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离开办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后的商讨交给男人们。
“洛老师,”侯博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你还年轻,考虑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为我自己考虑,所以我才求你们。”
“这叫什么考虑,”侯博不耐烦起来,“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该为学生考虑考虑。像你这么成功的老师不是到处都有,一抓一把。学生不仅仅是喜欢你,差不多是爱戴你了,你真的不想为他们采取更保险的方案吗?”
“不,我为我自己活着。”洛阳第一次敛起温和的笑容,认真地说,“我喜欢学生,但他们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认真考虑过的?”侯博问。
“是的。”
“我劝你再想想。”侯博说。
“不,我已经决定了。我很高兴我能有机会,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选择,像莎士比亚写的那样,活着还是死去。”洛阳说着又恢复了轻松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亚的名句时,他故意说得夸张。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洛阳是个可人的小伙子。他能把所有的表达都归向温和,自然,亲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时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对洛阳说,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在他行医的年头里,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患者,他能搅动你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搅动不起来的感情沉淀。
“哪儿的话,我就是不喜欢吃药,而巨我听说,吃那药人的脸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尽快给你回信儿。”侯博说完回身看刘云,刘云还是面向窗口站着。
“那我先回去了。”洛阳要走,被侯博拦住。
“瓣膜成形只是风险大些,并不意味着……”侯博说。
“我知道,所以我还是挺乐观的。”洛阳说着又望刘云一眼,“不过,我还是事先写个东西,声明责任自负,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那都是后话了。”
“再见了。”洛阳走向门口。
“再见。”候博说。
“再见。”刘云也转过身。
“再见。”洛阳听到刘云的话又加上了一句再见。
侯博走近刘云:“你怎么了?”
“不知道。”刘云说。
“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你好像比他还沉重。”
“你能做这样的决定吗?”刘云问。
“你应该去搞科研,而不是当临床医生。”侯博没有回答刘云的问题。
“也许你说得对。”刘云又转向窗口,窗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可怜的绿地,绿了黄,黄了绿。
第四十章
洛阳手术前,彭莉结婚了。
在刘云接到正式通知时,她建议彭莉她们提前见个面婚礼她就不去了。彭莉不明白,以为是因为王书的缘故,刘云只好坦言,说自己虽然还没办最后的手续,但也算离婚的人,怕不吉利。彭莉大大嘲笑了刘云一番,要她无论如何参加。刘云答应了,但她搞不懂彭莉。她觉得彭莉是很世俗的人,但有时她能毫不在乎世俗的规范。她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下午举行,对刘云解释说本该是在傍晚,但考虑拍照的光线,所以定在下午,这样的婚礼就和她的恋爱很贴切,因为是黄昏恋!
举行婚礼的场所是在劳动公园的一个水上餐厅,时间是在下午两点。刘云按时赶到时,彭莉和新郎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彭莉立刻向新郎热烈地介绍刘云,刘云在匆忙的寒暄间瞥了新郎一眼,第一印象不错。紧接着又有别的客人来,刘云把一个装了五百块钱的红包塞给彭莉,便先进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看,来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的朋友,刘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索性一个人选了一个角落看着。
刘云从没来过这个餐厅,它建在湖上的水榭上,离开岸边不远,有一个石板桥通过来。餐厅是圆形的,四面都有窗户,今天天气很好,餐厅里格外明亮。餐厅的墙壁上挂了很多书法条幅,刘云凑近一幅看看签名,立刻惭愧自己认不出。她又看看另外的,从大体一致的风格,她判断是一个人写的,她想这个人该是新郎。
靠墙的一圈儿,摆着蒙着白色桌布的长方形餐桌,每张桌子上面都放了一个进口的透明的大玻璃花瓶,每个花瓶里面是一束丰满的红玫瑰。与玫瑰花瓶对应的是一个白色的茶壶,在茶壶和花瓶之间摆满了各色精美的点心和香烟,桌边是一排带碟的茶碗儿。在桌子前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椅子,已经到来的客人有的站在地中央唠嗑,有的坐在椅子上与身旁的人唠嗑,有的像刘云一样四处望着。几乎每个人都在喝茶。刘云不得不惊叹彭莉两个人的筹划和很有艺术趣味的安排,一切看上去都很雅致,朴素但不寒酸。因为不提供饮食和酒水,大家的举止更加得体,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唠嗑上,气氛仍旧是热烈的。
婚礼正式开始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一个戴眼镜五十多岁的男人先做了开场白。他先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和新郎,彭莉对他点点头,他开始了讲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彭莉女士和周少冲先生的婚礼现在开始。”
掌声零星地响起,好多人忙着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去。大约几秒钟后,掌声热烈而持久地响起来。刘云看着站在新郎旁边的彭莉,她穿了一件中式暗紫色的高领旗袍,盘了一个并不是很高的发髻,看上去不仅有几分贵妇的风韵,也显老些。刘云想,彭莉过去不愧是演员,她总能把自己打扮成所希望的样子。今天彭莉在打扮上的良苦用心,刘云不仅理解了,而且想告诉彭莉,她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谁都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皮肤和身材年轻些,气质和风度却是老道的。彭莉和她的新郎站在一起,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没人会想起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我来说一下婚礼的大致程序。”主持婚礼的人继续说,“先由新郎和新娘简单介绍恋爱经过,顺便说一下,这一项是大家经过强烈要求增加的,可不是新郎新娘心眼儿老实希望主动交待。”大家笑了。“然后是舞会,然后就是自由活动了。”主持人说完看看大家,大家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虽然觉得程序简单了点儿,但还是再一次热烈鼓掌。
这时,新郎走到麦克风跟前,大家又安静下来。
“在我进行交待之前,我首先代表我妻子彭莉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又是鼓掌。
刘云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地方,她无意中发现在新郎讲话的时候,悄悄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没有往里面走,就站在门旁,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刘云对她点头微笑一下,她也朝刘云点点头,但没有微笑。她盘着几乎和彭莉一样的发髻,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刘云又继续看新郎讲话,她觉得这个刚进来的女人浑身透着冰冷,一副什么都拒绝的态度。
“我需要做点解释的是,今天没有准备酒水和饭菜。我们的考虑是这样的,一是这里的饭菜味道一般,但我们图这个地方清净;二是来的朋友当中年龄较大的偏多,酒并不是很适合的节目。所以,我们这样安排了,并且给每个来宾都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说到特别,就是我们针对每个人的特点选的礼物。我和妻子彭莉为此用了很多时间,希望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大家能够喜欢各自的礼物。”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多人伸头去看摞在彭莉和周少冲身后的礼物,每一件礼物都做了包装。在这样的气氛里,刘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彭莉的幸福感染着,她明白了彭莉为什么在选择时如此果断。一个这样独特的婚礼和一个这么细致贴体的丈夫,应该是所有中年妇女都梦想的吧?!刘云的思绪飘忽起来,她甚至想到了彭莉和这个丈夫今后的生活,那该是一个被延长了的金灿灿的晚年吧?!
刚才站在门旁的女人这时经过刘云,走到了前面,还没等刘云反应过来,她已经大声地说话了:“周少冲,我想你肯定少准备了一份儿礼物。”这个女人站在新郎新娘的对面,刘云发现新郎的脸色变得惨白,彭莉惊得不知所措。人群中有几个人试试走近那个女人,她摆摆手拦住了他们:“别拦着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
“老李,理智点,别这样嘛。”人群中的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低声说。
刘云马上反应过来,她悄悄挤到彭莉的身边,把她的一只胳膊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嘱咐彭莉安静,别担心。
“我很理智,不然我不会今天到这儿来的。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但该说的话我要说完,尤其是应该让这个女人明白,等待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说着指指彭莉。彭莉扭头看周少冲,他脸色苍白,仿佛被定住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你不是说你前妻死了吗?”彭莉咬着牙低声问,喷射出的仇恨好像既是对着新郎也是对着面前的女人。
“没错,对我来说,她已经死好多年了。”新郎大声地说。
女人受了刺激,也大声地喊起来:“没错,我的确死了好多年了,下一个就该你了。”她愤怒地指着彭莉,刘云能够感觉到彭莉气得浑身发抖。刘云尽量使彭莉镇静。
“站在你们面前的新郎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前妻的,像对一个死人一样。”女人接着说下去。她凭着惊人的控制力,威严但条理清晰地说着,“你们谁也不会想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但是,八年,我的丈夫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们听他说,他会说我们夫妻有问题。也许我们真的有问题,尽管我不明白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养大了我们的孩子,我做饭洗衣服,干全部家务事,还要和他一样工作八小时。我从没和任何别的男人有过不正当的来往,但是,我的丈夫对别人说,我们的婚姻有问题。那好吧,有问题就谈问题吧,但是,这个人,”女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愤怒地指指她的前夫,“就是这个人,当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跟他谈谈的时候,他说的原话就是,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要是能谈出来,就没问题了。”女人说到这儿像一个有经验的演说家,打住了,好像她知道这时停顿的效果。果然,没有人再试试阻拦她,片刻间大家都很安静。
刘云忘记了照顾彭莉,尽管她还抓着彭莉的胳膊。彭莉也像傻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刘云盯盯地看着站在地中央的女人,心突突地跳。刘云觉得自己站在镜子前,但她从镜子里看见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突然热起来,好像刚刚被人打过或是羞辱过。刘云被眼前这个女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新郎和新娘,她不是在回忆自己做过的事,而是亲眼看见了。
“李雅茹,我真想杀了你。”新郎咬着牙说。
“你已经杀完了我,现在你该杀的是你身边的新人。”
“我告诉你,我从没恨过任何人,但是今天我告诉你,我恨你,李雅茹,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天天恨你,咒你早死。”新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彭莉倒进刘云的怀里哭了起来。
“周少冲,你用不着张牙舞爪的。两年前,我发誓一定要做到今天这件事,现在我做到,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至于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我早就无所谓了。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女人说着朝新郎走过来。刘云想也没想,靠着一股本能的力量冲到女人面前。她拥住女人,语气恳切地说:“请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就算我求你了,我有话对你说。”
女人看看刘云,也许是刘云脸上的某种表情打动了她,也许她闹够了,总之,她在刘云的拥揉下,离开了餐厅。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安静下来跟我走。我们在公园里找到一个长椅,她毫无表情地坐在那儿,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新娘的朋友,她还是那样坐着,也没因为我这么说表现出更大的反感。”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对面的洛阳,“你还想接着听吗?”
洛阳点点头。
他们坐在刘云的办公室里,刘云还沉浸在彭莉婚礼的“余韵”中。离开后,她不想一个人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家去,她觉得她一个人对付不了这样的事,对新的失眠的恐怖让她回到了医院,把洛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谈了起来。她一方面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另一方面她就是害怕。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回答我。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眼睛看着前面。后来我跟她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我很后悔。当一切都过去以后,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原谅。”
“她说,这不过是我的感觉。她说,你一旦那么深地被伤害了,就不能原谅了,永远都不能原谅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生活在仇恨中啊。她说,为什么不能?!她说,这两年她就是靠着仇恨活过来的。她说,因为恨那个男人,她才活得不错,她才有力量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劲头。”
“我说,但是仇恨不能带给你幸福,甚至平静也不能。她说,在她爱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也没给她幸福。我说,这维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你会平静下来,面对你自己做过的事,你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别人怎样伤害了你,你会后悔的。我自己的经历就是这样的。”
“她说,你的经历是你的,我比你老,也不想活太久,也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做什么都凭感觉,我现在恨他,我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原谅他,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你知道吗?我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却把什么都给了他,这公平吗?我凭什么要原谅他?!”
“我怎样都不能说服他,最后我问她,为什么同意离婚了。她突然就哭了,她说,我受不了了,他跟我提过几百次离婚了。她说,她要是再不离婚,就会给弄疯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刘云问洛阳。
“我很想听你说完。”洛阳说。
“我说完了。我把她送回家了,她是一个老师,按理说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回来的路上我想。这个女人也许会带着仇恨走进坟墓,上帝为不同的女人安排了不同的路。”
“对男人也一样。”洛阳说。
“请你原谅,我罗嗦了这么多。”刘云突然不好意思地说。
“刘医生,你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说实话,我也挺震惊的。她都那么老了,还能做那样的事。这力量也挺吓人的。”洛阳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你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尽管你们都是老师。”刘云说。
洛阳笑了。
“你别笑,我真的很钦佩你的选择。你对生活有另外一种态度,我现在还想不太好,但觉得比我对生活的态度,比那个今天婚礼上的那个女人的,要负责得多。”
“刘医生,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吃药。而且吃那药,脸色总是灰土土的,我可能喜欢活着的时候脸色好一点,不愿意活着的时候已经有死人的脸色。”
“你挺了不起的,别看你比我们年轻。”
“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也许是天定的。”洛阳说完真诚地对刘云笑笑。“明天,该轮到我了。”
“你给了我很多帮助。”刘云被洛阳的笑容安慰了,也被他手术前的安详感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明天见,刘医生。”
刘云回到家里,心请好些,但还是无法入睡。“为了明天的手术,我必须睡觉。”刘云想到这儿,找出了安眠药。
第四十一章
当刘云从很沉的梦中被闹表叫醒时,她像往常一样,先停住闹表,然后又闭上眼睛再躺两分钟。这时,她回忆起刚才的梦境,突然坐起来看看自己的腿。在梦中她从一棵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两个膝盖都肿了。她摸着自己完好的双膝,渐渐清醒了。她下床拉开窗帘,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她想起来,今天自己提前了一小时起床,因为洛阳手术。
刘云洗漱完毕,赶紧进厨房为自己做吃的。这也是她今天早起的原因,她要吃好,保证手术时的精力。她煮方便面卧鸡蛋,还冲了一杯奶粉,好像医生的饮食都不是特别健康。有人提醒过刘云,但她的回答很简单,医生也许知道怎样吃才健康,但他们多数没时间。刘云一边吃着自己不健康的早餐,一边听广播,这是她的新习惯。但今天她脑袋里想的却是洛阳的事,她知道,在洛阳的手术方案上,她和侯博还存在着分歧,因为洛阳的一再坚持,侯博只好同意。不管怎么说,侯博没有像她一样理解洛阳的选择。在刘云看来,洛阳的选择充满了对生活的挑战,他以另一种方式为自己负着责任。但侯博却觉得多此一举,像其他这类的手术病人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刘云提前来到了医院,立刻去找侯博。她希望手术前再跟侯博说几句话,把两个人的情绪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但是护士告诉她,侯博还没到,病房外面有个小姑娘也在等他。刘云想到可能是洛阳的学生,便替候博出去了一趟。
在走廊里,刘云碰到护士小王。
“刘大夫,有你电话。”小王说。
“谁啊,我正有事要出去一下。”
“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护士说完离开了。
刘云心动了一下,她想到了吴刚。
刘云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
“是我,刘云,耿林。”
刘云没说话,好像耿林来电话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半天她才说:“你好。”
“我往家里打过电话,可你已经走了,我没想到你现在上班这么早。”耿林说话时十分小心。
“有什么事吗?”刘云并不喜欢耿林这种新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她觉得它虚伪。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能不能见面再说?”耿林口气不软也不硬。
“我现在没有时间。”刘云还没有见面的心理准备,所以推托。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通知我行吗?”耿林说。
“好吧。”刘云说。
“那再见了?”耿林的再见说得吞吞吐吐,让刘云很反感。她什么都没说就放了电话。
刘云来到病房外面的家属等候区。在那儿等候的人里只有一个是小姑娘。刘云径直朝她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找侯医生。小姑娘立刻点了好几次头。
“他还没来,有什么事你能跟我说吗?”
“您也是给洛老师手术的医生吗?”姑娘问。
“你是洛阳的学生?”
“是的,我叫白冰。”她说,“什么时候开始手术?”
刘云立刻想到侯博跟她说过的那个爱上洛阳的女学生,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眼前的这个。
“很快就要准备了。”刘云说,“你想现在见见老师吗?”
“不。”女生几乎是马上说了这个字。
刘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过一会儿我们同学都来。”姑娘解释说。
“你早来是……”
“我想看看老师,但是我害怕。”姑娘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刘云明白自己没有猜错,她走近姑娘,亲切地拍拍她的后背:“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姑娘感激地朝刘云点点头。
“我得回去工作了。”说着,刘云离开了这个女生。
回到办公室,刘云发现洛阳在等她。刘云在他对面坐下,洛阳并没有马上开口,他笑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改主意了?”刘云尽量轻松地问,“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就是了。”
“手术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是昏迷的?”洛阳突然问了一句让刘云摸不着边际的话。
“不是很长时间,一般情况下,几个小时。”
“如果不顺利呐?”
“你担心……”
“我不担心,我不是要改变决定,就是想知道接下来的步骤。”
“手术效果不好的话,要再做换瓣,也就是说要做两次手术。”刘云实事求是地说。
“明白了,知道得清楚了,我就没问题了。”
“洛阳,”刘云认真地看着洛阳,“你真的没后悔吗?”
“您担心我没料到意外情况吧?!其实,我想到了,不过想的不多,意外总有发生,跟你怎么选择没关系。我不这样选择也可能出现问题,我喜欢把这样的事交给老天爷替我决定,我跟着感觉走就是了。”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刘云说。
“那是您见的人太少了。”洛阳又恢复了一贯的状态。
“马上就要开始准备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担心学生会来。”洛阳说。
“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来了。”侯博边说边走了进来。“外面十好几个,我怎么让他们回去,都不行,必须手术前见老师一面。”
“他们不上课吗?”刘云问。
刘云陪洛阳来到病房外面,等在那儿的学生一拥而上,有的喊老师,有的喊老洛。刘云自己没孩子,看到学生对洛阳比对自己的父母还亲,更增加了对洛阳的好感。
“医生都问了,你们为什么不上课?”洛阳生气地问学生。
“谁让你今天手术啊?”一个男生说,大家都笑了。
“课呐?”洛阳问。
“换下午了。”刚才的男生说。
“那行了,都回去吧,各自分工,你们上课,我手术。”
刘云看了一眼提前来的女生白冰,她远远地站在大家的后面。
“老师你害怕吗?”一个女生问。
“怕什么啊?要是手术情况不好,我就去天堂了。我平时对你们不坏吧,所以我也能进天堂。手术情况好,我就得再回去教课,都差不多。”刘云觉得洛阳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个孩子。
可是,大家都没有笑。
“你们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我们等在外面。”另一个女生说。
“为什么?”洛阳故意做出生气状。
“因为你爸你妈没来。”这个女生说完大家都笑了,但笑声立刻被截住了,大家都想起来了,洛阳是个孤儿。
洛阳使劲抿着双唇,点着头。刘云能够想象洛阳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对学生说:“你们在这儿呆着不妥,我建议你们去对面的公园,两个小时后我去告诉你们手术的结果。”
大家互相看看,然后一起对刘云点头。刘云带着洛阳回到病房。她似乎永远也忘不了洛阳走进病房前和学生的对视,双方的目光在深情喜爱牵挂感激中纠结,尽管有些忧伤,刘云还是从这样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很纯粹的美好。这情感不是性爱,也不是母爱,它丝毫不狭隘,泛泛地撒在人的中间。刘云的心异样地跳了几下:要是人和人都是这样相处该多好,人怎么才能这么相处呐?
这天上午洛阳被推进了手术室。麻醉已经发生了效果,他毫无知觉地赤裸着躺在手术台上。护士们像往常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进行着准备工作。她们谈的话题和平时一样,一是昨天或是前天的见闻,二是开男医生的玩笑。刘云和侯博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一个护士问他们中午定不定饭。
“这是好兆。”侯博小声对刘云开玩笑地说。
刘云笑笑。
“干吗呀,侯博,说话那么小声,想破坏团结啊?”
“就是,那么小声说话,谁知道你是要刀还是要剪子,递错了,你负责啊?”另一个护士打趣地说。
“到底定饭不?”
“定!”侯博大声说。
“干吗声儿那么大,想把我们往坏里吓啊?”
刘云做好了自己的准备工作,走近麻醉师:“怎么样?”
“没问题。”
刘云心里今天特别感谢这些喜欢开玩笑的护士,她们让侯博换了心情,至少可以让他们放松下来,忘记洛阳做出的少见的选择,忘记因此而来的压力。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二十分钟。洛阳被安置到观察室以后,刘云抽身到公园去了一趟。懂事的学生们怕刘云找他们困难,并没有远走,都留在了离公园门口不远的地方。刘云传达了洛阳的手术结果,学生们一阵雀跃。其中一个提议立刻打车回学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另外的同学。一个女生大喊,她付全部的车费。刘云扭头发现这个女生是白冰。
第四十二章
离开耿林后,娄红再也没去上班。这惟一的一天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量。她打电话给乌伟,请求原谅,她说再也不去上班了。乌伟没想到娄红会这样,让他的想入非非折在襁褓中,于是,他很刻薄地问娄红:“那你看我们是开除你,还是你自己辞职啊?”
“无所谓。”娄红回答的时候对乌伟的阴阳怪气表现出极大的蔑视。
“我们也无所谓,现在两条腿的人太好找了。”乌伟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也叫男人?”娄红对着自己手里的听筒自言自语了一句,并没格外愤怒或激动,好像她已经不指望男人能表现更好一点儿。
娄红对自己父母说了自己的现状,她说她了断了跟耿林的关系,并且丢了工作,好像后者是前者的代价。她再一次请求父母原谅,她不想马上去找工作,是想在家里好好呆一段儿。
娄红的你母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很高兴,他们建议娄红休整一段时间后,出国留学,他们已经跟美国加州的一个语言学校取得了联系。娄红并不想出国,但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便答应了。
似乎很少有人能理解乌伟,他能力强聪明事业成功。按理说,生活待他不薄,他不必要再有许多卑污心理,但他总是以各种方式提醒与他打交道的人:注意,我是小人。他把娄红不干的消息马上告诉了耿林。但耿林并没有让乌伟吃惊,只是谢谢乌伟的转告。这再一次让乌伟感到沮丧,好像他刚刚布下的不过是一颗哑雷,尽管耿林已经踩在了上面。
“你们不行了?”他问耿林。
“谁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耿林含混着,对乌伟讲的话他感到震惊。他想过娄红肯定要离开他,但没想到娄红会马上辞职。这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作为一个一般同事。但他绝不想跟乌伟谈这个,在乌伟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不干了。给一个小人做事,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么多。
耿林找借口离开乌伟后,立刻到街上的一公共电话亭给娄红打电话。
“乌伟告诉我你辞职了。”电话一接通,耿林立刻说话,他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只能是娄红一个人在家。
“是的,我本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的,没想到让那个恶心人儿赶到前面去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耿林这会儿没心谴责乌伟。
“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耿林气得大喊起来,“娄红,你做得太绝了。”说到这儿耿林的口气又软了下来,“你真的不想跟我告别吗?”
“我们已经告别过了。”娄红冷冷地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解释。娄红,我知道你要离开我,我也拦不住你,但我不能这样跟你分手,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
“耿林,我没有机会给你,你应该管你自己要机会。再见。”
“娄红,娄红,你听我说……”
耿林最后的呼喊并没有给娄红带来特别的疼痛,现在惟一清晰印在她脑子里的事情,是那天离开耿林住处后坐在出租车里的感觉。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了家里的地址。司机知道她说的地方,所以就没再说话。就在这时候,娄红发现自己比这个开了一天车的司机还平静。她透过车窗看外面掠过的灯光,心静如水,仿佛刚刚的打闹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另一个傍晚,她既没为到耿林这儿来感到后悔,也没为自己失控的行为感到自责,许多必然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她依然还是一个参与者,但她的感情已经溜号,有时甚至缺席。
想到这儿,娄红坐了起来。她走到窗前看看外面清朗的天空和寂静的街道。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领着他那条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狗慢慢走过去了,娄红认识这位老人,但他每天总是晚饭后才遛狗的。娄红看着这位安详的老人,和他一样安详的狗,感到了一点点时间的启示:有一天她和耿林都会变得这么老,也许他们会在遛各自的狗时相遇;他们不该因为过去的某件事没有很好地了结,而匆忙拐进另一条小巷……想到这儿,娄红心里充满了温柔的伤感和诚挚的善意,她要坐下来给耿林写一封信,“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美好一点儿的分手,不是吗?”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坐到桌前,每一根神经都活跃起来,要投入到给耿林的分手信上。她一心想把这封分手信写好,想到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封分手信可能对耿林产生的伤害,可能对他们未来产生的影响,却完全没有想,分手该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娄红和耿林真的有代沟,那么沟的最深处应该在这儿。
娄红致耿林信:亲爱的耿林:你好!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承认,半小时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这心境和这份勇气,安静而且老实地给你写这封信。
耿林,我很抱歉电话里对你态度不好,还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想我疯了。但是另一方面,也许你能理解我,我害怕所以才会那样对你还有在电话里拒绝见面。如果你在我跟前,如果你再那样温柔地望着我,如果你再把我紧紧地抱住,我将失去现在离开你的力量。也许你说得没错,你在我脸上看到了分手的征兆,难道我们不该尊重它,控制自己最后的感情吗?
耿林,我想你要求解释,也是因为对我还有一定的感情,但是你肯定也怀疑过自己的感情。不知道这感情的遗留能陪伴我们走多远。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在我这儿都还鲜活,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如果你现在建议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想我会的。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们会再一次分手,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里。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回避这已经看得见的结局,所以,注定要分手,不如现在就都了了。你也许会说我很残酷,居然把一切都捅破了。我不能否定我不是这样,因为我写出来的也是我感觉到的。我要忠实我的感情,我对你还有的感情不够让我再一次跟你开始,更谈不上结婚。我从你那儿所受到的诱惑,别的男人也能带给我,这种时候我清醒得像块石头。我的这种清醒可能会打扰你,很抱歉,但我必须说,已经清醒的人就不会再爱了,所以我希望我们彼此坚强一些。尤其是你,耿林,如果你坚强,你会生活得更好,甚至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可能还有一点要做出解释。我在那天晚上跟你说过,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重复。也许这话让你难过,但它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在你之前我的确和另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过恋情,百分之九十是柏拉图式的。他在外地,所以这段教训般的恋情带给我惟一的好处是:我会写信了。
我再一次说我应该承认,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曾经让我全身心都投入了,曾经让我发疯,曾经把我带到毁灭的边缘(我有一次认真地想过,要杀死你,然后自杀,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我却从这次沉溺中醒过来了,也许我不配有这样的感情生活,也许我另有别样的命运,总之,无所谓了,今后的生活只带给我这样的激情,还是永远不再带给我激情,我都会坦然,因为现在的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的座右铭是:不害怕也不后悔。
如果你提到的那个女人适合你,我衷心祝福你们,希望你将来能过你希望的生活,也希望在这种生活中你能仁慈地忘掉我。对你来说我可能是个无情的女人,我也不喜欢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但我无能为力,我也要尊重我自己的生活。
祝福你,永远!
娄红一个消失的女人傍晚时,洛阳的麻醉效力渐渐过去,他开始有苏醒迹象。刘云一直守在监护室,有一段时间,她长时间默默地看着昏睡的洛阳,在心里祈求着洛阳能平安度过去。现在她松了一口气,护士给她打来了晚饭,她便回到办公室吃饭。
侯博来电话询问情况,刘云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还行,她想今晚留下来。刘云守护洛阳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监护室度过的,护士几次让她回医生办公室休息,她总是找个什么借口又留了下来。她无法对护士解释,她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儿,为什么她在监护室里思绪万千?面对这些此时此刻活在生命边缘的患者,刘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么不确定。她当了这么久的外科医生,见过死去的患者也很多,但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今天这个人生动地活着,明天也可能就不在了,意外,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从不跟人打招呼就悄悄地来了。她又想起了王书……
既然生命都是如此不确定,人为什么还要为许多无意义的事浪费生命呐?!刘云看着洛阳沉睡的面容,仿佛是看着一面镜子。在镜于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庸俗和平淡,这时她越发觉得洛阳在自己的眼前高大。
“老天啊,保佑他平安,让这么好的人活着。”刘云在心里大声地祷念。
第四十三章
两个同时给对方写信的人,如果他们对对方怀着同样的感情——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那么,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是他们的信在某个中心邮局相遇,而写信的人将从此天各一方,见面变成一座座想象中的远山,对接下来的生活既是那么有所谓,又是那么无所谓。
在娄红给耿林写信的时候,耿林也到了王书死前去过的那个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里,耿林又想起老朋友王书,想起他死前对他说的话,想起他心中隐匿多年的愿望。接着他又想起彭莉最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要结婚的消息……不知为什么,他想笑,觉得生活不过是个大骗局;但他又笑不出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生活也是公平的。
耿林找出纸笔,连喝几口啤酒,知道了自己该怎样给娄红写这最后的信。而他现在所要写下的内容与来时路上所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时知道,这跟想起王书的生活有关;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是透过王书来看清生活的面目。也许只有死亡产生的距离才能让人看得更远一点。不管怎么说,面对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他很平静。
有句话说:性格即是你的命运。每当耿林退进最后一个角落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大部分的内心冲突都会平息。
娄红:你好!
我好像从没给你写过信,其实我也没给别的女人写过信,由此你不难想象,我的生活曾经多么苍白,多么缺乏浪漫色彩。也许因此你也能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迷恋你,一下子就被你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曾经很可笑吧?
我还是先说说那个女人,不管怎么说你是听我说起这个女人,才那样离开我的。说实在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去追你,把你扛回来,当天晚上就向你解释,而不是拖到现在。我没那么做,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地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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