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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作品:走过西藏|作者:人生几何|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0:26:00|下载:走过西藏TXT下载
  不少经旗。还有人吗?没有我就走了。

  那个康巴人迟疑了片刻,再次上前咨询:我有头牛大概丢了两三个月了,没找到。是黑牦牛。

  巫:(连连点头)是呵,是一头黑牛。

  (又用青稞粒测算半晌)你们去过的那些地方是找不到的。要到太阳升起的东北方向,在一个大帐篷附近,那儿有些水滩、草丛,还有很陡的山。和一群牛在一起。从你们住的方位讲,是在西南方向;从我们这儿看,是东北方。要依次翻过山去找。向去找的方向撒这个(青稞)。今天到此为止。

  随后是念经,收功。收功的动作幅度很大,在椅子上浑身抖动着跳了三次,才疲惫不堪地站起来,慢慢地摘神冠,脱神服,抖开了辫子,换上日常装束——神走了,尼玛曲珍回来了。

  尼玛曲珍轻轻松松地打了酥油茶,把茶一一递到我们手上,接受了我们的电视采访。

  我们想要了解的无非就是她的降神生涯自何时开始,有何渊源,开始时是怎样发生的,降神的自我感觉,治疗效果如何,平时有哪些禁忌等等。

  尼玛曲珍与阿旺甘丹、土登嘉措一样,都出身于降神世家,来自母系血缘遗传。她母亲所在的斯郭家族就有降神传统,不过所降之神都是域拉家乡神。八年前她才显示了附体的迹象。尼玛曲珍父亲介绍说,最初女儿像得了大病,烦躁不安。带她求医,一到医院病就好,离开医院又复发。听到鼓声噪音更烦。后来求到丹增先生,他说,是护法神附体,因为女孩身体洁净,如果让她降念青唐古拉神,对人对己都好。对求医无效者,降神治疗有效,也为自己积了德。于是她就降了唐古拉神。

  尼玛曲珍补充说,开始我不知域拉已经附体,身体很不舒服。不由自主笑出声,或对人说些内心并不想说的刺激话,像疯了一样。心情愉快时想干活,不愉快时不想动,想哭想睡吃多少东西都还想吃。

  至于禁忌,是比较严格的。主要是保持身体和饮食的洁净。稍不注意,降神后就会呕吐或便血。与一般附体者降神时的高度紧张感相同,在神灵降临时,她感到全身经络发胀,周身疼痛,始觉悬空飘浮,最终完全失去知觉。等到神灵离体,才感到全身瘫软。而降神过程中的一切言行,她说她一概不知。

  这个古老的职业使降神者一生站在人和神之间的门坎上,似人非人,似神非神,他们的心灵属于另一个世界。尼玛曲珍对自己的这一身份心情矛盾,她说,在众人聚会时,我感到自己不合群,感到很孤独。但想到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别人做些积德的事。例如在本地,一些人的病没能治好,心里很难过;有些治愈了,就感到很高兴。有些人马上要死,求了神以后有所好转,每当此时我就特别高兴。

  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但假如能够选择的话,她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吗?

  在拍她降神这一天,我们在尼玛曲珍家逗留了很久。他们恳切地希望我们帮助他们家的电视机能够接收到节目,但这群拍电视的人鼓捣了半天也没能解决问题。来自几个方向的卫星接收装置都因峰回路转在此地未能奏效。

  至此,我想把乡土神和降神者的话题打住。因为当初我曾如此热心地搜集有关材料,如此恳切地想要一睹神灵降临的情景,但当我在进行这番考察的过程中尤其当我自认为对这一现象从理论到实践都有所认识时,我不能不想到至少不宜把我的真实想法在这本书里写出来。尼玛曲珍,或者是那个附体之神借尼玛曲珍之日曾警告过我们,得到好处不知感恩,得不到时又要抱怨……是有所指的。我要信守诺言。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指出,那便是根据我的考察,西藏地区自远古而生成的神灵世界在今天的失落。

  三层世界和三界神灵的宇宙观,起源于西藏先民极为古老的原始宗教信仰。不仅早于佛教,也早于西藏的本教。我们曾在直贡堤寺惊奇地发现了供奉三界神、为土地聚脂的古老仪式,它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三界神观念源远流长,二是这种观念已为藏传佛教所接受并成为他们宗教仪轨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充满神灵崇拜的雪域高原,天上、人间、地下,无所不在地充满了神。祭3巳三界神灵的仪式,四季皆有。民居的檐帘由白红蓝三色组成,表示三界神在护佑;从城镇到乡村,从山野到江河,随处可见在风雨中和阳光下飘荡着的经幡。这是对三界神长长远远的供奉:白色象征天上神“拉”,红色象征人间神“赞”,绿色象征地下神“鲁”。

  西藏祭把庆典中规模宏伟的颂歌“谐青”——大歌舞中,有一段“谐本”——领唱者、歌王——描述了他到上中下三界寻找歌库钥匙的经历。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天上,

  拜见天神之王拉旺杰钦;

  请求天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天上歌库之门。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人间,

  拜见赞神之王玉玛杰钦;

  请求赞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人间歌库之门。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地下,

  拜见鲁神之王祖那仁钦;

  请求龙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地下歌库之门。

  歌王得到了天上、人间、地下的歌库钥匙,三界神王还分别派自己的五个女儿与歌王共舞,就形成了谐钦这种歌舞样式。

  三界神观念一定在相当长的一个时代充满了雪域高原的思想时空。但随着社会的演进和佛教的参与,古已有之的神系架构进行过多番调整,尤其经历人们代复一代急功近利的选择,三界神中最先模糊的是天神——相传前吐蕃时期最早的七代王都是天神下凡,死后沿天梯返回天庭,融入蔚蓝色的虚空之中。那之后,历代的王不再上天而埋于大地,天界似乎就不再引人关注,上界之神便由与人更接近些的山神取而代之了。

  山神又名“念”,至少在西藏原始宗教时代就生成了。念神居住在最接近天空的高山之巅,通达着天界和人间。主管雨雪霜苞,与人类的关系更为密切。相传雅鲁藏布江南岸布德功杰雪山,是西藏八大念神之父;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雪山,是雪域高原十万战神之父,世世代代保护着吐蕃君王及其部族;藏北高原南端的那片冰峰雪岭则是念青唐古拉大神(即尼玛曲珍附体的那个主要神灵)的水晶城堡。从早期本教时代开始,他就是藏北高原乃至藏地重要的保护神。

  马年转冈底斯山,羊年转纳木湖,就是人们对于神山圣湖的定时供奉。

  人间之神据说是赞。

  水神和地下之神称“鲁”,图个方便,译成了“龙”。

  但在今日西藏,天空有飞机飞过,雪山有人攀登,地面汽车奔驰,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种族的人们携着各种现代信息参与着西藏,不再有隐秘角落和未知领域,光天化日,何处不现实。

  神灵就这样迅速地丧失了威力,减弱了光芒,在与强大到不成比例的对手的较量中败下阵来,退守于崇山峻岭穷乡僻壤中,苟延着衰朽的生命。

  与这一神灵世界共生共荣过的某些神秘属性,例如“央”、“培”、“龙达”等无影无形的形而上的存在,也同样地经历了日出日落,在西藏乡间弥漫着余晖。

  拉萨、山南、日喀则一带前后藏农业地区,从春耕到秋收,所进行的一整套祭祀农神的仪式古已有之。粮食丰收,自给自足,本是农业社会的理想。而粮食丰收与否则受制于天,取决于天。古来的农人们只得求助于土地妈妈,渴望在大地母亲可靠的胸怀里得到保护。供奉和献祭就是与神灵进行联系的特殊途径。

  这种供奉和献祭在取悦于土地的同时,也旨在取悦于土地上的生长之物——青稞。

  青稞作为藏族人生存必需的主食,它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围绕着青稞的来历和生命流程,人们创造了一系列的仪式和禁忌。最古老的一则神话记录了青稞的谱系。神话说七粒青稞是从六粒青稞来的。青稞的父祖,曾在草原上像雄雕一样飞翔;青稞的母亲名叫恰吉玛秀恰秀色。神话还告诫人们,六生青稞是神青稞,人们应该效忠神青稞。

  人们在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同时,也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央”。因此,人和青稞之间是能够并且可以交流的。青稞的生长与丰收,既是取悦于土地女神的结果,也体现了人和青稞之间的密切关联。

  青稞在生长期间,特别是在扬花抽穗后直到成熟收割前的三个月内,是要刻意予以保护的。民间专意为此制定的夏季法通行于前后藏农区。藏历五月初的一天,直贡堤寺上空响起了法号之声。神汉夏瓦嘎布来到堤寺下方的咱塘村,宣布旨在防止冰雹发生的为时三个月的夏季禁令开始。禁令内容包括:不得动刀斧,不得砍柴,不得杀生,不得天葬,不得背着尸体走过田野;在田野上,男子不得赤裸上身,妇女必须包上头巾。甚至不准吵架,不准使用新的红色陶罐……

  却果节,人们背着经书转庄稼地,意在将青稞之央牢固在本村田野。此时村人严禁讲话,见了邻村的人尤其不要讲话,以免青稞之央逸出本村。

  央,这一藏地特有之神秘属性,大约发生于高原人类认识世界之初。它曾几乎无处不在,人,畜,山水木石,一个家庭,一处地方。似灵魂也非灵魂,是与物质存在相对应的一种精神属性。不知从何时起,它才演变为福运之气的专指。朋友克珠说,央是“索朗”——福气、“龙达”——运气之和。

  央和有关央的行为在民间生活中无所不在。家中置有“央岗”——福运箱,箱内装有各种吉祥物。寻常日子里不能打开它。只在特定的“央古”招福日里,更换吉祥物;还要偷偷地从村中富裕人家的牛圈里和田地里抓一把土,放进福运箱里。

  家中卖了牛,牛的央不能卖出,要从牛的头顶、牛角根和鬃毛处取些毛发,放进福运箱。

  央的日子是星期六。这一天须格外谨慎,家中的钱和物拒绝外借,以免自家的央流失。星期六以外的日子里,太阳落山后,不得外借财物。

  田野上从春种到秋收的一切节庆,人们从出生到死亡的各重要环节,都贯穿了有关央的内容。

  小孩出生后第一次出门时要偎桑,用五彩箭和哈达“央古”招福。

  亲人亡故送葬时也要央古招福。

  婚礼上的主要道具和婚礼诵词的大部内容,都是有关央和央古的。

  在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新郎家的父母站在房顶平台上,手舞一条羊腿,告别新娘家送亲的队伍——把你的好品质带走吧,把我家的央给留下……

  在神秘属性中,与央有些相像的还有叫做“培”的无形之物,它更接近物质的精华。例如,它存在于青稞酒的第一道酒里;存在于藏历新年在井中、在河里取来的第一桶水里;在雪顿节(酸奶宴会节)演出的第一场藏戏中……

  还有许多象征图案,吉祥八宝,日月同辉,五色经幡……在这个抽象符号的世界里,无须一一破译,所有的神秘性质的注脚,无一例外地都是为了人生美好一些,再美好一些。

  且让我完整地记叙一个这样的村庄——咱塘。以我在那里的见闻经历,代咱塘村人言说他们的超现实,也述说我的感动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