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错爱之亏欠篇
作者:惜之
男主角:钟离宇渊
女主角:纪颖
内容简介:
十岁那年,少爷收留了父死母丧的她,
还让她得以学习医术、武艺,
无以回报的她,
只能……只能用性命守护他,
可是,少爷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不只和她同睡一屋,
还老勾著她飞上屋顶看月亮,
这是情人才会做的事啊!
少爷这样对她,
会让她禁不住有非分之想啊……
他是她的少爷,
他们之间不该分享这么多亲密,
要是再这样下去,
她真的害怕自己会无法自拔地失了心……
正文
第一章
白雪纷飞,大地漂染成银白世界。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手缩在袖笼里取暖,压低头、拱起背,方走过的足迹,转眼让新雪掩去。
靖远侯府前,一名身穿素衣的小女娃儿,直挺挺地跪著,身前摆著块粗糙木板,板子上写著大大的四个字——卖身葬父。
她稚气的脸庞冻出两坨红晕,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住靖远侯府的牌匾不放。
才多大的孩子,了不起七、八岁吧,怎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新雪落在她的肩膀,发梢、睫毛沾上雪白,青紫的双唇抖著,双手也早已冻僵。她知道继续跪在这儿会死,但,不怕!就是死,她也要教世人知晓,这个富丽堂皇的靖远侯府,有多么肮脏。
许久,雪下得小了,两名行人在女娃儿身边驻足。
这么冷的天,谁家舍得让这么个小女孩跪在雪地里,岂不是要白白赔上她的一条命。
“卖身葬父?娃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别要是人贩子使的诈术,这年头,人心险,为了挣银子,什么没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你娘呢?”
更多行人围上来,有人劝她回家;有人好心地解下斗篷,套在她身上,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娃儿怎受得住?
“有人认得这是哪家的闺女吗?”儒生问。
“她是纪秀才的女儿。”甫凑近的老翁答。
“哪位纪秀才啊?”身穿藏青袍子的中年人问。
“西街善学堂的纪秀才啊,今年科考,学堂里还出了个举子呢,那时,举子回门谢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的情景,好似昨儿个才发生的事,哪知转眼会闹出这等不幸。”老翁说著说著,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老人家,纪秀才撞上啥事,竟让女儿沦落至此?我听说出了举子后,富贵人家纷纷上门求教,善学堂一口气收了不少学子呢!”
“可不是这样啊,人怕出名、猪怕肥,祸事全由出名开始。”老人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可否请老人家相告。”
“这话,得从靖远侯府说起。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钟离将军?”
“我记得,钟离将军是咱们京城的奇迹,他从身无分文的小兵,一路浴血作战,立下大大小小战功,最后被当今皇上封为靖远侯。”
“没错,将军叫钟离尉,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钟离全。从小,兄弟就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哥哥虚长两岁,却是性喜渔色、流连花乡的富家子弟;弟弟则从小熟读兵书,勤练武艺,英勇豪气。他本非池中物,偏逢父丧,哥哥把家产全败光,兄弟流落街头,到最后,边关遭逢战事,两兄弟双双投军去。”老翁揉揉胡子说。
“我不知将军有个哥哥,我倒是在说书人嘴里听过不少钟离将军的事迹,听说将军仗著一身好武艺,用兵如神,屡破敌营,还曾以三千兵力掳获敌军数万。”儒生插话。
“这在十七、八年前,可是家喻户晓的事儿呢!少年英雄呐,得到皇上赏赐无数,听说皇上还有意赐婚,将御妹嫁予将军。”
“娶公主,何等风光!”
“将军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仪女子,他一心迎她入门,可没把公主看在眼底。”
“皇上不降罪吗?”
“皇帝当然生气,但国家需要人才呐,之后几次的战事若是没有将军带领金戈战马,百姓哪有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过,那时,敌军听到钟离将军的名号就吓破胆,哪有力气再战,那些个番人还封了咱们的钟离将军一个名号。”
“什么名号?”
“战神。你想想,人哪能和神战?所以将军出马,一定能够凯旋归来。”
“后来呢?将军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结成连理了?”
“是啊,说起将军夫人,也是名奇女子,嫁进将军府后,她经营米店布庄、玉器买卖、钱庄……不管做啥,都能把白花花的银子赚进门,当时将军堪称是京城首富,咱们私底下说,搞不好皇上缺钱,还得向将军调现银。
那年头,百姓的日子不似现在这般好过,除开边关战事,粮米又年年欠收,加上江河大水,日子苦啊!“老翁叹气。
中年小贩接话:“我记得,那些年路边常见冻死尸,卖身葬父更是时时见到的事儿。幸而将军夫人经常施粥济贫,盖房子收留流浪汉,大家都说夫人是观音娘娘,若没有夫人,多少人捱不过那年的饥贫。”
“后来呢?”年轻儒生问。
“最后那场战役胜利归来,将军受了重伤。老叟的住处离将军府只有一条街,日日看著宫中派来的御医进进出出,可惜,月余,将军仍然与世长辞,皇上痛失英才,追封将军为靖远侯,御赐靖远侯府。”
好人怎遭如此报应?听者不胜欷歔
“然后呢?”
“夫人带著稚龄独子搬进靖远侯府,但据说夫人自将军去世后,精神不济,于是钟离全举家搬进侯府相互照应,可没多久,夫人也随著将军去了,有人说是夫人思念将军过度,但也有耳语谣传……”
“谣传什么?”
“钟离全为谋夺家产,下毒害死夫人。”
“倘若传言属实,就太可怕了!将军的独子呢?”
“不知,近十年没听过宇渊少爷的消息,但愿他没被歹心伯父给毒害。”
女孩仰著脸,听得痴了。钟离全连亲人都能加害,何况是没有关系的旁人,真是虎狼之心呐!
“离题啦!不是要说纪秀才,怎地说来说去全绕著钟离将军?”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问。
“你有所不知,要说纪秀才,就得从侯府说起。钟离全与老婆连生七子,除大儿子钟离平壹外,其余的全在年幼时夭折,大家都说是因为钟离全害死嫂子,夫人阴魂不散所致。”
言谈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这侯府故事也太精彩了。
“后来钟离全四处纳妾,生下个玲珑剔透的小娃儿,今年长到五岁。一听说纪秀才教出个举子,他忙到秀才家想聘他为西席,哪知这么恰巧,秀才不在,纪夫人亲自接待,岂知,这一接待,接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大伙儿异口同声。
“色胆包心的钟离全见纪夫人秀外慧中,一看二看,看对了眼,隔日命人丢了二十两银,就把纪夫人给抢走。纪秀才是有风骨的读书人,怎咽得下这口气?自是冲到侯府讨人。没想到非但要不到人,还被屈打一顿。
纪秀才气坏了,索性关掉善学堂,拿著梆子四处说书,说的全是侯府做的肮脏事儿。“
“这秀才忒大胆了,人家有财有势。”
“可不是,前日深夜,一把无名火烧掉善学堂,只有这女娃儿被救出来,家没啦,父亲不在了,她不卖身葬父,还能怎么做?各位乡亲父老,不如咱们做做善事,凑合些银两……”
老翁话说未齐,一声吆喝,打断他。
“你们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聚在侯爷府前闲聊!?”
随著吆喝声,一双手排开众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紫衣华服,冠间镶了玉石,一看就是有钱的公子哥儿,他挤到女孩面前,见她一身丧服,骂了声秽气。
女孩视线甫接触到他,双目倏地瞠大——
就是他!他烧去她的家,烧死她的爹爹。
她的眼光让青年公子不悦,二话不说,大掌挥去,在她脸上留下五指印。
“看什么看!大爷是你看得的!?”
小娃儿怎禁得起大力气?巴掌一挥,女娃儿摔到在地,然不服输的性子促使她再度起身,抬眼瞪他。
她的桀骜不驯教青年气急败坏,手又扬高。
也不知是胆子大,或初生犊不畏虎,她硬是这么直勾勾地望住对方。
眼看,大掌即将落下,她仍然一瞬不瞬,死盯他瞧。
掌落,几个不忍心的路人别开脸,然而,预期中的巴掌声没出现。
青年的手被拉住,他回头,见一名中年汉子对他温文笑著。
“平壹少爷,您何苦跟个娃儿一般见识?”
哦,他就是恶名昭彰的钟离平壹。众人恍然大悟。
“许多人瞧著呢!可否请少爷高抬贵手,饶她一著?”
钟离平壹望周遭一眼,那些指指点点的私语,让他敛了气焰。
“快滚,要哭丧往别处去!”撂下话,他恨恨推开众人,进入侯府。
中年汉子蹲低身,拿出一枚大元宝交给女孩。
“爷,您要买下纪颖?”
“不,你用这银子好好把父亲葬了吧!”
女娃儿摇头,把银子递回去。“无功不受禄,取财有方。”
好个无功不受禄,她才多大?他眼底透著激赏。
“你想跟著我?”
“纪颖愿意跟著帮纪颖葬父的恩人。”
意思很明白,她不负欠恩惠。
“好吧,三日后午时,你在这里等我,行不?”
“行。”
“你娘被绑进侯府当夜就悬梁自尽,骨灰放在云仙庵,去把你娘带回,同爹爹一起安葬吧!”
这话,他想半天才决定对她说。唉,一夕失去双亲,不知她能否承受?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打上她。
原来呵,娘悬梁自尽……就是这因由了,无怪爹怎么闹,钟离全都不肯把娘还给他们。
恍恍惚惚间,“失父丧母”四个字不断在她脑间绕。
是孑然一身了……天地间,她再无亲人。
恸呵,恸痛一场无缘由的悲剧逆转她的天。
她悲伤得说不出话,却仍然强行抑下,俯身向恩人叩首后,方离去。
她的压抑教他动容。这么小的孩子呵……
剑眉斜飞,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两袖洗得泛白,一双黑色布鞋穿出破损,然这些无损于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岁,已看得出与众不同的气度,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后,将跟著他了。
他是宇渊少爷,前几日在侯府门前听来的人物,他并没有被戕害,他还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他住的院落离后门不过一箭之处,四周栽满大树,一路从小径走来,有些阴凉。这里不似侯府前头,有成群奴婢供人驱策,有的只是沉静寂寥。
这屋子极其简陋,一房一厅,不甚宽敞的厅里只有一张四方桌,桌上摆满书籍,还有两张单薄的长板凳,和一个不大的橱柜,青花碎布隔出寝间,房里也是一床一柜,别无长物。
这真是少爷的居处?
大火前,她的善学堂比起这里,算得上豪华了。
隐隐地,同情升起。这个少爷,与她同病相怜。
纪颖打量钟离宇渊同时,他也在打量纪颖。
她的身子单薄,细眉微蹙,红唇似菱、双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脸上,衔了一抹不该在这年龄出现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与双眸间流露出来的坚毅不相衬。
“你几岁?”宇渊问。
“十岁。”纪颖站在四方桌前回话,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处。
十岁?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岁孩童。
“听梁师傅说,你宁愿卖身,也不肯接受资助。”
纪颖转头,看看“梁师傅”,他是送她大元宝的叔叔。
“是。”
她的视线与他相接,没有局促不安、恐惧卑微,有的是坦荡荡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欢她,喜欢她清澈干净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欢她眉宇间的英气。
“为什么?”
“受人恩禄,必得回报。”纪颖清亮的嗓音带著些许稚气。
“这话,谁教你的?”有趣,这话十岁孩童懂不稀奇,在贫困交加时还能身体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纪秀才?难怪,这样的风骨,才教得起这样的孩子。他赞许地轻点头。
“识字吗?”
“识得。”
“喜欢念书吗?”
“喜欢,但不平。”
“不平什么?”宇渊剑眉微蹙,念书念到不平,还是第一次听说。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这个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压低女子方能出头。”
以前爹爹总是搂住她,叹息道:“我的好颖儿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门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
纪颖的话惹出两个男人的笑意,这样的不平,将军夫人也有。
宇渊微点头,他记得爹常说,娘的头脑比他好上数倍,偏生作女儿身,不得展露长才。倘若娘是男子,根本轮不到他来当大将军。于是,爹爹放任娘做想做的事;于是,京城内外,“观音娘娘”的名号比“战神”更响亮。
几句对谈,纪颖让宇渊感觉可亲,她和娘一样,是好胜的女子呢!
“若你能力足够,谁都压不了你。”这句话是娘的结语。“往后你……”话未尽,他对梁师傅使个眼色。“颖儿,过来磨墨。”
难以衔接的两句话,纪颖有困惑却聪明地不发问,乖乖走到桌边,低头举起黑墨。
宇渊清咳几声,她皱眉。
少爷身体很差吗?怎地,刚刚还好好的,现下却咳得厉害?
不多久,梁师傅拿起桌上书册,高声吟念:“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梁师傅摇头晃脑的冬烘姿态教人发笑,但颖儿没笑,她低头专心磨墨,仿佛这情景早已看过无数回。
这时,门被推开,中年男子进门,颖儿望他一眼,倏地低下头,她内心澎湃汹涌,表面却不动声色。
她见过他,那日,他丢下二十两银,就将娘架走。
他是仇人、他是仇人……颖儿在心底反覆念著。
钟离全原是个好看男人,许是多年沉溺酒林肉林,身子变了样,红红的鼻头、颟顸双眼,层层堆叠的肥油横在腰间,他洪亮的声音,一进门便破坏了满室安祥。
“宇渊侄儿,伯父来探望你了。”
宇渊放下书,起身,接著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咳嗽。
“坐下、坐下,怎那么久了,身子还不见好转?”他走向前,扶宇渊坐下。
“多谢伯父关心,小侄这病成痼疾了,要痊愈恐怕困难。”说著,他又咳几声。
未经人指点,颖儿走到柜子边,倒来茶水,递给宇渊。
“你该多歇息,别一天到晚念这些之乎也者。”
“小侄就这么点兴趣,漫漫长日,不念书,做什么?何况这辈子……许就这般了。”他叹气,模样和老头子一般。
“别丧气,等你慢慢长大,身子自会调养过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别苛了自己。”
“谢伯父。”
“这女娃儿是打哪来的?”钟离合指著颖儿问。
梁师傅迎上前说:“老爷,这是我亲戚的闺女儿,去年江东传瘟疫,娃儿的爹娘不在了,临终前把她托给我。我想,少爷身边缺个伺候汤汤水水的使唤丫头,就把她带来。”
“她当丫头会不会小了点?倘若侄儿需要,我让你伯母安排。”
“我哪需要使唤丫头,不过瞧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留下来做个伴儿,不劳伯父费心了。”宇渊谦道。
“是这样啊……总之,有需要尽量和伯父开口,别把自己当外人,知否?”他多瞄纪颖两眼,总觉得她有几分面熟,在哪见过?
“小侄谢过伯父。”宇渊起身拱手,不著痕迹地将纪颖挡在身后,挡去伯父的注目。
“有件事,你伯母要我来找你商量。”钟离全挑起新话题。
“伯父请说。”
“你的身体羸弱不堪,恐怕无法传宗接代,身为伯父,怎能让你们那支血脉断线,所以我和你伯母决定,早点让平壹娶妻,待他生下儿子后,过继到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全凭伯父作主。”
宇渊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开怀大笑,肥硕的下巴抖个不停。
“你能同意最好,平壹才十七岁,娶亲是早了点,可我们不能不替你设想,毕竟你是弟弟留下的单丁子。”
“多谢伯父关照。”
“侄儿知道伯父的苦心便成,我先走了。”
“伯父慢走。”
钟离全庞然身躯走出大门,梁师傅拿起书籍,又摇头晃脑起来。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见色而起滛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每个字句,梁师傅都在说与钟离全,可惜,他没慧根,怎听得进去?临行,回首,钟离全再望一眼身子瘦弱的宇渊,微笑。
再过片刻,梁师傅放下书,道:“少爷的听力越来越好了。”
宇渊莞尔,不答。
颖儿低头,把满桌子的书册收拢,杯子带到外头洗净,送回柜子上。
“颖儿,你可知我们在做什么?”梁师傅突如其来问上一句。
她敛眉沉思,须臾,回话:“作戏。”
语出,宇渊对她赞赏一笑。“你,很好。”
“少爷,这回他又打什么主意?”梁师傅问。
“靖远侯的世袭爵位。”他想也不想地道。
“换句话说,平壹少爷一旦生下儿子……”
“我就没必要存在了。”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心思。
“这样的兄弟伯叔……”梁师傅道。
“章先生快到了吧!”宇渊陡地岔开话题,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是,我先带颖儿下去。”
颖儿跟在师傅背后,加快脚步。
片刻后,他领她到一处人造湖边,湖水结冰,寒冷冬季,大地失去生息。
突地,飞鸿惊起,骇了纪颖,但很快地,她强自镇静,清丽绝美的小脸上看不出方才的惊魂未定。
梁师傅审视颖儿。这孩子,是个人才,将她留在少爷身边,绝对正确。
颖儿不惧眼光,澄澈双瞳回望梁师傅,任他打量个够。
“你是个聪明孩子。”
话至此,梁师傅沉眉不语,像在考虑重大事件似的,半晌,他搭住纪颖肩膀,问:“颖儿,我可以信任你吗?”
“梁师傅此言,已决心相信颖儿了,是吧?”纪颖问。
他大笑,“哈,好个聪慧的娃儿。没错,我是决意对你交心了。”顿一顿,他续言:“日前,老翁说的话有八成是对的,残暴的钟离平壹、不顾念亲情的钟离全……少爷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既是如此,何不离开?”
“听过一句话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梁师傅道。更何况,他们还得在这对父子身上追出真相。
颖儿点头。
“我是个落难武人,那年走投无路,承蒙将军夫人收留,让我免去一死。夫人不只有恩于我,她收容的流浪汉中不乏饱学之士、精明商贾、儒生、各方能人,夫人供我们吃食,并助我们完成梦想。
少爷刚提的章先生是商场名人,当年他沦落街头,是夫人资助他东山再起,现在,江南一代的丝绸都由他经手,运往北方,章先生每半年便会来京城盘桓数日,教导少爷经营之道。
而司徒先生是个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当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是夫人拚掉一半家产,贿赂贪官,将他救出来。
此外,还有经营船务的江先生,朝中为官的方大人、陈大人,精通剑术的神剑李方寺……我们在得知夫人不幸后,便从各地聚到京城,秘密守护著少爷。“
看来,将军夫人真的是名奇女子,无怪乎百姓唤她观音娘娘。
梁师傅拍拍颖儿,认真道:“颖儿,我要你用性命保护少爷。”
这个托付实属多余,那个大元宝早已买下她的命。毫不犹豫地,颖儿点头。
这一点头,她点下终生承诺。
第二章
岁月匆匆,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华,然她冷漠自持的脸上,找不到十岁的无忧快乐;而他二十一,城府却深得不像双十青年。
几个翻跃,颖儿从树梢向下飞窜,右手捏剑诀,左手连三下快攻,宇渊剑尖内力再盛,二将颖儿逼回。
她后跃一步,他使出金蛇腾空,横飞而至,颖儿还给他一招碧鸡报晓,顷刻间,这一个单足立地,如履深渊,文风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迎风,飘荡不已。
她快输了,宇渊的内力比她高深许多,继续对峙下去,不到一时三刻,她便要俯首。
于是,颖儿出险招。她荡开宇渊剑尖,以身子迎向宇渊;他瞬地收势,而颖儿非但不收,她的剑硬是向前挺进三分,直指宇渊喉间。
局面已定,他输了。她退开两步。不该赢少爷的,可一拿起剑,就忍不住拚命。宇渊炯亮双眼注视她,一瞬不瞬。他没看错,她真的很好。事实上,她是太过好了。
她资质聪颖,名医司徒先生破例收她为徒,短短六年,她竟将司徒先生毕生所知尽数学习,更教人惊艳的是她的制毒本领,已然超越先生。
她经常埋首药房,炼出一瓶瓶毒药。宇渊猜,她在等一个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杀死钟离全和钟离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机会就练剑,每招、每式都直取对手命门,她杀人的本事比救人强得多。所以,她内力不足、轻功不扎实,但使起剑招却如行云流水,招招足以致人于死。
“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宇渊把剑收回剑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颖儿答应梁师傅的事,做到十分。
为保护少爷,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药,餐餐为他试菜,以防钟离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头窃听,听听他们之于少爷有没有什么“新计划”:在她心底,少爷不只是少爷,更是她用性命保护的人。
“你不能动钟离平壹。”他醇厚嗓音沉着道。
为什么不能?她武功高强,有足够能力为爹娘复仇,这天,她已经等过整整六年。
见她不答话,宇渊停下脚步,转身。
纪颖太专心想着自己的不平,没发现他已经停下,霎时,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头,见少爷浓墨双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兴了,她知晓。
“不动钟离平壹?”把话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协。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还是咽下气,点了头。“是。”
“很好。”宇渊双手后背,继续刚才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颖儿不解他在想什么。难道他不想为亲娘报仇,不愿讨回公道?
不对,他不是一点一点买回原属于自己的铺子?不是设了计,让钟离平壹事业屡屡挫败,让钟离全看不透是谁在背后捅刀?
既要报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问号,却也知少爷不会明白相告,闭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条小径,走过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数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声。
是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说他是个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许许多多的先生、大人,谈起宇渊少爷,总是不住赞佩,说他武功高强,不输给当年的将军大人,若是为国征战,必能创立一番丰功伟业。
他们也说少爷投资营生的本事和将军夫人旗鼓相当,说他的眼光精准,见识透彻,不过短短几年,已买回被钟离全抢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预言,照眼前情况持续发展,再过两年,少爷又是京城首富,而钟离全将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大家都看好少爷、满意少爷,独独她不满,不满他迟迟不对钟离全父子下手。
“前头,有新消息吗?”宇渊问,颖儿回过神。
“有。”
“什么消息?”
“将军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微笑。
他二度回身,问:“是你?”
“是。”她不对少爷说谎。
她挪了钟离家的祖先牌位,把将军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将军夫人的旧衣裳,在钟离全房门外徘徊;她还剪下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摆在她经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将军夫人的鬼魂回来的谣传,越传越盛。
调皮,稍稍满足了她的不平。
“做这些事,有意义?”他对她的淘气无可奈何。就不能再等两三年吗?成事者,最忌心急。
“没有。”唯一的意义,是让自己开心。
“没意义的事就别做。”
“是。”她当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义的事”,她何必用“没有意义的事”来逗自己开心。
“还有其他的事吗?”
“八少爷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忍不住地,她幸灾乐祸。
八少爷是钟离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钟离全对他溺爱到极点,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谁知最近日渐消瘦,成天昏睡,群医束手无策。
“能治吗?”
能治,但不想治。钟离全便是为八少爷求师,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气,再问她一回:“能治吗?”他厌恶逼她,可每回谈到钟离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协。
“能。”颖儿回答,她恨自己没办法对他说谎。
“想办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圆瞠,别开脸,固执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个八少爷,她还有爹娘可以撒娇,还有个善学堂,让她在里面当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厚茧,那是练剑、制药磨的,不是美丽印记,有选择的话,她不要这种生活。
“颖儿,我要你医好他。”他神色严峻,凌厉目光骇人。
他恼,她知道。
“是不是不医,我便不能留下?”颖儿反嘴问。
“对。”宇渊嗓音低抑,却充满不容反驳的强制力。这并非他第一回恐吓她。
前月,她提剑,夜半出门,他尾随其后,见她潜入平壹房间,他现身阻止,强将颖儿压回屋里,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杀人。
她气到近乎发狂,向他顶嘴:“梁师傅说,待我学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讨回血债。”
面对她的狂怒,他淡应:“好吧,你杀了钟离平壹,就随梁师傅去,我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开大门,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够清楚——要动手请便,只是别后悔。纪颖瞪着宇渊,气急败坏。
他怎能要她吞下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呐!万一,天理不替她讨回公道;万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长,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见他们自在逍遥?!
她咬牙切齿,恨宇渊迫她作决定。
多年相处,她已将他当成亲人,难道要她选择再次失去亲人?
她提剑奔离侯府。
那夜,电光闪烁,轰隆隆的霹雳声自云间打下,风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点大刺刺洒下,落在脸上,她竟无半分知觉。
她跑进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剑剑四下乱砍,一时间,枝断叶落,石屑四飞。
天明,她才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双红肿眼睛,宇渊明白,在复仇和他之间,她作出选择。
接下来三天,颖儿没办法进食,东西一吞进喉间,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难平。
颖儿用眼光问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满,但再多不满,她仍然听话,六年的光阴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事情,包括学会反抗少爷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
吞下不甘,她抬高下巴,道:“我医。”
“很好。”
很好?怎么会好呢,一点都不好。她非圣贤,不爱以德报怨,她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不会让你变得强壮。”宇渊说。
“却能让我生存。”她低声回话。
他的耳力何等厉害,当然听见了,只是沉默不答。
中了!颖儿垂眉浅笑。
近来三番两次,小偷进门翻箱倒柜,让人不胜其扰,于是她故意设了机关。
她弯下身,在入房前的地板拔出两根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便知针上喂毒。
转头,她看宇渊一眼,敛起笑容,解释:“碧磷针不会置人死地,只会让小偷的脚掌红肿三二日。”
小偷?那是她以为的。倘若她知道这些“小偷”想偷的是什么东西,还怕她不拿出穿心钉、极乐刺来用。
宇渊没理她,走回屋里,准备打开收藏帐册的盒子,颖儿抢前两步,把盒子拿走。
“做什么?”
“我在盒子外缘洒了三笑散。”中了三笑散的人,会接连大笑三个时辰,通常笑过三个时辰的人,会虚脱得连下床都难。
他满脸的不苟同。
颖儿知他不赞成,但若不是她,小偷早把东西偷走。她不解,这里简陋无比,想发财该往前头去。
她用布拭去盒上的三笑散,打开盒子,取出帐册放在少爷面前,顺手,她拿来本草纲要,坐在宇渊身边。
六年了,他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练武、他们念书,他作帐、她习医,但无聊的日子因她,变得惬意。
即使她寡言,他也不多话,但他有让人心安的气质,往他身边一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人慌乱;而她,专注认真,每件事都是拚了命在做,仿彿没做到满分,便不算数,她是个好胜女子,和他母亲一样好胜。
她不够温柔,她固执而骄傲。
虽然,她努力牢记他是“少爷”,但成效不彰,她还是做认为该做的事,不管会不会僭越,她还是用她的方法保护他,不管他需不需要。
“颖儿。”
她放下书册,抬眼望他。
“想不想回家?”他略顿,语调迟缓,像思索什么似地。
去年,他重建善学堂,聘了几位有学问的师傅开课,今年初春,学子满座,负责经营善学堂的令狐先生说,地方人士都在探听,是谁重开了善学堂,让贫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念书。
宇渊要令狐先生把话放出去,说是纪秀才的女儿想回馈乡里,于是这件事成了最近最火红的讨论话题。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连想都不多想便回答。
她早习惯有少爷的地方就是家,看得见少爷的位置,便是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至于那个家……回不去了,人事全非,她的童时记忆让一把大火焚毁。
“我指的是善学堂。”
“善学堂?”哀伤一闪而过,颖儿微怔。
“是,善学堂,现在就去。”方唇勾勒,笑意渐浓。他想,她会喜欢。
“残垣一断壁,有什么好看。”她别开眼,不想谈。
他笑而不语,抽掉她的药书,拉起她的手,走出门。
那是……善学堂?旧时门牌、旧时厅堂,琅琅的读书声也同旧时一般,熟悉而温馨。
走过穿堂,不大的庭园后方,是她和爹娘居处,小小的厨房,常常飘散着娘炒菜的香味,娘爱做些包子点心,每次蒸笼一开,香气四溢,弄得学子们不专心。
行至左边一间屋子,推开木门,那是她的房间,格局和以往一模一样,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檀香柜子,好似她从未离开过这里。
“这里没人居住,如果你想要,随时可以回来住几日。”宇渊眉宇间挂着轻浅温柔。
原来是少爷重整善学堂,这样好的少爷,她怎能对他不满?
往书厅方向走,从敞开的窗口朝里望,穿灰布长袍的师傅背影,也和爹爹一样……一股无以名状的温潮自方寸间涌出。那些年,她就坐在那群男孩中间,跟着爹爹一句一句念。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不知不觉问,她随着学子朗诵。
宇渊浓眉飞挑,带着一抹兴味望她。
“我是学堂里默书最棒的。”颖儿转头,对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说。
她的话,不在他的预期间,因为她从不说些无关的事。
“我相信。”宇渊温言道。
“爹常叹气,若我是男于,必可考中举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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