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12部分阅读

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5:33:0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有人说,这老头开始转运了,钞票开始找上他了。有人说,这点心盒里怎么能放下一万元钞票?说来也简单,现在票子面额大了,一万元也就那么一小沓。有人说,这钞票怎么在点心盒中,点心盒怎么在垃圾堆上,垃圾堆怎么在头头们的院子后面。还有人说,这老头也太傻。捡了一万元,为什么要上交,自己掖起来不就完了?

  老头把这一万元连同那盒点心都交给了公家。

  那公家机构还贴出了招领启事。谁丢了一万元?那一万元是怎样的票子?是如何放在点心盒中的?只要说出来,与老头提供的报告一样,就可以物归原主。

  过了多日,无人认领。

  小城的小报上出现了报道。出现了文章。

  一篇,是赞扬老头拾金不昧的崇高品格的。

  还有一篇,说点心盒中的巨款说明了什么?那文章是把矛头刺向头头们住的大院的。

  寒冷的西北风中,刮来麻木人们的麻木议论,都认为第二篇写得好。寒风刮得久了,那议论便低下去,泛开来,到各家各户的火炉旁去佐酒佐菜了。

  我还在想那月光下垃圾山上的黑老头。我还在疑惑人生。

  妮妮还在准备我们明天的生活。

  这一天是欢迎上边来的什么更大的头头。市里举行了宴会。

  在内部小招待所里。外表是朴素的。

  里面是华丽的,高雅的,金灿灿的。

  头头们高举酒杯,红的,绿的,金黄的,丁丁地碰着。这里好温暖,大衣早已被我们这些影子们伺候着挂到衣架上了。头头们穿得简洁而优雅,满面春风,满屋春色。

  各种庄严的祝词说过了。

  宴会在谈笑风生中进行着。

  不知是哪位上边来的头头,提到点心盒中的万元款子:这件事看着小,其实很大。这里的问题要深思。

  市里的头头们纷纷应和。有人说这是风纪问题。有人说要引起我们警惕。

  第一把手却从从容容笑着说:还有更深刻的本质。

  嗯?上边来的头头注意了。

  第一把手说:那个老头是个不务正业、专门扰乱安定的“上访专业户”。过去,他捡破烂,发了财,就乘火车到上边去闹事。闹来闹去没闹成什么。这次,很可能变换了手法。

  陌生的小城(18)

  你是说,这点心盒中的万元巨款是老头有意为之?上边来的头头点了点头:这就很阴险、很别有用心了嘛。要采取措施。

  没过几日,听说那老头被收容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那狗是被打死了,口角流着黏稠的血,就丢在那垃圾堆上。

  十九

  小城寂寂寞寞,没有任何新闻了。

  寒风千篇一律地呼啸着,把它的意志涂满了整个空间。横横竖竖的街道上都是没有面孔的身影,灰青色地滑来滑去。

  你缩着脖子走在街上,觉得风要把你从这世界扫下去。你若火了,张嘴咬住风的尾巴,它便嗖地挣脱而去,你牙根冰冷,满嘴留下西北风青灰色的长毛。

  冬天像一张巨大的铅皮把小城罩了起来。

  小城更显得陌生。

  我还是像影子一样在那严肃的、伟大的大楼里飘来飘去。我白天依附暖壶,晚上依附吉他。有时间,我要不到妮妮家,被她的温馨笼罩着,要不缩回我那方方正正的小屋,挤在一堆旗杆、横标红布中瑟缩。我不敢多上街。那风可以把我刮散、刮走,刮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影子能有多重?

  妮妮还是很有兴致。她美丽的小脸常常沁出细细的汗珠。一天,她要领我去参观一家人的婚礼。

  我拗不过,便跟着去了。

  婚礼在寒风打旋的一个小院内举行。墙上张一块幕一样的红布做背景。贴着喜字。还用金纸写着婚礼仪式的一款款,也贴在那红布上。

  新郎新娘被簇拥而来。司仪一道道下着令,喊着。就有了各种节目。介绍双方父母大人,介绍这贵宾那贵宾,一一在长凳上入坐。新人给父母大人、给叔伯姨姑舅婶挨个磕头,磕完就能得到红包,红包就被当众打开,钞票就可现场展示出来,就有人立时把票子在风中扬一扬,报出是多少元,然后便登记,收下,最终要给新娘。又有什么恋爱经过介绍。新人们照例是红着脸没什么说的。再拜天拜地,哄着要新郎背上新娘进新房,新娘涨红着脸,挣扎着往新房里逃。

  小伙子们便奋勇而上,把新娘举起来往新郎背上放。这时,谁都可以乘机搂一搂捏一捏新娘那香喷喷的肉,这是助兴,这是帮忙,这是朋友的热心。

  新娘被弄急了,挣不脱了,被迫趴在新郎背上了,人们便簇拥着进了那低矮的新房。

  闹嚷嚷的,往下还有什么节目就不知道了。

  最后照例要摆出十几桌、几十桌酒席,屋里院里,有风没风地吃喝一顿,然后散去。

  我们提前撤了。

  我发誓绝不举行这样的婚礼。

  妮妮笑了笑,说:到时随你。

  我却还是有了悲哀。

  妮妮不知我为何悲哀。

  我弹起吉他,忧忧郁郁地唱了一支歌。

  那歌不过是唱月亮,唱太阳,唱山上的石头,唱石头的风化,唱庄稼收割了,野草长起来。

  她却慢慢听明白了。歌声消逝后,好一会儿,她从遥想中收回目光来,对我说:你是不是怕我这样操劳、张罗新生活,最后变得世俗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能觉察出来。

  她想了想,说:不会的。

  我无奈地一笑。

  她说:你不信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她充满温柔地看着我:我们要艺术,可还要吃饭啊。

  我还是不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有什么答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那是她刚从商店买来的各种瓶瓶罐罐。

  都收到一边了,桌上干净了。她把许多音乐的书籍码在桌上。

  那也是她刚买来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可悲、无聊。我是个要吃饭的东西。我哪一顿不吃都要饥饿。我有什么资格做这纯洁的悲哀?

  我看着她说:我以后要给你多挣点钱。

  她吃惊地看着我。不知我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

  我一拉她的手:走,我们上街去,我要请你吃火锅。

  我开悟了。

  我知道我要如何活成一个男人。

  第 六 章

  二十

  寻找感觉常常是很难的事情。但有时又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随意之中就找到了。

  我既然找到了自我感觉,就把一切都确定好了。我开始定住神,用不那么恍惚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

  我起码对自己的脚后跟有感觉了。知道自己立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城的色调依然灰暗,依然肮脏,依然让我厌恶。我难以对它产生亲切感。

  我不过是对妮妮看得更清楚了。像一束青色的特写光线追照着她,我从没有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也从没有让她混淆在灰糟糟的环境中。

  她在忙来忙去,为着今天和明天。

  我定住神,极力把自己从暖壶的附属物中分离出来,从灰暗混浊的小城中分离出来。

  我要时时明确自己的存在。

  陌生的小城(19)

  寒风像不甘退去的魔鬼,打着青色的漩涡。小城的街道,在我眼中比过去似乎清晰了一些。看见了五颜六色的店铺,看见了花花绿绿的柜台眨着眼。大大小小的门洞吞吐着灰秃秃的人流。到处都挺忙碌,挺充实。

  一只又一只油污黑瘦的手在街边的油锅旁数着污烂的钞票。一张张佝偻的面孔(面孔也会佝偻)盯视着油污黑瘦的手。

  我在大楼里影子般飘完了一天,匆匆往妮妮家赶。

  妮妮还要打印什么重要文件,晚一些才能下班。

  街两边,各店铺前都摆开了一盆盆鲜花。

  因为要迎接什么重大节日,又要欢迎什么远方来的嘉宾,家家都要承担美化市容的责任。

  什么事情只要一下放,责任到各家,就好办。

  大机关,好办。钱从库里取出来买上花就是了。小单位,也好办。谁也不会因为几盆花破产。

  小门面、小店铺,更不敢怠慢,你不摆上花,就吊销你执照。你敢不照办?

  小摊小贩也有责任,有钱出钱就得了。

  钱是自然有人来收的。

  冬日有何花可摆?不要紧。白天摆了,晚上各收各家暖起来。再说,就有不怕寒冷的鲜花。

  市中心,鲜花一片片,最是灿烂。小城还真有焕然一新的意思。

  我顾不上看。

  路边一个小店铺正在被一个穿制服的人员训斥。店铺里走出一个老大妈,低声下气地认着错。她门口的花盆已被踏翻。里边的花也被拔了出来,踏在泥污里。

  老大妈没有供鲜花,供的是纸扎的假花。

  你这是欺骗。懂吗?训斥是严厉的,罚款是无情的,明天补上鲜花也是不可违抗的。

  老大妈没有二话。等穿制服的人走了,立刻打扫一地残碎的纸花。

  我到了妮妮家。我告诉她妈妈,妮妮要晚些回来。我还问她,家里准备好了鲜花没有?

  她笑了笑,一指:那不是。

  我看见厨房里小心翼翼地供着两盆花。这就行了,有备无患。需要时,就摆出来供检查。

  有花就是良民。

  我也开始有了生存的实感。不知这是进步还是堕落。人类关于进步与堕落的争论从来是无休止的,标准不一样而已。

  天已经很黑了,灯早已亮了很长时间,老人做的饭也是凉了热,热了凉,等了很久了。她劝我先吃,我要等妮妮。最后,我还是准备去接她。

  我沿着一定的路线迎着她走。一直走到那严肃、高大的楼前,还是没有与她相遇。

  我想了想,决定到上面去找她。

  我正往楼上走,看见她面色通红,头发稍有些凌乱,急急地往下走。

  妮妮。我叫她。

  她吃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朝后看了一眼,说: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上,好一阵她没有说话。理着她的头发,也理着她的衣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等不及了?她在想什么事一样,没有看我。

  我犹豫了又犹豫,终于下了决心,问:你今天怎么了?

  她一路上低着头,步子比往常快。她说:没怎么。

  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我追问了。

  她咬住嘴唇匆匆走着,不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我感到心中的折磨和仇恨了。

  她低声道:别问了。

  我要问嘛。我声音高了。

  她站住了,看见她眼里闪出泪花。她说:你别逼我了,好不好?她要哭出来了。

  我感到自己像个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停在那儿剧烈地震动着。我盯着她。

  她垂下眼帘,任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去眼泪,平静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说过,我不会再做我不想做的事了。

  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我们静静地走着。

  我深深感到,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可供女人依靠的肩膀,他们就不该在这世界上活着。

  快到家时,妮妮抬起头,说了一句:无论什么下场,我也不会再软弱的。

  二十一

  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碰见妮妮时,看见她还是和众人有说有笑。然而,我却觉得她内心掩藏着某种不安,似乎还躲避着什么人的目光。

  我便注意观察,到底是哪个头头让她恐惧?

  很久,我没有答案。好像所有的头头对她还都照样亲热,和蔼,喜欢。

  然而,我却越来越感到妮妮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全感。有时,她像个在狼群里穿行的羔羊一样,露出胆怯。那眼神虽然稍纵即逝,被活泼的笑容掩盖起来,我还是觉察到了。

  我不能问她。

  我只是更多地关注她,希望能为她提供一点什么保护。

  我的心依附在她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我奉命到第一把手家中,为他取一个遗忘的公文包。很神气的,是第一把手的专车送我去的。

  我下了车,摁了门铃,为我开门的是猫咪。屋里暖气热乎乎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薄呢连衣裙,高兴地把我迎进去。

  陌生的小城(20)

  公文包是早就找到了,猫咪却一定要我再停几分钟。

  我知道这不要紧,便在软乎乎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听说你吉他弹得可好了。猫咪在我身边坐下,在沙发上快活地颠着。沙发很轻,颠着,她就挨着我很近了。我闻到了她身上化妆品的奇香。

  我有些局促。

  她却很大方地转过身,笑着说:其实,我不是听说,我是亲耳听到的。那次,在“五颜六色俱乐部”。

  我不加解释地一笑。我觉得我的手指很别扭,在公文包上弯曲来弯曲去。

  她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说:你的手长得真好看,真是艺术家的手。

  我窘促不安。

  她却把我的手抓过去,摊开我的手掌:我来给你看看手相。

  她的随便大方,倒也使我放松了一些。

  她左右端详着我的手掌,用她那柔嫩的小手捋着我的手掌,然后说:你的命特别。

  怎么特别?我也有些好奇。

  她看着我,又低头看着我的手掌说:你的手纹,好多信息都是对立的。可能很长寿,也可能短寿;可能很成功,也可能一事无成;可能很有钱,也可能没钱;可能有好多女人,也可能没有一个女人。

  我笑了,说:不对。起码这一条不对。

  怎么不对?猫咪注意了。

  我没有解释。

  她又接着说:但你肯定会有国际影响。

  我受宠,但不惊。我对这光辉前景,没有太激动的渴望。

  猫咪放下我的手,从沙发上拿起一把吉他,放到我怀里,说:你弹一下,唱一个,好吗?

  我说:来不及了。

  她摇着头,有点撒娇地嗯了一声:不要紧,我会替你解释的。

  我只好拿起吉他来,随意弹了几下,眼前立刻出现一条火红的上下抖动的地平线,像有什么火焰在跳动。

  我目光矇眬起来,不知不觉唱起来。

  那是一座黑色的尖塔形楼房,终日亮着一扇灯窗。那灯窗在黑夜里孤独地眨着眼。在那塔楼中,一壁炉火通红地燃着,一个小姑娘在壁炉前朦朦胧胧地想着远方。

  唱完了,我要走了。猫咪抓住我的手:你以后常来找我玩好吗?

  她隆起的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也觉得她很美。我逃一样告辞走了。

  她家的客厅真豪华。

  二十二

  巨大的打夯机矗立于天地间。几十吨重的大铁夯被提上高空,又重重地落下来。沉闷的一声巨响,大地猛一抖动,周围的楼房门窗哗哗震响。

  一下,一下,一下。夯着。大地沉闷地震着,抖着。

  我的胸膛也感到了那沉重的夯击。

  豪华的楼群依然豪华;丑陋的贫民区依然丑陋。天下有的差别在缩小;有的差别在扩大。有的动物聪明得接近人;有的人愚蠢得不如动物。有的树矮小得接近草;有的草狂长淹没了树林。一切都在参差不齐,错落有致。艺术大师做着各种变形的图画。到处有疯狂的曲线,到处有激动的色彩,到处也有死亡的宁静,到处还有比死亡更宁静的寂寞。

  冬天不知是要过去,还是刚刚到来。灰暗的面孔占满了整个天空,灰暗的光笼罩着整个大地。冬天那丑陋的大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布满着冷酷残忍。

  听说有的地方,有什么宝贵的动物在园子里冻死了。

  接着才听说,有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被冻死了。

  一片枯叶孤零零地停在树上。扫视整个天空,只有这一片树叶倔强地挺立在冬天的背景中。

  风刮过来,干枯的树枝楞楞生铁一样摇晃着。那片枯叶发出金属的声响。风更大了,枯叶声响的频率也更高。你听到了凄厉的曲调。

  我站在树下,尊敬地仰望着那片高傲的孤叶。我感到有什么清高而神圣的东西打动了我。

  狂风停了。我盯着那片枯叶。叶子也不抖动了,挺稳了。黑色的,褐色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让人肃然。

  我踽踽而行。我缩在高领子里,时而又挺起脖子,像男子汉一样抖抖地走。或者,更气魄,震震地走。

  然而,灰暗的寒冷,寒冷的寂寞,寂寞的空旷,空旷的无聊,把你的生理空间、心理空间都填满了。你便灰暗,你便寒冷,你便寂寞,你便空旷,你便无聊,你便可能又缩起脖子。

  小城流传着一个故事。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在城郊公路上行驶,满载着乡下来的人。一位大嫂在拖拉机上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横躺着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蟒。她大声惊呼:停住,快停住,那儿有条大蟒。然而,别的人都没看见。驾驶员也什么都没看见。大家都认为这位妇女精神不太正常,据说她平常就有些神神鬼鬼。于是,拖拉机照样前行。那位妇女眼看着拖拉机撞上白蟒了,吓得抱住脑袋。人们正准备取笑她,此刻拖拉机整个翻倒在路边的沟里。

  满车伤亡。好好的路,没有任何理由,拖拉机就翻了。那位妇女说,白蟒窜走了。

  于是,就有各种奇异的解说。传得人心惶惶。

  陌生的小城(21)

  于是,就有反对迷信的宣传,在有线广播的喇叭中响起来。

  冬天还是把多余的人都刮到了家家户户的火炉旁。

  这一家、那一家可能吃起火锅涮羊肉,羊膻气就在冬天的小城中飘荡。

  羊圈中的羊儿肮肮脏脏地挤着,瑟缩着,梦想着春天的绿草。

  一只毫无理由存在的苍蝇居然在严肃的大楼里飞来飞去。

  第一把手瞪起了眼:这么一个小小的苍蝇都消灭不了?岂有此理。

  小小的苍蝇在伟大的会议桌上嗡嗡乱飞。叮在这个头头油晃晃的鼻头上,又叮在那个头头热腾腾的茶杯上。肥手掌、瘦手掌挥来挥去,终于激怒了第一把手。

  于是,我拿来了早已闲置的苍蝇拍。然而,屡拍不中。

  于是,所有围坐在长桌旁的头头们都站起来,拿起了报纸、掸子、公文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围剿起这只不识时务的苍蝇。

  声势是浩大的,目标是集中的,方法是多样的。碰倒了几个茶杯,撞翻了几把椅子,终于大功告成。一个头头以一个类似鱼跃的勇敢出击,将那个小小的东西扑死在他的巨掌中。

  他的徒手胜利,让人们赞叹不已。人们说笑着纷纷归位。第一把手很有威仪地说:什么事情都要这样全面发动,要运用组织的力量。

  以小见大,从琐事中见伟大真理,这是惊人的水平。大家都以为极是。

  会议照常进行。

  我捂着手从会议室出来,收拾摔碎的茶杯,划破了我的手。

  我不知该如何办。医务室似乎没有人。

  妮妮在楼道里走过,看见我的手上鲜血直流,匆忙过来:你怎么了?

  她将我领到医务室,依然关着门。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钥匙,打开,领我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

  她很麻利地用生理盐水洗净我的伤口,消毒,上药,纱布,胶布,剪刀,镊子,嗖嗖嗖,哗哗哗,都处理好了,包扎好了。然后,她看着我,问:不疼吧?

  我摇了摇头。

  她和我一同走出医务室。她说:你要注意养伤。伤口挺深的。注意千万别感染了。说到这儿,她笑了笑:如果你的手坏了,可就弹不成吉他了。

  我听话地点头。

  然而,身不由己。我不能不在大楼里飘来飘去,我不能不做那些该我做的事情,我要打水,拧抹布,擦一张张庄严的办公桌。

  于是,手上的伤口感染了。肿了。接着,人发起烧来。

  最后,据说有了生命危险。

  我昏昏沉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恍恍惚惚中,看见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晃来晃去。还看见一张小夜曲一样温善的小脸。

  迷雾渐渐消逝。我醒了,看清了病房里的一切。

  妮妮守在病床边。她的眼睛肿了。见我睁开眼,她又高兴又难过地笑了。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转身擦了一下,就上来照顾我。很平静地帮我拍松枕头,让我的头枕得更舒服。她轻轻地在我额上吻了一下,问我: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看着她那满是倦容的脸,说:你该休息休息。

  她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又那样深深地看着我。

  二十三

  冬天的故事也在进行。该死的人就死了。该出生的人就出生了。挂红花吹喇叭的队伍,戴白孝吹喇叭的队伍,都在寒风鼓荡的街道上不死不活地走着。好像文章里的句子,一句完了就又有另一句。该分段就分段,该连着就连着。

  我从医院出来了,死不了,就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想活个男子汉样。在妮妮的鼓动下,我居然到了市广播电台,为他们搞了一个演唱录音。

  我弹着吉他,唱了几个歌。有人在一旁摆置来摆置去,调度着我。我懵懵懂懂,无非是唱唱停下,停下又唱,最后,终于连着唱了下来。

  是妮妮陪着我回来,顶着西北风。又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碗羊汤泡馍。

  旁边是一个豪华的侨汇商店。珠光宝气地闪耀着。门开了,有位汉子拥着一个满身华贵耀眼的风流姑娘走了出来。貂皮大衣一闪一闪的。

  那位汉子一眼看见我们,站住了:二位在这儿?

  又是络腮胡。看看我们面前那肮脏的破瓷碗中的泡馍,他豪爽地笑了笑:尝尝小风味,有点意思。

  我们不想站起来,觉得没有必要这样惊动。然而,又不甘心这样坐着,因为小板凳太低,而小条桌几乎抵在膝下。局促着,仰望着对方说话,也太不平等。

  咱们也来两碗吗?络腮胡笑着问他的妞。我理解他的意思,那是为了安慰我们的自尊心。

  貂皮姑娘摇摇头,撇着嘴嗯了一声。

  络腮胡扬扬手朝我们“拜拜”了一声,走了。

  我们照样理直气壮地吃我们的泡馍。我们不管灰青色的风卷着碎纸片在身边打旋。眼不见为净。我们面对面的目光照射着这一方空间,自是和平、宁静、纯洁的世界。只有微笑像阳光一样在这里闪亮。

  陌生的小城(22)

  我的歌唱居然在小城中广播了。无线广播,有线广播,还真是响了几个夜晚。

  就有许多小伙子来向我祝贺,哄闹的笑声掠过又掠过。姑娘们开始冲我微笑,有的姑娘甚至看见我就交头接耳地介绍。

  不知是哪一天的小城市报上,还登了一块怪形积木似的文章,把我描述了一番。

  我便被这篇报道圈在一个怪形框中,像一只绵羊被圈在陌生的栅栏里,准备被屠宰一样。

  我觉得不自在,好像衣服穿错了。

  于是,我又恍惚起来,依附着暖壶飘来飘去。

  一切又都是身不由己的。

  舞台的灯光强迫地照射着我。我面对着五光十色的旋转的光线,半梦半醒地站在麦克风前。吉他像个酣睡的大洋娃娃在我怀里躺着,我腾云驾雾,恍兮惚兮地拨着琴弦,听见自己的歌声很陌生地在远方响起。一条青草铺就的小路在金色的沙漠中延伸向天边的地平线,血红的太阳又圆又大,占满了半个天空。有一支小树尖尖地挺立在沙漠中。刺破了天空,也刺破了太阳。太阳流血了。染红了沙漠。沙漠变幻出各种房屋,万花筒一样叠印闪烁。

  我好像听到了掌声。像遥远的海潮。我被潮水托着,无法回到岸边。我飘浮着,又从远方唱起。吉他还像大洋娃娃,在我怀中听任摇晃。

  缤纷的色彩没有了,只有一片耀眼的光亮。

  不知何时,我和妮妮走在冷嗖嗖的街上。两边的行人抱头鼠窜一般刷刷刷地闪过。凄冷的路灯无情无义地照着,每盏灯都那样忧心忡忡。

  妮妮挽着我,一边走,一边侧头避过戗人的风。她很快乐,她说:你唱得太成功了。

  我不知道成功在此时的全部含义。我只知道有几张钞票加在了我的钱包里。

  这个世界,还是要钞票才能生存的。钞票转化为一切,一切又转化为钞票。

  权力,才能,地位,社会关系,体力,天赋,勤劳,以及相貌,美色,都可以被钞票同一起来。

  钞票如同阳光,黄黄亮亮地照着世界。

  我没有力量蔑视它。

  我没有力量时才蔑视它。

  好像矛盾?不矛盾。

  前面,冷凄的立交桥上,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路灯。它照着桥头。路灯下,站着几个怪模怪样的人。

  他们拦住了我们。

  要钱,我把钱包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要打,他们扇了我两个耳光,我不过是低下头,任他们再打。要我滚开,把妮妮一个人留下,我站在那儿没动。一个穿黑皮靴的小子晃着逼近我,手里晃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我低下头直冲他怀里撞过去,听见一声惨叫,又听见远处什么地方一声闷响,穿黑皮靴的小子倒栽葱摔到立交桥下面去了。

  剩下的两三个人都掏出家伙走马灯一样围住我。我直着眼,什么都不在乎,又一低头朝一个家伙猛冲过去。我是一头猛兽,我向围住我的栏杆冲过去,我头破血流,栏杆也四面迸飞。我倒在地下,喘着气,栏杆碎片纷纷砸落在我身上。我昏迷过去了。

  很久,我大概醒了。感到风的寒凉,还有手的温热。

  立交桥上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妮妮把我搂在怀里。

  他们呢?我问。

  吓跑了。她答。

  遥远的十字路口,一盏警醒而孤寂的路灯在寒风中晃动着。

  真荒凉。

  第 七 章

  二十四

  也许这是一年中最短的白天。太阳露了露脸,就缩到什么地方去了。在这一天,据说自古以来帝不出巡,商贾不行。人们都要蛰伏在窝里,静静地等待着阴盛极而始降,阳衰极而渐升。

  我还是照常在大楼里飘来飘去。我听到各种训斥声在耳边响着。我不清楚有什么变化。

  可是,我在年轻人眼里好像越来越高大了。我从他们目光中看到了一切。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狼了。或者说,老有一只狼在我心头走着。我对周围的人和事,常常充满了狠毒的仇恨。

  狼在雪原中狂荡地跑着,它撕咬着,把整个世界都血淋淋地扯开,用它的利牙咀嚼着一切。仇恨全从牙齿中发泄出来。

  妮妮不安地、有些惊恐地看着我,观察着我。

  哪个头头对妮妮过分亲昵一些,我就会增加仇恨。

  妮妮对任何一个人赔出讨好的亲热与微笑,我就会增加仇恨。

  我低着头,对着那些威严的训斥。

  我手里有一把无形的刀。我的手在激烈地抖着。我随时可能扬起手,用这把无形的刀向什么尊严的头颅砍去。

  小城在太平山下像顶揉皱的破帽子,被时间的尘土蒙蔽着。

  听说,天上有陨石雨。听说,宇宙里有新星大爆炸。听说,又发现了什么黑洞。

  不过,小城中的人只盯着那路边咕嘟嘟开着的羊汤锅。羊头骨白花花地露出汤面,斜呆呆地看着周围一群黑糊糊的人脸。

  它不知道小城的人在活什么劲。

  大概是太寂寞了,一个卷烟厂的年轻女工,把自己的照片包进了一盒精装香烟,在照片后面写明,任何一个拆开这盒香烟的人,若是未婚的男人,或已婚但愿意离婚的男人,都可以娶她做妻子。姑娘一表人才。卷烟厂的人都叫她小天鹅。

  陌生的小城(23)

  这盒烟,恰巧被一个开拖拉机跑运输的男人拆开。那个人又丑又残,只有一只眼。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便找朋友们商量。

  朋友们便鼓励他、撺掇他去找那个小天鹅。

  也就有腰包鼓囊囊的主儿找上门,让他转卖这盒带照片的香烟,出价是五万,十万,最后三十万。

  于是,就有了曲折跌宕的故事。

  小天鹅成了小城的头号新闻人物。她一上街,就有千百双眼睛瞄准她,就有千百只手在指点她。

  那个故事,让我们慢慢细讲。

  小天鹅是卷烟厂文艺演出队的舞蹈演员,又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她真不知道怎样活了。

  那天,我和妮妮去“五颜六色俱乐部”的歌舞晚会。看见小天鹅被雍容的毛皮大衣裹着从“的士”中出来,冷淡着脸,一闪一闪地走上台阶。后面殷勤地跟着一个穿黑皮夹克的黑黑的男人,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仆人。

  那个男人比她大二三十岁吧,是两只眼。

  俱乐部内光怪陆离。我被掌声簇拥上台。我抱着吉他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下朦胧地站着。台下是花花绿绿的男女。我知道妮妮在看着我。我醉蒙蒙地晃着上身,像坐在摇篮中,又像坐在小船中。雪白的荒原又展开了。我又成了一只孤独的狼,吐着舌头在地平线上跑着。

  我唱这孤独。我唱这荒凉。我唱这空旷。风沙抽打着我的脸,我的皮毛。我又瘦又老,我只能刨出雪里的草根充饥。我渴望撕咬,我渴望血腥。

  不知何时唱完了,好像又是掌声。我看到一张像天鹅一样白的漂亮脸蛋,看见有一双眼睛莹莹地闪着泪光。

  酒男肉女们在歌舞厅团团飞舞。一切都如宇宙的星系,在旋转,在收缩膨胀。

  黑男人陪着小天鹅走过来。

  小天鹅站在我的面前,黑男人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小天鹅说:你会请我跳舞吗?

  我窘促脸红,我慌忙解释,我不会跳。

  她盯视了我一眼,转头朝妮妮礼貌地点点头,走了。

  黑男人跟着她穿过灯红酒绿出了俱乐部。

  妮妮隔着落地大玻璃窗看着外面,目光久久恍惚着,没有收回来。

  又有掌声涌向我,要求我再唱。

  现在,我已是小城引人瞩目的歌星了。

  有人说我是忧郁的牧羊男孩。

  有人说我是寂寞的狼。

  有人说我是纯情的草原之子。

  也有人说我是梦幻的吉他王子。

  我不想唱,和妮妮退场了。

  街上静寂。只有寒冷在铮铮地无声地响着。

  妮妮沉默不语地走着。过了很久,她说:小天鹅被你征服了。

  我?

  妮妮说:她听你唱歌时,眼睛里只有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在寒冷的夜空中孤寂地飞过。

  二十五

  小城还是日复一日地喘息着。它的额头刻下一道又一道衰老的皱纹。眨眨眼,一片片破烂房屋坍塌了。就有废墟来装点门面。也可能慢慢竖起脚手架,搭起五六层高的灰楼。

  世界是积木,搭了拆,拆了搭。没有意义的重复;重复就是意义。

  妮妮家在“贫民区”,这些天被臭污污的黑水浸淹了。据说,是哪儿的下水系统堵塞了。到处黑汪汪的,人们在垫脚的砖头石块上跳跃着,行走着。

  一夜寒风,旧的污水冻成冰了。新的污水又漫上来,继续稠稠地流淌着。

  一个又一个院子里的人站在院子里骂,又站到院子外面骂。

  骂完了,污水还照样扩大着,淹没着。

  怎么没有人管?人们仍然骂着,同时就有了无奈、懈怠。

  污水漫过来,阴天,寒风紧,冻得快些;晴天,太阳斜着一照,连淹带融,污水就汪汪洋洋,臭气冲天了。

  人们可能骂累了,骂声少了,都忙着自顾自将自家的小院用土挡上。各家各院都搞开了“防洪工程”。歪歪斜斜的土坎、炉灰埂错综交叉,污水被分割了,被抵挡了,便又夺路寻找新的灾区。新的灾区又响起一片骂声。骂了几天,累了,又出现了各自为政的“防洪水利工程”。

  你的拦洪坝,造成了我的受灾。我就和你发生战争。

  于是,又有吵闹打骂。

  污水还在漫淹着。

  小城的西北角成了污水灌溉区了。臭气被风带到堂堂皇皇的市中心街道上了。

  头头们坐着小轿车驶过,鼻子尖的,开始皱眉了,让司机把车窗关得严一些。

  我和妮妮每次到她家,都要平伸两手,掌握好平衡,走着一条条窄窄的土埂,还要蹑着脚做多级跳,真可谓惊心动魄。就这样,还免不了会一失足落到污水中,一裤腿臭泥,就足以使你沮丧了。

  妮妮把情况向第一把手反映了。

  第一把手嗯了一声,觉得这实在不像话,于是拿起了电话。

  于是,又有电话一层层打下去。

  于是,电话又一层层打上来,报告说污水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陌生的小城(24)

  于是,第一把手拉长了脸,下了军令状。

  于是,污水终于不再往这里流了。旧有的污水,半冻半黏的,大概只有维持到春暖干旱季节了。

  于是,小城的头头们关心民情,雷厉风行解救困难,又有了典型事迹。

  这一天,寒冷的西北风刮累了,蜷到山里打盹了。小城的空气安安静静。各种各样的烟尘污染就得以从从容容地增加浓度。街道上灰蒙蒙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小城都在咳嗽,到处是横飞的痰唾。

  灰糊糊的烟雾中,时而会显露出一个两个灰糊糊的人,无精打采地拿着三角小红旗,戴着皱巴巴的红袖标,据说是维持文明礼貌的义务值勤。偶尔,他会看着你不顺眼,拦住,罚款,吐一口痰五角。你若给了一元,再吐一口便不用找钱。

  当雾气重了,行人不在前后,戴红袖标的也会朝路边又咳又吐。

  那是浓烟的威力。

  我被妮妮陪着,上了一辆进口的豪华小轿车,飞驰一阵,来到一个典雅的歌舞厅。猩红的地毯沉沉静静地铺展着。似乎是没有人进扰过的原始森林。

  骤然,灯光大亮,晃晃的耀眼。走出许多衣冠楚楚、才气横溢的人来。各种摄像机在四面张开眼睛。

  我被人们竞相轮流着握手,我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喷香的名片。沉甸甸地坠着我的上衣。这些人物的名片都是有分量的。

  我被安排来安排去,转到这个方向,转到那个方向,怀里塞上了吉他,傻兮兮地站着。

  人们突然潮水一般退到四边,雪亮的灯光照着我,猩红的地毯在我面前展开一个神秘的草原。

  这时,真有天鹅出现了。是她。小天鹅身着雪白的舞蹈短裙,扬着轻柔的手臂朝我走来。她幽怨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

  她一步步朝我走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深。她在我面前站住。她的脖颈,她的手臂,她的大腿,都那样洁白地闪着润泽的光芒。

  她像一件优美绝伦的艺术品。

  四周是猩红的空旷无比的草原。

  她望着我,等待着我。

  我惶恐无措,听凭我的手指拨动了吉他的琴弦。

  她像雪白的天鹅一般转过身,朝着雪亮的灯光,朝着那看不见的无数观众鞠了一躬。摄像机照着我们。

  吉他幽幽怨怨地开始了低唱。它在唱遥远的寂寞。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失群了,落在了草原上。草原上狂风呼啸,飞冰走雪。她蜷在小小的凹地中瑟缩着。突然,魔鬼在狂风中出现,露出狰狞的面孔,伸出黑大的利爪。她被抓住了,她凄厉地长鸣着,雪白的羽毛纷纷飘落。

  然后,大概该有第二乐章,该有英雄的王子出现,该有火红的披风,高大的骏马,还有银光闪闪的宝剑。然而,这一切却迟迟没有出现。吉他不愿唱这陈旧的故事。它叮叮咚咚地描绘出了另一个发展,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