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就好,生命还有所寄托。
却见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到最后手腕急速的飞舞起来,猛然高抬,接着狠狠地砸到书案上,只听“咔”地一声,毛笔断裂,而他疯了似的抱起书简狠狠地砸在地上,又踢又踹,似乎恨极了这些书简,嘴里发出古怪难听的声音,鬼魅如妖!
任安吓得一身白毛汗,疾步过去,却见他忽地伏跪在地,急切地拣起散落的书简,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母亲搂着孩般,万分珍重爱惜,而后仰首长啸,泪如长河。
那啸声悲怅如诉,凄绝入骨。
月光,不识悲苦地洒在他脸上,下颚尖峭如笋,眼眶深陷如涡。泪,顺着脸颊流下,如能蚀骨。
那一刻,任安明白了,他对《史记》的感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光爱极了它,也恨极了它。爱它,让他还有所寄托,不至于空无虚妄,碌碌一生。恨它,因为它,他甚至连死都不能,因为它,受了这奇耻大辱,也因为它,受住了这奇耻大辱!
可是,哪怕木门已拱,哪怕连儿子都认为他该死,他还是能活下去,因为它!
他亦跪下,一根一根地收起散乱的竹简,温热的东西落在手上,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陪你。”他说,拿起书案上刻字的刀,“受苦,我陪你;受辱,我也陪你。”猛然便向自己腿间切去!
刀光刺,只是看他孝顺父母,诚信待人,廉洁奉公,很有国士风貌。且于匈奴之战他以五千人抗击数万骑兵,足以谢天下了。因此为他说几句话,却没想到就这样遭到横祸,被故乡人耻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父母亲上坟呢?即使百代之后,这种侮辱也只会加重!因此日日痛苦,居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何往,每每想到此耻辱,汗湿重衣。
读完此信,任安泣不成声。入狱以来,未尝为自己流一滴泪,却为他忧心如焚。可是又能如何呢?命运就像个大碾轮,无情的碾压下来,再坚强的人,也会化成齑粉。当年,他不能躲开,如今,他不能躲开。
这年冬,任安被腰斩,只到死前,司马迁也没来看他,因此,他的眼神就一直没有合上。他并不知道,那时,木槿花下,远方的人捧着他一直珍藏的《报任安书》与那朵木槿花,悲吟着《葛生》,一遍一遍,吟得嘴唇干裂,喉管沙哑,吟得木槿花都黯然失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友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友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友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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