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10部分阅读

作品:羽蛇|作者:lei575030648|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1:44:33|下载:羽蛇TXT下载
  惊。整个交通大学都搭了防震棚,所有的人都住在了外面,除了羽。

  羽是第个醒来的人,或者说,那天她根本就没睡,那天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凌晨3点起夜的时候,她看见外面的天空片暗红,红得十分狰狞,她刚刚觉着奇怪的时候,灯盏就摇晃起来了,接着,是整个房间剧烈的抖动。

  在那次灾难的第二天夜里,戴着标的人们辛辛苦苦地满院转着,挨家挨户地串,但是并不需要他们做动员,人们其实都把生命看得很重,即使活在地狱里,人也愿意活着,当然,我指的是般意义上的“正常人”。

  羽的不正常再次在公众面前暴露出来:她坚决拒绝住在棚里。那夜,家委会的大妈直到凌晨2点还在羽的窗前作着动员:“姑娘,出来吧,我们已经向组织保证了,不能失去个阶级弟兄,我们已经连续三年被区里评上优秀家委会了,现在全院就你特殊,你不能这么坑害我们。”又等了十来分钟,窗户里面终于扔出来张纸条,上写:陆羽自愿在室内居住,后果自负,与家委会无关。老太太们实在无望,这才慢慢地挪开了。走不多远就忍不住说:“陆家的这个三姑娘,真的是有病呢。”从此,陆家三姑娘有病的说法就在交通大学流传开来,所以90年代羽作脑丕叶切除,谁也不感到意外。

  天还只有丝亮光的时候,住在棚里的人就看见陆家三姑娘背起个书包走了,陆家三姑娘走起路来象个影子,如同在飘。佯睡的若木当然听见羽悄悄对父亲说:“爸,我走了,到班上去,这几天就不回来了。”然后还没等陆尘反应过来,羽便飘然而去。若木睁开眼,哭叽叽地说:“真是劫数啊!刚刚报过还有余震,她就又跑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她是嫌父母为她操心操少了,想让我们早点死吗?”若木虽絮絮叨叨的,到底不是在家里,总要收敛些。陆尘合上眼,又长吁短叹起来。

  拆棚的那天,绫和箫前后脚回来了,从遥远的大西北回来,看外婆父母和弟妹。在全国最大的那家报纸上用通栏标题报道灾难之后,姐妹俩都打来了电报。细心的陆尘发现,姐妹俩之间并没有互通信息。

  幸存的感觉使大家变得善意多了,陆家在团聚的头两个小时里显示出难得的温馨。玄溟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箫问:“羽呢?”陆家的饭桌上好阵静寂,绫又问:“羽总是不在家,是不是外面有朋友啦?”若木吃进个炸辣椒,咳着说:“她的事,我们管不了,我倒是惦记着箫,你那么大了,也该谈朋友了,再晚要成老姑娘了。”──语未了,绫和箫竟同时变了脸色。箫口鱼没咽下去就呕了出来,捂着脸跑到厕所,吐个没完没了,竟有呜呜的哭声。陆尘把筷子摔:“这个家,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趁早散伙!别成天大哭小叫的嚎丧!”玄溟把筷子摔得更响,脸只朝着若木:“你听听,老人还在这里坐着,他就嚎丧嚎丧地吼,你问问他,他到底想嚎谁的丧?!”没容若木说出话来,陆尘就直着眼睛说:“姆妈,你老人家也不用跟我过不去,箫到底怎么了,你老人家心爱的大外孙女比谁都清楚!你问问她去!”原来,陆尘早就得到了箫的封信,信上把姐姐的劣迹五十写得清清楚楚,陆尘也回了封信,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劝劝女儿别难过,以后还会有好机会,但是心重的陆尘为此事连三天睡不着觉,只想叹气,又不敢叹出声来,吵醒了若木,本来只想就此把这件家丑按下不表,可事情来,他依然抗不过自己的脾气。

  于是绫也就哭着为自己辩解,绫哭,玄溟自然就心疼得流泪,田姨看老太太哭了,也就跟着哭,家里的老少女人哭成片。箫从厕所冲出来,指着绫的鼻子,五十地当众数落了绫的劣迹,绫便跟着五十地辩解,在数落与辩解的过程中,那座俄式平房的窗外已经人头攒动。

  看着窗子外面的那些人,老太太玄溟把多年未用的招数都使上了。玄溟痛哭着煽自己的耳光,玄溟哭着说:“丢脸啊,你们都是大家子出身,过去都应该是小姐的,出了这样的丑事!我的名声辈子堂堂正正摔得出响声,铁路上谁不知道我秦太太,真是现世现报啊!呜呜你们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孽,把我那么好的儿子没了,要是他还在,我怎么会到这来,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那天,闹中取静的只有韵儿,韵儿虽然才只有4岁,却很知道乱中取胜的道理,她先是趁着若木没注意,拿了她的扣子盒,外婆的扣子盒直是韵儿想玩的,若木却直不许她玩。这回趁着乱,韵儿不但玩了,还拣了几个漂亮的大扣子自己收了。并且,在找着扣子盒的同时,韵儿还找着了外婆收着的盒巧克力,她块块地吃,会儿就下去了半盒。弄得那几天韵儿直不想吃饭,连拉出的屎都是巧克力色的。

  广场12

  徐小斌

  羽直瞒着家里──她在厂子里干的是装卸工。羽直托着亚丹帮她找活干,有天亚丹回来说,招临时工,可惜你干不了。羽听是装卸工就笑了。羽说亚丹你真小瞧了我,我就是干这个的出身。我扛过160斤的整袋麦包,还上跳板。亚丹上下打量了她下:“我还不想帮你叫救护车出医疗费。”

  但是最后亚丹还是答应了。羽上班了,可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的细腰摇头。装卸班不是没有女人,都是万吨水压机式的。羽的体积只有她们三分之强。可装卸班是计件的,羽绝对沾不了她们的光。

  头回背尿素,都是百斤袋的。羽很有信心地弯身等待着,但是那尿素往她身上压她就来了个趔趄,但她强迫自己稳下来,在周围片不信任的目光中步步走向仓库。但是她自己明白,她心口下面有个地方在疼,那种疼痛有点让她害怕。

  她忽然明白,青春这个字眼是多么值钱。那不过只是几年前的事,但是青春帮她抵挡住了灾难,而现在,从外表看她毫无变化,可内部的零件早已不是前几年的了。内部的脏器与肌能,每天每天都在变化,每个昨天都不再,每个今天都是唯的。就象那位古希腊的哲学家说的,人永远不能进入两条完全相同的河流。人的身体也在象河流样变化,也许比河流变化得更快。

  羽咬牙挺下来,总算拿到个月的工资,除了个月八块的饭钱,她把剩下的22块全部交给了亚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亚丹抵挡不住她的固执,就把她的钱存了起来,亚丹想,总有天她要用的。

  但是地震之后,羽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那天,就是她忍受不了家委会而搬到厂里住的第二天,暴雨倾盆,装卸班接到抢粮的紧急任务,都穿着雨靴,趟着齐腰深的水往粮库奔。水是漆黑的,上面漂了层油。是对面橡胶厂流过来的黑水。那黑水已经把压在底下的粮食淹了。

  二百斤的整袋,羽几乎听得见骨头的碎裂声。如万吨水压机般的女人也倒下了。但是羽依然踉踉跄跄地扛,她听见万吨在骂:“想当劳模咋的?整天丧着个脸,小命儿搭进去也没人说你好!小心腰拧了,孩子都生不下来!”

  羽的眼泪和着雨水在流,谁也没发现她在哭。连她自己也没太在意那泪水。她只是忍不住,下意识的。自从广场上的那个雨夜,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世上并不只她个人受苦。她惦着那对美丽而富有性别感的背影,自从他们在那个雨夜的警车中消失之后,杳无音讯。但是她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能和个人同生共死。但是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天生就是要被人群孤立的。羽不幸陷入了那被孤立的沼泽里,无法自拔。多少次的祈祷,她希望心里的那个神明来救她。但是神明默然不语。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那个女孩,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背负着那么巨大的粮袋,就象耶酥当年驼着十字架。她的神态其实很奇怪,琢磨不定,好象在谛听着什么。她真的是在谛听,听着骨头的咯吱吱的碎裂声,那种碎裂声代替了耳语。后来她不再听了,在粮库边她软绵绵地坐下来,掏出块脏兮兮的手绢,把什么东西吐在手绢上。假如我们离得很近便可以看见,那是小块血。是鲜红的。奇怪的是女孩的神色并不怎么慌张。相反,她吐出那小块血之后就心安理得多了。

  亚丹是第三天放出来的。亚丹的样子让羽害怕。亚丹说,他就关在半步桥监狱,要告,告他们随便抓人。羽问:向什么地方告?亚丹怔了下,说总有地方可以告他们,我们去找,找权力最大的领导。亚丹说这话的时候才来得及看羽眼,亚丹就吓了跳:“出什么事儿了?你的脸色怎么跟凉粉儿似的?”羽默然不语。半晌抬起头说:走吧,我们去找。

  广场13

  徐小斌

  羽个人走进那座大厅,亚丹被挡在了那座大楼之外。

  就象当年荆柯刺秦,秦舞阳被挡在了门外,走进大殿的只有荆柯人。羽很骄傲。

  但是羽的记忆总是把真实变成虚幻。在羽的记忆里,大楼顶层是间空旷的大房子。有张巨大的长条形的红木桌。就象张放大了的长形会议桌那样。桌子两边很齐整地坐着两排衣冠楚楚的男人。当时正在讨论着个什么问题。男人们都很文雅地用手帕半捂了嘴,低声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种低低的声音在巨大空旷的房子里变成了如同蜂群般的嗡嗡声,那种声音很快聚拢又消散,消散又聚拢。

  这时羽走进来了。

  羽走路的时候没有点声音。男人们是凭感觉才发现有人进来的。待到羽的影子投射到长条形红木桌面的时候,太阳刚刚挂在对面的楼檐上。太阳碰到玻璃发射的白光使人睁不开眼。所以,男人们追随羽的眼睛碰到那白光就遁去了。他们只能低着头,他们看到羽笔直笔直地向他们走来。这时他们才来得及大叫:“怎么回事儿?!抓人!抓人!!”

  但是已经晚了。羽走到红木桌前的时候就轻盈地跃,跃到桌面,男人们看到双纤秀的赤脚从容不迫地走过长长的红木桌,红木桌的尽头,是那扇敝开着的玻璃窗。

  羽就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地跃了出去。她可不愿象荆柯那样被人抓住跺成肉酱。她不愿让人碰她,尤其不愿让这些男人碰她,她嫌他们脏。

  男人们张口结舌地看见她扔在桌上的张纸。纸上写着:“烛龙被关在半步桥监狱,他是好人,请把他放了。”

  多少年之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这件事。当时些要人们正在那座楼上与国际友人谈判,大鼻子小鼻子黄头发黑头发的男人们都被那个擅自闯入的女孩吓坏了,折服了。由于这事件的发生,有关的规章制度整个被重新修订,那天值班的所有警卫都被撤职查办,那天所有进出大楼的人都被隔离审查。值班警卫指天划地地保证,确实有两个女孩要进去,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们挡在了外面。除非除非她不是人。警卫班长的汗下来了──他的刺刀可以挡得住人,可是挡不住鬼,莫非她是鬼?!

  对于国际友人的解释是:那是个患了严重精神分裂症的服务员,突然发病,没有料到。这种解释流传甚广,为羽在若干年后的脑丕叶切除奠定了牢固的舆论基础。大鼻子们耸着肩表示遗憾,说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他们注意到她的双赤脚非常美丽,有这么美的脚的女孩定也有张美丽的脸。

  那天路过那座大楼的人还记得,当时看到个女孩轻盈得象树叶似的向下飘落,当时他们都被那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

  那个穿着朴素的女孩跌落在地的时候并没有出血,没有出血自然更让人害怕。五分钟之后来了救护车。医院的诊断是肝脏破裂,多处骨折并发软组织损伤。但是肝破裂的病人竟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整个身体几乎被重新缝合了遍。被重新缝合好的羽走出医院的时候,另个时代已经开始了。

  月亮画展1

  徐小斌

  金乌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开始了。

  金乌是演员。金乌演过间谍。但是金乌并不满足于当演员。在个时代的初始,有许多新鲜的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事情发生。金乌却没有却步,她冲了上去。她自由选择了模特这个职业,而且是做画家的捰体模特。这个职业,收入甚丰,也不需要太死板的上班,金乌下子就获取了钱和自由,然后她用这两样东西换取其它的系列的东西,她的生活状态下子就形成了良性循环。

  在那个时代的初始,那座全国最权威的美术学院招收了第批捰体模特,这件事在当时的整个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国人的禁欲运动已经进行了十年,有如阿拉伯神话中魔鬼与胆瓶的故事,那魔鬼,旦冲出了胆瓶,便再也回不去了。魔鬼在这片古老东方的土地上游荡,与那些剩余的早已残缺不全的“主义”结了缘,生出或者流产了批已经成形的怪胎。

  也有骄子。那座皇家的艺术殿堂,就有着批艺术的骄子。十年于他们,变成了生的积蕴。因此当他们终于可以如另个世界的同龄人样享有画模特的基本待遇时,他们都很激动。

  第批模特都很美丽。特别是与那些已经年近五十的老模特相比。但是心态却是迥异的。金乌认为,做捰体模特很正常。它不过是种职业。和教师,和演员,没什么两样。金乌的心永远是健康明朗的。她爱自己。爱自己美丽的捰体。──感谢上天,只有个金乌。当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心是沉潜端庄的,她的表情是生动自然的,但是另外所有的人,那些教师,那些学生,那些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在心里同时发出了声惊叹,惊叹上苍竟有如此美丽的造物。但是惊叹过了,也有人疑心,这样的身体,实在不象华夏的后裔。除了丰||乳|突臀之外,连体毛也是金色的,卷曲的,象是种纤维样,很不真实。

  油画系的钛白便是疑心的个。钛白是新时代初始时最早留长髭长发的男人。看上去象个神父,而且是中世纪大教堂里的神父:见过世面,又有几分矜持。钛白边作画边思考着,钛白的思考妨碍了他的作画,以至两节课下来,他没有完成作业。于是,顺理成章地,他邀请金乌加班,晚上,在他的宿舍。

  钛白已婚。太太在文联做事,另有住房。钛白同房间的钴绿是学生干部,常常深夜方归,于是钛白便有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应当说,钛白是颇有天份的,并且自视甚高。但是钛白有种疯狂的对于美的向心力。钛白生只做件事:发现捕捉和占有世间的切美丽,然后再更新。

  所以当他感受到金乌的美丽时,第个冲动就是:捕捉和占有她!

  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还微微有点凉意,所以金乌脱去衣裳之后便裹上了条毛巾被,毛巾被是金乌自己带来的,她不愿意用别人的东西,看到钛白和钴绿的床铺之后她很床幸自己带了毛巾被。金乌裹上毛巾被,依然闻得见股说不出的气味,那好象是油画颜料廉价香水和男人脑油混合在起的味道。金乌闻见那味道之后就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你还热?难道?”钛白喜欢用倒装句说话。边在调色板上抹下道钴蓝──他打算用蓝调子来画她的捰体。

  “我在想,久居兰室不闻其香,大概反过来也样。”金乌说话历来不留情面。在他的示意下,她这时揭开毛巾被,斜倚在床上,用毛巾被隔离开他的床铺。

  “你真厉害。”钛白显出副很聪明的样子,面朝床上喷香水,“好些了吗?现在?”

  “我想你还是快些画吧,应当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聪明的钛白忽略了金乌这句极其重要的话,以至于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面对着个丝不挂的美人,画家钛白略略有点乱了方寸,他的笔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强调着她的某些部位。“是蓝色的,表现主义。”他安慰自己。

  当时宿舍里开了三盏灯。灯光交叉的焦点恰恰停在金乌的身体上。灯光掩饰了宿舍里破败的景象,勾勒出金乌身体的曲线,那些明亮的曲线帮助了表现主义的画家,但是灯光又给人种虚假的感觉,好象那个半透明的隐隐露出毛细血管的肉体变得物化了,不那么真实了,美自然是美的,但美得象艺术品,而不象真人。

  画家丢开画笔,开始抚摸他的艺术,他沿着那道明亮的光,很顺畅地延续下去,在那些起伏的部位他稍作停留,他好象想通过触觉颠复关于艺术品的想法,他宁愿斜倚在那儿的是个有缺陷的女人而不是完美的艺术品。他证实了。她的皮肤温暖柔软而光滑,象整匹高档的丝绸,手感非常棒。他证实了这个,就开始激动起来,开始作准备活动了。

  “怎么,你也想搞行为艺术吗?”丝绸样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也象绸缎。

  事后连金乌自己也不明白,“行为艺术”这个词是怎么突然穿过时空,下子进入她的声音里。这个多年以前就被羽使用过的词,忽然变成了个非常时髦的词了。正是这个词,下子打中了画家。画家这才看到女人的脸。女人的边嘴角微微有些下沉,眼睛微微有点斜视,那是种讥讽的微笑,那种微笑里包含的内容很多:深谙切的穿透力,还有居高临下的宽容。就象个久经沙场的过来人,看着个涉世未深的初学者。

  画家在这种目光下微微地颤栗起来,同时怒火在心里慢慢升起。他急于想证明自己,忘记了保持从容优雅的态度,他有些慌乱地行动起来,但是当他的整个身体都贴上那匹绸缎的时候,他心里下子空了下来,这种下子的空非常可怕,好象支撑不住似的,他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就象是只吹得鼓鼓的热气球被扎了针,下子懈了下来,那对距离很近的眼睛里,全是嘲弄。

  “结束了吗?你?”金乌也学起他的倒装句,然后看了看表,“好吧,共是小时四十分钟。”

  “什么小时四十分钟?!”

  “使用模特是要付费的,晚上加倍。你忘了吗,先生?”金乌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往身上喷着香水,“而且,还要付我的嗅觉损失费。”她咯咯地笑起来,“刚才我说过了,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愤怒的画家不知说什么才好,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发着抖,掏空了他的钱包。她微笑着接过钱,依然很优雅。

  “其实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好象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你好象有西方血统”

  “你用了小时四十分钟,就是要问这句话么?呵,太昂贵了。我可以回答你:我不知道。”

  “好吧。”画家尽量把捏紧的拳头藏起来,他把脸躲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她仪态万方地走出门,在门口,她略停了下。

  “顺便说句,下次你再搞行为艺术的时候,最好喷点这个牌子的香水──”她把瓶香水在他眼前晃了下。他忍无可忍地拳打在门框上。拳头立即被木刺扎出了血。

  “表子。”

  “你说什么?”

  “表子。”

  金乌微笑着把脸凑近他,字字地说:“听着,你──是──个──白──痴──”

  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金乌把手里的钱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然后收了回去。金乌可不愿象电影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似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把钱扔掉。钱这个东西在商品社会,实在太重要了。

  月亮画展2

  徐小斌

  羽出院之后被金乌接回了那座尘封的房子。那时,几乎所有的羽的熟人都在准备考大学。金乌很认真地对羽说,你也得考,将来你就会知道,有个大学文凭多么重要。未来将是个优胜劣汰的时代。羽说,那你呢?金乌笑笑没有回答。

  金乌为羽做好了切准备。金乌买了画布,画架,调色板和五十多种油画颜料,比钛白的颜料还要齐全。金乌说画吧,我就不信你画不过那些鸟男人。

  羽于是幅幅地画起来。羽画到第七幅的时候门敲响了。进来的是个陌生的男人,自我介绍说叫钴绿,是钛白的朋友。羽说,可我并不认识钛白。钴绿没有回答,钴绿的双眼睛被羽的画吸引了过去。钴绿的脸,慢慢呈现出种近似惊愕的表情。

  羽正在画的那幅画,色彩浓丽得令人恐怖。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到了她的笔下,便成为了非人间的色彩。血红浓艳如凝固的血液,湛蓝碧绿又象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又变成鸟兽,怪就怪在它们是花朵又是鸟兽。在羽的画中,自然造物是可以转幻的。钴绿从瑰丽的花朵里辨出只鸟头的时候,他同时发现它又是只鱼头,于是彩色的鸟羽又转化成了鱼鳍。有无数的眼睛藏匿在这片彩色中,撕开美艳便发现原来那是只只魔鬼般的怪兽──钴绿惊叹邪恶竟如此容易地潜藏在美丽之后,甚至不是潜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随意变化腾挪。状貌古怪的黑女人,青铜色的魔鬼面具,霰雾般轻灵的鸟,花朵中藏着的彩色蜘蛛,失落在蓝色羽毛中的金苹果那片彩色的空气中充满了毒液。──但是仅仅这些还没什么。

  最让钴绿惊讶的,是羽已经画好的幅画。那幅画,很简单,只有个巨大的蚌形的金属架,上面粘满黑色的羽毛。奇怪的是那些羽毛并不能使人想起飞翔的鸟儿,而是象层帏幕,使缠在架上的蛇显得格外神秘。画法类似西方的照相主义,蛇身上的每根花纹都画得纤毫毕现,钴绿觉得那条蛇真实得让人害怕,他简直不能长久地看着它,看下,就要把眼睛转开去,就象个少年突然见到了个成熟的捰体妇人样。又象是个孩子,第次见了锷鱼,又怕看又想看,只好站在了个安全的地方,看眼就缩开去,接着又看第二眼。看着看着,钴绿觉得那条蛇爬到了身上,粘乎乎湿漉漉地粘在了后背,不觉倒吸了口凉气,全身激灵,有几滴尿溅在了裤档里。

  “你为什么要画这么幅画?”钴绿胆战心惊地问。

  羽抬头看了看他,她觉得他的样子并不蠢,但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么蠢的话。羽什么也没说。

  钴绿慢慢地在那幅画前转来转去,胆子慢慢大了。他把脸贴近那幅画,细细地看,那样子象是要钻进画里去似的。末后他说:“你知道吗?你画的是羽蛇,是远古时代人类最高的神灵。”

  羽扔掉了画笔,看着他,在确信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差不多想说句话,她想说:你能为我后背的纹身拍张照片吗?

  当然,她没有说。她想起圆广。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对圆广说过希望他为她拍照,她把圆广的回答看作种承诺。那么,她就不能再对别人说什么了。

  羽当然不知道,年之后,在个轰动时的民间画展中,羽的这幅画成了主打画,它放在第展厅个最显眼的位置,只是稍稍被改动了下。但是画家的署名却是:钴绿钛白。

  月亮画展3

  徐小斌

  箫在七十年代末考上那座重点大学的消息,成为陆家多年来的第个佳音。如今的箫,早已不是那个脸上长着两块老模红,在黄昏的时候在门前为男友缝袜子织毛衣的女孩了。箫变了很多。她依然那么朴素,但整个的精神气质都变了。她推门进家的时候,玄溟的昏花老眼竟时没认出她来。

  家人又聚在起。陆尘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当年的高材生陆尘多么盼望着自己的儿女们都能考上大学啊。“孩子们耽误十年了。”是他直挂在嘴边的话。

  玄溟拉着绫的手流了泪。心爱的大孙女已经许久没见了,似乎憔悴了很多。那双八点二十的眼睛已经不再美丽。眼皮已经松松地搭了下来,而且总象是哭过似的,红红的。王中没回来。王中虽然不在玄溟眼里,可也是正经八北的大外孙女婿,缺了他,家人还是不全。好在韵儿还在身边,而且,越长越漂亮。那趋势似乎要超过陆家三个姑娘,还要超过若木。韵儿的美直追玄溟,玄溟看见曾外孙女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于是又讲起关于光绪25年,慈禧太后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童话。

  家人加上王中应当是九口。九口人里有了三对死敌。玄溟与陆尘若木与羽是不消说的了,绫和箫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箫并没有因为考上了大学而增添几分对于姐姐的宽容,相反,箫在很多事情上更明晰了。箫的眼睛,原来有着婴儿般混沌的,现在闪着奇特而危险的光芒,有个秘密从这双眼睛里泄露出来:箫有意中人了。

  箫的意中人是同班同学华。很奇怪,箫第眼看到华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箫从开始就认定了她将与华有段缘。箫见到华就释放了内心所有的灵性。就象被光线照亮了的灰尘,不起眼,却又迷迷蒙蒙地笼罩了她,还有别人。事实真的如她所料,就在开学的第天,见面会上表演节目,当他唱完支歌后,应当由他点下支歌。当时坐在礼堂里,谁也不认识谁。可是他很坚定地说,从我数起,第八位。同学们于是开始用眼光数数,第八个人,正好是箫。

  箫站起来,并不忸怩。箫用沉潜的中音,唱了支童年的歌,美丽的田野。华没想到箫唱得这么好,就侧过脸看了她眼。就这眼,华就觉得,有种莫名的感情从心里掠过。

  箫当然不能算作漂亮。但却很戳眼。她的戳眼并不是因了某种华彩,而恰恰是因为她的朴实无华。如今的年月朴实无华恰恰成为了种特殊。箫变得清瘦的脸上,有种被唤起的生动在隐隐地辗转着,而迎合着这种生动,她的浅灰色的恤衫,灰蓝色的牛仔裤,都透出了种简洁而生动的活力。而简洁与生动,恰恰是华喜欢的。

  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起。箫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下子成了个女孩子,箫喜欢这种做女孩的感觉。过去她总是扮演个姐姐,她对于姐姐这个角色厌倦透了,她需要换换角色。

  箫是支直潜伏在黑暗中的花朵,孤寂而美丽。现在星光升起来了,星光挟住花朵的清凉,使她混沌的心开了扇门,承受丰富和有层次的感受。学校在遥远的北方,在春天,那片草坪是绿的。箫和同学们在课余时间尽情地在草坪上,吸进那些绿色的空气,可她只感受到了个人。她的全部感官都为他而开放,他也样。

  有天,她个人在宿舍的时候,他走进来。他说。说得那么开门见山,让她猝不及防。

  他说,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感情,你感觉到,我也感觉到了,我们都是成|人了,用不着骗自己。

  他说,他用了个转折词说,可是,你得知道,我们得克制自己,这种感情是没有结果的。

  就在那天,他告诉她,他有妻子。

  他有妻子这句话,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引起多大波澜。妻子在这个年代,已经不能构成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克制这个字眼,却下子打开了她感情的闸门。她伏在他身上哭起来,她的哭不能感动自己,就如同花朵听不到自己的叹息,但是她的眼泪因为积蓄得太多,就象是依他而立的河流,倒下来,就要淹死自己。他淹没在她的泪水中,象棵掉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噙着不为人知的泪水,把黑色的枝桠刺向灰暗的天空。

  箫回家了。箫需要个倾诉的对象。那时陆家已经装上电话了。箫问:“羽呢?”

  月亮画展4

  徐小斌

  羽最后个走进考场,老师抬起头,狠狠地盯了她眼。是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说:“我要加道题,道活题,测测大家的想象力。大家都知道,“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故事,画家的点睛之笔,就在于马蹄周围那几只蜂蝶飞舞。现在我也给大家念首诗,大家根据自己的想象,随便画。随便画好了。”接着她念:“东边棵杨柳树,西边棵杨柳树,南边棵杨柳树,北边棵杨柳树。”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所云。

  女教师闪闪的目光后面掩藏着欲说还休的得意:“杨柳丝丝千万缕,难系离人驻。”

  这个转折,让大家直难受着的心,下子放了回去,几乎是在同时,长吁了口气。

  “鹧鸪啼,子规啼。

  鹧鸪啼,行不得也哥哥,

  子规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就是这么首古怪的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东西,把众考生施了定身法样囚在了那里。考生们在心里叽里咕噜地骂着。笔头下面,有的出现对杜鹃,有的出现四棵杨柳树,有的索性出现对恋人。

  而女教师直盯着羽。羽画了个女人。双手高高举起,象是树木的枝桠,那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上,如墙纸般出现纤细密集的花纹。女人花朵和树木,都是平面的,没有暗面和高光,平涂的色彩如同种隐喻。有颗心画在女人的胸膛,所有内部的经络血管都通向心脏,没有血,在所有该有鲜血的部位都非常冷静地沉寂着,干干净净,就象完全没有情感的图表。

  “这是什么?”

  “这是迷宫。”

  “为什么是迷宫?”

  “人就是迷宫。心灵和肉体就是迷宫。肉体就是迷宫的墙,而心灵,就是通向中央的那些小径。进去就是生,而出来,就是死。”

  “可是你离题万里。”

  “点儿也没有。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也可能是个妓女。你的诗说的是个女人在挽留男人。但是她注定挽留不住。那些杨柳树,那些鸟群,都是她,都是她自己,都是她想象的心灵和肉体的密码。我把她的密码都画在这里了,你们去破译吧。”

  羽说完了,就走了。留下屋子人呆在那里。女教师这才想起,这个走了的学生,没有准考证。

  考生们下子把那幅画围得严严实实。良久,有人说:“这女孩,如果不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就是个天才。”

  后来,女教师把画收起来了。

  月亮画展5

  徐小斌

  亚丹在八十年代初发表第篇小说。亚丹发小说的契机十分偶然。亚丹考上了座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开学那天她惊喜地发现,被释放了的烛龙也考上了那座大学。他上的是物理系。

  亚丹的学校广场中央,有个喷泉。所有的恋人都在月光下的喷泉旁边相会。月光把感情梳理得特别细腻,近乎透明。路灯是昏暗的黄|色。亚丹在月光和路灯的交界处,皮肤就象是注入了柔软的黄金。亚丹的身旁,坐着恍同隔世的烛龙。

  烛龙说:“你为什么不试试,把你那些作品都发表出来呢?你是个潜在的作家。”

  亚丹说:“你真的这么认为?”

  烛龙说:“当然。”

  于是亚丹熬夜写了几篇小说,但是她篇也不敢拿给人看。她点儿也不自信。

  有次,老师出了个普通的作文题目,叫做邂逅。这位老师姓苑,过去做过个大刊物的编辑,对于作品很挑剔。亚丹在课堂上就写了千把字,下来之后又写了千把字。亚丹编了段故事:个叫小凡的女孩在车站等车,与小学时的同学莎莎邂逅相遇。莎莎浓装艳抹,小凡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小凡考上了大学,可莎莎是个待业青年。通过两人的段对话,写了小凡的好学上进和莎莎的自暴自弃,最后车来了,两人分手了,小凡觉得,是真正的分手。在亚丹的内心深处,她是把自己比做了小凡,而莎莎的原型则是羽。亚丹听说,羽没有考上美术学院。尽管金乌为她花了很多钱,为她买了许多颜料和画具,她还是没有考上。

  亚丹很为羽惋惜。她很清楚羽的才气。她下意识地感到,羽要被甩下了,羽要被这个时代甩下了。

  好久没见到羽了。羽跳楼后被人送进医院的时候,亚丹从心底认为她是个英雄。亚丹那时狂热地爱羽,象爱烛龙样。亚丹做了羽的陪床,整整陪了她三个月。亚丹工工整整地把秋瑾的诗抄给羽:“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腔热血愁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亚丹觉得,只有羽配得到这首诗。可是羽从医院走出来了,象个修修补补的破布娃娃似的,谁也没想到羽会从那座医院走出来。这件事震动了整个交通大学,家属老太太们到处风传着:“陆家三姑娘,零件都摔散了,又重新拼上了,这不是精怪又是什么?!”

  而羽出院之后直住在金乌家里。亚丹也去看过,羽冷冷的,没什么话说。亚丹竭力地找出些话来,又精心煲了汤,浓浓的用保温桶拎了去,路颠簸,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及至见了面,急急地把汤倒出来,嘴上说着:“这是甲鱼汤,最养人的,买回来还是活的呢──是我妈把头给跺了!”羽听了就皱皱眉头说不吃。那样子非常厌烦,亚丹猜不出羽是厌烦甲鱼还是厌烦她。来二去的,亚丹心也凉了,就不常去。

  但是羽成了亚丹心里的个情结,几乎在所有的小说里,都有羽的影子时隐时现。在亚丹与羽保持着距离而又想捕捉羽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她可以根据她了解到的羽塑造出各种人物来,有的看上去是截然相反的人物,竟然可以从同个人身上提炼出来。亚丹发现了这个就自觉发现了人最本质的秘密。亚丹买了个魔方送给羽。那时候,魔方刚刚出来,很时髦。羽的手托住魔方的那刹那,阳光正好从窗帘漏进来。在玻璃强烈的幅射下,那玩艺儿面面都有景观。亚丹对那刹那印象深刻: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个魔方,排列有序而又形态各异?

  亚丹的小说被苑老师当作范文印了,在全年级传看。苑老师问:“亚丹,你手头上还有什么小说吗?你写的?”亚丹想了想,就把自己的篇小说拿了给他,那小说写的是个女孩,很爱自己的妈妈,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也得不到妈妈的爱,后来她工作了,用挣的第笔钱给妈妈买了个蛋糕,妈妈尝了点就说蛋糕上的不是真奶油,是奶白,就把奶白抠下来喂猫吃了。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多么馋蛋糕吃,不管是奶油还是奶白,女孩都没有尝过。女孩觉得自己在妈妈心里还不如只猫,心里难过得很,就把那只大蛋糕吃了,因为那只猫在跟她抢,她口气吃下去,竟然活活噎死了。这样的篇小说到了编辑部,编辑们全都呆了,因为当时的小说分为几类,有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知青小说唯独没见过这样的小说,编辑部互相传看,谁也不愿意当责任编辑,但是也舍不得退掉,因为那小说里确实有点什么动人的东西。最后到了主编手里,主编看了,拍大腿说好啊,这样的小说为什么不用?这小说分明是写阶级矛盾的嘛!亲不亲,阶级分,她俩虽然是亲生母女,可母亲分明是个资产阶级太太,而小女孩是工人,是无产阶级,这是种象征性的写法,很有深度哟!编辑们这才释然。于是当作重头小说发在了新人新作栏的头条。

  亚丹发小说的时代很好,篇小说就可以使个普通人成为名人。不象后来,即使把胳膊写残了也没人理。那篇叫做奶油蛋糕的小说使亚丹在夜之间成了名人。电视台报社都来采访,传达室每天收到读者来信大堆,都是写给亚丹的,亚丹走到哪儿,都有人在指指点点:“这就是奶油蛋糕的作者”“哟,还很年轻嘛!”奶油蛋糕使亚丹从不自信变成自信,终于有天,亚丹约了烛龙在中央喷泉见面,她想,是时候了。

  那天夜里,星光的流韵把喷泉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