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执了檀香刑,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檀木橛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谢大人!” 袁大人说:“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四川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余毫不含糊地说,“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余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吊唁,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托付给余。 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袁大人说,“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  
第四章 钱丁恨声(四)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干了这杯。你的脸色苍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拿到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阴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的干刀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易地饶过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得痛快。在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去吧,车子余已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大概有三百两,够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你莫哭,你哭余心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你还乡之后,把二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了,他们不会不答应。 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也死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与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你就想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请受钱丁一拜!  
第五章 斗须(一)
新任高密知县钱丁,下巴上垂挂着一部瀑布似的美丽胡须。他到任后第一次升堂点视,就用这部美髯,给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一个下马威。 他的前任,是一个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怜地生着几十根老鼠胡须的捐班。此人不学无术,只知捞钱,坐在大堂上,恰似一个抓耳挠腮的猢狲。前任用自己的猥琐相貌和寡廉鲜耻的品德,为继任的钱丁,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心理基础。堂下的胥吏们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县老爷的堂堂仪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钱丁坐在大堂上,也亲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绪癸未科进士,与后来名满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同榜。刘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后,在京城蹲了两年冷衙门,然后通关节放了外任。他已经坐了两任知县,一在广东电白,一在四川富顺,而四川富顺正是刘光第的故乡。电白、富顺都是边远闭塞之地,穷山恶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这第三任来到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的高密,虽然还是平调,但他自认为是升迁。他志气昂扬,精神健旺,红脸膛上焕发着光彩,双眉如卧蚕,目光如点漆,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马尾,直垂到案桌边缘。一部好胡须,天然地便带着五分官相。他的同僚们曾戏言:钱兄,如果能让老佛爷看您一眼,最次不济也得放您一个道台。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让皇上和皇太后见到自己堂堂仪表的机会。面对着镜子梳理胡须时他不由地深深叹息:可惜了这张冠冕堂皇的脸,辜负了这部飘飘欲仙的好胡须。 从四川至山东漫长的赴任途中,他曾经在陕西境内黄河边上的一座小庙里抽了一次签,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签诗云:鲋鱼若得西江水,霹雷一声上青天。 这次抽签,横扫了他悒郁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信心和憧憬。到县之后,尽管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还有点伤风感冒,但还是下马就开始了工作。 与前任交接完毕,马上就升堂接见部属,发表就职演说。由于心情愉快,优美的词语便如泉水一样涌到了嘴边,滔滔而不断绝;而他的前任是一个连三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轻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声音魅力。他从堂下那些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说完毕,他用食指和拇指颇为潇洒地捋捋胡须,便宣布退堂。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扫视堂下,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老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让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测,如敲警钟又似嘉勉。然后,他抽身离座,转身便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清新的风。 不久,在宴请乡贤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丽胡须,又一次成为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的伤风鼻塞早已痊愈,高密县特产的老黄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对他的脾胃——黄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养颜——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焕发,胡须愈加飘逸。 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致了祝酒辞,向在座的昏位乡贤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内为百姓造福的决心。他的致辞,不时地被乡贤们的掌声和欢呼打断。致辞结束,热烈的掌声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举着酒杯,向满座的瓜皮小帽、山羊胡须敬酒。那些人都抖颤颤地站起来,抖颤颤地端起酒杯,抖颤颤地一饮而尽。他特意向乡贤们介绍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绿的大白菜,生动活泼,看上去没经一点烟火。 乡贤们看到这道菜,没有一个人敢下著,生怕闹出笑话丢了面子。他对乡贤们说,这道菜其实已经熟了,菜心里包着十几种名贵的佳肴。他用筷子轻轻地点拨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无缺的白菜便嘭然分开,显示出了五颜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气顿时溢满全室。乡贤们大多是些土鳖,平日里吃惯的是大鱼大肉,对这种清新如画的吃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在县台的鼓励下,乡贤们试探着伸出筷子,夹了一点白菜叶子,放在嘴里品尝,然后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大加赞赏。前来陪酒的钱谷师爷熊老夫子,不失时机地向乡贤们介绍了知县夫人——高密县百姓的主母——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是她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了这道家传名菜:翡翠白菜。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礼部侍郎时,与家厨反复研究、多次实验而成的杰作。这道菜里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钱谷师爷的介绍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乡贤眼睛里溢出泪水,流到千皱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须上。 三杯酒过后,乡贤们轮番向钱丁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歌颂。那些颂词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没忘了拿着大老爷的胡须说事。有的说:大老爷真乃关云长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说:大老爷分明是诸葛武侯转世,托塔天王下凡。钱丁虽然是个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这群马屁精轮番吹捧。他有敬必饮,每饮必尽。不自觉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丢到脑后。他议论风发,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显示了风流本色,真正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众乡贤也醉得横躺竖卧。这次宴会,轰动了整个的高密县,成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热门话题。那棵翠绿的大白菜,更是给传得神乎其神。 说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个暗道机关,别人怎么着都分不开,钱大老爷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莲花盛开,变成了数十个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新来的知县老爷是曾文正公的外孙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着一部可与关云长媲美的胡须。知县不仅是仪表堂堂,而且是两榜进土,天子门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豪饮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风度,犹如玉树临风,春山沐雨。知县夫人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不但天姿国色,而且贤惠无比。他们的到来,必将给高密县的人民带来齐天的洪福。  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书香吧
第五章 斗须(二)
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胡须很好的人,姓孙,名丙,是一个猫腔班子的班主。 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孙丙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行当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潇洒。 也是该当有事——乡里财主刘大爷喜得贵孙,大摆筵席。孙丙前去吃喜酒。同席者有一个名叫李武的,是县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在首位。 他大吹大擂着县太爷的一切,从言谈到举止,从兴趣到嗜好,最后,谈话的高潮便在大老爷的胡须上展开。 李武虽然是休假在家,但还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没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实乡民,唬得个个目瞪口呆,忘记了吃酒。竖直了耳朵,听他山呼海啸;瞪圆了眼睛,看他唾沫横飞。孙丙走南闯北,也算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如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斗须(三)
第二天凌晨,孙丙肚子里的肥猪肉还没消化完毕,就被四个做公的从被窝子里掏出来,赤条条地扔到地上。正与孙丙睡在一起的戏班子里的旦角小桃红只穿着一件红肚兜儿,缩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乱中,公人的脚踢碎了一只尿罐,臊尿遍地流,把孙丙腌成了一个咸菜疙瘩。他大声喊叫着: “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两个公人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起来。一个公人打火点着了墙洞里的灯盏。借着金黄的灯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脸。他说: “李武李武,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要害我?” 李武趋前两步,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将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骂道: “臭戏子,咱们确实无仇无怨,但你与钱大老爷结下了仇怨。兄弟端着钱大老爷的饭碗,不得不下来抓你,还请你多多包涵!” 孙丙道:“钱大老爷与我有什么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贵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亲口说,钱大老爷的胡须不如您裤裆里的###毛儿吗?” 孙丙翻着眼睛说:“李武,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啥时说过这样的话?我一不疯,二不傻,能说这样的混话吗?” 李武道:‘你不疯不傻,但是让肥猪油蒙了心。” 孙丙说:“你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愿穿就光着走,愿穿就麻溜点。爷们没工夫跟你一个臭戏子磨牙斗嘴,钱大老爷正在街里等着验看你的###毛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斗须(四)
孙丙被公人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入了县衙大堂。他的脑袋有些发昏,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痕在发热做痛。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三天,身上爬满了臭虫和虱子。三天里,狱卒们把他拖出来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鞭、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驴一样胡乱碰壁。三天里,狱卒只给他喝了一碗浊水,吃了一碗馊饭。他感到饥渴难挨,浑身痛疼,身上的血八成让臭虫。 虱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饱了血的小东西在墙上一片片地发着亮,浸过油的养麦粒就这样。他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再过三天,非死在这里不可。他后悔自己图一时痛快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他也后悔去抢那盘肥猪肉。他很想抬起手,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惩罚这张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刚刚抬起胳膊,眼前就一阵金花乱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铁棒。于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下去,牛鞅子般悬挂在肩上。 那天是个阴天,大堂里点着十几根粗大的羊油蜡烛。烛火跳跃不定,火苗上飘扬着油烟。羊油被燃烧时散出刺鼻的膻气。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有一股强硬的东西在碰撞着,翻腾着,一股腥臭的液体夺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耻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胡子上的脏物,刚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就听到在大堂两侧比较阴暗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低沉的、整齐的、训练有素的“呜——喂——” 之声。这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一时不知做何应对。这时,押他上堂的公人在他的胭窝处端了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轻松。吐出了胃中浊食,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忽然感到,不应该哭哭啼啼,窝窝囊囊。好汉做事好汉当,砍头不过一个碗大的疤。看这个阵势,县太爷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装囗也没用。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死出点子英雄气概,没准了二十年后就会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到此就觉得一股热血在血管子里涌动,冲激得太阳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的钱,身上的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眼睛里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来。脑子也灵活了。许许多多他在舞台上扮演过的英雄好汉的悲壮事迹和慷慨唱词涌上了他的心头。“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于是,他挺起胸,抬起头,在街役们狐假虎威、持续不断地呜喂声中,在神秘森严的气氛里。 他拾起头,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端坐在辉煌的烛光里、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鸡血色雕花公案后边、赤面长须、俨然一尊神像的知县大老爷。他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 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 “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 “说来。” “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毛儿。” 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 “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 “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 “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长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 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 “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 “小的不服气。”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 “说下去!” “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 “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毛!” 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敢口出秽言!” “小的该死。” “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 “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后。  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书香吧
第五章 斗须(五)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看客,而大门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骑上了高高的墙头。 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精干的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用风味独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说: “乡亲们,别挤了,别挤了,挤出人命来可就了不得了。” 半上午时,主角终于登了场。钱大老爷从大堂的台阶上款款地走下来,穿过仪门,走进跨院。阳光很灿烂,照着他的脸。他对着百姓们招手示意。他的脸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洁白的牙。群众激动了,但这激动是内心的激动,不跳跃,不欢呼,不流泪。其实人们是被大老爷的气派给震住了。尽管大家都听说了大老爷好仪表,但真正见过大老爷本人的并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没穿官服,一副休闲打扮。他赤着脑瓜,前半个脑壳一片崭新的头皮,呈蟹壳青;后半个脑袋油光可鉴,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垂到臀尖。辫梢上系着一块绿色的美玉,一个银色的小铃择,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绸衣,脚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双鼻梁青布鞋,脚腕处紧扎着丝织的小带。那裤裆肥大得宛如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蛰。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胡须。那简直不是胡须,而是悬挂在老爷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绸缎。看上去那样的光,那样的亮,那样的油,那样的滑。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须悬垂在大老爷洁白如雪的胸前,让人的眼睛感到幸福。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注目丰姿飘洒、犹如玉树临风的大老爷,心里麻酥酥的,脚下轻飘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在几个月前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就被钱大老爷的风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爷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严肃,与今天的休闲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说穿着官服的大老爷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爷就是平易可亲的。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孙眉娘。 孙眉娘往前挤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爷。大老爷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让她心醉神迷。踩了别人的脚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顾,招来的骂声和抱怨声,根本听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认出了她是今日参加斗须的主角之一戏子孙丙的女儿,还以为她是为了爹的命运而揪着心呢。人们尽可能地侧着身体,为她让出了一线通往最里圈的缝隙。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长凳。她的脑袋从衙役的脑袋中间探出去。她的心已经飞起来,落在了大老爷的胸脯上,如一只依人的小鸟,在那里筑巢育雏,享受着蚀骨的温柔。 明媚的阳光使大老爷的眼睛很光彩,很传情。他抱拳在胸前,向乡绅们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微笑着。孙眉娘感到大老爷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这就使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觉。身上所有的液体,眼泪、鼻涕、汗水、血液。骨髓……都如水银泻地一般,淋漓尽致地流光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在轻清的空气里飞舞,梦一样,风一样。 这时,从跨院的东边那几间让老百姓胆战心惊的班房里,两个衙役,把身材高大魁伟,面色如铁的孙丙引了出来。孙丙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脖子上还有几道紫色的伤痕。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错,也许他是在抖擞精神。当他与知县大老爷比肩而立时,百姓们对他也不由地肃然而起敬意。尽管他的服饰、他的气色不能与大老爷相比,但他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气象非凡。他的胡须比大老爷的胡须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显凌乱,也不如大老爷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 那个瘦乡绅悄悄地对胖乡绅说: “此人器宇轩昂,能眉飞色舞,决不是等闲之辈!”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唱猫腔的戏子!”胖乡绅不屑地说。 主持斗须的刑名师爷从长凳上站起来,清清被大烟熏哑的嗓子,高声说: “各位乡绅,父老乡亲,今日斗须之缘由,实因刁民孙丙,出言不逊,侮辱知县大人。孙丙罪孽深重,本该按律治罪,但县台念他初犯,故开恩宽大处理。为了让孙丙口服心服,县台特准孙丙之请,与其公开斗须。如孙丙胜,大老爷将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如大老爷胜,孙丙将自拔胡须,从此之后不再蓄须。孙丙,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孙丙昂起头来,“感谢大老爷宽宏大量!” 刑名师爷征求钱大老爷的意见,大老爷微微点头,示意开始。 “斗须开始!”刑名师爷高声宣布。 但见那孙丙,猛地甩去外衣,赤裸着一个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然后他勒紧腰带,踢腿,展臂,深深吸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部运动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胡须,索索地抖起来,抖过一阵之后,成为钢丝,根根挺直。然后,他翘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须慢慢地刺人水中。 钱大老爷根本没做张作势,孙丙往胡子上运气时他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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