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肢。这是专门为旅游团准备的节目。
我梦到自己离开团队,独自等候一个名角演唱。据说这个名角极少出场,出场也是率兴而为,没有预告,可遇不可求。刚才还华艳的环境转眼变了乡村,土路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港湾,游客们陆续登船。晚霞辽阔的红,烘托着汗渍般泛黄的旧帆,他们离去。
我梦到温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线明显不够,没有人打灯光,我不知是否还有一场缥渺无期的演出。“你怎么还没走呢?”一个老者问,他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农户,但我直觉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等待的角儿。他没给我任何承诺就推门进入一个院落――听说,他的化装秘不外传,谢绝旁观。
我梦见许多京剧脸谱在眼前晃动。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浓墨重彩的脸之中,有没有我期待的那个人。我梦见脸上一阵痒,抬手触摸,指头上蹭下一层厚重的油彩。
罗兰·巴特谈到:“在电影里,不论有关平面的修辞学怎样,能指自身从本质上讲总是平滑的;这是一种不间断的画面连续动作;胶片――名称起得好,它就是一张无开裂的皮……”
而我们的露天电影时代,断片经常发生。对儿童来说,几乎是恐怖的经历。胶片烧着,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滚油里,边缘焦糊,中间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临,它火焰般的皮肤上,两只骷髅的眼睛深陷,张开无牙的嘴……转眼之间,它的脸又翻卷着消失。那个阶段,我的噩梦仿佛全部是在重现一场放映事故,那些鬼脸,与烧灼的胶片一模一样。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当放映中出现断片现象,处理方法是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胶水粘合。很多年我试图忘记那场青春期的灾难,我拼命刮擦记忆,重新衔接我的过去。我不喜欢照镜子,这样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毁容,保持着“无开裂的状态”。如同必须刮出片基与毛茬一样,为了维护所谓的完整,你必须遭受磨蚀,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层。
偶尔我会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中国城和脸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忆别人导演的短片。电影能够制造和我们的生活不对称的华丽与奇迹;而生活与电影重合的,总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缅怀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手背向内,一个手心向内,对成一个取景框。我轻微错动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宽银幕的比例。
谁的告别,拉下丝绒帷幕?谁的道具箱打开,收拾浮华而廉价的珠翠?谁的妆容,被泪水和寂静冲洗?谁的身体,从台词中蝉蜕?谁的咒语,被另一个人被当作摇篮曲催眠?谁的你,在承担孤儿一样的命运?在观众散场的洪流中,谁又允许谁,带上古怪的动物,躲进诺亚方舟?把摄影机当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这个需要意义才能支撑的世界。
……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许诺自己,这是天堂。
写给匹诺曹(1)
我一眼就看到匹诺曹站在聋哑学校的门口,手里拿着花。车流往来,人流穿逡,视线里全是灰暗的颜色──这是下班的高峰期,劳动的人们要回家,好像钳子、锤子什么的最终要砰砰地扔回工具箱,扔回黑暗,扔回孤独中的睡眠。晒得黝黑的匹诺曹就像一只釉质花瓶那样伫立着,夺目的一捧百合拥在怀中,夸张又文艺。
鲜花,以既沉静又热烈的语言表达──要么说明受花者的蛊惑魅力,要么说明送花人的善良品德。有生以来第一个收到鲜花的生日,我格外欣喜,尽管明白匹诺曹是个专门安抚失意者的爱心大使。暮色四合,手中的花朵愈加绽放遗世独立的美──它们既脱离了生,也脱离了死。
蝙蝠在黄昏绸质的水面上翩飞,微小的蠓虫也起起落落,飞翔在也许是此生最后的月色中。我坐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对面倾听的匹诺曹不仅穿着短裤,还穿着拖鞋;不仅穿着拖鞋,还穿着一双黑色丝袜──他的搭配显然不合乎我的审美倾向,尤其当他把拖鞋脱到一旁,远远伸过一双被黑袜子覆盖的大脚丫。我一贯挑剔衣装,不理解穿着t恤参加宴会的,也不接受穿棉毛裤睡觉的,可是对喜欢的人抱有格外宽松的尺度──视若无睹,我顽强地把那双黑袜子当作一双柔软的高靿儿皮鞋来看待。
──那天比昨天清晰。那天我们整夜清谈,说一些遥远的不需要人物参与的事情,想着一些与生存无涉的遥远话题,比如成长,比如真理,我们偏执而无效地在生死中寻证意义。
2000年的冬天听到羽·泉的这首《爱浪漫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得绝望,令人感到有点羞耻的是,眼泪缓慢却不容阻止地流下了我的面颊。
“雪夜,街头,路灯下,几个朋友,闭着眼,仰起头,尝着雪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瞬间的领悟驱赶一生的哀愁;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别无他求。
雪夜,床头,烛火中,几个朋友,点着烟,再聚首,探讨活着的理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筑起心灵的阁楼;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品尝着彼此的拥有……”
文学是一张由想象力绘制的地图,凭借它的指引,我们必将在现实中迷路。像黄昏迟归的孩子,我和匹诺曹在文字丛林中游荡,有时相互找寻,在游戏的快乐中,我们忘记天正越来越黑。
其实有时候文字就像煤,在别人燃亮的火里取暖是舒适的,如果自己开挖煤层,就容易被弄脏──我们常常会发现某些写作者矿工一般被煤粉涂黑的脸。而青春的动荡的敏感的我们,如何能忍受那种美的诱引,就像蛾子忍住烛光,蓓蕾忍住春天,初恋少年忍住心中秘密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开始书写,匹诺曹的创作更在我之前。我像是完全沉浸在愉悦中的陶工,看见器皿上破壁而出的花朵逐渐生成;而匹诺曹已经能够在金属上镂刻了,从他的表达中可以感受到被克制却依然充沛的激情。
无论在写作还是阅读方面,匹诺曹都堪称我的师长,虽然我们之间是一份兄弟般的情谊。我的大学时光基本都在无所事事中消耗了,几乎没有起码的知识积累。匹诺曹拥有值得骄傲的藏书量,博尔赫斯的作品最早就是在匹诺曹的书柜里翻找到的。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递给我时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本书对你来说可能太深了。”
像魔法师说出咒语,我们需要他咒语里的伤害和安慰。灰烬中重生的玫瑰、记载着神的文字的豹纹、深伏在匕首中的仇恨……博尔赫斯,一个图书馆深处的盲者,我们只能看到光亮,而他能够看破黑暗,看到时间深处的贮藏。后来博尔赫斯成为我最热爱的作家。
童年中我最宠爱的玩具是一个娃娃,我给她取名叫桃兰。她的眼睛平躺的时候会闭上,睫毛特别长。在许多个夜晚我抱着她入睡,她虽然从来不是勇士,但给我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安慰。有一天,家里的客人走后,桃兰的一个眼珠突然掉了下来,我大哭起来。由于我怎么也不肯接受新娃娃,妈妈只好专门找人修好了桃兰──我一直把这理解为桃兰做了眼科手术。从此,我更是天天紧抱这个裙衫渐旧、曾经残疾的娃娃。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勾画在墙上,有的树枝甚至像几根微微弯曲的手指敲打着冰冷的玻璃……我有桃兰我不怕。长大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迷恋的许多东西都像桃兰一样,比如文字,比如想象中的情人──我在盲目之爱中忽略掉他们并不具备某种我所期待的实用性。
给我力量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有力量的东西。
匹诺曹对失去初恋女友保持着持续的怀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匹诺曹的爱情病则相反,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有若抽丝般慢慢织就的爱会毁于一瞬。往事就像瘪掉的谷粒,虽然依然给灵魂提供些许营养和余温式的热量,咀嚼起来却有一种过期的苦味──它占据着粮仓,让我们年年装不进新谷。
在我看来,这种怀念更像是回忆中的再生。“回忆和泡菜、腐乳什么的一样,都是部分借助了腐烂的力量,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我刻毒地对匹诺曹说,“别拿着蒜瓣当水仙!你根本不必为她流下泪水,她只是眼睛里的一粒沙子。你何必把令指尖颤抖的爱情,奉献给一张由于惧怕皱纹而变得面无表情的脸?”
第二华人站
写给匹诺曹(2)
匹诺曹说她即使是块铁板,也能让自己像焊枪一样迸射火花;想说的话全都涌上喉咙,而她的声音也能轻易触及他心里最柔弱的部分。匹诺曹说,未来的婚姻可能会受到影响,因为他总在期待往日那种交流的默契。
亲爱的匹诺曹,我们的内心是否宽广到需要日夜交流以至于配备一个几乎心理学家式的爱人?最终我们会知道,什么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不过劳动的手和起伏的身体。婚姻主要用于应对日常生活的麻烦琐事,一个水暖工足矣,至于纸上谈兵的热力专家──他大而无当,华而不实。
幼儿园座椅上传递手绢的爱情,中学课堂里偷看纸条的爱情,被花边新闻调戏的爱情,被收款机精细核算的爱情,作为佐料放进汤里的爱情,广告宣传画传播的爱情,文艺台子夜时分讲述的爱情,被父权镇压的爱情,被母爱嫌弃的爱情,等待在大使馆门口的爱情,躺在床上的衬裙里的爱情……
哑巴一样永不开口的爱情,聋子一样从不听取意见的爱情,瘫痪一样不能再逃跑的爱情,化装在漫长友谊里的爱情,掩护在深挚亲情中的爱情,大水淹过还抱着柱子的爱情,投入井底依然仰望星星的爱情,被病床上无力的手攥起的爱情,被衰老的牙齿咬住名字的爱情……
爱情是一颗糖,喜欢它的是不是孩子?爱情是一粒药,服用它的是不是病人?
像荒原,从一眼望到头,来吧,那从生至死的所有日子。光阴,就像涟漪,单调的广阔的奢侈的涟漪,铺展在整个水面──除了忧伤,我们不知怎么打发掉那些望不到头的连绵的明天。我们丰富而敏感,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充满发现。也许,之所以能有千里的目力,看到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因为,我们站在楼层最危险的高度上。
我们那时多骄傲呀,而且纯真、直率、任性,珍藏着所有其实妨碍我们生存得更舒适的品德。我们坚持着不被生活修改,尽管放弃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猴子不能放弃尾巴所以没有得到进化,孤单地呆在城市动物园里,因为这条尾巴,它失去自由,失去被尊重的权利。是啊,政治是一种平衡的艺术,生活也不过一种妥协的艺术,只要你肯低下头来屈从,一定有所收获,如同强壮的乞丐甚至会得到孩子手里的零钱。可是我们不,把尊严当作至宝,尽管它们无人收购。当一无所有的时候,内心的依靠惟有骄傲了──就像盲人脸上的墨镜,并不能帮助视力,它只是服务于心理的需要。
身边的朋友认同了生存的规则,他们奔波,他们奋斗……于是我们孤独。也许我们都不够成熟,像孩子,赖床的孩子,枕着昨夜美梦的余温。大人们要上班了,所以孩子一睁开眼,就经历着再见,经历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告别。
一个故事这样说──穷孩子伤心地坐在路边,这时一个智慧的长者旁边经过。长者问道:“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孩子回答:“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啊。”长者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交给孩子,让他拿到市场上去,并嘱咐孩子,无论买主出多少钱都不要卖。当别人出价十块钱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百块的时候,孩子不卖;出一千块的时候,孩子也不卖;甚至有人出到一万块钱,孩子依然没有卖。于是,石头的价格一直在上涨,已经抬升到了十万……老者对孩子说:“你看,其实你是很富有的啊,只是你不自知。”孩子得到了信心鼓励,愉快起来。
在我看来,这个小品在令人安慰的结论后面是一场骗局。因为这块石头丝毫没有改变孩子的贫穷事实,尽管手中持有一张数额越来越大的支票,它依然是虚拟的,无效的。石头依然是石头,不会因此变成宝石。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一般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
我曾经无法不炫耀,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在文字中书写,匹诺曹就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惯性持续下来,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化装他的身份,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因为融合部分真实,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真话有什么好呢,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我宁可作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被惩罚时刻威胁,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现在我沉默,我愿我是小偷,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责问。然而,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所谓成熟,不过是你不会再为丢了的东西即使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所以,我就若无其事,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一想匹诺曹说过的话,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忆的音量:它像耳语,亲近,又忧伤。
说着说着,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一个在灰云里缓慢飞行的天使在哭。
火柴天堂(1)
暖和一下手指头吧,在墙上一划,“哧”的一声……随着一次次燃起的光亮,她看见温暖的炉火、香喷喷的烤鹅、壮丽辉煌的圣诞树,还有奶奶,她在世间已彻底失去的亲人。
区别在于,火苗里的食物只用于安慰眼睛而不是肠胃,想要品尝,必须坐在天上的餐桌旁,就像跟从死神上路,才能被赐予出口以外的恒久宁静。是否所有的美味都是更高统治者垂钓在唇边的诱饵,咬一口,我们就得跟他走?也许,那只背上已插好刀叉的烤鹅不能被食用是符合天堂原则的,因为天堂的原则是赞颂而不是敌对,是仁爱而不是杀戮,怎能想象会用火和刀刃来对待一只纯洁无辜的鹅呢?它应该被天使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所以,只能想象一只鹅被消灭在胃里,绝不能真实地消灭它,我们占有它又不侵害它,闻它的肉香又不溅上它喉管中的血,快感围绕着它的身体却不触及……这意味着美味被拆成“美”和“味”的两个分离的部分,食物的欣赏价值吞掉了实用价值,或者说它的欣赏价值是实用的,而实用价值仅只停留在欣赏。如果天使喜欢,如果天使需要,他们只能动用眼神,废除掉牙和手的功用。
正因为如此,我怀疑神之间的和平不是缘于爱,而是缘于冷淡,既然他们之间,他们和所属物之间,摒弃了血肉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矛盾,没有困惑和失误,他们更尊重一种冰冷得特别安全的人际关系和解决途径。我向往神的生活,因为我不想通过缓慢遗忘的方式来对抗疼痛,不想通过磨蚀自己的方式来减轻欲望。我向往随时再生的肉体和情感,我向往冷血,像一个神或者一条蛇那样。
也许,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光辉。他们那么平易近人,为了和那些丑陋的人间孩子看起来相似,他们努力增添一点点私欲,比如,他们使自己需要衣袍和食物。做神仙和亡者最大实惠在于,他们都不再劳动。神有咒语。什么是咒语?就是不必体力劳役就创造。这种创造接近魔术师的障眼法和物体搬移,因为神不劳动,获得便只有依靠剥削人间一途──连死人都抄袭了一点本领,白白享用祭品。对人类来说,神是一个食利阶层。这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神的本金只有一个词:信仰。正因为神是最大的暴力阶层,所以人间又增加了许多模仿者。
卖火柴的丹麦小姑娘,她的脸上流着全世界穷孩子的泪水。但她见识过真正的天堂。神迹总是偏爱穷人的脸、冻僵的赤脚、马厩、寒苦之夜和临终祈祷。我猜测天堂的建筑材料,不会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些常规之物,或许正是这样的神秘物质──集中火焰的形态和水的清凉?所以浴火凤凰才能不焦不死,它潜入天堂,偷了神的岁数。大神可以用省俭的材料,创建复杂的工程,比如,沙漠迷宫,火柴天堂。更可证明天堂性质的,是火炉、烤鹅、圣诞树和奶奶,都可以轻松装进一朵那么那么小的火苗里。尤其是那棵圣诞树,绿色枝子上燃烧着成百上千的蜡烛,燃烧着成百上千的火苗……而这成百上千的火苗,又全都燃烧在小女孩的一朵火苗里──我有点糊涂了,一个数字竟然大于全部数字的集合?
想想中世纪欧洲著名的神学攻关课题:一根针上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现实情境中,能站在那么细小的地方,只能是尘埃、细菌和病毒。针尖上的天使,让我们注意到天堂的事物与它的容器、与它的承载物之间,具有一种失调的不可思议的比例关系。
我们习惯于设想上帝的伟大。他有数倍于人的体积、力量,他有无穷疆域,奔涌大地的江河不过神殿滚落的水滴。我后来怀疑到,上帝的伟大恰恰在于回避了笨重的表达方式。他需要的是轻,渺小,这样他的管理才能无孔不入。比如,他的庙宇建造于云朵之上,奇迹不在于上帝能在指尖上托起群山,而在于,指尖上托着群山的上帝竟然可以站在一片最薄的云上。他不仅使自己、同时使山峦脱去体重。他赋予万物身体,同时又侵占万物的意志,如果愿意,这个伟大的天地写作者可以使一切都变成轻得无法称量的词,包括他自己──“上帝”这个词,万能,无限,惟独没有一个可以描绘的肉体重量。他的天使孩子之所以会飞,在于他们什么也不携带。神的秘诀不仅在于加法,更重要的是减法。是的,减去体重,减去与肉体相关的欲望的重量,减去睡眠、爱情和劳动……
我还可寻找一些佐证。基督教的神三位一体,即圣父、圣子和圣灵。圣父耶和华差派爱子耶稣来世,基督以人的身份道成肉身,因为有了肉身,他便不再是万能的,开始面对疼痛和挫折。月亮比地球离天堂的距离近,人们在上面轻轻一跳就可以弹起很高,他们部分地克服了肉体的重量;同理,推测在更遥远的看不清轮廓的天堂,天使全部地克服了体重。穷人之所以进入天堂的机会较多,可能因为他们形销骨立、体重较轻的缘故。圣徒的整个人间生活都相当于在天堂门外排队,他们面容酷似,全长着驴子那样食草动物的狭长的脸。今天盛行世界的减肥运动,除了审美追求,或许也潜在某种道德修炼,某种对来世的准备……
说到今天,多数人认定它越来越远离更适宜存活于农业时代的童话,远离那些关乎月光和翅膀的原始诗意。在我看来,科学和后现代,甚至成为对童话情节的佐证和推进,虽然带有一种颠覆色彩和金属气味。卡尔维诺曾指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形象不一样,不是轧钢机或铸件这类沉重的东西,而是以电子脉冲形式在电路上流动的信息单位。铁制的机器将会永远存在,但它们必须服从那些没有重量的信息单位。”他在歌颂“轻”的穿透力量,歌颂它神一般的领袖地位。童话中说世间有一种蜘蛛丝编成的织物可以穿过针孔,我们没见过,但我们见过一种更有效率、保存期限更长、体积更小、容量更大的奇妙之物:电子芯片。未来芯片可以纪录一个国家的全部历史、人口、资源、政体、民族、宗教、法律、经济、文化、交通及其最精微的细节──针尖上,何止千百个天使起舞?
火柴天堂(2)
除夕之夜,我打开喜欢的电子游戏,那里面有朋友、敌人,有街道、迷宫,有鲜花、子弹,我可以成为公主或者冷面杀手……一个轻薄的软件,可以装进这么多。我和卖火柴的她一样,孤独中,幸福地看到火柴天堂里的微笑。谁管那里是不是看得到,进不去。
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
博尔赫斯曾把《一千零一夜》称为世界上最美的书名,他说“一千”几乎就是“无穷无尽”的同义词,但这无数个夜晚之后的一夜,则是给无穷无尽的再一次添加。缓释的修辞效果,唤起我的阅读欲望,它暗示着连绵的神秘之美。第一次接触这本书我大约十二岁,翻过封面的阿拉伯图案,复杂的故事情节地下迷宫般延伸……出口可能藏在背后。
香油。花瓶。幔帐。珠宝。金银器皿。神灯。飞毯。衣装华丽的舞姬。清真寺。古兰经。波斯。巴格达。脑子里装满了与自己生活无涉的词汇,这才是符合我想象的妖娆东方。波谲云诡的细节更让我心动,比如,一直以为恶魔必以英雄或巨人来对抗,还得假以神力,可《天方夜谭》里说,一个商人无意中丢弃的枣核,竟然,打死了魔鬼的儿子。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充满复合结构,故事套着故事,精彩曲折。《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里,一个觅得的好故事,让哈桑获得国王封赐的土地、城堡,以及尊贵的相位。而前面提到的那个倒霉商人最后被三个老人拯救──他们与魔鬼达成协议,如果讲述的故事足够动听,就可以赎回商人性命。而真正的讲述者山鲁佐德,更彰显故事的重要性,情节的悬念与她生死的悬念一致,她的故事与她的生命同值。
山鲁佐德展现文学的奇迹和魔法。当她还在讲述,就等于延续着或者说是创造着自己的生命……没有比山鲁佐德更切近作家的理想形象和更能建立写作信心的了。当时,我处于正欲确立未来方向的时期,理想具有绝对倾向,一旦开始写作,假设我的能力在中途丧失,我可以并且情愿立即去死。
很多年我都贯彻着对《一千零一夜》的幼稚理解,直到,被大学的重读所改变。令人惊讶的转折发生在落幕之前:度过了一千零一夜后,山鲁佐德为国王生下了三个儿子。被我的纯洁和无知滤掉的内容,反讽地浮现,山鲁佐德不仅嘴唇生动,黧黑的腰肢也灵活起伏,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性命交关之夜,不完全归功文学,性在其中亦占有比例。在那些故事航程里踏山渡水,在她缠绵的肉体上停靠休憩,甜美节奏过后,国王涌起入梦前醉意的松弛。你我非王,只是遥远之处的读者,怎么比较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哪个才是决定性的法宝?
整个《一千零一夜》的源起与性有关。国王山鲁亚尔之所以夜娶而翌晨杀乃出于对女子的仇恨和报复,他发现前王后与黑奴交媾,并且其他宫女与黑奴伴随着集体行淫。和其他民间故事集一样,《一千零一夜》不会放弃情色诱引。山鲁佐德讲述的故事成为对国王情欲的调动手段,准确地说,她先帮助国王意淫,然后以自己潮水般上涨的腰肢来呼应。《努伦丁和玛丽娅》描写美丽的女奴:“周身像纯净的银子般雪白,比丝绸还细腻,夜晚还柔和。她身材匀称,乳房像弓弦般突出;她有着羊般的眼睛,腮帮像秋牡丹样粉红;肚腹微微下凹,肚脐能容下一小块奶酪;她的两腿像填满了驼鸟绒的两个枕头;两腿间的那样东西,真是言语无法形容,提到它时要热泪长流。”努伦丁与女奴交欢时,“伴随着那女郎埃及女子式的运动、也门女子式的娇唤、埃塞俄比亚女子式的喘气、印度女子式的冷淡,努比亚女子式的发情、乡村女子式的厌恶、杜姆亚特女子式的呻吟、上埃及女子式的热情、亚历山大女子式的疲惫。”超群美貌的女郎如此风情万种,谁人能敌?就像山鲁佐德的智慧和她的智慧劳动。性与字词的奇妙对应关系在《陔麦尔·宰曼的故事》中还有直接呈现,山鲁佐德用语法术语来描写陔麦尔·宰曼与小娘子的通奸:“互相拥抱、亲吻,做那正编组合、介语短语、连接名词和被连结名词的行为,她的丈夫完成了附加的无用的强调字母‘努奈’。”
其实山鲁佐德的夜夜讲述,与昭君出塞一样,都是典型的东方式的以身体换和平的故事。这些柔弱女子以自己丰盈的乳房,来平复某个男子躁狂的野心。胴体如同最美的盾牌,她迎向一支###,比迎向矛枪还需要勇气、技巧和信心。一张床,阻挡了王和他背后的战争。改变疆土的划分有多种办法,可以让无数士兵流血,有时也可以借助一个绝色佳人的床上腰功。历史课本或许隐蔽过相似的一幕:鲜艳欲滴的指甲正代替首领在情人后背上签署条约。这个女人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她节约了报废的武器、坟墓的占地面积和万千寡妇改嫁的可能,她省略了甚至只在书页上发生的阵亡。
无穷无尽的夜,山鲁佐德的明眸闪亮,她会让国王流连不已,并为他产下未来的承继者。她花瓣的唇、梨形的骨盆,月色中酝酿甜蜜的丰收。当清晨的光线照拂,她再次安全,得以放心地睡眠。她躺在床榻上,周围是花。这些花在中午热起来,让人回忆起微微潮红的皮肤,耳后发挥到极致的香水。
暮色来临,她会被再次送回深宫,那里有焦渴的王,需要她打开谜一样的嘴唇和腰链。
刀刃之舞
星空,撒下一面拖网,那尾美人鱼不能逃脱……她金色的面庞日益憔悴,美貌被绝望摧毁。
其实,小人鱼是一个和山鲁佐德互为反衬的角色。山鲁佐德通过言说获得存活机会、王妃地位以及代代流传中的永生;而小人鱼,由于失去表达能力,继而失去家族、荣耀、爱情和性命……命运悲凉,与她的残疾相称。
“在遥远遥远地方的海里,水是那样的蓝,就像最美丽的麦子花的花瓣一样,又是那样明亮,如同最洁净的玻璃。可是,它很深很深,深得不管多么长的锚链都够不到底,得有好多座教堂的钟楼摞起来才能从海底达到水面。在那里,居住着海国的人……”《小人鱼》是我认为最为优美、神秘和凄伤的童话,它深处的灰凉给我造成一生修改。也许这种自少女时代开始的影响是负面的,就是面对爱情,我不开口,并在沉默中做好牺牲的准备。
经历着青春期,身体在发育,一个暑假里长高了两公分;而我的精神发育迟缓,更无从论及生存智慧。我盲目地开始初恋。除了名字和从没有胆量看清楚的隐约面容,我对他丝毫不了解,但经过他身边,我从来都是窒息的。他是漂亮的高个子,这个普通的优势也让我万分迷恋,以至我如今都没有摆脱对修长身材的好感。他的完美让我恐慌,我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长达几年时间,我的痴情无人知晓。我经常幻想能为他做点什么。或者,等他遭遇灾难才能意识到我蕴藏的价值?和所有任性的初恋者一样,我情愿为他受苦。我怀疑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偶尔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但他选择故意回避。茫然失措,我除了继续忍受他的漠然,等待不存在的机遇,不知还能怎样。无数个夜晚,我准备书写,给我喜欢的人写一封信。纸上空白,只有一滴情书上的墨水,把所有的春天变得阴暗。夜晚和书写,让我觉得自己像掉进墨水瓶里的虫子,不断地,把那些尚未写出的字吞下去……说不出话,我绝望,快被自己的爱情淹死了。他不爱我,我和他一样明白。因为爱情不是劳动,所以努力并期待结果是愚蠢的。初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培养并巩固我不幸的习惯:对爱情不做表白。
像哑巴一样无声地爱,直到我的爱情一一夭折;直到,我最终放弃对爱的向往。那是一件既疼痛又危险的事,我宁愿,活得无关痛痒。只有初恋,我才有勇气对小人鱼进行短暂的模仿:在没有告白的爱中坚持到底,爱得比新娘还纯洁,因为可以预见的亲密都看不到。
爱情天平的支点总是不在中心,稍做移动,一切就在倾斜与倾覆之中。他支付一根羽毛,她就不再飞翔;他拿出一片鳞,她就交出整个海洋──她忘了,一片鳞,只是他身体上一枚最小的硬币。爱得有多笨,就有多勇敢。小人鱼安静,喜欢冥想,她接受契约,开始承担爱中全部的残忍。坐落于刀刃之上,爱情比体重更难于承担。失去鱼尾之后,她保持了鱼尾的特性:行走艰难,也许这是小人鱼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海国的怀念和忠诚。放弃高贵身份,她卑贱地,作为奴仆,睡在门外的地板上。谁能像小人鱼,在靠近爱的路途中,一件件,丢弃她的财富,最后,作为赤贫的神,独自去死?
我倾向于认为,爱情是赌赢的,不是输出来的。所谓情场得意,常常是以小博大:投入一点点魅惑对方的勾引,安全,低调,不伤及自尊,而对方以狂热回报。小人鱼一开始就押进全身的宝,她的爱情注定是一场赢不回的悲剧。
当然,少女时期的阅读中,我对王子暗怀谴责。可王子只是无辜的负情者,他的选择来自他的无知。他怎么能够设想,小人鱼的代价,她无休无止的折磨。假设他知道,故事会怎样被改写?难道恩情与爱情之间,真的存在某个隐蔽的折算公式、某种先期的抵押关系?王子为什么必须爱上小人鱼呢?尽管她脸蛋动人、舞姿飘摇,但只是个漂亮玩偶,无法交流。
神性之伟大或许正基于此,是因为肯于付出最美的与最珍贵的。当小人鱼出现在我们中间,连常人都比不上,她成了残疾。神竟然会是一个残疾?我们惊讶,我们怎敢相信。然而,禀赋神性的人也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看那些天才,藏身于疯子之间。正因为某种秘而不宣的极端完美,他们才残破不堪。
王子迷恋他的新娘,尽管他无知的幸福构成对神的利益侵犯,但小人鱼放弃妒意和仇恨,跳下日出前冰冷的大海。这个世间,神遵从自己订立的奇怪法则:高贵的,永远要为不及他高贵的,做出牺牲……像澈清之水,总是流向低处。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哑言的神。我想起著名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西班牙教士克洛瓦的表达:“上帝的事物,其本身越高贵越明亮,越不被我们所了解,对我们越黑暗。”倘若小人鱼开口,她歌唱,她说出真相,是否她征服的力量就不可抵抗?换句话说,倘若神完整地到来,人们只会爱慕她的完美,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就不再成为可能。
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
一日长于百年
她是公主,所以她入睡的时候整个王宫都得安静下来。不仅国王、王后和所有仆从一起睡着了,接着,“马厩里的马、院子里的狗、屋顶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睡了。连炉灶进而燃烧着的火焰也静静地睡着了,烤肉不再咝咝作响,厨师正要揪一个做事马虎的帮手的头发,扬着手就睡着了。风静止下来,王宫前树上的叶子一丝不动。”钟摆停了,公主睡着了,睡在琥珀和果核的甜美深处。世界以静默响应着公主的睡眠──身份的高贵体现于此,一如领唱需要合声,死去的王需要陪葬,一如,人们倾向于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理解为有什么招致了神的不快。
出于报复,没有受到邀请的占卦女最初预言公主在十五岁被纺锤刺死,多亏最后一个占卦女还没来得及祝福,她缓解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说公主不会死去,只是要沉睡一百年。我们隐隐怀有这种认识:睡眠,是死亡的仿制品,甚至是一种安全的练习。睡眠使人放松,恢复体力,并且能够得到梦境的奖赏。我们把睡眠作为赐福来领受,却如何惊恐于死亡,焉知它不是一场更大的赐福?因为没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返回,提供给生者真正有说服力的不是停留在猜测阶段的心得,所以,对死亡的灾祸感,其实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惧。了解能让我们平息下来,只有死者,不再忌惮死亡。
籽粒碎小,黑,想象不出它能酝酿花瓣。玫瑰的花苞比怒放时更令人赏心悦目,我曾幼稚地猜测它有黄金的蕊。完全盛开的玫瑰有些俗丽,就是好看加平庸。花苞美在神秘的关闭里,只要不开,美就蕴含在未知那无限的可能性里。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达,爱情的美在于它难以实现。睡美人的美,在于她是一个不为所动的公主,她的沉睡比苏醒更媚惑,像玫瑰花蕾。
是啊,美人和睡美人,到底哪个更美?美人痣和美人计,你偏爱天然还是人工?或许,美人痣只是美人计开始启动的小冒号。尽管在公主沉睡过程中,时常有来访的王子被荆条缠死,但,他们霉腐的尸体是否如肥料更养护睡美人的腮红?美,用于威胁,也许比用于鼓励的时候要多。
我向来不相信,时间偷走的东西还回来时会变得更好。乐观的人说例外存在,举证时间偷走美貌还回智慧──错了,智慧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偷走的东西。童话无须尊重现实法则。花苞终会开放,公主终会醒来,如此,时间便成为手中一件被利用的工具……百年沉睡将使公主天下无双。对于抱得美人归的王子,幸福不是等待和追寻,只是一次恰逢其时的投机。
妙就妙在公主不随时间老去,否则,睡美人会变成荆棘丛中的妖婆,童话爱情会变成长寿者和少年的鬼混。睡美人曾经从链条上逃脱,她不再被时间统一度量。中国神话里也有类似情节,烂柯山讲述一个观棋樵夫回家时已沧海桑田。时间中暴露了等级差别,神的一天是我们的百年──当然这不难理解,如同蜉蝣的生死,完成于我们的一个短暂清晨。
睡美人表现了拯救的浪漫主义方式。不是医生而是王子,不是药物而是鲜花,不是人工呼吸,而是吻──是纯洁之物,终止了不幸。这并非仅限于中世纪的唯美习惯,即使在后现代的今天亦如此,文学作品及科幻电影试图告诉我们:把世界从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个孩子,或一场爱情。所以我们不能忽略在现实中无用无为的东西,灾难到来,它们才会彰显藏而不露的使命。
好了,现在让我们翻开浪漫的另一面。我们熟悉如下的情节:妖婆收留迷路的儿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养肥;这一天,她为其中一个孩子涂上油脂,炉子里的火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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