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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血玲珑|作者:澜槿夕|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2 00:47:36|下载:血玲珑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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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晓日不敢想下去。爱与友谊,使他再一次勇敢起来。

  他抖起精神说:“这样重大的事情,也得征得卜绣文亲属的意见。”他想,依夏践石与卜绣文的感情,一定会拒绝这个方案,使事件发生转折。

  钟先生说:“你这个醒提得很好。当医生的,就要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速请夏践石先生来。”

  薄香萍赶紧跑出去联系。她实在不愿再听下去了,神经简直是在被爆炒,焦炸。

  夏践石来了。

  虽是半夜里赶来,仍是西服革履,一丝不苟。

  钟先生向魏晓日示意,要他介绍情况。

  魏晓日用干巴巴的声音说明了危机。当着钟先生的面,他也不好说更多诱导的话,只是请夏践石最后定夺。“你们夫妻一场,现在她的性命就在你的手里。”魏晓日用这句话结束了介绍。

  夏践石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他先到病房看了一眼妻子,温存地抚摸着卜绣文蜡样的脸庞。他细心地把粘在她嘴角的发丝拿开,轻轻地吻着她苍白的毫无知觉的额头,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们在焦虑地等着他的决断。

  魏晓日平日有些看不上夏践石。他知道自己是狭隘的嫉妒,因为夏践石是卜绣文的法定丈夫。但此刻,他被夏践石表现出的对卜绣文的一往深情所感动。

  “怎么样?最后的决定由你来做。我们服从你的意见。”钟百行不满意晓日刚才的引导,自己出马了。他的语调很平淡,像一位老厨师在问客人:您汤里的胡椒,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玲珑居里一时死一样的寂静。

  薄香萍又跑出去了。反正她的在与不在,对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影响。做一个小人物,有悲哀,也有幸运。魏晓日也想跑出去,但是他不能。谁跑他也不能跑。他是卜绣文的经治医生,无论卜绣文是生是死,都得由他来实施方案。

  钟百行先生是安宁甚至可以说是悠闲的。他缓缓地踱着步,走到花盆前,用手掐了一下龟背竹的叶子,说:“晓日,水大了。少浇。冬天,新陈代谢慢,不可和夏秋时一样。”

  他对夏践石说:“慢慢想。今天想不出,明天再想,也行。等得起。”他索性把夏践石留在这屋内,和魏晓日一同走到病房。

  卜绣文昏睡,驮着一生的疲惫。

  钟百行仔细地检查。魏晓日紧张地跟随。

  “晓日,你别这样老盯着我。闹得我都不自在了。”钟百行说。

  魏浇田知道先生是讲笑,为了松动一下固结的空气。他说:“咱们这样讲话,病人听得到吗?”

  钟百行说:“她若是听得到,就好了。”

  魏晓日说:“她会这样一直……睡去吗?”

  钟百行说:“那就看家属的意向了。我们只有尊重。做医生就像做园丁,经营之初,无不希望草木旺盛繁花似锦,可一通辛苦之后,夏秋之交,往往是杂草丛生蛇蝎横行,那最初想培植的已然消失。可是,你依然要做下去……”

  当他们回到会客室,夏践石已经挺直了脊梁,坐在沙发上。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别人看不到,看到的是夏践石采取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姿态。他的脊柱强硬地表达了他的意志。几十块椎骨,都挺拔和延展起来。膨胀的骨骼表达了一种语言。

  夏践石清了清喉咙,好像有很多人在听他的宣讲。

  “作为卜绣文的丈夫,我的意见是保孩子。”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魏晓日气急败坏,要不是在老师面前,他简直想揪住夏践石的真丝领带,狠狠地给他一记左勾拳。

  “晓日,静。”钟百行喝住他。夏践石说:“你们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我的一死,来逃避这个困境。可是我不能死。我现在是这个家庭惟一健全的人。如果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换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是万死不辞的。可是,上帝偏偏不给我这个福气。我只有活着,慢慢地领受这一份煎熬。我若是为了保绣文的命,失去了这个婴儿,绣文她醒过来以后,能善罢甘休吗?她为了早早肯赴汤蹈火,这一次不成了,她一定会来下一次的。上次那个基因不合的孩子不就是例子吗?我是她的男人,可是我做不了她的主。她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甘休的女人,她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早早的。这一次已是这个样子,下一次不是就更危险了吗?我求求大家,就成全了她吧。假若她命大,这一次上天保佑,或许能九死一生……假若她真的去了,我期待着早早走完她的路,就去找她们娘俩……”

  魏晓日接紧的拳头无力地放松了。

  薄护上闯进来一声惊叫:“病人又抽起来了!”

  钟百行先生很满意夏践石的答复,盯了魏晓日一眼,说:“具体的治疗就由你全面展开。记住,如果孩子成为一个畸胎,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魏晓日机械地回答:“明白。”

  钟先生在水边钓鱼,当时不觉累,现在全身倦怠。对于魏晓日,他是有数的,一手带大的学生吗,魏晓日刚才的迟疑拖延,是一个医生在成长过程中难免的。只有经过不断的磨炼,医生的心,才会在千疮百孔之后,细密地经合结疤,渐渐老辣起来,直至刀枪不入。

  疲惫无比,钟先生虽说意犹未尽,也只得离去了。

  夏践石是想苦苦地守在这里的。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陪伴妻子走过这一程。但是魏晓日不许他停留。“您不要看这里是一处民居的样子,其实它的规矩比正规的医院还严格呢。您作为家属,是不能停留在抢救现场的。如果您一定要守候,请到玲珑居的院子外面去。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随时通知您。”魏晓日冷冰冰地结束了话语。

  窗外狂风呼啸,肃杀万分。

  薄香萍觉得魏医生太过分了。人家的妻子儿女都在垂危之中,肯定心急如火,要求留在这里照看,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就不可以通融一下呢?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院门那边有一间单独的小屋,是护士休息室。现在反正无人。要不就请夏先生在那里歇息一下吧。”

  夏践石木然地感谢。

  魏晓日干脆地拒绝:“不行。那也是医院重地,不许闲杂人员逗留。”

  薄香萍不服,说:“夏先生怎么能算闲杂人员呢?他是病人的丈夫啊!”

  魏晓日心有余怒地说:“既然已提出那样的方案,生死顺序已定,关切又有合用?”

  夏践石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瘦骨鳞峋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布袋戏中的木偶。薄香萍怕他跌倒,忙扶住他。

  夏践石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嘴里道:“魏医生,您说得对。我是没脸呆在这里的。是我害了绣文,我不配再看到她啊……”

  薄香萍送了他几步,说:“夏先生,您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两边都是病人,都等着您拿主意。自己千万别躺下了。多保重!”

  夏践石蹒跚着走了。

  薄香萍回到抢救室内。魏晓日已将医嘱开好了。

  薄香萍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极平和的降压镇痉药物。用到像卜绣文这样的危重于病病人身上,如同杯水车薪,不会起什么效果的。但是这些药物药性温和,不会给胎儿造成伤害。

  薄香萍拿了医嘱,预备执行。

  魏晓日拦住了她。“我来。”不容置疑。

  “为什么?”薄香萍有些吃惊。虽说医生有时也帮着护士做治疗,那多是护土忙不过来的时候。

  护士的腿医生的嘴。

  今天,她是这里的专职护士,闲着没事干,魏医生为什么要越俎代疱呢?

  “我自己做,更放心些。”魏晓日不由分说地拿起药物安醅。

  薄香萍知道这是魏医生在影射自己不负责任。想想也是,虽说卜绣文的病情早已露出端倪,但若不是自己作主让她出去奔波了一趟,猛受刺激,也不会发展得这样严重。只得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魏医生紧张地操作者。到底是不熟练,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章法大乱。

  薄香萍叹了一口气说:“魏医生,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好了,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叫你。”魏晓日拒绝。

  薄香萍心想,他对卜绣文的情意这样重,滴滴药液都是情,看来是不希望别人插手。只得悄然退下了。

  院子里的空气冰冷如汁,满天的繁星在朔风中摇曳,好像就要掉下来。

  薄香萍没有一丝睡意,头脑叫冷风一吹,竟是格外的清醒。

  今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说是从昨天到今天,关于血玲珑方案,她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以前以为这是一个脉脉含情的温馨计划,现在才晓得是自己太天真了。

  往后会是怎样呢?卜绣文会死吗?依现在的保守治法,控制不了惊厥,她的性命凶多吉少。钟先生肯定会让她保持在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中,用她的生命维持那个婴儿的养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然后呢?那个女婴产下来,他们就会吸她的骨髓。这样小的一个婴孩,一抽,还不得给抽成一张纸?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当然也可能一次只抽一部分,但那个孩子仍是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啊。为了取得对夏早早的治疗成果,钟先生一定会置那个新生婴儿于不顾的……

  薄香萍不寒而栗。她终于明白了钟先生为什么不惜巨资,租下这个独立小院,开辟成专门的病房。就是为了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完成一个惊人的实验。严格地说起来,钟先生甚至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卜绣文夫妇苦苦恳求先生,先生才特为他们制定了这一方案。

  甚至连刚才的治疗取舍,也是遵从了病家的意见。退一万步讲,若是卜绣文自己能说话,她也一定会赞成保留孩子的。谁都没有错。错的是病。

  薄香萍感到自己的神经嘣嘣作响,就要断裂成一地碎片。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

  魏医生又这样不喜欢她。

  薄香萍不想再呆下去了,好好睡一觉,到天亮,就同钟先生魏医生讲,自己要求离开玲珑居。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就麻木了一些。回到护士休息室,吞了加倍的安眠药片,朦胧睡去。

  第二十一章

  薄香萍早上起来,阳光灿烂,屋里很暖。

  走到院里,才知风很大,呛得人直往后仰,玲珑居就这一点不好。房子之间没有回廊,必得在露天穿行。这天,是北方冬季常见的晴朗而寒冷的日子。

  也许是睡了一个好觉,她的心情比昨夜好些了。惦记着病房里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向卜绣文的病室走去,劈头遇到另一位当白班的护土往外走,且穿着平常的服装,而不是工作服。

  “你这是怎么回事?”薄护土有几分威严地问。她是玲珑居护理方面的负责人,虽说自己不想干了,但钟先生还没有批准,还得守上有责。

  “是魏医生放了我的假。他说,这用不着你了,回家去吧。”护士说。

  天哪!那女人已经死了!薄香萍的心,仿佛放进了榨汁机,飞速地旋转之后,滴下涩苦的汁液。当护士的,生生死死也见得多了,但她没有想到,卜绣文的辞世,还是给她以深切的撕扯感。

  也许是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太倔强大执著了。让薄香萍知道了什么是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是无怨无悔不求任何回报的母爱。不管曾怎样地怨恨嫉妒过她,她的死,还是如铺天盖日的黄沙,填平了所有恩怨的沟壑。剩下的只是茫然和怀疑,从此以后,可还有这样痴到极点的母爱在人间?

  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薄香萍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那护士看得怪,问道:“你伤得那门子心呢?就算是心疼魏医生为我值班,也不至于哭天抹泪的呀。”

  薄香萍一听这口气,不像死了人,再看看那护士并无悲戚神色,这才意识自己想差池了,忙说:“卜绣文没有死啊?”

  护士说:“白嘴红牙的,你干嘛咒她死啊。她的情形虽说不好,离死可还有段距离呢。”

  薄香萍心想,自己这是被昨晚上的事,吓出毛病来了。便打岔道:“整天就只护理她一个人,可不心思就围着她转呗。在这儿干活,比在大病房轻巧。我是怕她死,她要是真死了,咱还不得撤回医院本部。所以啊,要说盼着病人平安,咱们是天下第一,公私兼顾了。风大,迷了眼。得,不说那么多了,病房里怎么样了?”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惦记着家里的事,那护士答完话,赶紧走了。

  薄护士狐疑地进了病房。按她的估计,卜绣文就是一息尚存,也是游丝一般了。没想到卜绣文虽然昏睡,面色居然比昨夜平和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魏医生回天有术?

  薄香萍再一眼看到魏晓日,倒真真吓了一跳。这一夜,他仿佛把卜绣文的病,“过”到了自己身上,面色铁青,双眼网着扇形的红丝,胡子也如杂草,在一夜间布满下颏。

  “您怎么了?”薄护士失声说。虽说她从心里已命令自己对魏晓日淡了下来,但惯性使她不得不问。

  “我好着呢。”魏晓日嘶哑着喉咙回答。

  “病人情况还行啊。”薄护士知道只有这个话题会引起共鸣。

  “目前还好。”魏晓日简短回应,拒人千里不愿深谈。

  薄护士奇怪了,咦,平日不是这样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是您让值班护土休息了?”

  “是我。”

  “那谁来做今日的护理和治疗?”薄香萍大不解。

  “我。”魏晓日惜字如金。

  薄香萍说:“那今天谁来给病人下医嘱呢?”

  “我。”

  薄香萍一时作不得声。看来这位痴情的先生,是打算在床边陪送到底了。要是在昨日,她一定大为光火,酸意直射指尖。但是今日,薄香萍淡然多了。况且她不应与卜绣文为难,刚才那一瞬,曾误以为她死了,之后袭来的深深哀痛,她知道自己的醋意和恨意,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甘拜下风。

  卜绣文死了,魏医生就会爱自己吗?不会,不会啊!那么,还不如祝愿这个母亲好好地活着,助她闯过生死关头吧。对人对己都是安宁。这是个不快乐的结论,但如此一想,她的心胸反倒宽容多了。

  薄香萍说:“魏医生,我知道您是放心不下别的护士,要亲自观察病情,但您是指挥打仗的将军,要是这样事必躬亲,能坚持多长时间呢?若自己先累垮了,不是也救不成病人了吗?”

  她觉得自己说得在情在理,魏晓日应该听得进去。

  没想到魏晓日冷冷地说:“我不会垮,只要她活着一天。我就守着她一天。谢谢你的关切,用不着。你快走吧,我一个人什么都能干,不用别人插手。”

  说着,半遮着病床,竟露出想往外赶人的模样。

  薄香萍又委屈又恼火,心想,这里到底是医院,又不是你家的私宅。你想让我走,我还偏不走。看你有什么法子!

  薄香萍就在室内收拾杂物。其实她也不完全是为了赌气,知道这样危重的病人,正是用人的时候。魏医生毕竟没有作过护士,顶一时一晌可以,真要大忙起来,还需有帮手。

  要脾气归耍脾气,还是要以病人为重。

  魏晓口像监视盗贼一般,盯着薄香萍的一举一动。薄香萍也不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薄护土扫到污物筒。看到地上有一个安醅斜躺着,就蹲下身去预备捡到筒里,一并倒掉。拿起安醅的瞬间,她无意瞟了一眼,这几乎是护土的职业病了,看到和药有关的物品,就要核对一番。

  薄护士看清了安醅上面的字符。

  倒垃圾的时候,她又把昨夜到今晨魏晓日使用过的所有药物安醅,都清查了一遍。

  回到病房里以后,她又看了治疗记录。

  卜绣文躁动起来,新的一轮抽搐迫近,马上又需用药物控制。

  魏医生亲手吸药。

  薄护士走过去说:“还是我来吧。”

  魏医生侧着身子躲闪着,说:“不用。”

  薄护士围着他转说:“干这些活,护士还是比医生熟练。”

  魏医生火了,厉声说道:“叫你走,你就走。你不愿走,就老老实实呆在一边,添什么乱!”

  薄护士说:“这怎么叫添乱?你是工作,我也是工作。你对病人负责,我也对病人负责啊。想不到你魏医生连腿带嘴,都一个人包了。倒叫我这个当护士的,甩着两手没事干。想一手遮天啊?别以为别人是傻子,不知道你搞的什么名堂?!”

  魏医生一听这话,软了下来。缓和了口气说:“你愿意帮忙,当然好了。好好,这一针就由你来打。”

  薄护士说:“这也不是金饽饽,我还要抢不成?我也不在你眼前碍眼了。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

  薄护士说着,款款地走到屋外,由着魏晓日一个人操作。

  魏晓日正给卜绣文打针时,外间的专用电话铃响了。因为怕打扰了病人,电话铃声调得很轻柔,不当心,常常会听不到。钟先生有特别规定,如果电话铃超过六声还没有人接线,他就认为医生护士没有坚持职守。因为据他计算,从病床最远处来到电话旁,有六次振铃声也足够了。

  薄香萍忙不迭地抓起电话,正是钟先生询问。“怎么样?”老头上来一句客套没有,甚至连主语也没有,劈头就问。

  薄香萍当然知道先生问的是什么。就说:“还稳定。”接着报出了卜绣文的各项生命指征,这都是她刚从病历上看来的。

  “咦——”钟先生这一句“噢”拉得很长,要是其他的人,就觉不出什么。但薄香萍跟了先生那么长时间,听出了先生的疑惑。用那些平和的药物,卜绣文的病情不应恢复到这般稳定的。

  “方案没有变动吧?”先生公开提出他的疑问,口气中渗透出追究之意。

  魏晓日这时已完成治疗,走到近旁。先生的声音很大,听得一清二楚。他把手伸过来,预备回答先生的诘问。

  薄香萍断然推开了魏医生的手。在手与手相触的刹那,她感觉到魏晓日指尖冰凉。

  “没有。”薄香萍天真无邪地回答,然后紧跟了一句:“钟先生,您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喔?您的方案,那是圣旨啊,谁敢改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好像是赞同了她的意见。几声咳嗽后,先生又问道:“小薄,治疗都是你做的啊?”

  薄香萍说:“钟先生你糊涂了。怎么会都是我呢?我就不睡觉不下班了?昨晚是小张,今天是我。您还有什么吩咐的?”

  先生放心地说:“魏医生在做什么?”

  魏晓日又要伸手接话筒,薄香萍第二次拦下他。然后说:“他辛劳了一夜,刚刚和衣睡下。说要是有什么意外的情况,要我立时叫他。先生来电话,这当然是特殊的情况了,我马上就叫他去……”

  钟先生不忍心了,说:“既是一切都好,就不必叫他了。我今天有些不适,起不了床,许是昨天过劳。就烦你们为病人多费心了。待我好些,马上就到玲珑居去。”

  薄香萍说:“先生,您就安心养着吧。”

  电话挂断。

  魏晓日说:“你为什么不要我接先生的电话?”

  薄香萍说:“怕你露馅。”

  魏晓日负隅顽抗道:“我露什么馅?”

  薄香萍:“桃代李僵啊。你连我都骗不过,还骗得过先生吗?”

  钟百行的治疗计划是“保全孩子,不计大人”。也就是说,如果胎儿的生命和母亲的生命,发生你死我活的矛盾的时候,就放弃卜绣文的生命,全力以赴地保护那个负有特殊使命的胎儿、舍卒保车。谁是车,那个胎儿。谁是卒子?卜绣文。卜绣文业已完成了孵化器的作用,以胎儿现在的发育情形,卜绣文就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植物人,只要她的基本呼吸和血压还在,就可以维持胎儿的正常成长。就像一棵腐朽的老树,依然有寄生的苔藓和木耳,长得生机勃勃。这在技术上是不成问题的,魏晓日不能下这个毒手。虽然它在医学责任上毫无纰漏。作为卜绣文的丈夫,已经签下了生死文书,况且,保住胎儿,也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誓死要达到的目标,所有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也就是说,连卜绣文都不爱自己的性命了。或者说,当自己的生命和胎儿的生命生死相搏的时候,卜绣文和她的丈夫,都主动地放弃了卜绣文的生命。

  这个世界上,谁还珍爱卜绣文的生命?

  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魏晓日。他算卜绣文的什么人呢?他什么也不是。他是她的经治医生,这就是一切了。不!这不是一切!

  她是他所挚爱的人。他伴随着她,走进了如此诡异莫测的命运,他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血脉与精髓。他知道她是怎样想的,知道她的痛苦和抉择,知道她的屈辱和快乐,知道她的失算和狡诈……

  他还知道很多很多,甚至比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了解还多。是的,他知道她的一切。在这一段治疗中,他了解了她的身体的所有细部,从血液到骨骼,从面容的每一条皱纹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由于卜绣文的特殊情况,他甚至充当了妇产科医生。可以说,她对他,从形式到内容上,再没有任何秘密。

  在这种肉体和灵魂双重深入的洞察之后,魏晓日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爱,是如此强大和持久。

  他比那个女人自己,更爱她。

  自从他企图用自己的鲜血,干扰基因检查的计划,被他自己粉碎以后,他的爱,进入了更深厚和更沉重的阶段。对于她腹中的胎儿,他不再执著地究竟是谁的种子,他只确知,那是她的一部分。他爱她,是无条件的。他爱她的选择和决定,他是一个卫士,保卫着她的生命和她所献身的目标。

  现在,她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当世人都放弃她的时候,当她自己也放弃的时候,惟有魏晓日,绝不放弃最后的努力。为此,他决定另起炉灶,小量地应用强有效的药物,既有利地制止痉挛,又最大限度地保护胎儿。当然,要是形势急转而下,魏晓日就准备孤注一掷加大药量,宁可牺牲胎儿,也保全卜绣文的生命。这真是一把双面匕首,魏晓日是在峭壁上行走,他决定置钟百行的血玲珑于不顾,一切以卜绣文的生命为先决。

  为了不违师意,也为了他的方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他在病历上做了假,留下的都是钟先生的方案记录。

  病历上开的是一种药,实际上注射的又是另一种药。他只好一切都自己动手。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支走白班护土的原因。医护一肩挑,他的精力和体力都超负荷运转,疲惫已极。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只要一息尚在,头脑还能思索,手脚还能动作,就不能看着卜绣文这样死去。

  现在,薄香萍发现了这一切。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钟先生那里成功地掩护了魏晓日。魏魄日用双手把薄香萍小巧的手握在掌心,激动地说:“相识这么多年,我今天才发现你是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

  虽然魏晓日的手温暖而有力,缩在他的手心里是那样的舒服,并伴有轻微电台样的麻醉感,薄香萍还是很果断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了。这不是他对她的情意,是他因了那个女人而感激地。

  薄香萍凄清地笑了一下说:“我可以协助你欺骗钟先生。”

  魏晓日说:“这不是欺骗。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合理。”

  古语形容美人是“增一分则嫌长,减一分则嫌短”,此刻,用来描述魏晓日对卜绣文的治疗,真是太贴切了。药量既不敢大,怕伤了日渐成熟的胎儿,更不敢小,怕害了卜绣文的性命。只有目不转睛地观察病情,及时调整药量。幸好有了薄香萍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天衣无缝。

  他们常常肩并肩地站在病床前,默默地注释着毫无知觉的卜绣文。

  昏睡中的卜绣文,仿佛远古时代先民生殖崇拜的图腾,面色凝重肃穆,腹部膨隆如鼓。无知无觉,无愧无悔。令人感到生命的森严和种系延续的不可抗拒性。

  每逢这时,薄香萍既感动,又有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变成怎样。试着问过魏晓日,魏医生茫然地眨着红肿的眼睛说:“管不了那么长远。走一步说一步吧。”

  钟先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在家接受治疗。有气无力地打来电话,询问卜绣文的病情。往往话还没说了一半,就喘得风箱一般,叫师母捶着背,才能把话说完。

  魏晓日总是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按先生的意见执行,病人情况稳定。再加上薄香萍也是一口咬定,由不得先生不信。

  暂且相安无事。

  那个胎儿不管她的母亲和人世间发生着什么样的风云变幻,照样不可遏制地长大。她对母体的毒性也越来越大。卜绣文像一驾老迈的马车,拖着这个日渐沉重的车厢,步态越来越艰难了。

  “香萍,我想给卜绣文用引产药物。”魏晓日同薄护土商量,语气游移不安。

  薄香萍吓了一跳说:“那孩子不是要大受影响?预产期还早呢,这么小的婴儿,生下来,还不得跟小耗子似的?万一死了,如何向先生交待?”

  魏晓日说:“我慎重地考虑过了,只要我们做好准备,孩子在母体外的暖箱里也会长得很好,现代医学在护理早产儿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只要孩子一离开母体,母亲的危险就解除了。只有这个办法,老天保佑,我们才可保下两条性命。”

  薄香萍知道魏医生是六神无主了,平常,就是再危难的情形,他一个现代医学的博士,也不会呼唤老天啊,如今真是黔驴技穷,混乱不堪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说:“再等一等吧。万一引产失败,或孩子出生后出了什么意外,孩子不在了,卜绣文就是活转过来,也难保住她的命。”

  魏晓日想想,也有理,只好日煎夜熬地守候下去。

  第二十二章

  薄香萍打量了一眼梁秉俊的书房,不由得叹为观止。直达天花板的书柜像一堵堵赭色的墙壁,把四周封了个严实。中文的、外文的、现代的、古代的、人文的、理工的……应有尽有。靠着门旁有一架小小的铝合金梯子,中间部分的色泽比两旁明显光洁,看得出主人经常攀上爬下。

  “想不到你的爱好还挺广泛的。我原以为你家里除了恐龙蛋,就是《东方列车谋杀案》什么的。要知道藏书这么丰富,早到你这里来了。”薄香萍说。

  “早,你来不了。这两天,我就算着你要来。果不其然。”梁秉俊说。

  薄香萍一撇嘴说:“我才不信呢。我是两个小时以前才决定要来找你的。你说的什么两天前那会儿,我还真把你忘在爪哇国呢。”梁秉俊一点也不生气,嘻嘻笑说:“是啊,为什么会从爪哇国把我引渡回来呢,就因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一个劲地发功,叫你想起我。你这不是就来了吗!”

  薄香萍说:“别吹牛了。要说我来的事,还正和你有关。要不是你查出了夏早早的生父,哪有现在的麻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和谁商量。病急乱投医,想听听你的主意。”

  梁秉俊说:“喔,是这事。我搀和进去,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可你是为了什么?”

  薄香萍说:“我倒霉呗!谁叫我是护士呢!我知道得太多了。人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每一个秘密都是一份负担。你知道了,你就会不断地想这件事。想得多了,你就发愁。你说是不是?”不待梁秉俊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护士这个行当,两极分化。要不你就心肠越来越硬,最后变成铁板一块。要不就越来越软,跟年糕似的,最后把自己也陷到里面。现在所有裹在里头的人,都因了各自的目的而只顾一方……”

  梁秉俊问:“谁。”

  薄香萍说:“这些天来,我关在玲珑居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魏医生想杀了那胎儿,救他心爱的女人。钟先生想杀了那女人,完成他的试验。那个丈夫也想杀了妻子,只保留下胎儿,那样,救了女儿也救了自己。甚至连那昏迷中的女人,也藏着满腹杀机。只要她醒来,就会毫不迟疑地杀了她的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人人都在爱中,激昏了头脑,为了自己的所爱,情爱、母爱、父爱或是对一种事业的热爱,不惜以他人的血作为代价。梁先生,这其中,只有你我还是清醒的,我求你救救大家。”

  梁秉俊倚着书柜,淡然一笑道:“想不到薄小姐还是一位女侠。”

  薄香萍谦虚道:“女侠吗,本护士早就心有所仪,可惜本事不够。不过是旁观者清。不管怎么说,我求您出手。另想一个法子,教教所有的人。”

  梁秉俊摆弄着精巧的笔,不知是在思考还是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或者,都不是,只是一个习惯的漫不经心的动作?他说:“薄护土,您的激动我可以理解,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说得对,咱们俩都是局外人。局外人的好处就是旁观者清,坏处就是咱俩说了都不算。”

  薄香萍说:“那你做一回见义勇为的好人吧。”

  梁秉俊说:“除非今天晚上用迷魂药把钟百行先生麻翻,否则,万难。”

  薄香萍说:“你以为你是李逵哪?我不跟你斗嘴了,事不宜迟,你说怎么办吧?”

  梁秉俊说:“没办法。”

  薄香萍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梁秉俊喊住她说:“薄护士,哪里去?招呼也不打一个,太没礼貌了吧?”

  薄香萍说:“再见了。古生物学家加业余侦探,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想办法救人。”说着,快步如飞地退出。

  梁秉俊说:“你等一下,我要吃药了。”

  薄香萍说:“你吃药,关我什么事?”

  梁秉俊说:“我这药,吃了脑筋聪明,吃完药后,也许我就想出了好办法。”说着,抖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又从一只小瓶里滴出几滴深咖啡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就着凉水送下。看来他很珍视这药,连纸包折缝处残留的微末,都用手指掸出来,倒进喉咙。

  薄香萍看得目瞪口呆,出于职业习惯,疑窦丛生地问:“梁先生,您这别是类固醇或是毒品什么的吧?”

  梁秉俊说:“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但是,热爱生命。从白垩纪到新世纪,所有的生命,都热爱。我哪能堕落到那种地步。这药,我在狗身上做了试验,这才敢喂给自己吃。我还要在方剂制作上来些改良,把它们搀在一起,以蜜混合,如同标准的药丸……感谢这些药吧,主意也许就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梁秉俊这一二年来,生出一个习惯,经常独自笑笑。为什么不笑呢?他遇到了真正的难题。遇到真正的难题的时候,是要笑的。因为如果不笑,你就没有机会笑了。梁秉俊在工作中,比如研究恐龙蛋的时候,很少笑。他把它们当作流水线上的零件对待,你不可能想象一个熟练工种的工人,总是微笑地面对一些流淌的毛坯。即使是一个劳动模范,也不能这样一笑若干年。

  他以前的工作是寻找古生物。这一次,他要找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人。那人是一个神医,能医治夏早早的疾病。要他做这家业务的委托人,是他的业已仙逝的老母。

  他答应了,这就使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为你不能对死人修改条款。

  这一难题还难在——梁秉俊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确有这样的名医。如果你找不到,你无法确知是你的功夫下的不够,还是世上本来就查无此人。于是,你就注定了要马不停蹄地找下去,几乎没有终结。

  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找到了一个医生,你能否知道他就是最好?在他之上,还有无更高层次的医生?因为你的不确定,你就无法有胜利的喜悦,你怕自己的寻觅之中,失却了最重要的人物。

  这和寻找罪犯,太不相同了。犯了一桩罪,那是一个过去时,无论案情多么复杂,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的目的和过程都是清楚和固定的。但一个医生的疗效,你如何能预知?

  最最要命的是,他手中的时间很有限。你不知道夏早早能支撑多长时间,也许,你正在苦苦追索的过程中,小姑娘已经驾鹤西行。那样,你哪怕寻到了再世华伦,也无法把那朵凋谢的生命再串成花蕾。

  所以,梁秉俊只好对自己笑了又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他要换一种新的思维来大海捞针了,而且你还不知道这根针到底有没有?就是有,是不是在这片海中?

  他到全国著名的医院的病房,查找同夏早早疾病类似的疾病,然后,追踪这些病人的下落。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他于是深切地明白了钟百行先生为什么萌发了匪夷所思的“血玲珑”。几乎所有的病人,在发病后很快就死了,没死的也是奄奄一息。他本来以为追踪这些病人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小题大作了。你只要通过某种手段找到了病人的下落,把电话打给他们的家属,然后报出你要找的人名姓,通常电话会在第一个十秒内就被狠狠地挂断。“他已经不在了……”

  梁秉俊很为自己打扰了死者家属的安宁而不安,但他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个地打扰下去,直到自己麻木,不再认为这是打扰,觉得这是正常交往。但失望的情绪总是很清醒,不断地累积。或者说,他的工作越接近尾声,他的失望就越浓厚,精神就越苦恼。

  不行。不能按这条路数走下去了。你寻查到的每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但都通往坟墓。

  不沿着这条路走,你往哪里寻找?

  华佗的嫡传弟子们,你们都在哪里藏着?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出世?

  梁秉俊到底不是一般人,在痛苦的反思以后,他决定放弃自己贪大求洋的路线。他要到民间寻求新的力量。既然已知的医学世界,只能对此长叹,也许,在广阔的草莽之中,生长着奇异的药草或是某种古怪的动物,可以医此绝症呢?

  思路转换之后,整个方向就变了。首先,他不再局限在内科、外科、血液科这些西医的范畴之内,开始寻找无名杂症。其实病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派混饨,医治的人为了自己的方便,才把它硬性地截开,有了种种的明确分工。它原本就是一团糟,人是一个整体。当一盆水浑浊的时候,从哪里舀出来,都是不透明的。

  这下,就更难了。梁秉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逢人就打探哪里有治怪病的高手。只要听到某地有医家,就不远千里地慕名而去。有时到了荒郊野岭,费尽千辛万苦,见到的却是一个神汉狐仙。就这梁秉使也不敢怠慢,常常是细细寻访,祈望能有意外的发现。可惜,手到病除的传说很多,能证明的很少。就是有一两个人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病,就是某某大师治好的,梁秉俊一落实,才发觉那都是偶合,瞎猫碰上死耗子,做不得数的。

  时光流逝,老母的嘱托成了悬案,梁秉俊一颗心始终放不下。他过一段时间,就会往回春医院打个电话,甩下一句:“我找夏早早。”接电话的人说:“好啦,您等着啊,我这就给您叫去。”当那人一走,梁秉俊就把话筒放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