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舔着她的脖子。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用热烘烘、湿漉漉、柔软而有力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一边对他说着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情话,使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疯狂地爱上了她。她那只抚摸着他后背的手熟练地向下伸进他的裤腰,另一只手却狡诈地在地板上偷偷摸寻那把切面包刀。她摸到了那把刀。幸好他及时醒悟,救了自己的命。她居然还是想杀掉他!他被她这种极不道德的骗人花招惊得目瞪口呆。他从她手里夺下刀扔到一旁,然后从床上跳下来站到地上。他的脸看上去困惑又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冲出屋去获得自由呢,还是应该倒到床上去跟她zuo爱,再次低声下气地任凭她处置。就在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下又把他给吓呆了。
这一回,她的的确确是出于悲伤而痛哭的。她哭得涕泪横流、悲痛欲绝,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她垂着她那激动、高傲、美丽的脑袋,缩着肩膀,萎靡不振地坐在那儿,那副模样是那么的凄凉、那么的哀婉动人。这一次,她的痛苦是明确无疑的。她痛不欲生地啜泣着,喉咙哽咽,浑身颤抖。她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对他已经毫不在意了。此时,他完全可以平安无事地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可他还是决定留下来安慰她,帮助她。
“请别哭了。”他伸开双臂抱住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恳求着她。他痛心地回忆起那回飞机轰炸完阿维尼翁返航的路上,斯诺登不停地鸣咽着对他说,觉得冷,觉得冷。当时,他感到浑身软弱无力,说不出话来,只会翻来覆去地对斯诺登说:“好啦,好啦,好啦,好啦。”现在,他也只会翻来覆去地用一句话对她表示同情。“请别哭了,请别哭了,请别哭了。”
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哭泣着,一直哭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哭下去了。等到她哭完了,他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她有礼貌地淡淡一笑,用手帕擦了擦面颊,然后递回给他,并且像个温文尔雅的黄花闺女似的低声说:“谢谢,谢谢。”但是,突然间,她的情绪突变,猛地伸出双手要去剜他的眼睛。她的手刚一抓到他的眼睛上,她就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叫。
“哈!你这个杀人犯!”她一边怪叫着,一边得意地跑到房间的另一头去拿那把切面包刀来杀他。
他慌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追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赶快转过身去,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不是别人,恰恰是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正手握着另一把长长的切面包刀朝他冲过来!
“噢,不!”他声音颤抖地悲叹一声,对准她的手腕猛地往下一击,把刀打落在地。这种荒谬绝伦、莫名其妙的混战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天知道接下来还有谁会拿着另一把切面包刀冲进房门朝他刺过来。他把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从地板上举起来,朝内特科的妓女扔过去,随后跑出房间,跑出公寓,跑下楼梯。两个女人追他一直追到门厅里。他拼命往外逃时,听见她们的脚步渐渐落后,最后完全停住了。随后,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哭声。他回头从楼梯口往上望去,看见内特利的妓女缩成一团坐在楼梯上,双手捂着脸正哭得伤心呢。而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异教徒小妹妹却正十分危险地把身子趴在楼梯扶手上,一边兴高采烈地朝下冲他大叫“畜生!
畜生!”一边朝他挥舞着切面包刀,好像那是一件使她兴奋不已的玩具,她正迫不及待地要试试它呢。
约塞连逃了出去。可即使当他逃到了大街上时,他仍不时担心地回头望望。街上的行人目光奇怪地打量着他,这就使他更加害怕起来。他紧张不安地快步走着,心里直纳闷,自己外表上有什么地方会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呢?他觉得前额上有个地方很痛,便伸手去摸,结果手指头沾了粘糊糊的一层血,这下他才算明白了。他用手帕轻轻擦了擦脸和脖子。不管擦到哪个地方,手帕都会沾上一块新的血污。他满头满脸都在流血。他急忙跑进红十字会大楼,奔下两段极陡的白色大理石楼梯,来到男洗手间。在那儿,他用冷水和肥皂擦洗干净裸露在外面的无数处伤口,理平衬衣领子,梳了梳头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青一道紫一道伤痕累累的面孔。此时,这张面孔正从镜子里张皇失措、惊恐不安地冲他眨着眼睛。她究竟要把他怎么样?
他走出男洗手间时,内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面等着他呢。她猫腰躲在楼梯底下的墙边,手中紧握着一把闪亮的银制牛排切刀,像只老鹰似的朝他猛扑过来。他敏捷地抬起胳膊肘使劲一顶,正好击中她的下胯。她翻了翻眼睛就要倒下去,他及时拉住了她,轻轻抉她坐到地上。随后,他跑上楼梯,跑出大楼,在城里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亨格利·乔,这才得以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离开罗马。直到飞机起飞后,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安全了。当他们在皮亚诺萨岛着6时,内特利的妓女穿着绿色的工作服,假扮成一个机械师,手握着牛排切刀,就在飞机旁边等着他呢。她举刀朝他的胸口刺来,幸好她的皮底高跟鞋在砾石地面上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约塞连吃了一惊,使劲把她拉上飞机,使了招双重锁臂勾腿摔跤法,把她一动不动地制服在地板上。与此同时,亨格利·乔通过无线电要求指挥塔台允许飞机返回罗马。在罗马机场上,亨格利·乔连火都没熄,约塞连把她从飞机上往机场跑道上一推,飞机立刻就起飞了。和亨格利·乔一起步行穿过中队驻地往他们自己的帐篷走时,约塞连屏注呼吸,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影。亨格利·乔则表情滑稽地一直盯着他。
“你能肯定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吗?”过了一会,亨格利·乔犹犹豫豫地问。
“想象出来的?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是吗?你不是刚刚把她送回罗马吗?”
“也许这也全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为什么要杀死你呢?”
“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也许是因为我打断了内特利的鼻梁骨,也许是因为她听到这消息时,我是唯一在场的可以供她发泄怨恨的对象。你认为她还会回来吗?”
那天晚上,约塞连在军官俱乐部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他一边往自己的帐篷走,一边机警地用眼睛四下里搜寻内特利的妓女。他看见她乔装成皮亚诺萨岛农夫的模祥,手里握着一把切肉刀,藏在山坡下的灌木丛里,他停住脚步,蹄起脚尖无声无息地绕到她的背后,一把揪住她的后背。
“放开我!”她一边愤怒地大叫着,一边像只野猫似的挣扎着。
他把她拖进帐篷,扔到地上。
“嘿,出了什么事?”他的一个同帐篷伙伴迷迷糊糊地问。
“看住她,等我回来。”约塞连把他从行军床上扯下来推到她的身上,吩咐了一声便往外跑。“看住她!”
“让我把他杀了,我就让你们每个人都玩一玩,”她提议道。
其他几个同帐篷伙伴看到是个姑娘,就都从行军床上跳下来,想让她先跟他们大家玩一玩。约塞连跑去叫亨格利·乔,那家伙正像个娃娃似的呼呼大睡呢。约塞连把赫普尔的猫从亨格利·乔的脸上拿开,把他摇醒过来。亨格利·乔迅速穿好衣服。这一次,他们俩把飞机一直往北开,深入到敌人后方之后再折回进入意大利领空。飞机飞越一片平原时,他们把内特利的妓女绑到降落伞上,从应急出口推了下去。约塞连确信自己终于摆脱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他回到皮亚诺萨岛走近自己的帐篷时,从路旁的黑暗中突然跳出一个人影,把他吓得昏了过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只好引颈待毙,想到那致命的一击即将带来的平静,他几乎有点高兴了。可是,一只友好的手把他搀扶了起来。原来是邓巴中队里的一个飞行员。
“你怎么样?”那飞行员轻声问道。
“挺好,”约塞连回答道。
“刚才我看见你摔倒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我想我是晕过去了。”
“我们中队里谣传说你告诉他们你不再执行战斗飞行任务“这是真的。”
“可大队部来的人说这不是真的。”
“这是谎言,”“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指控你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关。”邓巴中队的那个飞行员边说边蹑手蹑脚地躲到黑暗中去了。“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约塞连对着他的背影凝视了几秒钟,然后迈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喂!”前面几步之外传来低低的一声,原来是躲在一棵树后面的阿普尔比,“你好吗?”
“挺好,”约塞连说。
“我听见别人说,他们威胁说要对你进行军法审判,指控你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不过他们并没有真的打算这么做,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指控你的证据是否成立,他们目前还没有把握。再说,要是真这样做了,他们自己在新任指挥官面前也显得不好看。况且,你还是个在弗拉拉大桥上空飞了两圈的大英雄。依我看,到目前为止,你可以算是我们大队里最了不起的英雄了。他们不过是吓唬人罢了。我刚才正在想,你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谢谢,阿普尔比。”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过来告诉你的。我想提醒你一声。”
“我很感激。”
阿普尔比局促不安地在地面上蹭着脚尖。“约塞连,那次我们在军官俱乐部打了一架,对此我很抱歉。”
“没有关系。”
“但那次不是我挑起来的。依我看,这全怪奥尔,是他先拿乒乓球拍打我的脸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就要打败他了。”
“难道我不该打败他吗?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球的吗?依我看,既然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个比他更出色的乒乓球运动员已经无所谓了,对吧?”
“我看是无所谓了。”
“还有,那一回为了那些阿的平药片,一路上闹得天翻地覆,我也很抱歉。要是你想染上疟疾,我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对吗?”
“没有关系,阿普尔比。”
“但我不过是在努力尽我的责任,我是在服从命令。人家总是教导我说,必须服从命令。”
“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曾对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说,我认为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们就不应该叫你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们说,我使他们感到很失望。”
约塞连觉得既懊恼又有趣,笑了笑说:“我想他们肯定会这样说的。”
“噢,我不在乎。见鬼,你已经飞了七十一次了,这应该是足够的了。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不会”“我说,要是他们真的放过了你,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其余的人,是吗?”
“这就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原因。”
“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吗?”
“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
“是的。”
“你打算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
“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关,”阿普尔比信心十足他说,“我真是这么希望的。”
“谢谢,阿普尔比。”
“既然眼下我们似乎已经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也不大乐意再去执行那么多次的飞行任务了。要是我听到别的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阿普尔比。”
“嗨!阿普尔比走了以后,从他帐篷旁边一簇齐腰高的光秃秃的灌木丛中,一个人压低嗓门吆喝了一声。原来是哈弗迈耶蹲着藏在那儿。他正吃着花生薄脆糖,他脸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孔看上去就像暗淡的鳞片。约塞连走到他的面前时,他问道:“你怎么样?”
“挺好。”
“你打算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
“要是他们强迫你呢?”
“我不会屈服的。”
“你害怕吗?”
“是的。”
“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吗?”
“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做。”
“梅杰少校怎么说?”
“梅杰少校不见了。”
“是他们把他弄失踪的吗?”
“我不知道。”
“他们要是决定把你弄失踪,你怎么办?”
“我将设法阻止他们。”
“要是你继续飞行的话,他们有没有提出跟你做笔交易或别的什么?”
“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将只安排我执行没有危险的例行飞行任务。”
哈弗迈耶精神一振。“我说,这听起来是笔挺好的交易。我本人倒是很欢迎这种交易的。我敢说,你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我拒绝了。”
“太死心眼了。”哈弗迈耶傻里傻气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惊愕的皱纹。“我说,这样一笔交易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可不怎么公平,对吗?要是你只执行没有危险的例行飞行任务,那么我们中的一些人就得承担起你那份危险的飞行任务,不是吗?”
“是的。”
“嘿,我可不喜欢这个,”哈弗迈耶大声说。他气呼呼地站起来,双手握拳抵在后腰上。“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就因为你吓破了胆,不敢再执行飞行任务,他们将会拼命地逼我多飞,不是吗?”
“你该去找他们谈谈这件事。”约塞连边说边警觉地伸手摸枪。
“不,我不是责怪你,”哈弗迈耶说,“虽然我不喜欢你。你知道,我也不大乐意去执行那么多次的飞行任务。难道没有办法使我也从中摆脱出来吗?”
约塞连讥讽地窃笑着,开玩笑他说:“带上枪跟我走。”
哈弗迈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干。要是我当了胆小鬼,那会给我的老婆孩子带来耻辱的。没有人喜欢胆小鬼。
再说,我打算战争结束后留在预备役部队里。要是那样的话,我每年可以拿到五百块钱呢。”
“那就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吧。”
“是的,我想我只好这样做。我说,你认为他们有没有可能撤销你的战斗编制,把你送回国去?”
“没有可能。”
“可要是他们真的这样做,而且还让你带一个人走,你挑我好吗?别挑阿普尔比那样的人。挑我吧。”
“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
“我不知道。可要是他们做了,千万记住是我第一个向你提出要求的,好吗?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些灌木丛里等你的。也许,他们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那我也不会再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了。行吗?”
第二天,整整一个晚上,不断有人突然从黑暗里冒出来,走到他面前问他的情况。这些神色疲惫忧虑的人全都声称跟他有着某种他根本不曾想到过的异常的秘密关系,以此为借口向他打听机密消息。在他路过时,中队里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向他询问他眼下的情况。甚至别的中队的人也藏在暗处等他,一个接一个地突然在他面前冒出来。太阳落山以后,不论他走到哪儿,都有人隐藏在那儿等着他,突然钻出来询问他眼下的情况。从树林和灌木丛中,从沟渠和高高的野草丛中,从帐篷角和停着的汽车的挡板后面,到处有人突然冒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甚至他的一个同帐篷伙伴也突然冒出来询问他的情况如何,并且恳求他别告诉其他几个同帐篷伙伴他曾突然冒出来过。约塞连总是手按在枪上走近每一个谨慎地隐身在黑暗之中朝他打招呼的人影。他害怕其中有诈,害怕那个悄声细气的黑影最后会一下子变成内特利的妓女,或者,更糟糕的是,变成某个政府当局正式指派的官员,奉命前来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昏过去。看起来,他们似乎必定会干这种事情的。他们不愿意以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的罪名对他进行军法审判,因为敌人远在一百三十五英里以外,说在敌人面前很难成立;而且,是约塞连在弗拉拉大桥这个目标上空飞了两圈,最终炸掉大桥并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的——当他计算他所认识的死人时,他几乎总是忘了克拉夫特。然而,他们非得惩治他不可。人人都在冷眼等待着,想看看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白天,他们总是躲避着他,甚至连阿费也是这样。约塞连理解这一点,这些人白天聚在一起时是一种人,黑暗中各自单独呆着时则变成了另一种人。他一只手按在枪上倒退着走路,对这些人毫不在意。每回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去大队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开过紧急会议后开车回来时,他都等着他们带来最新的哄骗、威胁和诱惑。亨格利·乔很少来找他,另一个唯一跟他讲话的人就是布莱克上尉。布莱克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时都用快乐的调侃口气称他为“老孤胆英雄”。快到周未的时候,他从罗马回来,告诉约塞连,内特利的妓女不见了,约塞连又是思念又是懊恼,难过得心如刀绞。他十分惦记她。
“不见了?”他声音空洞地重复着。
“是呀,不见了。”布莱克上尉笑了起来。他那双模模糊糊的眼睛疲劳地眯缝着,瘦削的长脸上和平时一样稀稀拉拉地长着红褐色的胡子茬。他用双拳揉着眼睛下面的眼袋。“我原来想,只要我到了罗马,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愚蠢的浪荡女人再笑个够。你知道吗,我就是要让内特利那小子在坟墓里急得直打滚,哈,哈!还记得我从前是怎么捉弄他的吗?可是,那地方已经空荡荡的了。”
“她留下什么口信了吗?”约塞连急切地问。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不知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这会儿,没有了她那些凶猛的、无法遏制的袭击,他反而生出几分遭人遗弃的孤独感。
“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了,”布莱克上尉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努力想使约塞连明白他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们全都走了,那儿整个地方都给砸了。”
“都走了?”
“是呀,都走了,全都给赶到大街上去了。”布莱克上尉又一次开心地格格笑起来,他那突出的喉结也得意地在他那表面疙疙瘩瘩的脖子里面一上一下地跳动着。“那妓院全空了。宪兵们把整个公寓砸了个稀巴烂,把所有的妓女都赶出去了。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约塞连吓得哆咳起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管他为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布莱克上尉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说,“他们把妓女全部赶到大街上去了,一个不剩。你觉得怎么样?”
“那个小妹妹呢?”
“赶走了,”布莱克上尉笑着说,“和其他浪荡女人一块被赶出去了,赶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约塞连激烈地抗议道,“她在整个城里谁也不认识。她会出什么事呢?”
“我管这个干什么?”布莱克上尉漠不关心地耸了耸肩膀回答道。他惊奇地注视了约塞连一会,然后突然高兴地、狡黠地叫了起来。“我说,怎么回事?要是我知道这消息会使你这么不开心的话,我一回来就会赶来告诉你的,就为了让你伤心得死去活来。嗨,你要上哪儿去?快回来,回到这儿来伤心而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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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不朽之城
约塞连未经上司许可就擅自离队,搭乘米洛的飞机跟他一块飞往罗马。在飞机上,米洛责备地晃着脑袋,虔诚地咂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对他说,他为他感到羞愧。约塞连点点头,米洛接着说,约塞连把枪挎在屁股后面倒退着走路,并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丑。约塞连点点头。米洛又说,这种做法是对他自己中队的背叛,既让他的上司感到为难,又使米洛处于一种极为难堪的境地。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又说,官兵们已经开始抱怨了。约塞连仅仅考虑他自身的安全,而像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这样的人却都在全力以赴打赢这场战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已经执行了七十次飞行任务的人也开始抱怨了,因为他们不得不飞满八十次。危险的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也会挎上枪,开始倒退着走路。士气正变得越来越低落,这全都是约塞连一手造成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却胆敢滥用自由、独立等等传统权利,从而危及到这些权利本身。
米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约塞连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一边却竭力不去听他的唠叨。约塞连满脑子想的全是内特利的妓女,还有克拉夫特、奥尔、内特利、邓巴、基德·桑普森、麦克沃特,以及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见到过的那些贫穷、愚笨、疾病缠身的人。他知道,在世界上别的地区也有这样的人。斯诺登和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约塞连觉得,他现在明白了内特利的妓女为什么认为他对内特利的死负有责任,为什么要杀死他。她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各种非自然的灾祸全都降临到她和其他所有年纪较轻的人的头上,为此,她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权利谴责他和其他所有年纪较大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她正处于悲伤之中,也应当为降临到她的小妹妹和其他所有孩子头上的种种人为的苦难而受谴责一样。某人某时总得做某件事。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某个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打碎那条危及所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锁链。在非洲的某些地方,幼小的男孩子仍然被成年的奴隶贩子偷去卖掉赚钱。那些买主把他们开膛破肚,然后吃掉他们。约塞连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孩子怎么能够身受如此野蛮的残害却未曾流露出丝毫的惧怕和痛苦呢?他认定这是他们的忍受力特别强的缘故。他想,要不然的话,这种习俗肯定早已消亡,因为,他觉得,无论人们对财富或长生不老的渴望多么强烈,都不至于使他们拿孩子们的痛苦去换取这些。
米洛说,约塞连是在捣乱。约塞连又一次点点头。米洛说,约塞连不是队里的一个好成员。约塞连点点头,听着米洛告诉他,如果他不喜欢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队的方式,那么他应该做的是离队去俄国,而不是留在这儿兴风作浪。约塞连本来想说,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欢他在这儿兴风作浪的话,他们可以统统去俄国,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米洛说,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两个人一直对约塞连很好,上一次执行轰炸弗拉拉的任务之后,他们不是还发给他一枚勋章并提拔他为上尉吗?约塞连点点头。难道不是他们供给他吃的并按月发给他军饷的吗?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确信,如果他前去向他们赔罪认错,答应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他们肯定会宽大为怀的。约塞连说,这件事他会考虑的。当米洛放下飞机轮子,朝着跑道滑降下去时,约塞连屏住呼吸,祈求上帝保佑平安降落。真是可笑,他怎么竟会变得这么厌恶飞行呢?
飞机降落后,他看到罗马已是一片废墟。飞机场八个月前曾遭到轰炸。在机场入口的两侧可以看见一个个推土机推成的平顶白色碎石瓦砾堆,机场周围的铁丝网也全给推土机推倒了。圆形剧场只剩下残垣断壁,君士但丁拱门也已经倒塌了。内待利的妓女的公寓墙倒屋塌,窗玻璃全都砸破了。妓女们都不在了,只剩下那个老太婆守在那儿。她身上左一层右一层地裹着毛线衣和裙子,头上蒙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她双臂抱拢在胸前,坐在电炉旁边的一张木头椅子上,正用一只破铝锅烧开水呢。约塞连进门时,她正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一看见他,她就呜咽开了。
“走了,”他还没开口问话,她就呜咽着说。她抱住自己的胳膊时,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悲伤地前后摇晃着。“走了。”
“谁走了?”
“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去哪儿了?”
“外面。全都被赶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她们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被谁赶走了?是谁干的?”
“是那些下流的高个子士兵,他们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手里拿着棍子。还有我们的宪兵。他们拿着棍子把她们往外赶,连外衣也不让她们穿。可怜的姑娘们。他们就这么把她们全都赶到外面去挨冻。”
“他们逮捕她们了吗?”
“他们把她们赶走了,他们就这么把她们赶走了。”
“如果他们没有逮捕她们,那为什么要把她们赶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着说道,“我不知道。谁来照顾我呢?
现在所有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呢?谁来照顾我呢?”
“这总得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他用一只拳头使劲捶着另一只手掌。“他们总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吧。”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那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什么?”约塞连惊恐万状,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针扎般地疼痛。“你刚才说什么?”
“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晃着脑袋又说了一遍。“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利做任何事情,我们不能阻止他们,”“你到底在讲些什么?”约塞连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朝她喊叫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谁告诉你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
“是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拿着棍子的大兵。姑娘们在哭泣。‘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她们问。那些兵一边说没做错什么,一边用棍子尖把她们往门外推。‘那你们为什么把我们赶出去呢?’姑娘们问。‘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些兵说。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十二条军规?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他们没有给你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吗?”约塞连问。他恼火地跺着脚走来走去。“你们就没有叫他们念一念吗?”
“他们没有必要给我们看第二+条军规,”老太婆回答道。
“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什么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唉,真该死!”约塞连恶狠狠地嚷道,“我敢打赌,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停住步,闷闷不乐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那个老头在哪?”
“不在了,”老太婆悲伤地说。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对他说。她极为悲哀地点点头,又把手掌朝着自己的脑袋挥了挥。“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分钟前他还活着,一分钟后他就死了。”
“但他不可能死!”约塞连叫道。他很想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他当然知道那是真的,知道那是合乎逻辑的,是符合事实的:这个老头和大多数人走的是一条路。
约塞连转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他阴沉着脸,既悲观又好奇地把所有的房间窥视了一遍。玻璃制品全都被那些兵用棍子砸碎了。撕成一条条的窗帘和被单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椅子、桌子和梳妆台全都给打翻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全部给砸碎了。这场破坏真是干净彻底,野蛮的汪达尔人也只能干到如此地步。所有的窗子都打破了,乌云般的黑暗穿过破碎的窗格玻璃涌入每个房间。约塞连能够想象得出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色钢盔的高个子宪兵砰砰的沉重脚步声,能够想象得出他们乱砸乱摔时那副狠毒而又兴致勃勃的样子,以及他们那种伪善的、冷酷的所谓正义感和献身精神。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个穿着一层层肥大的褐色和灰色的毛线衣、戴着黑色围巾的老太婆。她很快也会走的。
“走了,”约塞连走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她就悲伤他说道,“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内特利的女朋友——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吗?”他问。
“走了,”“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吗?有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走了。”
“还有她那个小妹妹,她怎么样了呢?”
“走了。”老太婆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约塞连严厉地问道。他逼视着她的眼睛,想弄清楚她对他讲话时头脑是否清醒。他提高了嗓门。“那个小妹妹怎么样了,那个小姑娘?”
“走了,走了,”老大婆被他的追问惹火了,生气地耸了耸肩回答道。她低低的呜咽声变得越来越高。“和其他人一块被赶出去了,赶到大街上去了。他们甚至不让她带上自己的外衣。”
“她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谁来照顾她呢?”
“谁来照顾我呢?”
“她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是吗?”
“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往老太婆膝盖上扔了些钱——说来可笑,留下钱又能补救多少过失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公寓。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第二十二条军规,尽管他心里明白,根本不存在这么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问题在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或条文可以让人们嘲笑、驳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
外面又冷又黑,空气中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薄雾,四处渗透,把一排排用粗糙大石块建成的房子和一座座纪念碑的底座笼罩得严严实实。约塞连急急忙忙赶回米洛那儿认错。他明知故犯地撒谎说,他很抱歉,并答应米洛,只要米洛愿意利用他在罗马的全部影响,帮助找出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在哪里,那么,卡思卡特上校叫他再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他就执行多少次。
“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chu女,米洛,”他焦虑地解释道,“我想立刻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听了他的请求,米洛宽厚地笑了笑。“我这儿正好有个你正在寻找的十二岁的小chu女,”他眉开眼笑地说,“这个十二岁的小chu女其实刚刚三十四岁,但她是靠吃低蛋白饮食长大的,她的父母又非常严厉,她一直没有跟男人睡过觉,直到——”
“米洛,我说的是一个小姑娘!”约塞连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是想跟她睡觉。我是想帮助她。你也有女儿吧。她还是个小孩子,她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没有任何人照顾她。我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你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米洛终于明白了,而且深受感动。“约塞连,我为你而骄做,”他大为激动地叫道,“我真的为你而骄做。当我看到你并不总是一门心思考虑性生活时,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我当然有女儿,我完全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你别着急。你跟我来,哪怕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找到那个女孩。来吧!”
约塞连坐着米洛·明德宾德开得飞快的&指挥车来到警察总部,会见一个警察专员。那人皮肤黝黑,长着两撇细细的小胡子,上衣敞开着,显得邋里邋遢。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跟一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调情呢。看到米洛,他喜出望外,奴颜婢膝地朝着米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像米洛是什么高官显贵似的。
“啊,米洛侯爵,”他热情洋溢地叫道,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那个满脸不高兴的矮胖女人推出了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来呢?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会为你举行一个盛大宴会的。请进,请进,侯爵,你怎么这么长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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