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应该很快就看不出来,也肯定八福晋不会对外宣扬她所看到的,只是以后啊,恐怕跟她就成陌路了……
“福晋。”
“又怎么了?”我颓然坐下,撑着涨痛的前额,无力地问道。
东云递给我一块冰凉的毛巾,回道:“门房通传,有您一个同乡来拜见,说是姓聂。”
等了三四天,聂靖那儿还没回音。明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但那种焦急和疲累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十四终日忙忙碌碌,这天朝会后,却显得跟之前大不一样,回到家,只是靠炕桌斜坐,握着我的手若有所思。
我抽回手来,轻问:“出什么事了?”
他抬头,伸手抚我的面颊,脸上神色复杂:“我要出征去青海了。”
原来今晨朝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不禁为他高兴,微笑道:“那要恭喜大将军。”
笑意在他眼中一闪即逝,他站起来,背对着我拨弄博古架上的白玉对鸟:“兵部已在点数人马,户部早就开始筹划粮草,再选些佐将,很快就可开拔……”他要走了呢,离开京城,去到江河之源的青海高原,那里有肥沃的河湟谷地,大口呼吸,带着雪山盐湖冰晶味道的空气将彻底荡涤胸肺中的积秽……
我羡慕、不甘,一想到将会永远困闷在这个越来越难忍受的地方甚至绝望,就凭着那股冲动,我刷地站起,对他道:“带我走!带我一起去!”
他猛地转身,惊愕地望向我。我抿着唇,直直地迎视他。让他为难了吗?不过说出口就没什么好怕的,是的,我想离开这里,就算不可能也要争取一次!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接着便紧紧抱住我:“好。我们在一起!不分开!”
十四侧躺在我身边,脑袋压着我的肩膀。我觉得冷,他却压住我的手,以阻止我拿被子蒙他的脸,然后一边舔吻我的胸脯一边以鼻音问:“这两天你都不让我亲近,是不是因为我这些日子忙着西北用兵的事,冷落你了?你好像有心事。”
我体温上升,懒懒地道:“你说中了,嗯,我是怨妇,所有怨妇都有心事。”
他呵呵地笑,揽着我腰的手抚上我的胸||乳|,按摩似的轻轻揉捏,唇贴在我心口,问道:“心啊心,你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
我被他呵得极痒,拍了下他青亮的脑门,道:“捣什么乱!肚子也饿了,该起了。”
这时便听到“笃笃”两声扣门,大概是傅有荣或者东云来问什么时候开晚饭。十四吼了一句:“吵什么,爷困着呢!”然后嘻笑着吻到我耳边来,“甭理他们,咱们睡咱们的。”
然而就在第二天,聂靖带来的消息便击懵了我。
“你确定?这才几天?会不会弄错了?”我不甘心地问。
他垂下眼,手按着茶几面,道:“应该确实了。不过我会再让人去查。”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据探,可能是伤寒。”
“什么疫病!简直好笑!”我捶着椅子扶手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看了看我,点头道:“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这是难为他,强迫自己镇定,道:“试试暗里找雍王府的朱从善,就说是殷岚所托。如果只是要……也许能行。”
聂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闭上眼,又见到十六岁的李溶跟李淑笑闹、搭着李浩的肩膀、在爷爷灵前哭红眼的样子,意识到终究来不及救他!不敢想如果三叔三婶李淑他们知道会怎么样,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殷岚。
殷岚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平静得让人害怕。“殷姑娘。”我唤她。
“殷姑娘?”她微微侧头,半垂着眼,幽幽地道,“多少年没听人这么叫了,自十五岁出嫁以后吧……不过我运气好,那老头一年不到就死了。他们想要老头的银子、房子、地,逼着我改嫁,我就一把火烧了房子,然后跑啊跑……我运气一直那么好,他们抓不到我,还遇到了钧凭。钧凭一直待我很好,他不回家,我也不想他回去,因为我知道他爹娘不会喜欢我,会叫他不要我。”
也许我该安慰她,可连喉咙都是僵硬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眼神有些呆滞,呓语似的继续道:“他说他个把月就回来,他每次都这么说,可常常一去就是三四个月。他这次又迟了……我以前跟他说过,要是他哪次不回来,我不会等他,不会等的……”说到这里,她便泣不成声。
我想,失去李溶,她是最痛苦的,甚至比他的双亲更甚,因为事实上他们已经失去他很多年。可除了钱,我帮不了她别的。她不要我的银子,她说:“钧凭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她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能将他的骨灰交给她。我点头答应,至于家里,也许让他们永远以为他远游会更好吧!
聂靖带着他长子聂旭来看我,锦颜却没一块来,我想我明白她的想法。聂旭今年十一岁了,看上去挺机灵,但冬冬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蛐蛐咬断了冬冬爱虫“小项羽”的胡须。聂靖初时提过想带李南离开,不过见了他之后又犹豫起来,他说,“这孩子愿意跟着你。”
他说起后,我才认真考虑。一旦我随十四出征,谁能照顾他呢?冬冬反倒不让我担心,她就算住宫里也不会觉得闷。这天李南从官学回来,远远见到我,却想绕道溜走。我叫住他仔细检查,发现只是袍子上染了些泥渍,前襟扯了条口子,脸上手上都没什么明显伤痕,才放下心来。他嗫嚅道:“我……我跟人玩布库呢。”
我点了点头,说:“嗯。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弘明对他们孩子间的事比我清楚,第二天挥着拳头道:“今儿下了课上景山去了,堵着那小子,胖揍一顿!混帐东西,竟敢欺负我们家的人!”
我摇头:“你别以大欺小。”
他梗着脖子道:“哼,真以为李南打不过他吗?那家伙不过仗着家里父兄,我揍他,也算不得不公平!”
我不禁叹气,弘明他们包括冬冬,都很明白自己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其说他们把血统和身份当作某种资本,不如说他们已经将高人一等的傲慢植入骨髓,自然得让旁人也觉得一切理所应当。李南终究跟他们不一样的。
李南的生母过世已经六年,他那时年纪虽小,却始终记得娘亲,应该也隐约知道点什么。我找了个机会将他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并且说了聂靖的提议。
他眼眶有些湿,仰起脸问:“姑姑,你不想我留在身边吗?”
我捧着他的脸,轻道:“姑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一直住在这府里。我要暂时离开京城,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冬冬可能也会送到宫里。或者你先去杭州小姑姑那儿住段日子,等姑姑回京,再接你回来。”
他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儿,咬了咬唇,道:“我愿意跟着聂叔叔。嗯,他认得我爹是吗?”
我点点头,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让人送他回房睡觉。不管怎样早熟懂事的孩子,要离开身边亲近的人和长期生活视之为家的地方,终究是会觉得恐惧的。但愿他今晚睡得好!
李南离开后第二天,冬冬“砰”地打开板帘,冲进屋子朝我喊:“表哥去哪儿了?”
“回家了。”我吹着茶道,“你以为他会一辈子留着当你的下仆吗?”
她眼中含着水汽,扁着嘴恨恨地一跺脚跑出房去。舒嬷嬷瞪了我一眼,“唉”地叹了口气,便追着她去了。
十四大雪天请了几个弟弟来吃涮锅,我稍坐了一会儿,便借口酒上头退了出来。天晴了,月光映着积雪,室外十分明亮,但东云她们还是在前面打着灯笼。路过冬冬的小跨院,见里面还亮着灯,窗纸上人影晃动,心中犯疑,便进去看看。
一跨进屋子,就听冬冬低声啜泣,丫鬟奶娘忙忙碌碌搬被子铺床单。奶娘见了我,福了福,轻禀道:“格格睡梦中失手打翻了床头的茶壶,弄湿了被褥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尿床,所以……”
冬冬发觉我进来,哭得更大声。
我不禁莞尔,蹲下给她抹眼泪,笑道:“不就打了一个壶吗?你砸了三伯伯多少好壶,他都没哭呢。”
她扁嘴看着我,眼泪还是一个劲往下掉。我用奶娘递上来的热毛巾给她擦脸,又道:“今儿晚上跟我睡吧。别哭了,好不好?”
她拿过毛巾狠擦几下,张开手臂说:“抱。”
我无法,只得拿起她的滚雪貂棉衣把她裹起来,抱着这个大襁褓回房。小家伙竟然这样沉!
我和十四的屋子,炕是早暖着的。气喘吁吁地把冬冬放下,命令道:“快钻被窝里。”
她刚躺好,便听外面脚步嘈杂,是十四回来了。他进屋来,见冬冬虾米似的缩在炕上,只露出半张脸,便问道:“怎么了?”
冬冬噘着嘴不答话,只是使劲卷被子。
我拉十四到外间,轻道:“她做噩梦吓着了。你去冬冬房里睡一晚。”
十四抓着我的手,皱眉道:“我们一起挤挤睡。”
“床不够大,会挤着冬冬的。”我拍了拍他的肩,劝诱道,“只一晚,不妨将就一下,嗯?”
他拉着脸道:“那,亲一下。”
我失笑道:“你跟她倒是同辈。”说着在他额头轻吻一记,他高兴起来,搂着我的肩还想凑近,却听冬冬在里屋大叫,“妈,额娘”,然后不停“咿咿唔唔”撒娇。我硬推他出屋,他老大不愿意地几步一回头。我向他挥了挥手,便关上门。
冬冬爱抖被子,被窝里没什么暖气儿,我压她躺平了,掖好被子。她缩到我怀里,脸埋在我胸口,我轻推她:“头露出来。”
她抱住我的腰,死活不抬头。我随她去,她却忽然闷声道:“表哥不回来了吗?”
“嗯。”她跟李南也算是青梅竹马,往常视如半仆,等他真走了,才发现失去的是兄长吧。
她像破壳的雏鸟一样把头探出来:“妈妈和阿玛也不回来了吗?”
“我们是你爹妈,只有你不要我们,没有我们不要你的。”我轻拍她道。
她改搂我的脖子,噘着嘴说:“我也要去……”
“那里冷,且没有哥哥弟弟们陪你玩耍。”我吻她的头发,“你进宫陪玛法玩几个月,我们就回来了。”
“唔……”到底是小孩子,说着就睡着了,嘴巴还嘟得高高呢。我笑着亲她的苹果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入眠。
我随行的事,外面没人提及更没人反对,不知是无关紧要还是心照不宣,德妃只说,“承元留在永和宫,我还放心些”。十四在外忙碌之余,也用了不少心思帮我打点行装。
然而在此期间,有一件事却让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李浩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得了一个佐领职衔,受命在西征军中调度粮草辎重。
“部院堂官不好么?”我思维混乱,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之前不告诉姐姐,便是怕你反对。”他抓了抓脑袋,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姐,实话跟你说,京官以后够得慢慢做,但打准噶尔可不是常有。就算看不到大策零的影子,闻闻战场尘土的味道也是好的。”
看着他兴奋的脸,我忽然意识到,战争对于男人们来说,有着本能的吸引力。深埋于潜意识的暴力、嗜血和冒险倾向激发着他们的热情,让他们如站在赌场门口的赌徒一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所以很多时候,比起能解决问题的其他手段,男人们更青睐于诉诸拳头和刀枪。
我阻止不了李浩,也没权力阻止他,但却忍不住泄他一点气,于是拍着他的肩膀道:“行啊。我们一块去青藏游玩一趟。运气好的话能捉上个把准噶尔人,拴马后拖十里路,这尘土也就够本了。”
第二十九章 高原秣马
听说出师礼极为隆重,但那种场合我没份参加,自然也见识不到。大队人马从京城开拔,一路缓缓西行,经山西、陕西,近两个月才至宁夏,沿途不断有官员拜见,献银献马驼,我觉得像巡视多过行军。这种不急不缓的步调大概也是皇帝的吩咐。十四将所见所闻,蒙古王公和官员献礼和收受情况,都一五一十缮折上奏。
他也写了长折求战,但皇帝不改初衷,仍旧叫他督师西宁,让他很是失望。我倒是一直很愉快,沿路风光变化很大,就算只是坐在马车里往外看,也是一种享受。
在宁夏驻扎半月,十四会见了青海亲王罗卜藏丹津、贝勒阿喇布坦鄂木布,贝子罗卜藏达尔札、台吉敦多布·旺札勒。这些蒙古王公一直随行,至甘肃,征西的先头部队、十四率行的二队、以及后行的三队,西宁、甘州、凉州三地总兵率其标下绿营军,不约而会师于庄浪卫。各部行营绵延近二十里,虽然我觉得很新鲜,但这种情况也不好出门乱逛。
抵达西宁之后,情况就好很多,它虽然是卫戍重镇,却也是个西北不多见的大城市,当然不如京师繁华,却有着多民族杂居的异样风情。
西宁是要常驻的,他们便为十四找了座宅子做“大将军府”,很高兴称不上豪华,但地方宽敞干净。这次随行的人不多,只有几名太监,还有郭科等几个长随,丫鬟婆子一个也没带。东云极力想跟来,但被我阻止了。以前跟过我的柳穗、由儿都嫁人出府了,只有她一直留着。我曾问过她打算,她说:“我家本来就穷,最好也就是将我配个大字不识的暴发户。我这样够好了,何必还去受那样蠢男人、恶婆婆的气!”我随她的自己意思,但西北高原气候风沙怕她们那样女娃儿受不了,于是对她道:“我一去几个月,你留在京里,也好帮我照看着冬冬。”
幸好傅有荣非常能干,不到一天就指挥人将住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行李收拾妥当。完了又奉上新泡的茶,笑禀道:“福晋,里屋都归整好了。您看还缺点什么,奴才叫人去采买。”
我搁下茶碗,道:“要上街吗?我也去。”进城的时候就见夹道张灯结彩欢迎,说是民众自发,其实想也知道是官方样子。现在出去走走,才有真街景可看吧。十四又在会见什么人,不知何时能完,出门顺便把自己的晚饭解决了吧,可以考虑回人的餐馆。
傅有荣见我要逛街,面露难色。我进屋拿了荷包,挑眉问:“还不走?快些叫上郭科。”他便泄气地依言行事。
穿过几进院落,忽听前厅有人大声谈笑,似还有女子声音,不过说的蒙语我听不懂。好奇心起,便折往那边瞧瞧。十四的随侍太监赵奉守在侧门外,见到我便利落地打了个千,并迅速起身为我打起帘子。我一进去,便见到主座上的十四,还有位居客座的两名蒙古贵族,他们身后,立着五六名蒙族少女。
十四一见我,便立刻站起走过来,揽着我轻问:“休息好了?累不累?”
我摇头,低声道:“别忘了客人。”他于是笑着牵我走向客座。
那两名蒙古人满脸惊愕,待我们快到面前才“噌”地立起。十四用汉语对他们道:“这是我夫人。”
这二人面面相觑,大概是搞不清我的底细。别说他们,被十四这么一搅,不知根底的,任谁都糊涂了。十四却不在意,为我介绍道:“这位是罗卜藏丹津亲王,这位是多罗郡王察罕丹津。”
我按例行礼,道:“见过二位王爷。”
络腮胡子的察罕丹津大概不知如何回应称呼吧,表情有些尴尬。罗卜藏丹津则略微迟疑,躬身回了一礼,用不甚标准的汉话道:“谢福晋。愿福晋吉祥如意!”察罕丹津见状,便也跟着他的话问了好。
十四看来十分得意,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捉弄他们。
草原上的女娃儿果然比京里的大胆,个个好奇地睁大了眼,盯着我和十四看。这些孩子大约十六七年纪,面容尚显稚嫩,眼神也是一律的纯然。意识到彼此可能无法交流,便只好微笑表示问候。她们也以灿烂的笑容回应我,有些许赧然,但表达友好和善意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十四轻道:“这几位是两位王爷家的女眷,特地来问候我们。”
女眷?也许。我心里大致明白,实在忍不住笑,便低下头。十四握紧我的手,热情地要留客人晚饭,然后三人便用蒙语对话了一会儿。不过看来亲王与郡王都是“坚辞不受”的意思,双方又说了几句,他们便行礼告辞。
女孩们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我们,我向她们轻轻挥手,遗憾起从没学过蒙语。蒙古人好客,也许她们会邀请我去家里玩呢。
仗没开打,但十四却很忙,李浩也忙。我去找过李浩一次,他好像几宿都没睡似的,胡子拉渣眼圈黑青。惊讶之余,只能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年轻人,知道尘土没那么好闻了吧!”
西宁城里多了驻军,虽然战争氛围浓厚,但也使得这个城市热闹了许多,不论去什么地方,都能遇到值勤巡逻或逛街采购的士兵和军官。
城区不大,我几乎逛遍了每个角落。南禅寺和城隍庙着实普通,东关清真大寺倒确是十分雄伟——雪白的伊斯兰风格五拱正门两侧,各有三层高的蓝色六角尖顶唤醒楼,颜色对比鲜明,让看惯了中式庙宇建筑的我眼前一亮,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一千零一夜的宫殿。可惜,他们不让女人进。
无奈只好逛去对街,见一位头戴白帽蓄着花白长须的撒拉族大爷摆摊卖青稞做的甜醅,那淡淡的甜香酒香直入脾胃,勾得我肚里的馋虫即刻作祟。咽着口水,凑上去刚要买,礼拜时间却到了,那老大爷居然向我摆了摆手就把摊子一扔,直冲向清真寺。我追着他一路跑,最后还是被清真寺的守卫“瞪”了回来。悻悻走回他摆摊的地方,发现街边开面片店的汉族夫妇正帮他看着摊子。我付了九个铜板,吃了三碗才过瘾,不过那微量的酒精竟上了头,吃完了走路有点晕乎。
平日里闲着没事就给冬冬写信,画西宁的地图给她看,仔细描述甜醅的清甜和酿皮的酸辣。话语尽量浅显有趣,免得她越来越不乐意看我的长信,更不乐意给我回信。我也给爹,给十三、小钟、小妹、李淑和容惠写信。
天黑下来就窝在炕上,看会儿书,马上就困了,很容易就能入睡。然而温暖的梦中,忽然有股冷气钻进被里,然后就有个半凉的重东西贴上来。“唔,十四……”半梦半醒中,居然想起好像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我在这里。”他喘息着轻道。
我当然知道他在!他光溜溜地钻进被窝来,现在还起劲地想剥光我。意识仍模糊,不过他讨好的亲吻和稍嫌粗鲁的抚触唤醒了我睡眠之外的欲望,所谓‘饱暖思滛欲’,大抵是这个意思。双手双脚地缠上去,他热哄哄地鼻息便拂在我脸侧,喃喃耳语着:“宝贝,想死我了!”
我觉得我俩都发烧似的滚烫,而他的体温已经比我高了,于是迷迷糊糊地说:“嗯,你像个热水囊。”
“你说是什么都好!”他突如其来的进入让我全身僵硬,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吞下轻呼。他没分神叫痛,只是吻着我的面颊道:“乖,抱着水囊。”
我像只猫似的低声呜咽:“下回,别等我睡着了……”一边是困顿,一边是肢体交缠的诱惑,着实为难。
他已顾不上回答,大概也不想听我说话,连喘息和呻吟都一并吞没。等两人都静下来,他才轻碰我的唇角道:“下次一定早些回来。”
“不用。只要知会我,我等着。”就算早回来也不过慢慢吞吞地拟他的折子,往往毫无进展,还闹得我看不成书,难免第二天早起再补功课,何必呢?
他笑着磨蹭我的鼻尖:“你等得及,我可等不及!”说完便又要往我身上挨。
我已经清醒过来,抓着他的肩膀道:“累了。”
“我不……”他压着我的双腿,扑上来挡住了月光,我转开脸不理他,他只好躺回去,咬耳朵道,“好吧,我累了。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今天是不是去了北山寺?”
“嗯,在湟水北面,渡船过去的。”我转回去面对他,道,“山崖壁上有洞窟,彼此间用栈道相连。从山脚看,凹进的地方露出朱红的山墙和上挑的檐角,十分有趣。” 裸露的山岩层层叠叠,典型的丹霞地貌。
他拨弄我的额发,轻道:“要能陪你一块去就好了。我就是不放心你出城。”
我可以理解他的担忧,毕竟不是来旅游,何况战云密布,又人生地不熟。于是笑了笑道:“以后不去了。”
他吻我的前额,轻问:“新来的丫鬟婆子还可心吗?”
只有太监和十四的亲随,毕竟有些不便,他就让人找了几个当地大户的丫鬟照顾内院起居。“那些女孩儿当然不如东云她们仔细,不过个个性子明快开朗,十分可爱。”我笑回道。
“嗯……”他终究是困了,带笑听着,眼睛却已闭上。我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脖子,他却偎近来,脸贴在我颊边,匀长的呼吸就停在耳侧。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闹我,拿满面新生的胡渣磨我的脸,非要我保证今天不出门。我胡乱答应了,把脸埋进棉被里,踢他下炕,才得安生。
等我起床吃过早饭,也不过辰时三刻,他竟兴冲冲地回来,拉着我出门:“走,今儿出城看看。”
大队人马沿山道逶迤而行,我仍旧只能坐车,撩开帘子往外望,却有缓坡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山谷景致。十四这时脱了前队,驭马随着我的车子缓缓而行。他指着右手边山崖外道:“下面便是湟水,过了这个山头再往南折就到了。”
我忍不住道:“能停一会吗?”
“怎么,累了?”
我摇头:“只是想下车看看。”
十四点了点头,举起握着马鞭的右手,有亲卫趋近,他便命令道:“传令全队,暂停前进,原地修整。”
马车停在一个小山包旁,我跳下车便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只见湟水宛转迂回,脚下褐黄的山崖伸展至春潮满涨的河岸边,已被茸茸青绿所覆盖。河道两侧的肥沃谷地,满目是一畦畦耕作整齐的田野,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有农人在河畔垂钓,眼见半混的水面泛上一点银白,不禁猜想是不是翻起的鱼肚,数名同伴从田间地头跑向他,看来的确有收获呢。
如果不看远处高耸厚重的铅灰色山脉,这景象与太湖平原有何区别?
“冷不冷?”十四走过来与我并肩而立。
我不答,任高原的春风吹得衣袍啪啦作响。
“原来让你高兴这样简单!”他伸手揽住我道。
我望了他一眼,笑道:“对,停车稍待就行。”
塔尔寺被八座平缓形似八瓣莲花的山峰环抱于山坳中,这种地形,被佛家认为是妙谛永存的吉祥象征。寺庙依山而建,规模宏大,俨然一座宗教城镇。
寺院的管事喇嘛和蒙古王公们早在大门等候,繁琐的寒暄礼仪叫人疲倦。他们带我们参拜了弥勒佛殿后,十四便对我道:“我去见‘胡毕勒罕’,你休息会儿。”
“嗯,你去吧,我在附近走走。”我对这座色彩华丽的黄教寺院充满了好奇。
他点了点头,嘱咐郭科他们跟牢了,便带着另一拨人往西山半腰的吉祥宫去了。
弥勒佛殿前,五体投地的虔诚朝拜者不可胜数。我往人少的地方一路逛去,在大经堂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起码有近千名喇嘛诵经,便没往里去,只在回廊处看了唐卡堆绣帘子,竟然是古典汉味十足的八仙图案,奇哉!
越往山上走越显安静,随便拐进路边的一个院落,就见院子中央的一株丁香正盛放,雪白的花串如珍珠穗子般挂在绿叶间。
“福晋,走吧,这是僧舍。”郭科在身后道。
“他们不是都在功课吗?”我探头看了看,发觉门开着屋里没人,便走了进去,“我不偷东西。”
所有窗上都挂着布帘,光线稍暗,且有些阴冷,温度比外面低了很多。屋里没有炕床,只有一张大木台子,上面堆了许多未完成的彩面人。啊,想起来了,这不是面人,是酥油花!果然见地上放着的木桶里剩有碎冰。还以为只有冬天才有酥油花看,看来我运气不错!蹲下身仔细观察,发现那些半成品酥油人多是僧侣打扮,个个面带微笑,体态逼真。僧人题材不稀奇,奇就奇在还做了一堆大猪小猪,和尚养猪?我背着身招手:“郭科,别望风了,来瞧瞧。你说他们捏那么多猪做什么?熬猪油?”
“因为今年是藏历土猪年。”不是郭科,他不会有孩童声音。
我直起身回头,只见一个着红色僧袍的小喇嘛施施然走进来。郭科站到我身后,表情有些尴尬。我心想既来直则安之,反正出家人心胸光风霁月,便笑着对那小喇嘛道:“多谢小师傅。”看他比冬冬大不了两岁,红扑扑的脸上却满是肃穆,忍不住问:“小师傅属什么的?学经几年了?”
他睁着大眼奇怪地望着我,却仍回答:“我是土鼠年生的。就是康熙四十七年。会说话就学经。”
那只有十二岁。于是蹲下身,平视他道:“佛理我不太懂,不过小师傅汉话说得真好。”
他却道认真地道:“夫人说得也很好。”
我笑道:“没办法,爹妈就教过我说这个。”
他瞧了瞧木台上的半成品酥油花,道:“夫人喜欢猪么?喜欢就拿去吧。”
我怕手上的温度会弄化它们,也没敢就拿,先笑着道谢:“多谢小师傅。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他摇头,我又问:“那是你同住的师兄做的?”
他还是摇头:“我不住这儿。”啊?敢情他是替别人大方?
我看着他手臂上缠的佛珠串,忍不住开起玩笑,道:“我不想要酥油花了,我喜欢你的佛珠,是菩提子的吗?”
“嗯。”他竟然低头解下佛珠递给我,表情依旧平静,纯黑的瞳仁清澈无比。
我这倒不好意思要了,他却放到我手里,道:“给你。”
这时,有几个喇嘛惶急地进了门来,用藏语跟小喇嘛说话,然后,进来的人还有罗卜藏丹津等几个蒙古王公和一个藏式俗家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们见到我,又是另一种惊讶。我听罗卜藏丹津向他行礼之后用汉语叫了一声“佛爷”,才明白这小喇嘛原来就是里塘灵童未来的**喇嘛格桑嘉措。
接着进门的是没在吉祥宫见到灵童而匆匆赶来的十四,他看来也对这奇怪的情形好奇,只是在众人之前不好就问。
这小小的僧舍挤了不下二十人,喇嘛们商议了一会儿,最后由那藏人男子对灵童说了几句,我猜无非是请他移法驾回吉祥宫。格桑嘉措点了点头,便要随他们离开。
“小师傅!”我一时忘了改称谓,不过也不算大问题。
小喇嘛回头看我。我收起他送的佛珠串,笑道:“我回去想想拿什么跟你换。”
他回我一笑,这笑容里才带了点这年纪孩子应有的天真。
后来十四笑问我:“你真不知道他是胡毕勒罕?”
“我怎么会知道?”我反问,“再说,佛寺里遇见和尚,多寻常的一件事!”
我正一粒粒数着羊皮绳串成褐黄中隐隐泛着红色的凤眼菩提子,十四进房来搭着我的肩,从背后靠上来,笑道:“怎么,你也诵上经了?”
“嗯。从此四大皆空,不茹荤腥,清心无欲。”我瞟了他一眼,继续数。
他环住我的腰,贴着我耳朵道:“你戒不了荤的,也不能戒了我……”
呵,终于数完了,一百零八粒。我轻撞他的胳膊,道:“活佛原来这样小……想来‘随处可安禅榻’之类的奏疏也不会出自他的本意。”
十四握着我的手,冷哼道:“自然是那些畏战的人撺掇着活佛之父索南达结拟的折子,最多让小佛爷抄上一遍。”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耐心些。若皇上不想打这仗,你也不会在这里。”也想好了送什么给小格桑嘉措,就男孩子都喜欢的望远镜和一些彩色套印图册吧。
李浩难得来串门,饭桌上聊着,就说起过两天要去趟兰州府。我好奇地问,去兰州做什么。他便答:“去拜见陕甘总督噶什图大人。”我点了点头,噶什图是西征大军后勤大总管,李浩的差使多要和他打交道。他却又补充了一句:“再,范毓覃押运一批粮食,这两天便会到兰州。”哦,范老四来啦。
听了李浩要出西宁,我就有点心痒。晚上送走李浩之后,我便对十四笑道:“我想去见见范四。堂哥来信说,淑妹妹生了个小子。”
十四刚烫了脚,接过傅有荣递上来的帕子擦脸,也不看我,回道:“叫范毓覃到了兰州府,再来这里转一趟。”
我打发了傅有荣他们出去,坐到他身边,抓住他两只耳朵,将他的脸转过来。他闷闷地道:“我就知道你想随着你弟弟出西宁卫玩儿。”
“我不会碍他事的。兰州很近,也就几日。”我揉着他厚实的耳廓轻道。每日规律的生活虽不至于烦闷,毕竟太过单调。
“好吧,谁让我一直没空陪你。”他依过来,吻着我的耳际叹息,“怎么办?我的耳根这样软……”
一见到范老四,他便给了李浩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从四川运往军前的三十万担粮食被劫了。噶什图本是备宴招待我们,不过被这事一刺激,脸色就怎么也好不起来。我看要不是碍着我,早就将范四和李浩骂个狗血淋头。晚间,李浩和范四关起门来商议,不过是从开始吵到结束。第二天,噶什图再次召了两人训话。李浩回来后告诉我,他要跟范四一起往成都一趟。
这结果挺让人高兴,我挑眉道:“哦。从甘肃往四川走的若尔盖吧?”九曲的黄河支流、草原湖泊、温泉……一路风景绝佳,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黑颈鹤。
李浩并不坚决反对,看着我道:“姐,我们得一路骑马。”
“这不成问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范四倒急起来:“福晋,你不能去。要有个闪失,让我们怎么跟大将军交代?”
我睨了他一样,摆了摆手道:“这不用你操心,我会去信告诉十四。我们几时出发?”
李浩答道:“事不宜迟,明早。”
嗯,看来得马上写信。成都也很近,游逛来回也不过一两个月。
草原非常湿润,虽然我们急着赶路一直策马疾奔,但沿途河弯的日落、花湖的芦苇和水鸟、草原的繁花还是都看到了。往西南去,草原变为沟壑纵横的山地,那里是半农半牧的藏羌聚居区。
“粮食就是在这一带被劫的。”范四叹气道。
我一脚踏着石台,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山岗上的羌寨。漫山绿树丛中,灰白的石砌房屋栉比,最显眼的是高耸巍峨的碉楼群。寨子之下,层层梯田直铺到河谷。我把望远镜递给李浩,向范四问道:“这附近有多少这样的寨子?”
他指着西边的山头道:“这是最大的羌寨,那边还有两三个大藏寨,其余都是小村子。”
“劫粮的是汉人,藏人,羌人,还是蒙古人?”
范四无奈地摇头道:“押粮的管事被杀了,据滚到溪沟里侥幸活命的一个车夫讲,劫匪穿着汉人的衣服,可怎么看都不伦不类。从头到尾也没听他们说过话,只用呼哨联络。”
李浩看了一阵,也向他问道:“总督年大人如何说?”
听到这人名号,心里便不舒服起来,竟忘了四川是他的地头。
“那位总督大人还没话发落下来。”范四瞅着李浩冷冷哼笑,“但愿不是又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爷!”
李浩皱起眉头,拉下脸便要反唇相讥。我扯了他一把,阻止他跟范四无意义的舌战,对两人道:“走吧,在这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姑姑,姑姑!”在山下渡口唯一一家酒肆外,碰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摆手示意李浩的亲兵和范四的随从不用紧张,便抱住飞奔过来的李南——不,现在该叫瑞霖,照着他晒成小麦色的面孔狠亲两口。“长高不少了!”我半蹲着,轻抚他的头顶。
十二岁的少年大约很久没被这样当做小孩子了,微微红了脸,却仍抱住我的肩膀,轻声说:“姑姑,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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