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特莱夫终于明白了给比科200马克和一文不给没有多大区别。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去了旧货市场,看到什么顺眼的东西,戴特莱夫先试,然后我试。我们仅买那些他能穿我也能穿的衣服。我决定买一件黑兔皮上衣。戴特莱夫穿着正合适,显得十分招人喜欢。后来,我们还买了香水,一个人音盒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是,我们并没有把钱全部花光——我们不能什么都买,仅仅是为了需要高兴而已。我们把剩下的钱都藏了起来。
我们刚刚回到沃尔弗家,比科就来了。戴特莱夫说他还没有注射,他得先扎一针然后再算帐。当然这不是真话。跟往常一样,一起床我们就注射过了。但是,戴特莱夫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怕得要死。
比科说:“好吧。”然后就埋头去读我的一本恐怖小说。戴特莱夫又注射了四分之一克海洛因,针还没有从胳膊上拔下来,便坐下了。
我想,好,连着注射了两针,想打个盹也没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只不过得马上把注射器从手臂上拔下来。不然血液就会凝在针里,要清洗就麻烦了,再说,我们也没有备用的针。我用一块棉花沾着酒精去擦戴特莱夫臂上的针孔。我发觉他很奇怪:我扶起他的手臂,一放手,他的手臂便无力地垂下来。我推他,想让他醒过来,他却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他的面孔灰暗,嘴唇青紫。我解开他的衬衫听他的心律,根本没有心跳。
我马上闯到一个邻居家,一个退休的女人,请她让我使用她的电话。为了救急,我拨了警察局应急号:“我的朋友没气了,是因为过量注射毒品造成的。”我告诉了他们这里的地址。这时比科朝我喊道:“他醒过来了,别说了。”我对警察说:“谢谢,不麻烦你们了,警报有误。”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戴特莱夫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了。比科问我是否和警察提到过毒品,是不是已经把地址告诉了他们,“没有,没有直接提到,我想他们不会把两者联系起来。”——我说。
比科像对待神经质的蠢货那样待我。他给了戴特莱夫一记耳光,命令他马上站起来。我要他不要缠住戴特莱夫,他朝我喊道:“闭上你的臭嘴,蠢货!拿水来!”等我从厨房取回水来,我看见戴特莱夫已经站了起来,比科正在训斥他。我真高兴戴特莱夫已经恢复了常态,想去拥抱他,他把我推开了。比科朝他的脸上泼了一碗水,对他说:“来吧,傻小子,快点溜吧。”
戴特莱夫仍旧面色灰白,站立不稳。我求他还是躺下,比科喊了起来:“闭嘴!”而戴特莱夫却对我说:“我没时间了。”他们就这样走了,比科搀着戴特莱夫。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浑身抖作一团。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戴特莱夫死了。我倒在床上,试图把精力集中到恐怖小说中去。有人敲门,我从窥视孔朝外看:那是警察。
这时我丢魂落魄,没有从窗户跳出去逃跑,反而开开了房门,我十分勉强地向他们解释:公寓是属于一个鸡奸犯的,他出外旅行去了,把房子借给了我。今天早晨,两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们彼此注射了毒品,其中的一个倒在了地上,所以我叫了警察。
警察问我那两个年轻人的名字,能不能描述他们的外貌,等等。我胡乱地向他们说了。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事情马上有了结果:“好吧,你跟我们走吧,人们已经报案说你失踪了。”
他们对我还不错,给我时间让我把两本小说塞到我的塑料包里并且给戴特莱夫留了个条子:“亲爱的戴特莱夫,正如你想到的,我到底进去了。一有机会我就告诉你我的消息。温柔地拥抱你。你的克丽斯蒂娜。”我把这个条子用胶纸贴在公寓的门上。
他们先把我带到了弗里特里斯特拉街警察分局,然后送我到拘留所。在那里,他们把我塞进像是从西部片里借来的一间牢房:一面完全用铁栅栏组成的墙,门开门闭总是发出《道奇城的司法官》影片里的那种声音。我把身子贴在铁栅栏上,双手紧抓住铁栏。真是让人丧气死了。于是我躺在了那架纸床上,由于海洛因的药劲还没失去,我很快睡着了。人们给我拿来一个小杯,让我在里面小便,以便化验尿,杯子放在一个小桶里,免得把地面弄脏。无论谁从这里经过都能看见我小便。这一整天,他们既没给我吃,也没给我喝。
下午快过完的时候,我看到母亲来了。在经过栅栏的时候,她只向我投来了无神的一眼。可能有些问题还要和警方解决吧。后来,门开了,妈妈向我说:“你好!”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很紧。外面有辆汽车在等我们。妈妈的男朋友卡洛斯坐在驾驶座上。妈妈把我塞在后排座上,她坐在了我的身旁。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卡洛斯好像迷了路,我们朝柏林驶去。我想:这回可好,他们全都呆了,连到克勒贝尔的路也找不到了。
我们停下来加油。我告诉妈妈我饿了。我想吃面包,她给我买了3个。在开始吃第2个的时候,我感觉不舒服。卡洛斯不得不停车让我到外面去吐。我们走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到儿童教养院去吗?我会逃出来的。后来,我看到了“特凯尔”机场的牌子,这太过分了,他们要把我赶出柏林去。
我们下了车。妈妈一秒钟也不离开我,一直像刚下车那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这时我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二句话:“请您放开我的手好吗?”我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她放开了我,但仍旧停在伸手就可以抓住我的位置。卡洛斯断后,也保持着警惕状态。我更加萎靡不振。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他们从我身上什么也得不到。当母亲拉着我朝写有汉堡的通道走去时,我还是朝周围瞥了一眼,看看有没有办法溜掉。但是我已经筋疲力尽,不能试一试了。
汉堡!真让人丧气。我有一个奶奶,一个婶婶,一个叔叔和一个表兄住在离汉堡50公里的村子里。再也不是城里人啦。他们的房子维护得如此完美无缺,真让人作呕。地上连个灰尘颗粒都没有。有一天,我光着脚在地上走了几个小时,晚上,我连脚都不用洗,可见有多么干净。
在飞机里的时候,我装作专心致志地看我的恐怖小说,实际上我也真的看了几页。妈妈一直像条鱼一样一言不发,她甚至都没告诉我,我们要到哪里去。当空中小姐开始那一套惯常的花言巧语时——您的旅途愉快……希望尽快地再次为您服务,等等——我发现妈妈哭了。接着,她开始说话,用机关枪的速度。她一直是为我好。最近,她总是梦见了我死在了公共厕所里,四脚抽搐,到处是血。是让个毒品贩子害死的,而警察通知她去认领尸体。
我总是觉得妈妈有心理玄学方面的特殊才能。假如某天晚上她对我说:“孩子,不要出门,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时,就会发生某些意外:在一次紧急搜查中被抓住啦,上当受骗啦,一件讨人嫌的事故啦,等等。听她述说她的梦境,我马上想到了比科,他的威胁,和他的那些充当保护人的地痞朋友。可能这回是妈妈救了我的命,我不让自己想得太远。自从我错过了出去的机会,我就不再思索了。
我的婶婶在机场迎接我们。我们和妈妈一起吃午饭,因为她要乘下一个航班回柏林。我想要一瓶“弗罗里达男子酒”,可是在这个豪华级的饭店里却没有这种牌子的汽水。虽然我渴得要命,可是我什么也没喝。
我妈妈和婶婶给我上了一大堂课。她们二位在半个小时之中,为我描绘了今后年代中我的生活计划:上学,交新的朋友,学会某种有益的技能,然后带着职业教育证书回柏林去。这并不复杂。妈妈流着泪向我们告别,而我,我克制住自己不去受影响。
母亲的诉说
白天真难过。我克制着自己,紧张得快要裂开了。从飞机场回来的路上,我终于能够流泪了。我又难过又心安:难过的是克丽斯蒂娜离开了我,放心的是终于让她从海洛因中脱身了。
这一次,我肯定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戒毒中心的失败教训使我觉得,惟一的办法是把克丽斯蒂娜带到弄不到海洛因的地方去。这是使她活下去仅有的机会了。当她父亲把她领到他那去后,这给了我一点时间进行判断,我得到的结论是,只要她留在柏林,她就算完了。我的前夫多次向我保证她会戒毒,我根本不相信。很久以来我就为克丽斯蒂娜的生命担忧,但我们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而在巴普西死后,我就没有一分钟的平静。
我知道片刻都不能等,马上就得把克丽斯蒂娜送到我自己家中去,但她父亲不同意。因为克丽斯蒂娜正生活在他的屋顶下面,他就取得了对她暂时的监护权。我说服不了他,他不能理解我。可能他没有我的经验,也可能他不愿承认他的失败。
这时,我收到了克丽斯蒂娜因触犯麻醉品法而被控告的通知,这是反麻醉品警察署的西克夫人打电话告诉我的。依她之见,我没有什么自责的:“怎么办呢?谁要想注射,他就注射——每个吸毒者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知道很多吸毒者都像克丽斯帝娜一样,出身于正派的家庭,却出庭受审。她劝告我,不必自寻烦恼。
当看到为指控克丽斯蒂娜而收集的罪证中有一小包在她房间中找到的海洛因时,我被刺伤了。这是我找到的,在疯狂中我把这个用电话告诉了西克夫人。她请求我——虚伪!——给她寄去进行化验,我当然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发现有朝一日会用来指控自己的女儿。这个西克夫人还向我说:“别写邮寄者的姓名,这样,别人就证明不了什么了。”
我认为,因为用毒成瘾便对像克丽斯蒂娜那样的年轻人进行审判是不公正的。克丽斯蒂娜没伤害过别人,她不过是自我毁灭而已,谁能审判她?更不用说谁都知道监狱是治不好白面鬼的。
起诉书的宣读更加强了我的决心,我鼓足勇气,我找儿童监护部门,向他们介绍了所有的情况。从我在各种管理部门奔来走去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听我讲话。负责我这件事的社会工作者蒂尔曼先生也认为最好让克丽斯蒂娜远离柏林。在把对她的监护权归我之前——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由他来照管此事,到一家治疗中心去找床位。我的前夫会很容易地同意的,这肯定无疑。我感到,至少这次人们不是空许愿,蒂尔曼先生真的把克丽斯蒂娜的事挂在心上了。
就在这次会面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有人敲门,是克丽斯蒂娜。她刚从反毒品咨询处回来。她筋疲力竭,带着海洛因,大谈她要过量用毒来自杀。我先是让她安静下来,让她睡下。接着,我打电话给蒂尔曼先生,他很快就到了。于是,和克丽斯蒂娜一起,我们3个人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她先到精神病医院住上几天,实行肉体戒毒,然后从那里直接到治疗组织去(在此期间,或者由反毒品组织,或者由蒂尔曼先生为她找一个床位)。
克丽斯蒂娜显得心甘情愿。蒂尔曼先生负责种种手续,而且进行得很快。我们见了精神病医生和社会安全部医生。蒂尔曼先生拿着诊断证明去见我的前夫,劝说他在自愿申请床位的申请书上签字。这样,我就能把克丽斯蒂娜领到精神病医院去了。
半个月之后,她被转到鲁道夫·维尔那医院去治疗她身上的霉菌。我认为波尼·朗斯的人不该让一个有毒品瘾的孩子任其所为,应由他们在途中监督她并且到鲁道夫·维尔那医院继续照料她。但他们却宁愿只把她送到为止,然后,就没他们的事了。这样,她逃起来就没有丝毫的不便了。
多么漫不经心!这把我对这些团体的最后一点信任都粉碎了。我对自己说:“要救你的孩子,只有靠你自己。”蒂尔曼先生则试着鼓励我。
所幸的是,她这次出走持续时间不长。第二天晚上,她就回到我身边,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她请求我饶恕,她又注射海洛因了。我没有骂她。过去,由于我对自己无力帮助她感到失望,使我有时把怒气出在她的身上。此时,我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把她搂在怀里。我们平静地交谈。
克丽斯蒂娜继续坚持原定的行动计划。我对她说:“好吧。”但是我也让她明白,再做一回蠢事,她就得到外婆家去,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向我发了誓。
在好几天中,她都按时到反毒品咨询处去。她还真够顽强,有时要等上几个小时才能轮到她。而回到家中,她就坐在桌旁,为办理接纳手续起草简历。
我见到了隧道的尽头。人们已经在一个医疗团体为她找到了床位——这几乎是毫无问题的了。我们一起谈起圣诞节:她肯定不能在家里过节了,因为当时已经是11月初了。
在这期间,我的前夫也明白了他的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不再反对我们的计划,我们脚下的土地又变得坚实了。
这时候,克丽斯蒂娜又第二次出现了黄疸。猛然之间。一天夜里,她高烧41度。第二天早晨,我把她领到斯代格里兹诊所。她面色蜡黄,已经站不住了。那位给她检查的女医生对我说:“她的肝部因为吸毒而阻塞了。”不幸的是,不能留她住院,诊所没有隔离设施。这是谎话。后来我打听过,斯代格里兹诊所有25张隔离床位。实际上是他们不愿意收留吸毒者,那样做对他们太慈悲了。最后,女医生向鲁道夫·维尔舒医生提出了接受她的要求。
克丽斯蒂娜的病情在几天内有了好转。她有了活力并准备接受治疗。甚至于技术大学反毒品中心的人也来看望她,人们都用力支持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这么乐观了。
一直到她的女友斯代拉来探望她那天为止。在此之前,我曾请求过女护士,在我离开期间不要放任何人进去——当然,反毒品中心的人除外。
但是,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给她领来了戴特莱夫,因为她是那么想见他。戴特莱夫刚被释放,虽然自由了,但还被监视着。他也被某个治疗中心接收了。我没有那么硬的心肠阻止他们相会:他们相爱,这两个孩子,而我想,一个知道另一个也在治疗会使他们坚持下去,可能他们会互相鼓励的。我怎么会想得那么天真呢?
克丽斯蒂娜开始溜出去几个小时。有一天晚上,跟往常那样,我下班以后来看她,发现她又注射海洛因了。她是在我到达医院前几分钟才回来的。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对我来说并不显得如何严重〕但是,当她开始胡扯,借口是仅仅到城里去吃意大利面条——她又向我说谎了,这时候,我觉得我的两条腿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要求同意我陪同克丽斯蒂娜过夜,自然我付钱。护士向我解释说,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以后,她们会监视克丽斯蒂娜的。3天之后,护士在她的病区入口处迎接我,并告诉我说:“您的女儿不在这里。”
“啊,是这样?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她得到允许到公园里去散步,但她没有回来。
听到这些话,我感受到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我回到家中,坐在电话机旁。晚上11点20分接到了电话:她回去了。护士的冷漠态度使我惊惶不安:“假如她要逃,她总会逃的。这是她的事。吸毒的人有这个习惯,她们都会跑的。”当我对那位女护士略加微辞的时候,她正是这样回答我的。
女医生的态度也不比护士好多少,她简单地向我表明:她对此无能为力。如果克丽斯蒂娜再次违反规定,他们将不得不以不守院规而强迫她出院。此外,生物化验已有了结果:假如她继续这样下去,她不会活过20岁的。他们争取再说服她,不过,很遗憾,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二天晚上,医院又来了一个电话:克丽斯蒂娜又逃跑了。我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过了一夜,克丽斯蒂娜没有回去。她销声匿迹整整两个星期,一点消息也没有。
头两、三天,我和我的男友到外面去找她,照过去的样子,我们把所有的唱片舞厅和地铁车站走了一圈。接着,医院要求把她的衣物取回。当我拿着她的书包、书籍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回到家中之后,我头一次决定撒手不管了,让她自己去碰个鼻青脸肿吧。
我对自己说:“好,这是她自己的愿望,她知道她会走到那一步。”我停止了对她的搜寻,我想向她表明,我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我能在多长的时间里保持这种态度。
我向警方申报了她的失踪,并留下了她的照片。他们总会伸手管这件事的,可能利用大搜捕的机会吧。然后,我就要把她塞进第一班飞机,把她带到远离柏林的地方去。
半个月后,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收到了我久等的电话:克丽斯蒂娜在弗里特里兹斯特斯警察局。尽管克丽斯蒂娜大吵大闹,给我打电话的人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理解,我求他把她置于他们的监督之下,下午我就去接她。我们马上乘飞机离开柏林。
我去买机票,一张往返的给我自己,另一张单程票是克丽斯蒂娜的——说这句话可真使我难过。接着,我给我家打了电话。
我要我的男友陪我到收容所去。我想,我们两个人总能防止她逃跑吧。
克丽斯蒂娜一言不发,我也是一样,我觉得自己没有说话的气力。
在办理登机手续时,我觉得膝盖发抖,心脏乱跳。克丽斯蒂娜总是沉默着,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直到飞机降落,一直沉默不语,呆坐在座位上,咬着手指或看她带的一本小说。她没有试图溜走。
当飞机飞上高空,她开始从舷窗向外看,这时黑夜已经降临了。我对女儿说:“好吧,到此为止。毒品这本书该合上了。你到你埃瓦丽娜婶婶家去住,开始新的生活。”
克丽斯蒂娜自述在祖母家过的前4天我处于因中断毒品而发瘾的病态中。刚一能起床,我就穿上了瘾君子的大礼服,兔皮上衣、超高跟皮靴,然后带上我婶婶的狗,到树林里去。
每天早晨都是同样的节目:像过去到动物园地铁站之前一样的打扮、化妆,然后到树林里去闲逛。高高的鞋后跟总是陷到沙地里,每隔十米就会绊倒一次,由于跌跤,膝头上磕得紫斑累累。祖母建议我穿旅行鞋,我十分厌恶地拒绝了——单是“旅行鞋”这个词就让人恶心。
慢慢地,我发觉我的婶婶——她正好30岁——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可就是跟她我也不敢说起我的真正的问题。再说,我也没有心思谈,甚至想这些问题。我的真正问题叫作毒品和与它有关的一切:戴特莱夫,塞纳区,古丹姆大街,过瘾,不被逼着动脑筋,自由自在。实际上,我只想一件事:你很快就会溜走的。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我没有制定一个逃跑的计划。这只是个念头:有朝一日,你会逃走的。可能我并非真有这种愿望。我对最近这两年里被叫作“自由”的东西太害怕了。
我的婶子用一张禁令之网紧紧地把我箍住了。我15岁了,可是当我要出去的时候,我必须准时在9点半前回家。从11岁起我就没经受过这种事。这使我恼火,可奇怪的是,我几乎总是照办的。
我们到汉堡为圣诞节去买东西。一大早出发,朝着大商店冲去,在那一群群抓住货物不放或者乱翻漂亮钱包的市民中间开辟出一条路来。奶奶、婶子、叔叔和表兄试着新衣服,买不到给埃瓦丽娜婶子。伊达婶子和齐什姆的礼品,也找不到给玛琴狄斯夫妇的礼品,叔叔要买一双放在自己鞋里的鞋垫,再有,他还想给汽车买个什么东西,而且非得在大商店买,因为价格比较便宜。
奶奶又瘦又小,还挺起劲地东看西问,不断地迷失在人堆里,这时,就得去寻找她。不时地,就剩下我孤身一人。这时,我当然想到乘机溜走。我已经发现了汉堡的“大舞台”。只要我走到街上,与2、3个吸毒者模样的家伙搭上话,过去的一切就会继续下去。可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当然我又一想:“瞧那些人:惟一能使他们沉醉的就是买东西。逛商店。我宁愿倒毙在肮脏的厕所里,也不愿意像他们那样。”说实话,如果有一个吸毒者过来与我攀谈,我就会溜走。
但是实际上我又不愿意溜走。我甚至多次央求我外婆家里的人把我先送回去:“我受不了了。让我们回去吧。然后你们再独自回来买东西。”可是他们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突然疯了似的:对于他们,采购过圣诞节的东西无疑是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晚上,我们找不到我们的汽车了。我们跑了一个又一个停车场,还是没有车。可我很欣赏这种处境:突然间我们变成了一个共同体。人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有一个主意,但是我们的目标是共同的:找到那辆该死的汽车。然而我觉得这一切很可笑,我不停地在笑,可其他人却越来越生气。天气越来越冷,除了我以外,其余的人都冻得直哆嗦:我的身体早已领教过比这更厉害的环境。
后来我婶婶干脆就站在卡尔斯坦进门的暖风口下,拒绝再挪动一步。我叔叔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这处安乐窝里拉走。最后,我们终于还是找到了汽车,于是这场风波就在大家一阵大笑声中结束。回家的路上,气氛活跃极了。我的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我已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我有点适应了。至少在努力这么做。真难呀。我说话时必须时刻留心。每句话,每个字都要注意。我一不小心冒出一句“他妈的”,我祖母立刻就说:“这么脏的活出自一张那么漂亮的嘴。”这样一来我就紧张了,我很想与别人讨论,但最好别这么做,因为到后来我总是惹得别人生气。
圣诞节到了。两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与亲人在圣诞树下吃年饭:去年和前年,我都是在塞纳区度过圣诞节之夜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高兴。总之,我决定至少在分发礼物的时刻,要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可是到了那时候,我却无须装样子,礼物的确使我高兴。我第一次得到如此多的圣诞节礼物,以至我惊讶地计算了好一阵子,这些礼物要花多少钱,相当于买多少海洛因。
我父亲来与我们一道过圣诞节。跟往常一样,他坐不住。乃日和26日两晚上,他都带我去迪斯科舞厅。两次我都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可口——郎姆酒,喝完之后,我就在酒吧的小桌旁睡着了。我父亲见我喝白酒很高兴。我心想我最终会适应这个偏僻的村庄,这些年轻的乡下人以及迪斯科音乐的。
第二天,我父亲返回柏林:有一场冰球赛,他不想误了。这是他的一个新的爱好。
圣涎假期一过,我又接着上学。我升到四年级。这使我害怕:三年以来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学。另外,去年,我缺了许多课——生病,戒毒,或者干脆说,是我自己逃课。然而从第一天起,我就很喜欢我的新学校。那天早上,老师让我们画一幅很大的画,覆盖教室里整堵墙的画。老师立刻允许我加入这个集体劳动。我们画了一些房子,一些漂亮的古老房子。确切地说,类似我向往有朝一日能住上的那种房子。我们在画面的街道上,画满了面带笑容的人群,还画了一只拴在棕榈树下的骆驼。真是一幅杰作。我们在画的下面写了一行字:“大路下面是海滩。”
我后来注意到,青年俱乐部里有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只不过那里的图画说明文字是:“不要哭泣,不要喝醉,拿起镰刀和斧头。”显然俱乐部的画被具有政治色彩的人定了调。
我的知识还很浅薄,但我愿意努力:至少要获得毕业证书。从上小学以来,我第一次做了作业。三个星期后,我几乎完全融汇在学习生活中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底。
校长轻咳了一下,向我宣布,他很遗憾不能继续把我留在他的学校里。我不具备被中学接纳的条件。可以确信,是我的档案让他感到震惊,他甚至不等下课,就径直到课堂上来找我,并撵我走。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说不出一个字。他再也不想多留我一小时。我必须在下一堂课间休息时去找补习课的主课老师。我像一个木头人似地乖乖服从。一进补习课负责老师的办公室,我的眼泪就唰唰地掉下来。他对我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我坚持上补习课,板凳把裤子都磨破了:因为我想重要的是好好学习,拿到毕业证。
我从办公室出来后,试图弄清楚我的处境——很久以来我没有这么做过。我不是可怜自己。咎由自取,我很清楚这点。我忽然明白了,我梦求的戒毒后的新生活完全是荒谬的。其他人并没有以现在的我来看待我,还是以过去的我来判断我,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我母亲。我婶婶。校长先生。
我同时还发现我已无法改头换面,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成为另一个克丽斯蒂娜。我的身心都不停地使我回想起过去。我那严重受损的心脏,就是我使之遭受毁坏的一个记录。我与我婶婶在一起的每天的生活也不平静。为了一个“不”与“是”。我常常发怒,我们不停地吵嘴。一点压力都会使我不舒服,所有的催促我都受不了。在我最沮丧的时候,我心想,美美地注射一针毒品,这一切烦恼就都解决了!
在被职业学校驱逐后,我对自己在学业上的成功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甚至不敢再去试一试。我再一次陷入没有愿望的境地。我被开除,自己却无法为自己辩护。但是,这位校长肯定不会知道三个星期后,我是否还在继续上学。好吧,我可以去上综合学校——附近有一所这种学校,我只需坐公共汽车去就行了——在那里,我可显露我的聪明才智。但是我实在害怕又被撵出来。真害怕又遭失败。
我逐渐明白过来——我需要一定的时间——什么叫“补课”?在这个村子里,有两个迪斯科舞厅,类似青年俱乐部。其中一个几乎全是公立中学生和职业学校的中学生光顾,另一个是学徒工和上补习课的学生常去的地方。开始,我去中学生们常去的那个俱乐部。我被职业学校开除后,我立刻感到中学生们就斜眼看我了。于是我就只好去另一个俱乐部。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这种经历。在柏林,这类歧视不存在。在柏林的综合学校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更不用说在吸毒帮里了。在这里,这种歧视表现在课间休息的庭院里,一道粗白线条把院子一分为二,不能越过白线。一边是职业学校的学生,一边是补习生。我如果想跟以前的同学说话,我们双方都必须站在白线两侧。人们小心翼翼地把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与已经被扔进废品堆的年轻人——我们这些补习生区别开来。
这就是人们要我去适应的社会。“适应”,这是我祖母的口头禅。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向我提建议,我被职业学校开除后,她劝我课后不要和补习生在一起,劝我在公立和私立中学生们中间交朋友。我对她说:“你必须说出一个理由,你自己的孙女也在上补习课。我正在适应,我将会在补习生中间接交朋友。”这又造成一次口角。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对学业完全不再感兴趣。但是我发觉班主任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已经上了年纪,有一些完全老古板的思想——总之,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但是他有权威,他让别人尊重他而不会大叫大骂。他一进教室,全体学生自发地起立。他是惟一一个能使学生们这样做的老师。他没有给人施加压力的样子,对我们每个人都很负责任。当然也包括我。我们的许多年轻老师完全是超理想主义的,只是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不知所措。在许多事情上,他们并不比我们学生强。有时他们完全让我们放任自流,结果看到一切都乱了套,他们又大叫大嚷。尤其他们对我们所关心的问题不能给予清楚的回答。他们总是不断地说:“如果”,又不住地说:“但是”——他们也像我们一样茫然。
我们的班主任从来不让我们对未来——,对如今等待补习生的未来报幻想。他丝毫不掩饰这个未来是很艰难的。但是他认为,只要我们稍稍用点心,就能在某一方面比公立中学生们强。例如,在拼写方面——如今那些中学毕业会考及格者已经不会拼写了。我们能正确无误地起草一份求职书,就将使我们多得到一张王牌。他试图让我们学会那些自认了不起的人的处人处事的方法。而且他总是要引用几句格言,通常都是上一个世纪的格言。学生们对此总要报以笑声——再说大多数学生从不克制笑声——但是我觉得每个格言多少都包含了一点真理。这位老师的看法我还不是都赞成,但是这位老师让我喜欢的地方就在于他似乎还能分辩黑白。
绝大多数学生不太喜欢他。他们觉得他过于苛求,他时常进行道德说教,使他们感到紧张。总之,我的大多数同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几个人学习稍微用心点,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好点的毕业证书。以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上完补习课后找到一个工作。他们老老实实地做作业——确切地说是按照所要求的去做。读一本真正的书,对课程以外的事情感兴趣,他们连想都不去想。当班主任或一个青年教师偶尔试图发起一场讨论时)老师得到的是一阵愚蠢的冷笑。我们班的同学对未来的打算不比我多:再说,一个补习生怎么可能有长远的打算呢?假如他有机会找到一个学徒工的位置,不管他是否喜欢,他都不得不去干。
实际上,很多学生对他们今后干什么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理由是:总之,在这个国家谁也不会饿死。从补习校出来的人在生活中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因而何必担忧呢?有几个学生是未来的匪徒——已经看得出来——其他人则开始喝酒。而女孩子们呢,她们也不自寻烦恼:总有一天,她们可以找到一个满足其需要的配偶。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们总还可以当售货员,工厂女工——必要时在流水线上工作——或者还可以闲散在家。
并非人人如此,但是这个学校的总的气氛就是这样。没有幻想,更没有理想。我也士气低落:这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戒毒后的生活。
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年轻人的处境如此艰难。再没有什么能使他们高兴的事。16岁有辆摩托车,18岁有辆小汽车,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谁没有这个,就会感到太不幸了。我也是如此,在我的所有梦想中,我总是梦想有套房子和一辆小汽车,这点很明确。像我母亲那样为了一套住房或一间新客厅而绞尽脑汁,真是无能。按照我母亲过去的理论,这对他们来说还不错。对于我来说——我认为对于我这一代的许多人来讲——这些物质,这点舒适,仅仅是“维持生活的最低要求。”我们需要更多的东西。这才能赋予生活一个意义。但是生活的意义哪儿也找不到。然而一部分年轻人——包括我——总是在寻找能赋予生活意义的东西。
我们在课堂上讨论民族主义时,我有一种矛盾的心绪。一方面,我深深厌恶所有这些残暴——想一想一些人居然能干出这类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认为总还是存在能让人相信的事情。有一天,我甚至从正在上课的课堂里走了出去:从某种观点看,我情愿生活在另一个时代。至少那时候的青年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他们有理想。我认为对于一个青年,即使理想是错的,也比什么都没有好。我当时这么说也不太严肃。但是有那么点意思。
甚至在乡下,年轻人也已经开始各种各样的吸毒,因为他们对成年人所提供的生活图景不满意。我住的这个小村庄也没有幸免于暴力:人们好斗而不忍让。旁客运动(传到柏林还晚两年)在男男女女中都有信徒。看见一些人从来没有吸过毒,却把旁客当作了不起的吸毒者,我总是感到害怕,其实旁客只是纯粹的粗暴行为者。甚至连他们的音乐也完全缺乏创造性,只是嘣嘣的声音。
我有一个伙伴成了旁客。在他把一枚别针别在脸颊上,把拼板游戏装在口袋里,到处游逛之前,他的确是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伙伴。有一天,村里的小酒馆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殴斗:打架的人把两把椅子砸在他头上打断了,他肚子上又被一个瓶子狠狠砸了一下,在医院里,医生及时把他抢救过来。
对于我来说,最难以忍受的,是小伙子和姑娘们之间那种粗野的关系。人们告诉我许多关于妇女解放和开化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于我,我简直无法相信小伙子们能如此粗野地对待姑娘们。什么样的粗俗行为、无礼举动都出来了。他们渴求权威和成功,就去找女人,因为他们在别处得不到这两样东西。
大部分这类家伙都去光顾我住的村子里的迪斯科舞厅,把我吓得够呛。大概是因为我有点与众不同的缘故,他们总是凑在我身边。他们的口哨声,“怎么样,我的小妞,去溜一圈?”这类的话语,比柏林库尔富尔斯特大街顾客的伎俩还让我恶心。库尔富尔斯特大街的顾客们握着方向盘坐在汽车里向你打招呼时,至少还冲你微笑一下。可是这帮村里的痞子甚至懒得这么做一下。我认为柏林的大多数嫖客显得更客气些,尤其对我比较温和,比这帮小痞子对他们的女伴要好。他们想亲吻一个女人,连一句话一个可爱的动作都没有,更谈不上丝毫的温柔举动——当然,他们更不会想到这样做是要付钱的。
这一切使我如此厌恶,以至于任何一个小伙子碰我,我都无法忍受。所有这些勾引妇女的事在我看来都非常肮脏。为什么一个小伙子就能自动地窃取这种权利,第二次与姑娘出去,就动手动脚对她无礼?而姑娘还任随小伙子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使她并没有欲望。很简单。这是规矩。她很害怕,如果她拒绝,那个家伙就会凌辱她,还会对他的所有伙伴讲:这是一个性欲冷淡症的女人。
我不允许什么人对我胡来。甚至当我喜欢一个小伙子,想跟他一道外出时,我都是有言在先:“不准碰我。如果我们之间需要有点什么举动的话,得由我来先开始。”但是,我离开柏林6个月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当他想与我睡觉时,我总是中断与这小伙子的关系。
当然,这么做也属于弥补我过去的一部分。以前我错误地以为卖淫是吸毒的副产品,不可避免,那样做与真实的我没有多大关系。但那样做多少还是影响了我与小伙子们的关系。看见村里这些小伙子的举动,我总觉得他们又想算计我一次。
我试图从我班上的女同学们那儿得到有关男人的经验。我不能确切地告诉她们我怎么得到的。但是,我的话的意思没有被听出来。因为我在班上已经被当成“可以向其诉说心声的使者”,女同学们都把她们与小伙子的问题告诉我,并向我讨主意——她们感觉到了,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但是,我没有能够让她们明白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大多数女孩子只是为了小伙子们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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