴里,一脸的苦涩,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的希望被你岳父扼杀了。他朝我笑笑: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我说:他扼杀的岂止是你一个人?
后来陈永涛告诉我,他不想再在机关里混下去了,他想离开进出口公司。他说:像我这样没有文凭的人终究是要被淘汰的,还不如早点去寻找自己的出路。我有点吃惊,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你要去哪?陈永涛说:听说中央正在深圳建特区,我想去那里看看。
那时候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反对。我想他也许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去了,而且还干出了一番业绩。十年后当我俩在南海边那座充满幻想的城市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是这座城市一家业绩不错的大公司的总经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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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多事之夏发生的一件对我震撼最大的事情是肖庆光的死。
我和肖庆光自从春节在一起喝酒之后半年一直没有见面。虽然我们相距只有半里路,可我每一天都显得很忙,忙得以致把脑子里的这个人忘记了。先是三个月的学习班,一回来又陷入了与小凤的争吵之中。接着又出现了刘宇朋爱人自杀和小凤撞车。我感到自己已精疲力竭,因此也就没有时间去和他联系了。
肖庆光的事情是我从陈永涛那里回来的当天听刘宇朋说的。刘宇朋过去经常去商业局,商业局和教育局在同一幢楼里,所以认识肖庆光。
刘宇朋说:肖庆光疯了,你知道吗?
我脑子一震:谁,你说谁疯了?
教育局的肖庆光。刘宇朋说:就是和你一起从青山中学调到教育局的那个。
我愣愣地望着刘宇朋半天说不出话。我说刘宇朋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你怎么了,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刘宇朋说:听说他被以前的女孩子甩了,去了几次人家都不见他,就疯了。整天在办公室里唱,唱累了就哭。样子很惨。
我转身去了教育局,却没有见到肖庆光。
局长认识我,知道我是来找肖庆光的,很幽默地说:你去河边那座高山上,他准在上面。
我不解:他在山上干什么?
局长一笑:那上面能看见他思恋的妻子。局长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这位局长肖庆光调来的时候还是副局长,他和原来的局长积怨很深,而肖庆光恰恰是他前任手上调来的,所以他一直认为肖庆光是前任局长的人。肖庆光疯了他当然不会同情。这种人有点让人恶心。
我上了河边那座高山,那是瑶城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顶不仅能俯瞰瑶城全貌,向北还能望见长江。长江像一条细细的带子向东飘去。肖庆光说带子的那一头就是他的妻子英子。肖庆光站在山顶的岩石上,背着双手,目光越过层层山峦向东眺望。在他的视线里那条细细的带子非常模糊。他并不像刘宇朋说的那样又唱又哭,他很平静。那背着双手眺望远方的身影很像是在模仿电影中的一位伟人。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他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点向我表明,他的确疯了。
肖庆光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看望你。
看我?他双手一摊,样子很潇洒,冷笑着说:看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那我就来看山,看长江。
这句话让肖庆光激动起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说:你也来看长江,那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没看到什么。我说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肖庆光显得很激动,他指着那条细细的带子说:你看见了吗,它向东弯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弯,然后就到了大海。英子就在海边上。我只要站在这儿就能看得见她。她穿着一件大红短袖衬衫,黑色长裤,秀发垂肩。脸色红润似熟透的苹果。她身材修长,细腰宽臀,丰乳高耸。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火热的目光。那目光是从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的眼中射出的。英子已经抵挡不住这些贪婪的目光,她被那些无耻之徒的谎言欺骗了,正倒向那些无耻之徒的怀抱。可恨的英子,我去找过她两次她都不肯见我。她答应我百年之后才来见我。我们约好在这座山顶相见。因此,你今天来得正好,你为我们的约定见证。肖庆光已是满脸泪水。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我们俩共同对英子欠下的债如今背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这太不公平了。我说:庆光,回去吧,我送你回家去,你需要休息。我说英子会来看你的。
肖庆光死也不肯走,他说:我不需要休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时间非常紧张,我委托你做我的见证人。
我说:你让我为你见证什么?
肖庆光说我现在口授遗言你为我作证。他背着手面向远方,像在朗诵一段电影台词:这块地方是我第一个得到的,我死后我就安葬在这里。我要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妻子英子,直到她百年之后来见我。我还要在我的坟头立一块碑,碑文这样写:肖庆光浦英子夫妻之墓。等英子百年之后就睡在我的身边。到那时这里也许会成为一座公园,成千上万的孩子和青年会来这里聆听关于一对夫妻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肖庆光说怎么样,你记下了吗?
我望着肖庆光,泪水再也遏止不住了。
一个星期后肖庆光失踪了。后来人们在山顶上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死了有几天了,尸体开始腐烂。令人吃惊的是,肖庆光自己为自己掘好了墓穴,并在坟头位置立好了碑,碑文是他说的那句话。落款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夏。他是躺在墓穴里割腕死的。死的时候他穿着一套西服,系着领带,并在墓穴里铺了一床大红毛毯,毛毯上垫着枕头。我猜想他一定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些,可能是端端正正地躺在毛毯上然后割腕的。但肖庆光未能如愿,他死后的样子很不好看,他的身体已经侧向扭曲,十个指甲和口中全是黄土,墓穴里弄得零乱不堪,毛毯和西服上全是发黑的血迹。可见他死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地挣扎的。
肖庆光在邻县当教师的父母赶来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他们抱着墓碑哭得痛不欲生,悔之又悔。
教育局原打算把肖庆光火化。我把肖庆光死前说过的话告诉了他们,局长犹豫了一下说:那就依了他吧,反正人都死了。只是那块碑局里不同意保留。说肖庆光和英子根本不是夫妻,如果英子家里知道了会惹麻烦的。但肖庆光的父母不同意,说他们已经是实质上的夫妻了,这块碑立的并不过分。双方出现了分歧。后来局里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大事就让了步。那块碑就一直立在肖庆光的墓前,成了瑶城永远说不完的一个话题。
无处牵手 第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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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多事的夏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他设计的人生计划似乎正一个个被击破,他心里有种破碎的感觉。肖庆光的死让他心里这种破碎的裂痕加深了,对肖庆光的死亡他是有责任的,可以说是他制造了这起死亡。他的脑子里好长时间一直被这个死亡占据着,压得他抬不起头,压得他似乎都快要放弃对生活的信心了,这种沉重的心情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才得到改变。这个只有二十一岁长得并不算十分漂亮但性格开朗很具有现代意识的女孩一出现,像一阵春风一片阳光吹去了他心里的阴霾,把他低沉的心唤醒了。他突然发现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女人。男人的生活需要女人的滋润,就像女人需要男人的耕耘一样。他并没有对这个一见面就喊他老师的女孩产生过非份之想,和她在一起心情得到放松他觉得这就足够了。他当然不会想到,他还没有从一个故事里挣扎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故事。上帝给他的人生旅途安排得非常拥挤,总让他有永远做不完的事情。两年后当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女孩正式成为他的妻子时,他回想这段故事就像是在做一个梦。
顾艳玲是在肖庆光死后不久调到新闻科的。那时宣传部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弄得部里的小伙子常唉声叹气,有事没事就往其他部门跑。顾艳玲的调入无疑使这栋呆板的小楼里的男人们的眼中多了一点亮色,到新闻科来聊天的人多了起来。
肖庆光死后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请了几天假在家睡了几天,顾艳玲来的时候他并不在上班。第一天上班他走进办公室忽然发现自己的桌子对面多了一张办公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正坐在桌前翻他以前写的稿子。女孩看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喊了他一声老师。他愣了一下。这时黄秋云就给他作了介绍。黄秋云说:艳玲等你这个老师都等了好几天了。顾艳玲就笑着向他伸出手,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你没忘吧?他也笑着向她伸出手,说怎么会忘呢?他触到她的手的一刹那他想起了同英子的第一次握手,他把她当成了英子。可她没有英子长得漂亮,身材没英子好看。但她比英子丰满,而且穿着很入时很性感。那时瑶城女人还很少穿裙子,她却穿了一条玫瑰色的短裙,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的上身衣服也很新潮大胆,是一件很薄的透明的白的确良短衫,衬衫里的胸罩托着两只圆圆的乳房非常清晰。不知是胸罩太小还是乳房太大,那胸罩只遮住了半边乳房,另半边清晰可见。他的眼睛触到了中间那条深深的乳沟,浑身一阵激灵哆嗦了一下,那一直受到压抑的性欲在这一刻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起来,弄得他浑身燥热难耐。
其实他同这个性感的女孩早就认识,同在一个大院上班,他们经常能在不同场合碰到,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哪个部门。一次在大礼堂听报告,她过来和黄秋云打招呼,当时他正和黄秋云坐在一起,她也就冲他笑了一下,黄秋云给他们俩作了介绍,俩人就点头笑笑,说了声你好,但他们没有握手。在那种场合一个男人同一个女孩握手是很扎眼的。他对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产生了兴趣。那时烫这种披肩发的女孩还寥寥无几。后来有一次他写一篇稿子到组织部去核实材料在那见到了她,他这才知道她在组织部工作。但他一直不知道这个活泼性感的女孩就是县委书记顾志杰的宝贝女儿。
上班不久部长就过来把他喊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部长喊他竟是为了这个刚来的女孩子。他觉得部长这么做有点小题大做。部长说:小顾刚来,对新闻工作还不熟悉,部里决定先让她跟你学一段时间,你好好地教教她。
他心里立刻有一种阴凉的感觉,这感觉正改变着他对部长的印象。他认为部长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种狭隘的心理,是在有意贬损杨西鸣的能力,是在对他进行报复。据说杨西鸣自从那次在会上公开与他发生顶撞之后他就一直记恨在心,凡与杨西鸣沾上边的事情他都要过问。杨西鸣要回组织部去,组织部也要他回去,可陈天明就是不放。有两种领导最叫人可恨:一种是想办法排挤对自己有意见的部下;另一种是把对自己有意见的部下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既不让你过的快活也不让你轻松地走。人们把前一种领导比作会叫的狗,其实他对人伤害并不大。把后一种领导比作只咬人而不叫的狗,这是一种凶恶的狗,这种领导最让人恶心。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把部长比作第二种领导。在这样的领导身边工作不能不叫人提心吊胆。他渐渐发现人们对这个说话温和对人热情的领导反映并不好。他还经常听到关于这个人为人方面的一些风言风语,那时他还不太相信,这会他的看法正在发生着改变。
他对部长的话没有马上点头。他迟疑了一下说:部长,这怕不好吧……
部长的声音像从鼻子里出来的:你是当心杨西鸣吧,他能带谁呀?他准备说话被部长一挥手打断了。部长的话有些武断:好了,我告诉你吧,这是顾书记的意见。顾书记很赏识你的才华,所以才把女儿调过来的。
他惊了一下,这才知道顾艳玲原来就是顾志杰的女儿。他想怪不得部长表现得这么积极,这积极同样让人反感。
部长接着说:小顾虽然是干部子女,但她很能吃苦,也很好学,顾书记很希望她将来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新闻干事。
部长一再提到顾书记,这招很奏效,他心里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便接受了这个任务。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并不是顾志杰的意见,仅仅是顾艳玲自己的想法,部长却有意将它说成了是顾书记的意见,这充分说明了他为人的狡猾。后来他还是知道了真相,他像吃了一只苍蝇心里非常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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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顾艳玲的情况他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其实还没等到他主动了解,顾艳玲就自己告诉他了。顾艳玲说:在你收下我这个学生之前,你不想了解一下你学生的情况吗?他对她的大方感到有点吃惊,笑笑说:对女孩子的情况男人是不便于问的。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像个绅士,那好吧,我自己介绍。顾艳玲开始从她的童年谈起。
顾艳玲的童年用中学生喜欢用的一句比喻叫色彩斑斓。她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快乐地度过了她的少年时代,十四岁进入瑶城最好的中学瑶中学习,而且拥有一个当时在全省都很有知名度的家庭教师。她的父母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学有所成远走高飞,离开这抬头见山的落后之地。然而命运总要给那些没有忧虑的人们留下一点遗憾。顾艳玲同大多数处境优越的孩子一样,优越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优越的成绩,令她在那些布衣子弟面前露出了一丝无奈和悲哀。她参加了两次高考结果都榜上无名,同父辈们的希望相差甚远。但现实却无法改变她如花灿烂的青年时代和今后辉煌的人生道路。高中毕业她内招进了县委组织部工作。那是多少人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就连许多大学生都可望不可及,她却轻松地进去了。谁都知道若干年后她又将成为瑶城一个主宰一方的人物。他听着她的介绍,不由得联想起了他的岳父——刘家湾那个叱咤风云的大队书记,联想起了小凤和他的那桩不平等的婚姻,心里就有种愤愤不平的感觉。他觉得他有些荒唐可笑,怎么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不过顾艳玲给他的印象并不坏,她的言谈举止中虽然也不时地流露出了一些干部子女那种无拘无束的自豪感,但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夸夸其谈目中无人的傲慢,而且显得很谦虚很懂得人之常情。她确实很能吃苦也很好学,这一点给他的感觉很好。她穿戴入时但并不显得娇气。他当然不知道她这些都是为他表演的。他始终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着组织部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却要调到宣传部来奔波采访写稿,从哪方面来说他似乎都找不到能让他信服的理由。他想她心里也许是一时冲动,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后悔。当然她可以随时回组织部或去任何一个部门。在瑶城这块小天地里,她想到哪都不是一件难事。他这么想着心里又冒出一丝忌妒,接着又对自己的忌妒感到可笑。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说葡萄是酸的。他挺看不起这种人。
在顾艳玲刚来的半个月里,他几乎一天不停地去采访,而且都跑很远的路。炎炎烈日下两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那是宣传部对新闻科的优待,每人一辆自行车。其他科室只能共用一辆。他这么做是出于一种古怪的心态,可以说是一种恶作剧。他要看看这个女孩到底能坚持多久,看看她到宣传部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真想学一门手艺。半个月下来,他的考验并没有得到设想的那种结果,顾艳玲仍旧一副兴奋乐观的样子,一点也不知疲倦。而他自己却累垮了。好像根本不是他在考验顾艳玲,而是顾艳玲在考验他。他对这个女孩子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他设计了一次到离县城二十公里远的林场的艰苦采访,他想如果这个女孩今天坚持下来他就正式告诉她接受她为徒。如果是娇小姐她就会自己吓跑的。顾艳玲似乎看出了他的恶作剧式的古怪心理,出了城她就一直骑在前面一路飞奔,弄得他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到林场去的时候都是上坡路,才骑一半的路程他身上的汗衫就湿透了,他看见顾艳玲的的确良短衫也贴在了后背上。他发现他和她的距离越拉越大,就喊她停下来休息一下。顾艳玲回过头问:是你不行了还是为了照顾我?他心里顿了一下,笑着说:是我不行了。顾艳玲就把车子停下来。他扔了车子就倒在树荫下的草坪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喘气。顾艳玲坐到他身边,用手帕替他扇风。他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水味。他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了她两只高高的乳房的侧影,身子颤了一下。
顾艳玲笑着说:这种天气你真不该选择到这个地方来采访。
他从草坪上坐起来:为什么?
顾艳玲说:你想考验我,其实办法很多,根本没必要让自己也跟着受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自信和嘲讽,一点也不像个单纯的少女。
他的脸热了一下。他感到很尴尬,有一种可耻的感觉。他没想到他的意图被一个小女孩这么轻意地就识破了,他很震惊。他望着顾艳玲那张挺好看但挺陌生的脸连狡辩的勇气都没有了。顾艳玲把手帕递给他,他接过手帕在脸上抹起来,手帕帮他掩盖了难堪。他说:你生气了?
顾艳玲又笑起来:不,我为什么要生气呢,要生气我就不说出来了。她说,我挺高兴,你这么做说明你对我是认真的。
他对她的话感到吃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有时天真浪漫得像他的妹妹或女儿,有时又老成世故得像他的姐姐或母亲的女孩其实一点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单纯,他对她还并不了解。但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她了。
无处牵手 第十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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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顾艳玲的真正了解始于她同杨西鸣的那次冲突。
顾艳玲和杨西鸣的冲突发生在这个多事之夏的末尾。那时候被人们称作“秋老虎”的天气让人情绪烦燥坐立不安,火气都特别地旺。大院里经常能听到争吵的嚷声。
这场冲突对杨西鸣是个打击,换了每一个男人都一样。男人不怕骂娘动拳动刀子,男人就怕伤自尊。那时候宣传部还没人知道在这之前杨西鸣就一直在追着顾艳玲,只有黄秋云一个人知道,可黄秋云守口很紧,连我也没有告诉。直到他俩的争吵发生以后她才把这事说了出来。我想对这次冲突黄秋云是有责任的。要是早知这些,也许我们俩能够化解这场冲突。我挺同情杨西鸣。
其实杨西鸣的异常表现我早有察觉。自从顾艳玲来后他好像整个变了个人。每天他总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扫地打水这些过去他从不染指的事情几乎由他一人承包了,而且话也多了起来,采访写稿也勤奋了。但我却一直没往这上面想,我这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反应比较迟钝。
杨西鸣和顾艳玲争吵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正好去邮局寄一篇稿子。我回来的时候他们的争吵已接近尾声了。所以我并不知道这场争吵的原因。我所知道的都是后来黄秋云告诉我的。
杨西鸣大学毕业时是分配到组织部的,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认识了顾艳玲。其实还谈不上了解,只知道这得很丰满很性感的女孩是县委书记顾志杰的女儿。杨西鸣的脑子非常灵光,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难得的机遇,于是就大胆地与她接触,并邀请她看过一场电影。后来杨西鸣被陈天明要到了宣传部,见面的机会少了,他就大着胆子给她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却一直没有得到顾艳玲的回音,弄得杨西鸣心里没有一点底,没事就往组织部跑,找顾艳玲说话。顾艳玲一直不冷不热,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弄得杨西鸣心里更加没底。如果不是顾艳玲突然从组织部调过来,杨西鸣也许就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情,恰恰在他摸不着底的时候顾艳玲突然从组织部调到了宣传部,而且调到了新闻科。杨西鸣从这场调动上得到的是一个错误的信息,结果导致了这场悲剧。男人的悲剧很多都是从自己的错误判断开始的。杨西鸣又邀请过两次顾艳玲一起去看电影,结果都被顾艳玲回绝了。杨西鸣可悲的是没有及时从这两次回绝中总结出原因,而是一味地沿着错误的方向往前走。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黄秋云,委托黄秋云当他们的介绍人。黄秋云以她过来人的眼光似乎看出顾艳玲并不是为他而来的,知道这事把握不大,又不好当面说出来,怕伤了杨西鸣的心。黄秋云说:小顾这孩子很任性,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呀。杨西鸣说:成不成没关系,总不能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呀。黄秋云说:那好吧,我找个机会把事情挑明你们自己谈。这天下午黄秋云趁我不在办公室就把事情挑明了。黄秋云说:你们俩觉得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把这事忘了,仍然是同事是朋友。黄秋云就借故去了别的科室,关上门让他们俩在里面谈。谁知没谈几句屋里就吵了起来。我进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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