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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拯救乳房|作者:笨蛋CHL|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2 03:39:27|下载:拯救乳房TXT下载
  大家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像被观赏的热带鱼。

  程远青说:“这么奇怪的会议室,利用率高吗?”

  褚强说:“总裁最喜欢这间会客室了。”

  程远青说:“如此纤毫毕现的环境,无论是会客还是会议,就不怕受干扰吗?”

  褚强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墙壁是等离子可控的。能让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也能让里头的人看不见外头。”说着,动了一个开关,果然,墙壁很快变成了墨绿色。褚强说:“内外隔绝,谁也看不到谁。”

  程远青对大家说:“这地方看起来古怪,现在其实和普通墙壁差不多。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家稍安。褚强拿出了鸢尾素,大伙说,鸟枪换炮,新包装像喜糖。褚强也喜孜孜说:“改进了配方,这是最新款。免费让大家长疗程试用,怎不是喜事!街上一盒要卖上百块钱呢!”

  大家读着上面的说明。有人问褚强:“公司真大方,白给我们吃?”

  “那还有假?”褚强一拍胸脯,好像鸢尾素是从他身上提炼而出。

  “太甜。”鹿路撕开螺旋型的包装盖,一低头,把一管吸了进去,咂咂嘴巴。

  “是吗?甜了好!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吃了苦药,病也没见好。从此信甜药。”花岚说。

  岳评因为自己不是货真价实的癌症,想要又不好意思,低着头,对褚强小声说:“有多的吗?要是有,就给我点。要是不多,我就不要了。尽着要紧的人吃。”

  褚强大声说:“有!人人有份!”

  大家拿了药,欢欣鼓舞,刚要收拾起鸢尾素,进入正常活动,忽啦啦大门开了,进来一伙子拿着长枪短炮的年轻人,对着大家拉开阵势。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像是头领,连连喊着:“灯光,灯光,别看这屋子光线不错,还要打强些,镜头才好看。”

  大家愕然。程远青恍然明白,这一干人马是来摄像的。她一直潜藏着的不安,如同一只夜惊的水鸟,终于飞起,变成了现实。隐患暴露,她反倒安下心来。同小指挥说:“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小组活动。”程远青语调温婉,拒绝之意却很清楚。

  小指挥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由于这类不受欢迎的话听的多了,并不在意,笑嘻嘻地说:“您就是程博士吧?一眼就能看出来,气度不凡。我们是电视台的,来录你们活动的场面。”

  程远青说:“你们并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啊!”

  小组成员原本以为程远青知道此事,现在方明白均被蒙在鼓中。

  小指挥也很奇怪,说:“公司事先同我们联系好的,没跟你们打招呼啊?这就是他们的疏忽了。”

  程远青问褚强:“你知道此事吗?”

  褚强红了脸说:“知道。”

  程远青愠怒,说:“你怎能背着大家答应这事?”

  褚强委屈:“我没答应。早上来了才知道。我只是个小卒。”

  程远青直觉一个计谋在渐渐合拢。她对小指挥说:“很抱歉,我们不同意这个安排。”

  小指挥发觉出了岔子,就说:“博士,虽然责任不在我方,但我还是为打扰你们而先说一声对不起。”说完竟滑稽地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场上气氛因此缓和很多。

  程远青明白公司要利用乳癌小组做一篇文章,也许还是大文章。她想还是先把情况搞清楚,依旧微笑着说:“小姐,我不知道你想拍什么?”

  小指挥说:“癌症小组这一创举,对病人康复大有好处,听隽永老总说,在国内填补了空白!他们资助这项慈善事业,也是为了癌症病人的利益。”

  程远青点点头,说:“还有呢?”

  “没有了。”小指挥说。

  “小组活动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参加,更不能录音录相。这是小组的规定。”程远青解释。

  “您就通融一下,况且,主要部分并不是拍小组的内部秘密,只是配个场面。”

  程远青平和地说:“你要我配合,总要把主要部分是干什么的告诉我。”

  这话看似平常,却很有杀伤力。小指挥遗像,领衔受命而来,剑拔弩张也办不成事,不如坦诚相告:“隽永要为鸢尾素的效果做一系列软广告,癌症小组长期服用鸢尾素,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都不错,就是最好的活例证。我们用事实说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程远青摸到了底牌,心中动怒。

  程远青说:“10分钟之后,给你们一个答复。”

  小指挥示意把黑黝黝的设备留下,一干人马撤出。

  屋内安静下来。由于刚才的嘈杂,此刻的安宁更显异样宝贵。程远青说:“大家都听到我和导演的对话,小组,最初在公司的资助下成立,我以为出自慈善动机,是无偿的。关于鸢尾素,也不知它的成分疗效究竟怎样。公司和电视台电台等媒体,策划的一系列活动,我不知晓。如今,大兵压境,留给我们讨论的时间只有10分钟。不对了,现在已经没有10分钟,只有9分钟了。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小组是一个整体。”

  水晶厅内鸦雀无声,冷光晶莹。

  卜珍琪最先发言:“在组长和组员不知情的情况下,隽永把媒体约到现场。不是偶然的疏忽,是一次预谋。这类似国际上的单边主义,一方说了算,另一方只有服从。这是不平等的。”

  大家纷纷点头。岳评说:“我也不知道鸢尾素是个什么效果,要说不要钱让白吃,我愿意一试。还没吃出个名堂,就要说好,不是编瞎话吗?我不能说。”

  花岚说:“我很想得到鸢尾素。可要是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自己花钱买比较踏实。”

  应春草说:“这不是变相广告吗?就凭这么几盒子药,就把咱们打发了?这也太小瞧人了。”

  有一位最后收拾设备的公司人员,正要退出,好像看到曙光,插言道:“这位大姐,你要是嫌少,那您觉得给多少药,你才肯做这个节目呢?”

  应春草说:“那你起码发我够吃三年的药。”

  褚强说:“您可够贪心的了,三年以后,不知公司还在不在呢!”虽说是笑话,但褚强毕竟是公司的职员,一听应春草要白吃三年,屁股就做到公司的椅子上了。

  应春草说:“一个抗癌药,没有三年,你能看出效果啊?三年还少说了呢,按说该有五年八年的。要是三年以后,我还活蹦乱跳,别说你请我,就是你不请我,我也要逢人便说呢。”

  成慕海今日着男士服装,西装革履,大家不惯,格外认真地听他讲话。他说:“我可以吃鸢尾素,也愿意配合公司做一些工作。但不能这样急,强人所难。”

  周云若说:“我先表个态啊,我不参加这个鸢尾素的治疗方案。我现在挺好的,不愿乱吃药了。要是大家都参加,只有请你们原谅了。”

  除了安疆病重不能出席,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发了言,程远青刚要说话,销售经理进屋,快步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博士,吕总想马上和您谈谈。”

  程远青到了吕克闸的办公室,沉暗的黑胡桃色让人压抑。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咱们见面。”隔着阔大的老板台,吕克闸有些伤感。

  程远青一笑说:“我倒觉得这很好。真实坦率。”

  吕克闸说:“工作太忙,有些事沟通不够。我以为咱们有默契。”

  程远青单刀直入:“你是指小组的事吗?”

  吕克闸说:“正是。媒体我都打了招呼,马上就全面开动起来。公司已经通过了以鸢尾素为拳头产品的计划,你在这个时候,来了个釜底抽薪,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程远青说:“我要为组员负责。”

  吕克闸说:“你只为你的组员和教条负责,我这是为了向全中国的癌症病人负责。一个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延长他们宝贵生命的方剂,可能就由于您的不配合,和无数人失之交臂,耽搁的是时间,丧失的是人命……”吕克闸说的很动感情,目光炯炯逼视着程远青,好像她是千古罪人。

  程远青莞尔一笑。她要感谢心理学的训练,使她在这样义正辞严的指责面前,举重若轻。

  程远青说:“吕老板,帽子太大了,我和组员们担当不起。鸢尾素和癌症小组没有关系。”

  吕克闸说:“既然担不起,就应承下来。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利。你说没有关系,这不是事实。癌症小组是隽永资助的,包括你的工资。”

  程远青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虽然我们口头上约定了,但您还不曾履约。”

  吕克闸说:“对。如果癌症小组不配合隽永的宣传,那这个约定就无法履行。”

  程远青坚定地微笑着说:“吕总裁,一硬一软两手,我看你都使完了,就此打住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我和我的小组受制于任何人。”

  第七十一章

  程远清和诸强回到了大厅,褚强把椅子挪到对面,以示楚河汉界,又用手掌从额头往下平推,抚过的面庞,没有一丝笑容。

  “你们这个小组,是我们公司出资兴办的。在商言商,掏了钱,理所应当要求回报。回报很简单,就是请大家谈谈服用了鸢尾素之后的体验。你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当然了,说不好的,我们就不给你播出去。期待着合作成功。”

  大家说:“如果合作不成功呢?”

  “拒绝广告,公司原来对小组承诺的一切资助将予以撤销。我将失去在公司的岗位,程博士将完全是义工。”讲完之后,褚强赶快离开对面的位置,和大家挤坐一起。

  屋内一下子炸了。这些话犹如一支从毒蛇红信中提炼出来的侮辱剂,注入了大家的心。

  敬爱的程老师这么长时间辛苦操劳,没有一分钱的回报。小弟弟褚强,将为此失去工作。怎么办?投鼠忌器啊。

  一向懦弱的应春草发了话:“将心比心,我觉得程老师和褚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不然,咱们就做了这个广告吧。留有余地,别把话说死,行不行?”

  她的声音很小,但如同一粒滚珠在地面上淌过,余声不断。

  卜珍琪斟酌着说:“恕我直言,我以为,问题的关键就在程博士和褚强身上。

  对于大家,无非是一个‘得’,对于程博士和褚强,就是一个‘失’,而且不是小‘失’。我们不能替你们做决定。“周云若说:”我看,征求程老师和褚强自己的意见,再来讨论。“

  鹿璐说:“我们给程博士捐一点钱吧。肯定不够,只是心意。”

  程远青不禁眼帘微湿。这些癌症病人,自己挣扎在极端困境之中,还敢于坚持原则,不再认为自己是弱者,要弛援她这个健康人了。

  程远青看着褚强说:“咱俩成了问题人物了。我提议,咱们用游戏来决定这个问题。”

  “游戏?!”兵临城下,气氛压抑,哪还能做游戏!

  “如何做?”褚强狐疑地说。

  “你我都闭上眼睛,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我们伸出右手。如果你答应做广告,就出手心。如果你拒绝,就握拳。”

  周云若说:“刚才商讨时,我已给安疆老奶奶去了电话。她病得厉害,神志却非常清楚,我向她做了一个现场转播。她说,如果要表态,你替我传个话。所以,我被委托投票。”

  熙攘之后,屋内安静了。程远青看看墨绿色的水晶厅,对褚强说:“这神秘的墙壁,目前什么状态?”

  褚强说:“和普通墙壁是一样的。外面看不见咱们,咱们也看不见外面。”

  程远青说:“请你把它调成全透明的。我们能看到外面,外面也能看到我们。”

  褚强一番操作,水晶厅就变成一览无余的鱼缸了。大家看到公司和电视台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嘴唇翕动,只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程远青说:“这是我们小组的一次表决。我把它公开了。”

  大家说:“好。我们同意。让他们看看癌症病人的心愿。”

  程远青说:“现在听我指挥,请大家闭上眼睛。把你的右手伸出来,代表你自己。如需代表别人,就把左手也伸出来。如果你同意癌症小组为隽永公司做广告,就把手心向上。如果你选择了拒绝,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如果你弃权,就把手背朝上……”

  臂膀细弱而抖动,伸出的每一只手,都紧紧攥着拳头。

  安疆要走。这一走,就是永远。

  木所长把这一消息告知程远青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木所长保持语气平和的原因,除了经验以外,主要来自安疆本人的态度很平和。

  癌症的死亡通常是相当缓慢的,在给予痛苦的同时,也给予罹患者以足够的时间,用于告别和安顿后事。安疆坚持不再治疗,她要死在家里。安疆在尚有余力安顿事务的时候,委托木所长帮她找有经验的女护士轮流值班,费用由她个人支付。

  她有一事相求——最后辰光到来之时,请木所长给程组长打一个电话。

  安疆发出了死亡请柬。她的一生就像一棵树,普通到毫无味道的一棵树。现在,树老成精,枯索萧瑟,树根被砍出了深深的斧痕,大树将倒。它日渐枯萎的枝叶,散发出了让人震惊的芬芳。

  大家到达安疆的卧室,大约是中午。冬末春初,头天下了大雪,雪后又起了风,寒意肆虐。走进安疆的卧室,却是非常温暖。50多岁的退休护士老吴守在安疆身旁,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没有一点不洁的气味。安疆睡在她和政委的大床上,靠着边,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张未及染上颜色的皮影,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温煦的。

  “你们来了……你们……好……”安疆吃力地说出这些话,干枯的眼眶因此变得湿润。

  每个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用口中的热气把手心哈热,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滚烫才轻轻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干燥的乏力传达给每一个人。

  成慕海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装扮,组里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的新身份,但自从他恢复原形后,安疆还没见过他呢。

  安疆非常宽容地微笑着接纳了他,虽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个微弱的牵动。周云若每次活动之后,都把要点向老人家汇报。“这样……好”安疆吃力地说。

  随着阳光西斜,屋内光线像铅一样沉重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用目光打着招呼。传统中,死者为大。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位即将远行的长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疆仿佛睡着了,紧闭着双眼。程远青和组员们走到另一间房屋。老吴把灯打开,明亮的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的如同正午。大家问老吴说:“她现在痛苦吗?”

  老吴说:“基本上没有痛苦,她只是极为衰弱。所有的系统都衰竭了。就像俗话说的,油干灯灭。”

  卜珍琪说:“她的神志怎样?我看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她非常清楚。”

  老吴说:“神志目前没问题。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癌症病人弥留的时候,基本上会清醒到最后一分钟……”老吴不知道这周围聚拢的人当中,大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顾自讲着。

  “是福气。能够掌握自己到最后一分钟,怎么不是好运气呢。”卜珍琪说。她刚作完一种新治疗,身体很虚弱,还是来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能来,对老安像灵芝一样有奇效呢。我护理过的临终病人多了,咽气的时候,就是高干,也没有这么多人围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气,走了不孤独。”

  程远青说:“我们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吴说:“别在她面前说和她无关的的话。我相信每个临走的人,都一直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脸上一点表示也没有,那是他们没这份力气了。要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

  说的多好!要把一个临死的人当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云若说:“我过去看看吧。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奶奶会伤心的。”

  过去一看,安疆睡着了。周云若轻声说:“要不要我剥一个橘子瓣,一会儿她醒了,给她润润喉咙?”

  花岚跟着说:“我还带来了纯正的西洋参片,含上一片,回阳救逆很灵的。”

  说着就开始翻动提包。

  卜珍琪说:“我有人参。中国人,也许还是吃本国特产的更好。”

  大家纷纷找自己带来的补剂和急救药,安疆病重众所周知,都有准备。

  这一回,不等老吴表态,程远青就抢先说:“安疆已经选择了安然离去,就不必再强行给她喂药和进食。我代安疆谢谢大家了。”

  老吴说:“老安和你们这个小组,感情可深了。谁给她来个电话,说说小组的事,那一天她就过节了。以我的经验,垂死的人,并不像咱们正常人那样知道饥渴,他们已经没有这些感受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逐渐进入一种安静的弥留状态,就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儿。在坎儿这边,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值得。过了一段最困难的时光,病魔就败了,人就会慢慢好起来。如果你在坎儿那边,你无论吃多少药,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了意义。病魔不会退,摇身一变,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难,除了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以外,没有别的意思了。这道坎儿,在哪儿竖着,医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体会给你一个信号,你要尊重这个信号。别太相信医生,我一个当护士的说医生的坏话,是不地道的事。但正因为我是护士,我才有资格说这个话。什么人才能当医生呢?都是学习最好的孩子。

  他们从小就喜欢成功,不愿接受失败。当了医生,他们也把死亡当成失败,觉得高科技怎么能不灵呢?他们不甘心。他们要搏。在我说的那道坎儿之前,是没错的。

  但过了这道坎儿,就甭这么折腾了。所有的折腾都是泡沫,除了让死亡变得更长和更难以忍受之外,没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理,就是当了多少年医生护士的人,也拿不准这一条。我佩服这个老太太,她不是搞医的,也不是干过多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极了,她用这种明白,让自己有了一个尊严的死法。她没有一个亲人,可她能有你们这么一大拨子组员陪着,难得啊!前几天,她体格比现在好些,有时能说一会儿话,我还问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说的这些个组员们到了时候,会来陪你吗?她想了一下,说,能来。我说,你认识他们多久了?她说,半年。我说半年的交情够吗?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说,够。这半年,抵得过我以前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组是干吗的,也不知道你们小组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没见过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观,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么从容,那么优雅……

  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炼成的?我早想问问她,是练成了这份胸怀,还是天生就是一个把生死看成寻常事的人?我还没来得及问,现在,没机会了……“老吴很遗憾地摇摇头。

  程远青和组员们知道答案,他们不说。

  程远青说:“老吴,谢谢你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安疆,你也是她的亲人。”

  老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安还真这样说了。所以,我见了你们,也有很亲近的感觉。咱们过去吧,我估计老安可能会清醒一段。回光返照,差不多都有这时光。”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微阖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依然是平和的。她的嘴唇很干燥,老吴用一个棉签蘸了温水,轻轻地为她擦拭。死亡就这样慢慢驾临。它冷而强壮,不可一世,用陡峭强直的线条,涂改着人间的温情。

  安疆并没有醒来。回光返照的光芒还不知在哪里摇曳着,不肯光临。组员们默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围,好像睡莲的花瓣守候着花心。花心蜷缩着,一刻比一刻缩小。

  组员们默不作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麝似檀。在人们以为这是灵魂的香气的时候,才发现是老吴在墙角点燃了一盘名贵的香料。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从西藏带回的香,用很多名贵草药和香料熬制的。我守候在垂危的病人身边,会点燃这香。对人有一种安抚作用。”老吴低声说。

  第七十二章

  人们注视着安疆,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好似虔诚的观众。这是一场生命结束的演出,安疆是主角。组员们是看客,但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主角。有幸观摩这样的演出,是机遇和福气,也是残忍和震撼。程远青曾经再三的考虑过是否请所有的组员们参加安疆的临终告别?对于这些罹患绝症的人来说,这考验非比寻常。死亡距离他们的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很多。思忖的结果是:邀请全组参加。谁认为难以承受,可以不出席。

  这是盛典。如今,你难道可以随随便便看到死亡的全过程吗?

  和以往的小组活动不同,这一次的活动静寂无声。思索和顿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当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一个思想的婴儿已然在血泊中啼哭。

  静默,在场的连带老吴,是11个人。木所长有一个重要会议,暂时还来不了。一个人躺着10个人坐着。躺着的那个人,目前她还能被称为是一个人,再过一会儿,就要以另外的名字称呼她了。10个人坐着,分明感到一位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无声无息,但你感觉到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摸。他是安静的,不慌不忙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对于他目前还不想染指的东西,淡然处之。他就坐在人们之间,打量着大家,也许在暗自掐算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人们和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共居一室。他冰冷而颀长的手指,从人们的头顶温柔地掠过,弄乱了大家的头发,抹湿了大家的鬓角,捏了捏大家的心脏,让它们扑腾扑腾乱跳了几下,牛刀小试之后就轻轻地放开了,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垂死的老女人。

  人们看到安疆的身体猛然悸动了一下,大家都相信安疆感知到了自己最后时刻的到来。死神如同一只抽吸酸奶的透明吸管,插入了安疆的身体。他把她的精神带走了,剩下了她的躯壳。周云若俯下身来,凑在安疆的脸上。少女的杏色身体。犹如精致的小提琴。老女人的皮肤如同风干的肥皂,沟纹皴皱,几乎裂开。这强烈的对比,让人无以承受。

  安疆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如同叹息。安疆的心跳微弱到好似一只甲虫的蠕动,即使经验丰富的老吴,也已探索不到了。安疆的皮肤迅速地褪掉所有的颜色,仿佛切下的蜡片。安疆的眼帘再也没有打开,一扇苍老的百叶窗永远的关闭了。

  没有回光返照。安疆就这样安静的仿佛空气一般平静地走了。死亡被她演绎成了一泓秋水,在这冬末春初的夜里。

  人们走过去,一一握住安疆渐渐冷下去的手。她的手可真小啊,如同一只空的儿童手套。人们轻轻地附在安疆的耳边,说出心中的祝福。

  周云若轻轻地说:“安奶奶,我知道你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以后也会到那里去,我会去找你玩。在我还没去的日子里,你要多多保重你自己。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你能让灯光暗一下好吗?”

  周云若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于是人们清楚地看到屋内的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好像有一个大功率的电子设备启动。还没等人们的惊呼出口,灯光就恢复了原样,怯怯地,像极了安疆生前时的谦和,好像是为刚才的举动道歉。

  门嘭地一声开了,把大家吓得不轻。一身寒气的木所长闯了进来,一看老人的气色,就知道已然晚了。

  “唉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生我的气了?您听我解释,这个会不能不开,我是个好军人,你不是不知道。这关系到干休所上百老干部的福利事,您原谅我吧!再说啦,咱们还有一个约定呢,您让我给您做翻译,我紧赶慢赶的,就是要完成您的这个心愿。您让我白跑一趟,是不是?您看,您的小组的同志们还等在这里呢,您就没有个临终遗言什么的?你不说出来,将来找不到我这样的翻译了呢!”木所长自说自话,捶胸顿足。

  然而,其后发生的事,大家可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安疆老人的右眼,轻轻地眨了三下。幅度之轻微,简直不能说是通常意义上的眨眼,只是右眼皮的轻轻抖动。

  扑在安疆床边的木所长抬起身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他说:“看到了吗?眨右眼!”

  大家说:“看到了。三下。”是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木所长说:“安疆告诉过我,她的意思是——她很幸福……”

  安疆的后事就由木所长和老吴操办,程远青就带领大家走出了安疆的家。

  冬末春初,白天刮风,到了晚上,风停了。

  天蓝似海,树直参天。路灯暖得孤独凄凉,雪地也被渲染成棕色。水凝成雪,走过多么遥远崎岖的路。在酷暑中蒸发,在严寒中链接。被无数乌云折磨和裹胁,被风暴鞭笞和戏耍。雪花会心一笑,自九天降下,把如玉的花瓣在枯枝上粉碎了,粉末溅落在人们的发丝上。死亡欢欣地协助了生命的诞生。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波澜壮阔,它漫无边际地涌动过来,淹没了落叶飘浮的残息。

  雪化了,变成了泪。泪被温暖的风吹干了,雪就变成了春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