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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无出路咖啡馆|作者:于己独行|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0:39:34|下载:无出路咖啡馆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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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好了吗?〃黑色电话沙沙沙地说。声音好狎昵。

  我停止了一切动作,看着它。不能想象执行保卫国家的正义使命的理查·福茨会有这样的见鬼声音。那声音从送话器细密的小孔里〃咝咝〃地冒出来,将浮在桌面上那层极薄的灰尘轻微吹动。

  〃哈罗?你换好了吗?〃

  黑色电话里的理查·福茨〃咝咝〃地同我耳语,同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的赤裸,我的羞耻,我的最不该示人的女性动作,我的丑陋的浅黄短裤。

  我抓起话筒:〃哈罗。〃

  〃你们三人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挣钱。〃

  〃其实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这绝不是正式讯问。〃

  我不语,对着墙上的椭圆镜子飞快地梳着头发,梳了一半,再把电话换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头发。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美国人一样把fbi看成反派?〃

  我企图用一只手把头发绑成马尾,却一再失败:〃噢,美国有不少人把你们看成反派?为什么?〃

  〃他们选择好莱坞的操蛋编剧、导演的立场。这些编剧和导演实在没丑角了,就弄出两个fbi到他们的故事里去。〃

  〃对不起,我必须赶八点的地铁去上班。〃我说着,一只手挖了点儿底色抹在脸上。餐馆老板对化妆化得好的女雇员没那么凶恶。

  〃……如果我让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声音诚恳起来。〃我个人对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个人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他既诚恳又婆婆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赞同你和我们的优秀外交官戴维斯恋爱。〃

  →虹→桥→书→吧→bsp;第22节:无出路咖啡馆(22)

  我拿出袜子,用一只手往脚上套。这个唠叨得没完的电话非常碍手碍脚:〃谢谢。谢谢你的赞同。〃

  〃哪里的话。〃

  我出了地铁站就狂奔。不过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迟到在餐馆严格的考勤制度下就算半旷工。只有一半工资。理查·福茨该对我的经济损失负责。老板暂时没注意到我的迟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多岁,从来不肯把长波浪束到脑后。老板在一盘菜里扯出一根一尺多长的弯弯曲曲的头发,要她赔那盘菜的钱,她自然不肯赔,俩人便由此吵闹起来。由于他俩的吵闹,其他工友都心情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难得的清静而变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点,每张餐桌都坐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群里。理查·福茨伪装得极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让他过度惊喜,以致他明目皓齿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放肆。

  我捧着的托盘上放了六盘菜和六杯饮料,对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色风衣,紧紧束着腰带,因而从肩到腰的形状极见棱角。得承认,脱离了杰克逊街xxx号的大背景,单单来看理查·福茨,他相当英俊潇洒。他的笑容该属于一个法学院或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像是刚结束繁重的学习,尚未来得及长起美国式的膘,浑身是年轻的敏捷。他以他那敏捷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负责的四张桌之内。他微笑地从领位小姐手里接过菜单,从他嘴蠕动的形状里,我读出他说的是〃谢谢你,这是个迷人的餐馆。〃领位小姐欠身,他对她说了一句颇长的话,一只手不太经意地挡在嘴旁。领位小姐突然转脸来看我。她脸上的神情带有淡淡的醋意:你要打听她吗?

  我将盘子一一卸下,然后是饮料,与此同时,我接受那位黑人女子的请求,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送过来。除了两小袋辣酱,你还要别的什么?〃……便衣福茨看着我的侧影,继续打问着我非凡的曾经。十八岁的军队记者,二十五岁的女少校,这绝对不平凡吧?他这样问道:〃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女人的经历也属于超常,对吗?〃女领位抱歉地笑笑。我一眼瞥见她的歉意笑容;她帮不了他的忙,因为这餐馆的工友之间从来没人谈自己的曾经。如果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还不去改变或推翻自己的曾经,这远走高飞还有什么飞头。

  理查·福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曾经,我们的背井离乡证明了这一点。这份〃不喜欢〃微妙丰富,同理查·福茨是讲不清的。女领位穿着粉红长旗袍,亮晃晃的假缎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点着菜单上的一只只招牌菜,连笑容都廉价起来。她比我大几岁,还在大学做本科生,还要靠亮大腿挣口粮,她怎么可能喜欢我的曾经。

  我背转身,麻利地将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钱小费抓过来,塞入围裙中央的兜里。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准着我,我肩上、背上,后脑勺都负载着一种奇特的压力。我的肩膀单薄,上面曾挎过武器。

  虹←桥←书←吧←bsp;第23节:无出路咖啡馆(23)

  晚上下课时间是十点半。所有的同学都说要去学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样,先是借故有事,再是托辞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样:跟着他们走进了带男性头油气味的这家酒吧。我要是硬不来,面子上会挂不住,这等于告诉全体同学我多么穷。如此之穷,他们也帮不上忙,你要他们怎么办。穷到这地步,就不合群了。这点我相当明白。因此我来是来了,却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块钱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这个班曾在学期刚开始时有过一个男同学,叫汉斯,一头浅色头发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静,从来不换衬衫。一次他向一个女同学借了六块钱吃晚餐,从此再没回到教室来上课。大家认为他穷得过火也自尊得过火。直到今天,一提汉斯,同学们还会哈哈地笑,为了赤贫和清高,汉斯把自己给放逐了。而我明白,汉斯若不放逐自己,这个集体也早将他逐了出去。那么穷谁受得了?那么穷不是对所有人都是个颇大的嘲讽吗?

  因而我对我的贫穷守口如瓶。

  进入地铁站已近午夜。尽管啤酒会上谈的话题都很高雅,我对自己仍十分恼恨。我难道高雅得起?是什么让我跟着他们在酒吧里高谈阔论?是虚荣。可我虚荣得起吗?

  地铁车厢里只有三个人。我迅速在两个旅伴中做了选择,走到那个梳马尾辫、穿一身黑的亚洲男子身边坐下来。第三个人在我上车时朝我堆出一个很大的笑容,这不是什么好事。在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我选择一身黑衣的亚洲男子做我的旅伴,并不是认为他完全没有危险。只能是两害取其轻。

  亚洲男子眼神遥远,看着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极慢,细长的手指在椅子上的敲击却颇激烈。我从书包里翻出巨大的笔记本和书,发现他敲击的手指停止了,却不是休息的停止,似乎是被我这边的忙碌打断了,那些手指不耐烦地僵滞住,等着我忙完,它们好继续刚才的敲击。

  顺着那些细长的手指,我眼睛看上去,看见一层淡得难以捕捉的笑意,就在他苍白的皮肤下。当那笑意慢慢泛上他面孔的表层,向他的颧骨和眼角、甚至耳根聚集时,你仍旧不能确定那是个笑,只是个笑的许诺。这个时候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打发掉那个令他发笑的荒唐念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罕见的宁静中存在着危险,内向的危险及他自身的危险。

  我翻出书包里的字典,迅速查出在课堂上记下的两个生词。我查字典一贯有这种按捺不住的急切响动。这响动在别人听来大概十分乱心。他湖面般宁静的侧影动弹起来,向我转过脸,浓黑的眉毛微微拧起。

  我惊讶地发现,他苍白的五官十分俊秀,窄长的鼻梁下,一副严酷的嘴唇,再往下,是略向前翘的下巴。我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很细,连他右眼下面一颗很小的痣也看见了。看着看着,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三更半夜对着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色迷迷地笑一下,算是什么意思?

  §虹§桥§书§吧§bsp;第24节:无出路咖啡馆(24)

  他马上还我一个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女孩子的又小又齐的白牙齿。

  我想,可以了。我马上合上字典,拿起笔,刚刚查过的两个生词忘得十分干净。我朝着笔记本眨巴着眼,咬着圆珠笔屁股。在课堂上我最腻味别人咬笔屁股。除了我之外,几乎全班的人都会这一招。而这时我竟也犯这毛病,似乎要给这年轻的陌生男人看看:你看看我有我的要紧事要做;我做得这么专注,根本顾不上你的存在。我感到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的笔记本上。我不愿他看见纸面上的空白,便从嘴上抽下笔。现在他的目光焦距又在我的笔尖上了。而笔尖仅点下一个黑点,随着车厢的晃动,黑点渐渐肿大。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我终于承认我并不打算写什么,我这套动作是虚拟的,充满表演性的。我在表演给一个陌生的亚洲男子看,看我思考起来多么有模有样,看我有副姣好的思考姿态。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的心竟这样不老实!

  忽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做不出功课吗?〃

  我抬起头,见他正看着我。

  我笑笑。赶紧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一行字:亲爱的安德烈……我头也不抬地说:〃不,我在写信。〃紧急中写下这样一行字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和我从来是不通信的。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撂下来。五分钟后,我说:〃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他说:〃你的也说得很好。〃

  我笑起来。这笑声是我十年前的。我一面笑着,心里便想:停止,可以啦!

  又是五分钟过去,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平常是不讲中文的?〃

  我说:〃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平常不讲中文。〃

  〃我九岁来美国的。〃

  〃从哪里来的?〃

  〃印尼。你呢?〃

  〃从北京。〃他的手指又敲击起来。手腕上有条细长的伤疤。他之所以危险,我似乎找到了根据。他已经又转回脸去看窗外,但我很快发现他始终在玻璃的投影里观察我,正如我对他干的是同样的事。

  他问:〃你住哪里?〃

  〃艾文斯顿。你呢?〃

  〃那你完蛋了,下不了车了。〃他平稳地看着我,手指敲得更激烈了。

  〃你什么意思?〃

  〃你没注意?你乘错车了。艾文斯顿在你背后。〃他说。

  这时车停在一个站台上,我一看,他是正确的,我的确乘的是相反方向的车。这是向南走的车,终点是芝加哥有名的贫民区。那里的夜晚游荡着许多孤独的人,凭空骂着大街或一声不响地狂怒,偶尔过路的人反而要夹着尾巴,忍气吞声,而正是人们对他们的躲避惹出他们的满心仇恨。那区域维系着芝加哥的坏名声和阴惨凶恶的面目。

  〃真倒霉透了!〃我嘟哝着向车门口奔去。车门却已关上,比我印象中关闭得更果断、更迅速。我心想这可是活该,遇上一个稍对胃口的亚洲男人,东南西北都乱套了。我转过身,车厢里的第三位旅客又抓紧时间对我笑了一下:这副笑容由东倒西歪的牙齿和乱七八糟的皱纹组成。我赶紧避开他,去看那黑衣男子。他刚才也跟着我站起身,但没有离开座位,见我这时毫无出路地又回来投奔他,他笑笑,轻蔑和哄慰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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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节:无出路咖啡馆(25)

  他说:〃用不着那么害怕。〃

  我说:〃你当然不怕。〃我心想,人家弄不好会怕你。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怕了。〃他见我趔趄着,伸出手及时扶我一把。或许是我先伸出手去找他的手。

  〃告诉你,我也坐错车了,〃他见我眼睛猛地一瞪,又说,〃真的,我住罗杰斯公园,也坐反方向了。〃

  罗杰斯公园离我住的地方有四五站,那一带聚集着不少穿一身黑的人。那里有家咖啡馆在我的同学们中享有盛名,他们时常去那里朗诵在别处绝对没人懂得的诗或小说。我只去听过一次他们的诗朗诵,见到的男人全梳辫子,女人一律剃大兵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乘错车的?〃我问道。

  〃比你早五秒钟。〃他神色一本正经。

  〃可是为什么你反应得比我慢?你的反应至少比我晚十秒钟。〃

  〃嗨,你在用fbi的语言跟我说话。〃他的轻蔑加深了,哄慰消失了。

  最初他容貌中那种独特的情调,由黯淡的忧郁和消极组成的情调此刻都不见了。我发现他其实非常主动,机敏,或许在不屑于看我的时候已经把我看透,把我对他的猎奇,甚至一点儿着迷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可能是他在猎我,而我却一直以为是我主控了猎手的位置。

  〃你不信吗?〃他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来,坐下,我说给你听……〃

  不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紧挨着他坐下来,车的每一个不规则的晃动,都能使我的腿碰到他的腿。腿与腿之间虽有两层牛仔裤的厚实作为最后界限,但那触碰有种赤裸的敏感,使我觉得越来越危险。

  〃我发现乘错了车,不过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末班车了。〃他对我说着,眼睛却在说别的,在发问,〃使我和你乘错车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就是马上下车,也赶不上往北边走的末班车了。因为我知道那趟末班车的发车时间是十二点整,你看看现在几点?〃他把手腕伸到我面前,手表的长短针指到十二点一刻。

  他看着我,要我看他多么死心塌地。他要我学他,索性踏实下来,把剩下的歧途好好走完。

  〃那我们怎么办?〃我说。

  〃我们?〃他咬文嚼字,又用英文强调一遍,〃我们?〃他的强调不是用音量,而是用发音的细致以及唇齿动作过程的大大放慢来体现的。他的一点儿暗示和挑逗,我马上接受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在异国异地的午夜同一个不知底细的年轻男人一同误入歧途,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意外等在前面,这简直是个未知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全部精神都调动起来。

  〃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用像猎物一样乞怜的目光看着他。

  他耸耸肩,说:〃我不在乎。我常常错过末班车。〃

  〃那我呢?〃我其实已不怎么恐惧,可我不能不装得恐惧。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装蒜。难道我不是在十四岁时就独自在深夜站过若干班岗?十八岁的我,难道不是独自押车,车上满载着年轻士兵的尸体?我说:〃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信任得过分了。因为信任便是压力,再邪恶的动物在信任的压力之下,多半不会乘人之危。我的故作弱小,故作轻信使这个黑衣男子绝不敢占我便宜。

  bsp;第26节:无出路咖啡馆(26)

  他笑笑:〃你这么害怕?〃他认真起来,打算为我独当一面了。〃下车你跟着我就是了,〃他说,〃其实我们这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连续用着〃我们〃。穷光蛋识辨穷光蛋总有好眼力。这大概是为什么我一上车就看上了他,迅速在他那儿找到了认同感的原因。

  车这时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向后来个趔趄,不动了。喇叭里传出口齿不清的声音:〃终点站到了……别忘了检查您的随身物品……提包、帽子。晚安,诸位。〃

  我忽然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里昂。〃他定定地看着我。

  似乎必然有一场悲惨的失散,至少得有个名字去开始广漠的苦寻。

  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他看着我:〃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我说:〃没有。〃

  他说:〃谢天谢地。〃他声音很低,面孔也转开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语,不留神嘟囔出来的声音。

  车门帷幕般地、带着一丝老奸巨猾迟缓地在我们面前打开。他先我一步迈进寒夜。我紧随他身后,竖起衣领,手缩进袖管。他对寒冷似乎很麻木,领口的纽扣都不系。他走到一排公用电话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电话都被拆掉了,他语气平淡地向我解释:〃那些毒品贩子一般就在这个时刻,在这些电话上办公,因此警察把电话拆了。〃他边说边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后又去摸裤子口袋。我赶紧递上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托在掌心,捧给他。他却弓下腰,从旧牛仔靴的鞋帮里摸出一小卷钞票,里面裹着几个硬币。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动作中的讨好。我要他明白我彻底落在他手里,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沦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车站被灰色的灯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带着冰冷的清晰。所有墙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涂鸦都在这冰冷透彻的能见度中显得格外生猛。悬在候车长椅上方的电取暖器尚未关闭,在银灰色空间聚起一蓬蓬橙黄色的光晕。在两张长椅上,暖洋洋地躺着两个流浪者。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滨浴场式的。大概是他们俩拧开了所有取暖器。他们要抓紧时间在警察把他们驱入到寒冷之前豪华地暖和一回。

  电话在一分钟之后才通。对方显然不高兴在这样的寒夜中被打扰。里昂连央带求地威胁,最终总算达成协议@? ?翽?声说:〃你要敢晚过半小时我踢你的腚!〃挂上电话他转脸对我说:〃好了,他们马上来接我们。〃

  〃他们是谁?〃我问。

  〃跟我们一样的艺术瘪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顶撞他:〃谁是艺术瘪三?!〃他说:〃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瘪三,拿掉前面的修饰词……〃艺术〃。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这瘪三前面也冠有〃艺术〃两个字?〃

  〃我看见你笔记本上有一页写着:塞万提斯时代的骑侠小说的影响。〃

  〃你怎么看见的?!〃

  〃从玻璃窗里看见的。〃他看出我做好一切准备,似要驳斥他〃并非存心〃的辩解。他马上来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从来不会无意间看见什么;只要我无意识,我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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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节:无出路咖啡馆(27)

  〃你倒蛮诚实的。〃我向他慢慢点着头,笑得老谋深算。

  〃一流骗子必须是超级的诚实。我的朋友都这样,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你是画画的?〃

  〃他们俩是画画的。就是要开车来接我们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另外那个是她眼下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从画画改行,搞装置艺术。懂什么是装置艺术吗?〃他见我摇头,又说:〃知道马歇尔·杜香吗?〃

  我觉得我可不能这么土,对什么都摇头,便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无知一眼看到底。他说:〃马歇尔·杜香是装置派大师,观念艺术的首创人之一。我的朋友就想哪天变成马歇尔·杜香。我打击他,想变成马歇尔·杜香就已经不可能成马歇尔·杜香了。〃

  我们并肩走出站口。他见我冷得缩作一团,脖子都消失了,便将一条胳膊搂过来,让我的右肩贴着他瘦骨嶙峋的左胸。虽然这样没给我添多少热度,但却是个令人暖和的意念。抑或说,是种非物质的暖和。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轻。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鬓角。

  〃你不是画画的?〃我问。他的气味远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暂的抽烟或抽大麻的历史。

  〃你为什么认为是艺术瘪三就一定要去画画?〃他说,〃我是弄音乐的。〃

  〃真的?!〃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误会,马上说:〃唉,不是写那种奶油音乐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看上去像是听门德尔松的那种人,或者威尔第。〃

  我说他过高估计我的品位了。他问我喜欢什么音乐。我说眼下我最喜欢没音乐,喜欢耳朵里清静。我问他到底是搞哪一类音乐的,他指的奶油音乐范畴怎样划。他却打听起我的行当来。

  没等我回答,他说:〃你要真是学文学的,你可惨了,连在地铁站里拉拉琴,挣个小钱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铁里拉琴挣小钱?〃

  〃过去干过,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松了口气,接着说,〃贪图那点儿小钱,把琴都拉坏了,变成了油条。〃

  他看着灯光之外的黑暗,又说:〃学文学?拿他们的语言,学他们的文学,除了你嫁个阔佬儿。嫁了阔佬儿别说学文学,学哲学都行。〃

  我说:〃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你的男朋友是阔佬吗?就是你在车上给他写信的那个?〃他眼里有损我的意思。

  〃他不是我男朋友。〃

  里昂搂住我的姿势变得很僵。

  我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么样?可以供你学哲学吗?〃

  〃学哲学和文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两样是不用学的。尤其用不着嫁个阔佬儿去学。〃

  〃他不是阔佬儿。〃

  〃跟我比人人都是阔佬。〃他笑笑,既温情又自豪。那是他对音乐的温情,是由于自己能对音乐如此钟爱而产生的自豪。

  我看着他精细的侧面轮廓:他欠缺营养的面色,他有上顿没下顿的细长身板,心想,他还认为我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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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节:无出路咖啡馆(28)

  在站外空旷的停车场上,他要我和他来回走动,免得冻死。他告诉我千万别寄希望于他的朋友,他们至少要给他一小时的罪受,才会姗姗出现。这一小时不错,足够我们混熟。他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的家庭,他的音乐,或许还有他的女朋友。他说他父亲是天津人,童年的时候去了印度尼西亚,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迁移美国的。谈到这些,他似乎拿不出劲头,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话题转向他的女朋友。我的兴致不够单纯,不是那种纯粹的无聊。我似乎感到一丝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么。

  他却说:〃你一会儿就见到她了。〃

  〃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装得自然活泼,没心没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阶下台:〃你不想说没关系。〃

  我和他闷着走了一个来回。我受不住这沉闷,同一个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谁也不理谁,气氛很古怪。

  我说:〃喂,要不要听听我的身世?〃

  他说:〃要听。〃他这么老实巴交,我出声地笑起来。

  〃你能猜到我过去干过什么吗?〃

  他站下来,转身正面看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么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还有什么像大兵?〃

  〃我从来没接触过大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还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有意思,〃他说,〃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我还发现了一个快死的伤兵,下巴被打没了,爬满了红蚂蚁。怎么样,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觉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松懈了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让这个叫里昂的人了解我这么多,连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马生涯中有这些血淋淋的细节。我是特别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还是在虚张声势,好让他明白我是可以张牙舞爪的,一旦他动了什么不良脑筋,收拾我可不怎么省力。假如我对他的坦白是出于信任,我又是哪里来的这份信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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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节:无出路咖啡馆(29)

  只因为他和我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样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所干的是什么艺术?同样在挣扎着付房租吃饱饭,从而可以从事一种无聊,从而把这无聊当做高贵的情操?……这个荒寂的深夜,给了我们天涯沦落的假象。这假象掩去了我们彼此陌生的事实。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说:〃能看得出来。〃

  我问他看得出什么来。

  他说:〃你是个大兵。〃

  〃你讨厌大兵?〃

  〃我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讨厌,〃他搂住我的臂膀恢复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会好些,不那么麻烦。〃

  我问他指的是什么麻烦。

  他说:〃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烦。〃他深喘一口气,胸脯挤了我一下。〃不过换一个人,肯定认为你很乖……穿这样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裤一尘不染,好像天下人只剩了你,也轮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强,〃他改口讲英文,〃你是块啃不动的饼干。〃

  〃你骂人吧?〃我大声说。

  〃看你怎么理解了,也在于谁来理解。有人喜欢啃不动的饼干,有人讨厌。对于喜欢的人,就不是骂人。〃

  我笑起来。我这种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见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团白雾。这个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极其反常。

  一小时零十五分过去。我和里昂同时听见了一台拖拉机的声响由远而近。两分钟之后,那响动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里昂说:〃来了。〃在停车场进口处,一辆六十年代末的巨型凯迪拉克开了过来。它是银灰色,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属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袒露着。它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弯,仿佛它是艘航空母舰。它的造型带有侵略性,人对宇宙和海洋的狂妄扩张,就在这形状中。车窗被摇下去,一个嗓门从里面射出来;〃他妈的里昂,除了你还有谁了!〃

  车近了,我看见驾驶这个不可多见的怪物的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她旁边坐着的是个壮硕的中国男人,操着北京口音极重的英文。

  里昂说:〃知道你就会迟到!你有不迟到的时候吗?〃他双手拉住后车门,整个身子向后倾斜。门沉重地开了,他比划着请我上车。嘴仍然没闲着:〃你恐怕参加你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我们做爱总得结束吧?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做到一半!〃壮硕男子说。他调转过身,正面朝着我和里昂,伸出一只手过来:〃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说了句非常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礼貌废话。

  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然后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青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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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无出路咖啡馆(30)

  我说:〃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了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脸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见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使得她一个肩头露在了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性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同情。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快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职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这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交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样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试了。你知道工作是干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块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鸡眼了,阿花,对吧?〃他拍拍金发女郎的肩。

  我这才明白过来,金发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说:〃怎么样?王阿花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为她起的。〃他又说:〃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气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车祸的钱,什么时候保险公司才能赔给你?〃

  里昂一声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把钱贪污了?告诉你,你不还我,我只好一直让王阿花画灯罩画下去。她毕业作品画不出来是你的罪过。阿花,你心里有数,谁是真正的吸血鬼。〃

  里昂说:〃你们那儿有吃的没有?〃

  王阿花说有,海青说没有。俩人同时开口。然后海青说:〃王阿花就这点没劲,除了实话,什么话都不会说。〃

  王阿花是个寡言的女孩,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都是笑笑。但从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么肯定,多么执拗。

  bsp;第31节:无出路咖啡馆(31)

  进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发现它是个旧仓库,非常辽阔荒凉,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窗子巨大,上面有无数块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没碎的玻璃全成了铅色。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耳语:〃别露出你的恐惧。〃

  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在凯迪拉克车厢里,我和他中断了对话,而对话之下的却都在进行。了解在持续的无言下面飞快成熟,此刻我们相视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动。

  海青和王阿花进门之后就飞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领到一个空荡荡的场地,一个电炉在赤裸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锈钢大锅。整个空间的宽阔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显得不成比例的小。我环视周围,看见一个冰箱,一张餐桌和四把形状各异、新旧有别的椅子不着边际地搁置在空旷中。里昂招呼我坐下,交待说那把白色椅子比较牢靠,也比较舒适。他像主人一样走向冰箱,拉开门,眼睛在里面搜寻。冰箱没有启动,里昂告诉我它即便启动也不会比这房子本身的温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里捣鼓了一阵,找到两捆芦笋。他走到远远的角落,消失在一块布门帘后面。我发现在这房子内,从一处到另一处必须步行颇大的距离。从冰箱到电炉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钟,而从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帘,就不能迈方步了,就得像里昂刚才那样小跑。此时从布帘后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声音在光秃的墙壁与地面上飞溅,回音十分喧哗。

  里昂手捧着洗过的芦笋从布帘后面复出,告诉我可以进入帘内去方便。

  我步行了颇长时间,才到达这个〃写意〃的卫生间,发现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国内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个粗大的水龙头。大概在三十年代这仓库刚建成时它就在这里了。我研究着水池的多用性,判断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宽的池沿上,两只脚各踩住长方形的一条边,面朝池内蹲下……一个多么不雅的、杂技般的姿势。

  这时里昂遥远地指教着我:〃手抓住水龙头,抓稳了再蹲下。没错,姿势很难看,不过谁也看不见你!〃

  我按他教的进行每一个招式,完成了动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冲洗了水池,下水道发出低回深沉的声响,如同消化力极其强大的肠道。我系着裤子,一面任水龙头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间,只隔着这股水流。正如流浪汉们和海青、王阿花之间,仅是墙外野营和墙内野营的区别。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