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信息,在大脑中储存信息,在生活中交换信息。而交换信息必须转化为类化物象,在没有语言之前,类化物象主要靠打手势、舞蹈等形体运动,声音模拟,图画文字,还有,最初级的,直接采用实物。
用箭头表示交战;用石斧表示砍伐;用飞鸟表示上天的本领。
他和她的“交战”宣言,今天发展到原始思维中运用实物做类化物象的这个阶段了。
一步步下去,会演变到语言文字的产生?
他和她在演绎人类的思维史?
二
1
好家伙。他一踏进草坪,就惊愕了。
不是搬动石凳的南北之争。
而是石桌又转回了原位。
她有这么大劲儿?
一瞬间,他对她是否女性都有些怀疑了。
这石桌,要不是自己会些武功,也很难挪动它。
他怀着狐疑的、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近石桌,似乎那儿盘着蟒蛇。
一点没错。石桌又挪回原位,石凳重新回到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才可谓坚决而强硬。
可他目光一亮,盯着,又惊愕,又兴奋。
石桌上摆置着一组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节二十厘米长的小竹片,横放在一块砖头碎碴做的支点上,像个小小的儿童运动场的压压板,西边一头长,东边一头短。长的那一头上,放着自己留下的那朵野花(已经蔫萎)。短的那头,放着昨天压在花上的那块小石子。石子显然比野花重得多,但压压板两头的长短比一定更悬殊,所以,野花倒把石子翘到了“天上”。
黎明与黄昏(6)
他打量着,琢磨着,感到一种儿童做智力游戏似的热情冲动。
明白了。
第一,这是一个杠杆。说明:她是用杠杆的原理把石桌挪回原位的。
第二,这说明(也是一个宣言):依靠使用杠杆的智慧,野花重于石头,女人的力量可以赛过男人。
人的力量是在大脑,不在体力。
就是这含义。
他转头四处一看,在古庙的残垣上堂而皇之地斜倚着一根很粗的、歪扭的旧木头。
那想必就是杠杆了。
他没有再发明新招数。
照例把石凳搬到东面,坐东朝西写作。
写完后,临离去前,他又把石凳搬回西面。
这倒不是认输(也许也有些这成分)。
这是拿出男人的风度。
玩笑开过了,要表现男子汉的涵养大度。
依然是较量,更高一格的较量。
他用砖头碎碴在石桌上,在那个压压板旁边画了一个图:
东边一个圆——早晨的太阳;西边一个圆——傍晚的太阳;中间一个长方形——石桌;长方形西边一个小方形——石凳;长方形东边一个虚线画的小方形——那是石凳的影子,是石凳暂时停留过的迹象。
他直起身看着图,满意地拍拍手。
这比用实物做类化物象又发展了一步了。
用图画了。
这表示太阳的圆,难道不会逐步演化成象形字“日”吗?
表达的内容及需要同表达手段的矛盾冲突,看来势必要使人类走向有文字史。
他却宁肯与她之间晚出现语言文字。
运用原始思维时期的表达手段,岂不更富有情趣和神秘、朦胧的象征意味?
更有艺术情味。
艺术的最深真谛不就是挖掘和再现人及人类的童年?
他没有碰动那个野花把石子翘到天上的微型压压板。
2
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他看到她在草坪中留下的宣言了。
他站着,一瞬间涌上一阵感动。
那个象征杠杆和天平的微型压压板还在,但下面的支点做了移动。现在,野花和小石子,东西两方处在平衡中、水平中。
自己画的那幅图也在,但有了一点改动:原来长方形(石桌)东边的虚线画的小方形(石凳的虚影)现在被描成了实线。
现在,在东方的太阳和西方的太阳照耀之间,长方形东西各有一个小方形。
再看看石桌,原来的石凳被放到了东面——给他坐了,石桌西面,又增加了一个小石凳——那是一块又从古庙遗址搬来的方形石头,带着还没擦净的泥土。
他看着,心中溢满一种潮湿的情感。
眼睛居然有些潮湿了。
还是女人的心地善良。
她们高傲,她们不甘示弱,她们向男性挑战、较量,但她们实际上要求的是和男性的平等。
她们不希望凌驾于男人之上。
她们在获得平等的尊重后——即使还并不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的尊重——她们表现出的更多的则是温柔和对对方的关心。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爱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越来越真切地在了解着她,在走近着她。
五点,六点,七点。草坪上的亮度一点一点降低了。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天空不耀眼了,蒙上一层薄纱了,却依然柔和地明亮着。晚霞描绘着万里图画。竹丛,槐树,假山,古庙残垣,更浓重、更有分量地环围着。各成一幅画屏。
真幽静,真安谧。
远处,湖面上荡漾着透明的雾一样的气息。
天边的山正抒着黛色的情。
一片黄昏的和谐。
他又想起着她。
她每天清晨来,这里是一幅什么色调的图画呢?
黎明的色调:清新,潮湿,嫩绿,富有生气。
那就是她的色调吧?
他今天给她留下什么“宣言”呢?
他把微型压压板从石桌上拿掉了,又把昨天画的“太阳石桌图”擦掉了。
就这样吧,留一个空白的“宣言”。
什么也不画,什么也不摆,什么格局也不改变。
彻底的空白。
任对方去想像。
可对方能想像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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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与黄昏(7)
自己脑袋中冒出这样一个方案,反映着自己什么潜在心理呢?
真的是空白?
是不知所言?
是一片柔和的善意?
是一切都很朦胧,一切都无从谈起?
空白的宣言也许是最好、含量最丰富、最耐人寻味的宣言,但也可能是最低劣、最空洞、最无味道的宣言。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在石桌上留点什么。
空白和沉默,在最必要时使用才格外意味深长而有力。
他从书包中拿出一支粉笔——这是他今天特意带来的——略思索了一下,打开自己带的《中国史》,照着上面的插图,画了一张神农像。那是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上拓印下来的。
他又在神农像旁边打了一个“?”。
算是考考她吧。
她既然认为人的力量在于大脑,不在于体力,那么,他们就再竞赛竞赛智力吧。
怎么,又开始了和她的“斗争”呢?
他想了想,把粉笔放在石桌上——留给她用吧——看着自己画的神农像,笑了。
惟有这样才能表达点什么吧?
这种看来最“敌对”的态度,或许是最“友好”(只是友好)的态度吧?
人生就是这样微妙。
人类很多关系的发展不都是这样?
他披着降下来的第一层暮色薄纱离开草坪,走了。
大自然真美。
3
她能认识神农像吗?
他一边穿过林间小道朝草坪走着,一边想着这个巨大的悬念。
自己出的题是不是难度太大了点?
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搞文史哲的人来讲,神农像是有机会在书中看到的。可是她呢?
她好像是搞自然科学的。
要不,怎么一开始就想到用杠杆来教训他呢?
神农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肯定是太难了——太陌生了。
自己担心什么呢,考她,却又怕考住她?
干脆出个最简单易答的问题?
不,他希望考她的问题绝不是简单易答的,那样毫无意思。她没意思,自己也没意思。
可也不要难到答不出来,那样也没意思。
很难,但费尽努力最终能回答出来,这样的考题是最好的。
为什么自己有这样的出题标准和逻辑呢?
这是普遍的逻辑?
如人生,需要不断提出的不也是这样的问题吗?
这个逻辑,甚至支配着一切生命运动。
每个有机体在其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在竭尽全力实现着它能够实现的最大限度的发展。
生命在任何瞬间都是不遗余力的。
无机物呢?
宇宙间的万物呢?
不都是这个运动逻辑?
这是她的答案。
在神农像旁边,有这样几行清秀整齐的粉笔字:
“古之人,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庶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因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
她居然答出来了,而且她竟看过《白虎通·号》。
这不可能。
她难道能背诵出这原文?
想必她早晨看到问题,回去以后马上翻书查寻,中午又一次跑来写上的。
无论怎么样,她正确无误地回答了问题。
不简单。
事情还没结束,她也留下了她的考题。
在石桌上画着一个几何图形,两个相交的圆,几个圆内接三角形,线段交叉,各点标着a、b、c、d、e……等字母。
是一道几何题。
已知条件一项项列得很清楚。其中注明圆心o1代表石桌中心位置。
求x点在什么位置。
嗬,这可闹好了。自己是搞社会科学的,给她出的是社会科学专题;她呢,大概是搞自然科学的,给自己出的是自然科学题目。
他是东方。她是西方。
他是黄昏。她是黎明。
现在,他是社会科学,她是自然科学。
他们在相互考试。
好,努力解答吧。
中学时的几何知识,朦胧模糊了,但还依稀记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题解出来了。
他这个史学家在一道平面几何题面前流了一身汗。
x点在石桌中心o1的正北偏西30度方向,直线距离米。
他擦着胳膊上的汗——汗把桌面都淌湿了——站起来,又擦着后脖颈上的汗,看着自己的解答,不胜自得。
真够较劲儿的。
自己表现还不错。总算没交白卷。
如果解答不出来,就只能跑回去找中学课本,半夜打着手电再回来写答案了。
哎,这个距离石桌中心米的x点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他心中突然一动,转过目光。
石桌正北是古庙遗址,偏西30度似乎也没超出它。
不,这里一定有文章。
他又感到一种儿童智力游戏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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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与黄昏(8)
正北偏西30度,估一下,米,用步子量过去。进了古庙遗址。残垣断壁,碎砖瓦砾。站在那儿左右张望,看不出什么奥妙。
不精确,不能确定一个点。
再回石桌旁,先由石桌中心点(对角线交点)精确画出向北偏西30度的射线,这容易。画个直角三角形,一条直角边等于斜边一半,它的对角就是30度。
再把身高量在折来的竹子上,由石桌中心点沿射线精确量出米。
x点落在一堵齐胸高的断垣上,那里有块砖头。
就这块砖头?有什么含义?
把砖头一拿起来,明白了。
下面砖槽里放着自己昨天丢失的手表。昨天晚上才发现手表丢了,他以为丢在汽车上了。原来丢在这儿了。
表还走着。也许她给上过?
这块表经她的手拾到,又这样有情有趣地还给了他,此刻戴在手腕上,更觉亲切了。
她是否把这块表戴在自己手腕上把玩过呢?
会的吧?她一定一边歪着头看着这块表,一边调皮地笑着,想着她的把戏。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坐在石桌旁,没有心思写作。走神。
石桌对面现在也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石凳。
那是她早晨坐的。
她的气息就在面前袅袅浮动着。他只要眯眼恍惚一下,就能隐约看见她。
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被这样的小孩游戏弄得有些心神不定了。
他垂眼看着她在神农像旁边写下的粉笔字。整齐、娟秀,内含着一点刚劲。
这字很像她。每个字似乎都在把她的形象勾画出来。
中国的象形字好。
更富有艺术。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大的既成事实:他和她之间的交往,已经在今天进入了语言文字阶段了。
原始思维结束了。
有文字史揭开了。
是由她揭开的。
这样一个重大的发展变化,竟然不知不觉完成了。
他在事情过后才发现。
语言文字一旦“产生”,他们之间的信息交往将迅速扩大、深入了。
他的强烈预感。
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观念——希望不使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宣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与原始思维告别,不无遗憾。
可是看到语言文字将带来的交流的广阔前景,又觉得历史还是前进好。
人类总是深久地怅惘恋旧,但现实的利益,却更有力地迫使他们接受新的事物。
他现在怅惘的只是与原始思维告别吗?
他擦掉了神农像和她的答案,用粉笔又写下了一段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然后在一旁又画了个大“?”。
——再考她。
“谢谢你。”他又在几何题旁边写道,“你帮我找回了我失去的‘时间’。”
自己写的这句话,不知为何却有一点触动了自己。
是“时间”(手表)还是时间(不加引号)?
他想到自己至今难以言说的爱情生活方面的经历。
三
1
有文字史开始了。
一切想必会明朗、活泼、丰富得多了。
他一边朝那块草坪走着,一边有着这种感觉。
语言文字的力量他是知晓的。
湖面在下午的阳光下耀眼地闪着粼粼波光,蒸发着水汽。松林在阳光下苍苍翠翠地静立着。一条条纵横的小河条理分明地划分着大地。
大地都是明晃晃的。恍惚中,他眼前浮现出幻觉。
那湖面变成一个巨大的“水”字。像个翩翩起舞的女子一样,左右抖动着飘曳的绿色长袖,那长袖就是一条条河流。
这森林也凝聚成一个巨大苍翠的“林”字。在大大的“林”字下,又有无数小“林”字你前我后地交相叠印着,绿的颜色忽浓忽淡。
大自然美。
可文字好像更美。它的美更洗练,静中含着动,简约中含着丰富,更给人以想像的余地。
今天怎么突然生出对文字的这么多爱来?
“您为什么这样喜欢庄子呢,您信道教?”她对他昨天提的问题这样回答。
没错,她答对了。自己写的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开头一段。
自己为何喜欢庄子?
他看着石桌上她用粉笔写的这句问话——她在回答中却提出了反问。这也是一种聪明——笑了笑,拿起粉笔。
“因为庄子——据我认为——他是东方最伟大的一位艺术家。”
自己的话没错?
没错。
庄子是哲学家,并且不是孔子、孟子、韩非子那样积极入世的社会政治哲学家,而是力图超脱于世的人生哲学、人格哲学家。他对着物欲横流的社会剧变,发出“反异化”的呼声,要求人类回归到古朴浑噩的原始状态中,“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保全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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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与黄昏(9)
那是自欺欺人。
但他的人格哲学中洋溢的对大自然的真切、贴近、动人、富有魅力的感受与描绘,充满着生命的纯净活力,闪烁着崇高的审美意识的光辉。
哺育出后世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山水诗画。
她给自己留下了什么“考题”呢?
(现在“宣言”变成了考题。考题是另一种宣言。)
“人类科技发展史上,最伟大的十个人是谁?”
她真是位“自然科学家”。
看她出的这题。
怎么回答呢?
科技发展史上,伟大的人物很多。选出最伟大的十个人,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选法,不同的标准。
按什么标准呢?
许多科学家之间几乎很难比较出轻重来。
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所谓最正确的答案,就应该以她的标准为标准。她提问,她判卷。
尽量想像她的标准。
不,这还是愚蠢的办法。
最正确的答案,就要以自己对科技发展史的理解为标准。
要的是表现自己的独特见解和风格。
这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应有的风格。
他列出不少人的名单,反复斟酌,最后在石桌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人类科技史上最伟大的十个人,按历史顺序为:
使用火的发明者;
弓箭的发明者;
(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远古的无名英雄吧?这正是自己的独特风格。)
亚里士多德;
蔡伦;
(还有比造纸术更伟大的?)
哥白尼;
牛顿;
瓦特;
诺贝尔;
(不在于他发明炸药,在于他设立了诺贝尔奖金。)
达尔文;
爱因斯坦。”
嗯,他很满意。
最好的回答是表现自己风格的回答。
这应该是一切生活的真理。
他给她留下什么考题呢?
明亮的天空已经变得明中含暗。草坪罩上一层薄纱。
他简直可以想出十道、百道机智而幽默的题目——自从和她这样“来往”开后,他的脑筋极兴奋、灵活——但不知为何,他已经不满足于这种“智慧竞赛”了。
他不愿意再重复这种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间的对阵。
那种要揶揄女性的男性恶作剧,那种要显示比女性更强有力的好胜心理,那种要表现涵养风度的自我身份感,那种童心焕发的冲动热情,还有那激动、感动,似乎都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过去了。
他现在希望的是与她走得更近一些,相互更真诚一些。他希望和她更亲切随便地“交谈”。
他感到自己的心很温存,像草坪上的黄昏。
“你喜欢什么?”
他留下了最简单的询问。
智力竞赛的余兴还有一些,他又拿起粉笔写下了中国古老文化中的八卦:
**(此处应为八卦图)
她大概不会认识这符号。
2
她果然不认识。
“这符号阴阳怪气的,我认不得——明天再回答好吗?”
聪明的姑娘,要开宽限期了。
她不认得这八卦,却觉得它“阴阳怪气”——孰不知,她的直觉恰恰已“猜到”了。
伏羲创造的八卦正是阴阳组合的符号。
*代表阳;
*代表阴。
用三个这样的阴阳符号组成八种形式,乃为八卦。
*为乾,代表天;
*为坤,代表地;
*为坎,代表水;
*为离,代表火;
*为震,代表雷;
*为艮,代表山;
*为巽,代表风;
*为兑,代表沼泽。
八卦相配又得六十四卦,象征各种现象……
古代的辩证法,正是直觉的辩证法,是天才猜测到宇宙规律的辩证法。
直觉是最幼稚、最初级的,同时也是最深刻、最高级的。
爱因斯坦在科学发现中不就相信和依靠直觉吗?
再看她对自己上次答卷的评判。
“你认为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家——这十个人中——是哪一个?”
这么说,她对自己选列的名单还算认可。
这十个人中谁最伟大?
评判中含着新的提问(又一次表现聪明)。
他想了想,把后面九个人名都擦掉了,只留下第一个:“使用火的发明者”。
还有比在文明史上走出第一步的人更伟大的吗?
这是一个表现他风格的回答。
他永远相信创始是最伟大的。
有谁能打倒这个答案?
再看她对自己上次询问的回答。
他关心她喜欢什么。
答案是一张奇怪的图形。
上面画满了两个人的脚印,脚印间有着连线。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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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与黄昏(10)
是讽刺自己一开始在小路上“印制”她脚印的小聪明?
难道她早已经知悟到了?
不,不是这意思。
两个人的脚步,前进后退,左移右挪有着某种节奏感。
一切空间的图形,人们在观看时,都表现为时间的进程,都出现节奏感。
像是两个人对练武术?
不。
这不是任何一种拳术的节奏。
拳术更不可能是她的节奏。
哈哈,明白了。
这一定是跳舞的脚步图。
是什么舞呢?
他的推理只能到此了。
他不会跳舞。
没办法,他也只好向她学习。他写下这行粉笔字:
“您喜欢跳舞?是什么舞,请允许我明天再回答。”
“您喜欢什么呢?”
这是她在旁边又写着的一句询问。
他想了想,一笑,决定“针锋相对”。
他在一张纸上画下了太极拳八十八式的脚步图。
这是他的回答。
让她也去为难为难。
又一个突破。
“人类”现在开始有了造纸术了。
他和她之间,第一次开始在纸上交流信息。
内容突破形式。
3
“乾、坤、坎、离、震、艮、巽、兑。”
——她的回答,清楚、工整、秀丽地用粉笔写在石桌上。
答得没错。
“最伟大的科技发明家应该是爱因斯坦,而不是使用火的发明者。”这是她在他上次的回答旁又批写的,“你认为开创者、先行者最伟大,我却认为站在前人肩膀上做出最新创造的人最伟大。”
她和他是截然相反的衡量标准。
谁更有真理呢?
这似乎涉及一大篇关于人类历史的大道理,可以让无数人研究。但此刻,他却能感到在她的答案中,含着一种更生动、更富有历史脉搏的新鲜活力。
她的答案更年轻。
这年轻的气息带着黎明、朝霞、晨风、清泉、林间的雀鸣一缕缕进入他的心胸,亲切地刺激着他,使他生出美好又有一丝惆怅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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